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个人才能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的自序劈头第一句:“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字,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周锡山编《王国维集》第三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与此相似的表述有不少,如清初的李笠翁说:“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闲情偶寄》,《李渔全集》第3卷)对各朝文学的选择与王国维不尽相同,但“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成了“世人口头语”。讲多了就好像天经地义起来,颇像二十四史的改朝换代。的确,中国人最富“革命”思想,如《易经》的“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句话是汉代人说的,到后来却不幸应验,皇朝循环如走马灯一样。难怪外国人要把《易经》翻译成The Book of Changes,视之为中国哲学的葵花宝典。但是两千年前的中国就有《诗经》《楚辞》,代表诗歌的辉煌成就,那么为什么要突出“唐诗”?为什么被“宋词”取代?又被“元曲”取代?
王国维讲“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不一定含有那时流传的进化论,不像后来的文学史到了唐代就大讲诗,到了宋代就大讲词,到了元代就大讲曲,到了近代当然就大讲小说,有了所谓文学“发展”的观念。如果从诗、词、曲到小说可看作文学形式上的演变的话,终究不像皇帝的新衣可以换了又换。事实上文学也在不断“革命”,却有其自身顺昌逆亡的法则在。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论出现得较迟,有人说可追溯至金代刘祁的《归潜志》:“唐以前诗在诗,至宋则多在长短句,今之诗在俗间俚曲。”这毕竟是个别的,到明末清初,讲的人多了,涓涓细流催生一种通识。如陈继儒说:“先秦两汉诗文具备,晋人清谈书法,六朝人四六,唐人诗小说,宋人诗余,元人画与南北剧,皆自独立一代。”或如尤侗宣称“楚骚、汉赋、晋字、唐诗、宋词、元曲”(参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93年)。讲法各异,有一点是共通的,即把文学看作活力不竭的长河,形式上新陈相替,各时期产生某种如雅各布森所说的“主导”氛围,释出无限空间,聚集创造能量,涌现了大量作品,而作者是关键,楚辞有屈原,汉赋有司马相如、枚乘,晋字则数二王,若把各种体式比作星座,那么唐诗犹如北斗,李杜之外有韩愈、李商隐、李贺、白居易等,其他宋词、元曲与小说的代表作家数不过来。
中国人向来尊奉传统与经典,这一传统是由儒家四书五经建构的。正是在明清之交产生某种文学传统的新观念,其间少不了思想推手,李卓吾的《童心说》一文具象征意味。他把《西厢记》《水浒传》称为“天下之至文”,意在提升戏曲小说,同时把《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怼为“糟粕”。其实李卓吾并非不崇拜孔孟,只是指出他们的著述用当时的口语写成,是时代的产物,而把它们奉为万世不变的经典并教人从小诵读,是一件荒唐的事。从这一点看李卓吾颇有点历史唯物主义的意思。《童心说》以挑战姿态对儒家经典传统造成内在颠覆与转移,为文学传统的重构拉启了闸门。
