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亚文化圈里,有一种文化叫“观鸟”。在中国,观鸟这个词很新鲜。家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在宁乡老粮仓中心学校读书时,从一本学生自办的刊物里看到一篇文章《观鸟》,这么多年过去了,内容全不记得,但这两个字的题目因为新奇,刻在了脑壳里。到二十一世纪初,“观鸟”仍然新奇,也难被理解。二00八年,我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在莱茵河边游览时,看到新世纪出版社的小伙子雷进宇拿个望远镜在看鸟,十分不解。后来,看电影《观鸟大年》,觉得片名有点怪,“观鸟”已经有点莫名其妙了,还跟着“大年”两个字。等到进入了观鸟圈,第一次听说有人在“跑大年”,也还是一脸迷糊。
观鸟多年后,每碰到好奇的圈外人士问“大年”是啥意思,我虽然能解释个大概,又总觉得讲不透。在《一天、一年、一生—观鸟者的“疯狂”游戏》那篇文章里,我曾这么解释:“所谓‘大年,英文作The Big Year,指从新年的零点开始至下一年起始的零点结束,在既定的区域里(比如,一个区域、某个国家或全球范围)记录到的观鸟种数,以国家划界最常见。这是全球鸟人的一项乐在其中的竞技运动,是技术、体力、智慧的竞赛。此项活动,以英国为盛,观鸟人群超百万之众,全球看鸟Top10里独占了五席,其次瑞典、美国,西欧诸国也很流行。”
回过头看,这不过是对“观鸟大年”这一活动作了一番描述,难免有隔靴搔痒的感觉。后来,我在二0一三年的一期《中国鸟类观察》里看到雷进宇(那时候他已经以“雷鸟”之名闻名鸟圈了)的一篇文章《“大年”带来的新记录》。他的解释:“所谓‘大年,在观鸟界大致有两层含义,一是指观鸟人用于创造自己观鸟记录的年份,二是指某些年份,部分原来在北方森林过冬的鸟类会‘爆发性地‘南侵。”
这个解释简洁而专业。若将“记录”换成“纪录”(在一定时期、一定范围以内记载下来的最高记录)似乎更好。但对鸟圈外的人来说,因为缺少背景知识,我若照搬,对方可能仍然不太明白。要讲透它,也许我们应该回到原点,追溯一下“大年”一词的由来。“大年”是传统农业社会的常用词,也是现在园林树木专业的专有名词,它通常是指果树结果的丰收年,相对的年份就是歉收年“小年”了。
从理论上讲,果树开始结果以后,产量逐年增加,到果树完全成熟,产量会保持稳定,并且持续相当长的年份,等到植株衰老后,结果量又会逐年下降。实际情况是,果树每年的产果量,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差异很大。果实产量多的年份,一般称作“大年”,果实产量少或不结果的年份称为“小年”。果树大小年结果现象的成因主要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内在原因。在结果多的年份,营养物质大部分被果实发育吸收,造成当年无力形成花芽,或花芽分化晚、分化少或发育不充分;另外,结果多时,种胚内赤霉素大量合成,赤霉素会促进新梢生长,抑制花芽的形成;内源激素等等都是影响大小年结果的重要因素。二是自然条件。恶劣的自然条件,如寒冷、晚霜、大风、冰雹等往往是导致大小年的始因。三是栽培措施不当。病虫害防治不及时,容易引起落叶,导致果树花芽分化不良,容易造成来年为小年。疏花疏果比例不协调,也是导致大小年产生的原因。而改进果园土壤管理,注意整形修剪,做好病虫害防治工作等,保证植株营养生长和结果平衡,对克服大小年结果具有积极作用。
“观鸟大年”可能是借用了果树产量大小年的概念。前面引用文章所说的“大年”的第二层含义—鸟类的“爆发性南侵”,最主要原因是食物短缺,跟树木的大小年直接相关。例如在高纬度地区,某些年份针叶林或果林丰收,使得依赖种子或果实为食的雀形目鸟类种群密度大幅增加,而接下来的年份如果大面积范围内的种子或果实歉收,食物资源的短缺将给这些鸟种带来极大生存压力,迫使它们中的部分在秋天即开始扩散。可见自然界鸟类的大年现象与树木的大小年现象紧密相连。借助年成丰歉的含义,我们来解释作为一种文化体育活动的“观鸟大年”,就通俗易懂了。正如改善果树的营养和环境条件,可以保障丰年一样,“跑大年”就是通过各种方式(花费大量的时间、金钱等等),运用适当的谋略技巧,突破个人在通常情况下观鸟的能力条件、环境条件的限制,在一个完整的自然年份里,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创造个人的目击鸟类的新纪录。
