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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现象与文化踪迹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736
尚刚

  结识吴方是在一九八七年初冬。那时,我刚从苏联留学归国,好友李庆西来访,还带来一位中等身材、衣着朴素的中年人,说是我的邻居,文学评论家吴方。他黑黄的脸上嵌着一双大眼,虽然略显忧郁,但满脸友善,透着真诚。两个话题恰巧撞上我的“枪口”,我说得起劲,他笑得开心。他还几次插话,话不多,但既给劲,还幽默。当晚,我们就去喝酒吃肉,从此订交。

  我们都是中文系出身,话题本来就多,我们还是近邻,虽然在两个胡同,但门到门不过百米。情趣相投,住得又近,來往自然就多,常常每周两三次。他住在三间小南屋里,低矮逼仄,我家还算宽敞,往往是他来。我们或者聊天,或者看电视,最喜欢的节目是美国的职业篮球赛。看NBA,我主要是找刺激。吴方的热情不及我,但他是细心人,不仅读书治学,哪怕娱乐,也要追究原委,知道许多篮球术语的真义。但是我不问,他不说。因为他太低调,从不显摆。

  我的居室离街门挺远,嫌开门麻烦,我就给了吴方全套钥匙。可是他怕惊扰我,总照约好的暗号,先按门铃一长两短,让我知道“方邻驾到”,然后再开街门。这显然出于他的本性,愿意处处与人方便。西去的早晨,他给一些友人打了道别电话,淡然如常,全无暗示(但没有打给我,一定是怕我干扰了他的西行)。电话里,他还特别关心朋友家的病患,这又说明了他的仁爱。吴方撰文著书同样关爱读者,内容再高深,也要转为平实的文字,编成隽永的语言,令人“悦读”,从不唬人吓人。要知道,在吴方写作的年代,文史学科正被理化、哲学和自造名词等等轰炸得哀鸿遍野,不少风云人物都有不艰涩毋宁死的气概。

  吴方朴实笃诚,特别可靠。故去之后,友人写了不少回忆文章,但是他太过平和安稳,从无奇行异事,大家只能从平和之中,感受其真挚,从安稳之中,体会其诚恳。因此,回忆文章也只能质实。朋友都认为他最可信赖,可以托死生。他走以后,至交聚会时,总要感叹:“如果吴方还在,该有多好!”古圣以“温柔敦厚”评诗,如果以其字面意义说人,至少在我的闻见里,吴方是绝好的注脚。

  早年,吴方曾在京西煤矿做工。大学毕业后,长期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先在《文艺研究》,做到副主编,再调到中国文化研究所,任副所长。晚年,又入中国语言大学教书。起先,他热心当代文学评论,还做得风生水起,但他温柔敦厚,做批评却讲究刀刀见血、鞭鞭留痕,两者毕竟距离太大。于是,他渐渐转行。那时,他有几个最近的朋友:冯统一、葛兆光、李庆西和我,还有统一夫人吴彬、兆光夫人戴燕。五条汉子,依次小一岁,而吴方居长。我们大多是做古代的,吴方的转行大概也跟我们有关。当然,没人劝说,转行全是吴方自己忖衡的结果。调入中国文化研究所后,他和冯统一、葛兆光成了同事,已经彻底转行。在最后几年的闲聊里,他常有自悔少作的意思。

  吴方做事特有板眼,转行也循序渐进:从近现代的文化人物、文化事件入手。很快,就有了大成绩。当年,《读书》杂志如日中天,发文章犹如登龙门,而吴方一年能有七八篇。他的文章大多已在生前结集,如《世纪风铃—文化人素描》《末世苍茫—细说晚清思潮》《斜阳系缆》,另有专著《仁智的山水—张元济传》。他过世以后,还有文集问世,如《尚在旅途—吴方书话》《追寻已远—晚清民国人物素描》。几年之中,能有这许多文章,能出这许多书,显示了吴方兼人的禀赋和超凡的勤奋,他已经成为近现代文化研究的翘楚。

  吴方治学总爱探寻究竟。近现代是中国文化的转型期,同古代的牵连既深又多。临时查找固然可行,但急来抱佛脚总难免理解肤浅、表述失准、左右支绌。因此,他要追根溯源。我见过他到处找书的艰辛、四处请益的奔走、伏案写作的勤奋。《中国文化史图鉴》就是吴方心血的结晶。如今,此书更名《图说中国文化史》,由三联书店再版,实在可喜可贺。我想,再版不仅因为它仍有重要价值,也同三联人物的厚情高义有直接联系。那是他们的宝贵传统:抗日战争爆发,其前辈就有过大力资助老作者的事迹。

  中国历史太悠久,“文化”一词包罗太广,至少含有哲学、宗教、学术、文学、戏剧、美术、建筑、音乐、舞蹈,有些专家还要把科学、技术甚至游艺纳入。内容宽泛至此,如果面面俱到,以一人之力,合格完成如同梦呓。况且,它们还各有专史,专业的读者自会阅读专史。

  吴方此著加了不少图版,看上去体量很大,其实文字不足三十万。以这样的篇幅,也只能择要而言。吴方的选择是睿智的,他先把内容限定在人文领域,又着重述说各时代的重大文化现象,兼及其他。比如唐代,他主要说禅宗,说唐诗,说书画;两宋,他主要说理学,说陶瓷,说宋词;元代,他主要说绘画,说戏曲。文化事件和现象都发生在特定的历史背景里,以吴方的细致周详,当然不会遗漏。但他的述说都与主题有最紧密的关系,不像许多著作那样,热衷亚似中学历史教材般的概述。两者的差距真不可以道里计。

  著作终归不是论文,言必己出实在太难。因此,吴方此著虽然在内容甄选上显示了学术识见,在不少问题阐说里体现了个人研究,但多数内容难免参证他人的成果。参考引证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参证什么,本身也需要功力,也是学术。吴方是在广泛阅读、转益多师之后,才择善而从的。此著后附《引用及参考书目》,列出了百多种,所列都是当年可以读到的重要专著。遍读学术典籍既然不可能,但有识有才有学的吴方择其精要纳入此书,这样,也可以说,吴方是在做功德,替大家读了许多书。

  在吴方的生命里,此著的写作应当最“较劲儿”,困惑也应当最多。在书的结尾,他写道:“困惑往往与体悟并存,也正是历史这本‘大书永远读不尽的缘故罢。事犹未竟,毛维暂搁,让我们继续注视和倾听。”我痛惜他的搁笔,我渴望再享阅读吴方新作的快乐。我想,倘若天假以年,他会成为卓越的古代文化史研究者,那样,我们的话题就会更多。同吴方交谈,那种意趣、那份踏实、那个舒坦,简直无法描述,依然恍在昨日。

  今年是吴方的七十冥寿,他谢世已经二十三年了,走时才四十七岁!与吴方交好,真是人生幸事。太可惜,这幸福在我,只有八年。“如果吴方还在,该有多好!”

  二0一八年九月十一日

  《图说中国文化史》,吴方著,将由三联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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