其后金圣叹把《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列为“六才子书”,与李卓吾一脉相承,而维度不同。“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是纵向思维,而“六才子书”则是横向的。在“经史子集”的知识体系中《庄子》属于“子部”,《史记》属“史部”,《离骚》与《杜诗》属“集部”,金圣叹打通分类,像今天的跨学科时髦做派。其实把《庄子》《离骚》《史记》与《杜诗》列在一起问题不大,都历经淘洗,是公认的经典,但《水浒传》和《西厢记》还属当代文学,其经典性还缺少时间的磨洗与士人的认同,因此从李卓吾呛声到金圣叹呼应,凭的是怎样一种先锋的嗅觉?事实上他们已自任为新兴市民阶级的代言人,东南沿海一带城市经济与文化愈趋发达,小说、戏曲表达了大众的情感与欲望,按照王阳明“满街皆圣人”的说法,皆出自人的“心源”,本无贵贱之分,而且新的文学形式与新型的文学市场链接在一起,不仅在出版与传播方面迅速扩展,且给士人带来另类发展与谋生的机会,李、金两人便不同程度地染指涉足其中。小说、戏曲所展示的文学空间,在人性表现的鲜活性、文学价值的公共性与批评的当代性上都是史无前例的,这些给他们的新批评提供了依据,或者说文学经典传统的建立是经由当代价值返照的结果,由于过去被照亮,传统遂得以重生。
当代批评带来争议。李笠翁为金圣叹辩护:“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闲情偶寄》,《李渔全集》第3卷)这里为“戏文小说”鸣锣开道,是针对“天下之小视其道”而言,而新传统必以逆袭方式得以建构。他又说:“《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同上)所谓“万口交赞”多半拜赐于这两部作品在流通传播中的票房业绩,包括大众的阅读参与,这是过去的文学接受难以比拟的。如他认为汤显祖的“诗文尺牍,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同上)。使汤显祖确立其文学地位的不是“尺牍诗文”而是《牡丹亭》,“脍炙人口”便是检验指标。
仅列出“六才子书”似过于简约,但确立了“大传统”的原则,首先是文本,不消说金圣叹以“评点”著称,是文本“细读”的祖师爷;另外是作者,如不言“唐诗”而称“杜诗”,也不言“汉赋”“宋词”之类,这样就突出了个人文才。某种意义上如英国诗人T. S.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阐述的,传统犹如给经典排座次,作家以创新为天职,在天才的行列中辨识自己,其是否能完成继承与超越也必然留给世人来评定。“六才子书”与各种“一代又一代之文学”说相辅相成,皆试图摆脱经史的主宰而确定文艺的自身及专业价值,含有历史变迁的法则和人文精神、审美特性和经典评定的标准。随着人类社会结构愈趋复杂,生活形态愈趋丰富,新的形式应运而生,作家如天纵之圣,在银河中群星灿烂,为各时期完成难以逾越的形式的极致,说到底体现了文学的追求自由与创新的历程。
经典的确立并非一帆风顺。有清一代把戏曲小说看作洪水猛兽,禁止销毁不遗余力,上述李卓吾等人的论调全被打压屏蔽。乾隆年间编纂的《四库全书》可说是一部由帝国赞助镌刻的经典化碑文,其中看不到小说戏曲的影子。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之论并非颠簸不破。钱锺书《谈艺录》说:“王静安《宋元戏曲史》序有‘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之说,谓某体至某朝而始盛,可也。”虽表示同意,却不以为然:“元诗固不如元曲,汉赋遂能胜汉文,相如高出子长耶?唐诗遂能胜汉文耶?宋词遂能胜宋诗若文耶?”王国维酷嗜宋词,有其《人间词》与《人间词话》为证;而钱锺书偏好宋诗而作《宋诗选注》,《谈艺录》中几乎不谈宋词,所谓“宋词遂能胜宋诗若文耶”对“宋词”颇有杀伤力,或者说压根儿有点瞧不起。有趣的是,我在这里讲宋词,却不幸夹在王国维与钱锺书之间。不过钱锺书的看法也不无可取处:确实中国文学的体量极其庞杂,在经典的体认方面很难做到一致。特别明清之后诸体兼备,更要求我们对文学史作全面深入的观察,尽量避免盲见。在宋代,诗、文、词都很发达,这么看宋代文学比以前更为多样,文学形式愈趋复杂,也必然发生不同类型之间的互文关系,如果专讲“宋词”,反有见木不见林之弊,而在不同形式的比较中更能揭示“宋词”的特点。
诗词分途
长期以来词的身份闪烁不定。什么是“词”?从何而来?
清代刘熙载在其名著《艺概》中说:“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于言也;词则言出于声矣。故词,声乐也。”诗与词均与音乐有关,古代先有诗而为之配乐,如《诗经》便是;词是“近代”产物,先有乐曲而据以配词,故词即“声乐”。然而刘熙载又说“词导源于古诗,故也兼具六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所谓“兼具六义”即“风雅颂,赋比兴”,包含音乐与修辞表现手法两方面,于是词与音乐的源起变得模糊起来,因此说“词导源于古诗”,其实把词隶属于传统“诗教”,就不免误导。
含混中含有诗与词不同类型的权力阶序的焦虑与张力。词即“声乐”是历来词家的正宗说法,如南宋张炎《词源注·序》:“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粤自隋唐以来,声诗间为长短句,至唐人则有《尊前》、《花间》集。迄至崇宁,立大晟府,命周美成诸人讨论古音,审定古调,沦落之后,少得存者。”(《词源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寥寥数语好似一部微型词史。古诗可歌唱,不脱诗教“雅正”的规范,而“长短句”从格律诗衍生出来,类似今天的自由体,是隋唐以来为了配合曲调而产生的新形式,唐至五代的长短句被收入《尊前集》和《花间集》这两部最早的词选集中。宋徽宗喜欢词,特别成立皇家音乐机构大晟府,罗致当时著名词人周邦彦和其他人讨论古乐,似乎根据古乐来填词更能提高词的品位。
到了近代关于词的起源历史愈益清晰,如李庆甲说:“词,起初称为‘曲词或‘曲子词,原先是一种配合音乐可以歌唱的诗体。”(《词综·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简洁了当。而讲得最清楚的莫过于龙榆生,其在《词曲概论》中明确说:“词和曲都是先有了调子,再按它的节拍,配上歌词来唱的。它是和音乐曲调紧密结合的特种诗歌形式,都是沿着‘由乐定词的道路向前发展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这里“词曲”并论,宋词与元曲同一渊源,然皆与诗分道扬镳。在龙榆生那里,由于科学考古、搜证历史文献的便利与多民族文化交流的视野,对于词的历史形成的描绘远较以前复杂。隋唐以来从域外传入大量“胡夷里巷之曲”以及从敦煌发现的唐人写本《云谣集杂曲子》,都显示出词源起“民间”的初始形态,从而拆解了一向认为词是由李白等文人创始的神话。不过龙榆生也指出汉乐府中曹操等人的长短句“便是后来‘依声填词的开端”(同上),也说到隋唐以来的燕乐杂曲也有教坊和专家们的创作,可见词产生于民间,即使在其初始阶段已有文人的介入,而我们今天所面对的“宋词”则是数量可观的文人创作的文本主体。
龙榆生关于词的起源的论述始终以音乐性作为核心特征—所谓“词的正宗”以此为基础,他之后这一点就不太讲了。他的词源起于民间的观点以“劳动人民是最富于创造性的”为认识基础,认为文人总是落后于民间创造,且脱离了民间土壤的滋养,反而导致形式的僵化。的确,在词的发展过程中“民间”是一道警戒线,不仅在曲调方面,也广义地关乎现实生活的源头活水,但不可忽视的另一端是词与儒家“诗教”传统之间的张力,即与正统文学观念的交涉与协商。换言之,我们将以作者为主体考察其与形式之间的历史运动,作为“词家”的身份取决于音乐性,也造成抒情风格的基本趋向,在民间与庙堂的夹缝中,在他们不断磨尖的焦虑中开拓新的形式空间,从晚唐至清末代代继踵,生生不息,使这一新诗体得以成立。其个人情感表现与完美形式追求含有“纯诗”的特色,并以音色韵味及其精致形式为中心建构了美学理论体系,这些造就了詞的独特品格而称艳称雄于中国韵文传统与世界文学。
词作的大量产生带来理论总结的需求,南宋时期先后有张炎的《词源》与沈义父的《乐府指迷》,通过批评诸家优劣与确立偶像的方式提出词学法则。张炎独尊姜夔,后者专美周邦彦,虽然推崇的风格典范有异,但各自打出“雅正”的旗号,看似合乎儒家的“诗教”原则,其实是旧瓶装新酒。他们以严守乐曲音律为第一义,词与乐曲仿佛是诗外受精的连体婴儿,与诗天生无缘,因此在他们那里许多源自《诗经》的清规戒律不起什么作用。如孔子指斥“郑声淫”,而大量词曲来自坊间流行的靡靡之音,据李清照说“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音日烦”(《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但张炎等人不当它一回事,孔子似被置脑后。另如“诗言志”一向是诗人的金科玉律,这方面词人甘心让贤,把表达思想与志向的任务交给诗人们,由此诗词分家,各走各的。词人属于表情一族,受制于柔曼婉转的音乐而使抒情内容大畅其道,与乐工、歌妓一起分享感情,在道学家眼中不无颓唐的意味。
在宋代《诗经》研究走俏,从欧阳修的《诗本义》到朱熹的《诗集传》,贯穿着疑古革新而重建儒家经典的精神。欧阳修身为一代文宗,也流连于词这一新潮“艳科”,借以表达闲情逸致,如“拟歌先敛,欲笑还颦”之句是其当筵听曲对歌女的同情写照(《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这跟他的《诗本义》从“人情”立场重新认识《诗经》并无二致。朱熹的《诗集传》提倡“存天理,去人欲”为近人诟病,其实正是基于“人欲”的发现才认识到郑、卫“淫奔”之诗无非表达普通男女之情,对儒家经典神圣性却有祛魅的意义。宋代被看作进入“近世”,思想领域的世俗化潮流可看作标志之一。这给士人带来较多的选择与新的自信,在此背景中发生的诗词分途并非偶然。
词人自立门户,在诗人眼中被看低一等。明代文学盛行“复古”,以“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为圭臬,词被当作小三。后七子魁首王世贞说,“不作则可,作则宁为大雅罪人”(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可见词人地位一落千丈,词学萎靡。清代乾隆年间完成的《四库全书》收入大量词曲集子,但“提要”曰:“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1年)寥寥数语把词人打入另册,而“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却准确勾画出词的作者与作品特征。
“诗余”一词从宋人开始使用,历来聚讼纷纭,成为诗词身价高下的角逐场域。一般把词看作诗的“剩余”,与诗攀附,不失身价,又有点难为情。这是一种习惯用法,至近代仍沿袭之。“诗余”是词家的一块心病,他们一般较为警觉,不做正面碰撞。但到清代常州词派向诗靠拢,实际上不甘另类,如周济声称“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介存斋论词杂著》),与诗分庭抗礼。清末著名词家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开宗明义说:“曲士以诗余名词,岂通论哉?”又说:“诗余之‘余,作‘赢余之‘余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余于诗,故曰‘诗余。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余字矣。”(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所谓“赢余”,比诗还高出一头。
在钱锺书的《谈艺录》中“诗余”的争论并未了结。晚明焦循认为“诗亡于宋而遁于词”,诗在古代都是能唱的,晚唐之后这一传统中断了,因此“诗之本失矣。然而性情不能已者,不可遏抑而不宣,乃分而为词,谓之诗余。”焦循对词的本源不甚了了,认为词是诗分派出来的。钱锺书在《谈艺录》中驳斥说:“理堂执著‘诗余二字,望文生义。不知‘诗余之名,可作两说:所余唯此,外别无诗,一说也;自有诗在,羡余为此,又一说也。”他的两种新解别有俏皮意味,仍是诗词相混,多少带有清末以来的认识。
词别是一家
词在宋代自成谱系,主要受一种集体意志的推动。关于张炎的《词源》,夏承焘说:
当时主张复雅的一派词人,一方面反对柳永、周邦彥的“软媚”,另一方面也反对苏轼、辛弃疾的“粗豪”;曾慥的《乐府雅词》辑于南宋初年,六卷中竟无苏轼一字;南宋末年以“志雅”名堂的周密,选《绝妙词选》,只取辛弃疾三首,这可见这些雅派词人的看法;张炎正是承受这派词人的衣钵。
不无吊诡的是,对柳永的批评似乎是例外,音乐反而不是焦点,他是宋代流行歌王,精通乐曲方面无懈可击,更是“长调”圣手。他们视之为共同敌手,理由不在音乐,而指斥他用语粗俗,格调低下。另一方面他们也排斥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认为他们的作品纵有绝妙好辞,但不合乐调,不便歌唱。因此他们所提倡的“雅正”并非从伦理道德出发,却以艺术风格或形式法则为鹄的,如张炎从姜夔的词作生发出“清空”这一风格概念:“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凸显出一种超乎伦理、抒情与音律的人格境界。“清空”作为风格学术语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司空图的《诗品》,而把“清空”与司空图的“二十四品”作比照,也颇有一览众山的气度。“清空”的格调确乎高,毕竟与词的抒情特性有所隔膜,但只有在与诗的竞争状态中方能充分理解“清空”的调门有多高。相对于诗,词是新传统,犹如大树旁边的小草,而词人们刻意与诗保持距离,不断开拓词的新空间。
宋代以来词人辈出,对词的发展已形成一种集体意志,而《乐府雅词》《绝妙词选》之类的选本扮演了清道夫角色,聚拢作品,去芜存菁,指示“雅正”的方向。为张炎标举的“清空”尤具象征性,十足高蹈飘逸,却隐含面对压力的巨大焦虑,凝聚为对他们的选择—包括个人感情与新的艺术形式的探索及其生活方式的一种承认政治。
对词的发展的共识形成过程中不能忽视印刷文化这一新因素,书籍的刊布与流通不仅加速观念的传播,某种程度上其技术力量也渗透到思想层面。所谓“依声填词”颇如艺匠作业,多半是一种技术活。沈义父以周邦彦为榜样,指出其创作关键在于“下字用意,皆有法度”。与张炎的“清空”不同,他定下四条准则:“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乐府指迷》)如“用字”“发意”等,要求在情绪表达时须掌握尺度,做一番显露高下的测量,反对“缠令之体”和“狂怪”跟排斥柳永与豪放派的态度同调。的确,在这样规限下词的发展路径必然显得狭窄,“法度”要求过滤粗放或低俗的表现,实质上对感情起规训功能,与古代儒家“温柔敦厚”的美学原则不谋而合,但不同的是,在“雅派”词人的考量中,与其是道德伦理的完美,毋宁是形式先于内容的基本取向,共同追求的是精致的形式与纯粹的风格。
在词的自成家门的历史推展中,李清照的《词论》尤其出彩,其先驱意义是被低估了的。该文收入南宋初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文中批评柳永“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对于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称赞他们“学究天人”,然而词作“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这已是“雅派”词人的主张了。在李清照看来,词须臾不能脱离音乐,她所讲的唐代开元、天宝间某歌者李八郎为进士庆功宴献歌一曲而震惊四座的故事,出于野史记载,是有关词诞生于民间的一个传奇段子。“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音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更漏子……等词,不能遍举。”把那些曲子看作“郑、卫之声”,却安之若素。从李后主以来,文人纷纷加入词的创作,与民间歌曲的关系逐渐变得暧昧起来,不光欧阳修、苏轼等人不懂协律,像王安石、曾巩,文章做得好,但是“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他们作词如作诗,不讲究音律,被之管弦即出糗。因此她说:“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的这首《乌江》诗是其卓尔不群、敢作敢为的人格写真,她对词“别是一家”的断言似也可作如是观。从她对当世诸多名公才人的批评来看,已俨然以“词家”自居,其口吻傲然自信。事实上她的诗很少,显然尽心竭力投入词的创作,且在词史中自成星座,独具异彩。那么我们不禁好奇:是什么动力使她选择这一另类新样式的?她的例子也可说明之所以词能门户光大,也正因其独具魅力而能不断吸引才艺之士的加入之故。
《词论》曰:“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作为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在音声方面,词比诗文更为复杂、更为考究。不消说李清照精通音律,然而当她论及晏幾道、贺铸、秦观与黄庭坚这些新进才俊时,说他们对于音律“始能知之”,但是“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这就不是从音律,而是从语言修辞方面对各人一一点评,所谓“铺叙”“故实”等都属于诗的形式术语,也就是说,作词必须遵守音律,也须合乎诗的美学典律与修辞艺术。或因为词是一门技艺更为复杂有趣、更能激荡感官体验的新诗体,她不惮才之“累”而接受挑战。
这篇《词论》涉及一些对词史具普适性的问题。一是诗词关系,在创作中观察两者之间的区别以及互文挪用、融化、换置等痕迹,李清照提供了一个窗口。理论方面,《词论》中“故实”即诗学中“用事”或“用典”,在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中多有论及,如说周邦彦“往往自唐、宋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周邦彦融化唐宋诗句属于“故实”修辞,却不像宋人喜欢融汇儒家经典的掉书袋,当然合乎词的抒情特性。沈义父以“冠绝”盛赞周邦彦,是在鼓励这种做派。这没什么不好,向心仪通灵的诗人借取灵感或点铁成金,这种互文游戏也是激活文学传统的一种方式,但是毕竟与鲜活的生活感受隔了一层,走到极端就不那么健康了。词学常依仗诗学。譬如对于诗的美学造诣的表述,司空图《诗品》说:“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而美在盐酸之外。”或严羽《沧浪诗话》说:“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这些话对诗人来说简直像圣经一般,刘熙载说:“此皆论诗也,词也得此境为超诣。”(《艺概》)大约他自觉说不出更好的话,就这么说了。
词的声音之学带有神秘性。当初起源于流行歌曲,不啻是词的黄金岁月。传说中的温庭筠、柳永,流连于风月场中,与乐工、歌妓一起,因此他们的詞作不乏游冶浪荡气息。到后来失去了自然场景,音律声乐通过私家传授。李清照说的“五音”“五声”“六律”,要“分清浊轻重”,以及押韵分“平声”“入声”“仄声”之类,十分繁复。那时没有录音机,听过算数,且各地各时的发音不同,所以要懂得音律谈何容易。几位大家如姜夔、周邦彦、吴文英等都能自制曲调,有意走向“雅”化,朝形式完美一路发展而成为案头之作。到了明代,词调几成绝学,李开先说:“唐宋以词专门名家……在当时皆可歌咏,传至今日,只是爱其语意,自《浪淘沙》、《风入松》外,无人能按其声词者。”(《李开先集》,中华书局1959年)再来看沈义父自述,他先后从翁时可与吴梦窗那里学得音律,入门之后,“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可见他学词首先碰到音乐这一关,侥幸中表达了词家的矜持。
词是小众艺术,词人大多仕途坎坷,溺于才情,放达自适,颇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意味。像张炎、沈义父都算不上当世名公,却以一种另类的“雅正”为标志开辟出一条词的发展路径,崎岖而孤绝。南宋之后,元明时期相对冷清,然而在清代卷土重来,又出现繁盛局面。蔡嵩云说:
《词源》论词,独尊白石。《指迷》论词,专主清真。……降及清初,浙派词人,家白石而户玉田,以清空骚雅为归。其实即宋末张氏所主张之词派。迄清中叶,常州派兴,又尊清真而薄姜、张,以深美闳约为旨,其流风至今未替。实则清真词派,在南宋末年,沈氏早提倡于前,特见仁见智,古今人微有不同耳。(《乐府指迷笺释·引言》)
清初词学复兴,康熙年间刊行的朱彝尊和汪森编选的《词综》代表“浙派”的主张;嘉庆年间张惠言编选《词选》,标志着“常州派”的兴起。蔡嵩云说浙派渊源于张炎,以姜夔为指针,这问题不大。常州派不满浙派而另起炉灶,因而排斥姜夔与张炎,但“深美闳约”是张惠言称颂温庭筠的话,所谓“尊清真”,倒是与该派周济更有关系。蔡嵩云的说法虽然主观,却勾勒了贯穿清代始末的两大词派的基本发展轨迹,虽互有抵牾,但最受推颂的宋词不是姜夔就是周邦彦,无论“清空骚雅”或“深美闳约”,两派皆把抒情风格与语言形式作为追求目标,保持了词的艺术特征。
蔡嵩云的大体勾勒刊落了不少色彩妍丽的枝叶,如与朱彝尊齐名的纳兰性德与陈维崧,哀感顽艳,储存着清初的创伤记忆,在清末民初的遗民那里重又兴生波澜。词的历史见证了感情结构、抒情传统与王朝盛衰的沧桑变迁,语言与形式发挥了情绪纯化与艺术升华的功能。或许与音乐性的消解有关,常州词派断然发动一次词的历史转向,即强调“比兴”“寄托”,向诗完全靠拢,如张惠言明确其编选《词选》的宗旨在于“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讽诵之也”(《四库备要》,卷96),这似乎是个明智的选择,一面摆脱了词的屈辱地位,使之与诗平起平坐,一面继续发扬词的形式与语言的尊贵传统,的确,常州词派中不乏如此实践者,如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阐述“重、拙、大”等新的美学原则,各种法则、形式愈加精致细密。但是这一转折也带来危险。原来词排斥豪放与低俗,不无马尔克斯的“形式是堡垒”之意,为使词能在“雅正”的轨道上前进,保证纯粹抒情与形式精妙的特征。然而一旦与诗的界限变得模糊,词的自身“正宗”就有解体的危险。
事实上这一转折含有更重视内容的要求,很大程度上是矛盾时代中词学内外交困的回应。张惠言的《词选》以严苛见称,收入宋词三十三家,总共六十八首,其中周邦彦四首,姜夔三首,而苏轼四首,辛弃疾六首,可见天平朝豪放派倾斜。这似乎是情理之中,张惠言说:“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幽约怨悱”也是哀情,但原来的词意变了质,而男女之“乐”很难有所“寄托”,就会遭到排除。尤其是对于温庭筠的处理,他属于唐词,选入十八首,为全集之冠,因其体现了“深美闳约”的最高的“寄托”境界,这样的诠释赋予温庭筠以多层意涵的可能,却整体上给词带来重创。的确,词的发展过程中一向受到来自柳永和苏、辛的压力,存在内容与形式的问题。不过从外部环境看,《四库全书》把词曲并列,下了“厥品颇卑”的判词,因此常州派给词重新定义,力图跻身于诗骚庙堂,不啻是一种振作自拔的回应。另一方面从文学发展的大环境看,来自通俗文学的潜在威胁不可低估。词人向来抵制低俗,《词选》中柳永一首不选,做得够彻底,但是小说在清代尽管受到官方压制,却阻止不了《儒林外史》与《红楼梦》的诞生,这种雅化的小说在士大夫中间引起回响,文学经典典律转换的意识继续在悄悄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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