英国鸟类学者莫斯在《林中鸟—西方观鸟社会文化史》,将“观鸟大年”与一八二0年奥杜邦贯穿北美洲的史诗般的探险联系了起来,认为那是二十世纪“观鸟大年”的源头。而“大年”作为一个大众广泛参与的一种活动形式,其开启颇具戏剧性。
今天大众广泛参与的观鸟活动,基于欧美自然观察的一次革命性的变革。这场变革源自一九三四年罗杰·托里·彼得森绘制出版的一本小册子《鸟类野外手册》。它使野外辨识鸟类简单可行,并由此开启了“野外观察手册”这个工具门类图书,如蝴蝶昆虫、植物花草等等。这一系列野外观察手册如此普及,以至于人们去野外,不说带上观察手册,而说带上“彼得森”。一九五三年,彼得森与英国著名鸟类学家詹姆斯·费希尔一起穿越新世界(北美洲),长途探险,行程三万公里。他们将这段经历以一本书和一部资料片的形式讲述出来—《狂野美洲》。彼得森在书中的一个注释中说:“附记,一九五三年我的观鸟记录五百七十二种。”这么一行小字,吊起了读者的胃口,成百上千的人马上行动,紧紧跟随彼得森的脚步,走进了北美荒野。
彼得森的附记,初一看,无非是一个观鸟的年度记录。而年度记录这类东西,早就有人在做。比如英国著名的鸟类学家H.G.亚历山大,晚年在他的《观鸟七十年》中谈到,他们三兄弟早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就是各种观鸟记录清单的狂热记录者,包括总记录(lives,历年所见全部鸟类的记录)、年度清单(years list)、郡县记录(county lists)等等。这些清单他们兄弟仨在一生中,只要有可能,一直都在做。那是一个持续的观察记录,既是兴趣,更是科学传统,这传统,可上溯至《塞耳彭自然史》的作者吉尔伯特·怀特,甚至更远。但它受限于传统的研究和个人的兴趣,是个人持续的常规观察活动。在北美,彼得森的《鳥类野外手册》极大地推动了观鸟活动的大众化,“跑大年”也不乏其人,一九三九年盖伊·埃默森所创的四百九十七种的纪录保持了多年,但始终局限在小范围内,还没有形成大众广泛参与的气候。今天来看,当时还缺乏一种公众广泛理解、参与的大环境,也缺乏一个大众传播的引爆点,当然更谈不上仪式感。
《狂野美洲》纪录片和图书的问世,成为轰动一时的现象级事件,引来广泛的关注和模仿。第二年,二十五岁的牛津大学毕业生斯图尔特·基思为书中的行程发狂,要重走这条线路。一九五六年他揣着“彼得森”和《狂野美洲》,开着他那辆五三年的福特上路了。他因此爱上了美洲并永久定居下来。他的“大年”成绩五百九十八种,打败了彼得森。“大年”活动由此普及起来。《观鸟大年》这本纪实小说,通过三个人物桑迪·科米托、阿尔·莱万庭、格雷格·米勒尔虞我诈、分工合作的故事,生动记录了一九九八年美国“跑大年”的景况,展示了欧美观鸟活动和观鸟文化的生动画面,从中可以窥见这项活动的魅力。它不仅是一项广泛参与的大众活动,也是一项竞技,“跑”字生动形象地体现了“大年”参与者在这一过程中激烈的竞技状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道的美国顶级观鸟者肯·考夫曼,三十年后在其著作《一路狂奔》中,回顾自己十七岁时“跑大年”:“一开始,我‘跑大年为的是观鸟新纪录,结束时追求的却是别的东西了……任何一天都会是特别的,而且极有可能是,你只需走出去寻找。”
对顶级观鸟人来说,国别地区的“大年”似乎不够刺激了,不少人将地球作为“跑大年”的目标区域了,他们要看尽天下鸟,这就是所谓的“world listers”。近年这种趋势加剧,二0一五年前的纪录还只是四千三百四十二种,而且保持了多年;二0一五年美国人诺厄·斯特赖克以六千零四十二种刷新了这个纪录;二0一六年这一纪录再次被荷兰的阿杨·德瓦舒伊斯刷新:六千八百五十二种。那简直就是一项极限运动。
我国“观鸟大年”活动的开展,起步较晚,近两年出现了一个小热潮。二0一六年底,深圳鸟友庭草“高调”宣布开跑,二0一七年持续更新记录,下半年开始发布“大年”手记,引来众多围观群众,这在中国是第一次。最终他创下一千零三十五种的中国“观鸟大年”最新纪录。今年,《中国鸟类观察》组织了各地鸟类观察、自然观察协会“跑大年”,全国有二十支队伍参加。元旦,开跑第一天,就有队伍在鄱陽湖记录到全球性濒危、性甚隐蔽、体长仅十三厘米、极其罕见的花田鸡,着实让人兴奋。组队“跑大年”,颇具中国特色,在全世界应该是头一回。
不久前,鸟圈大姐大、《中国鸟类观察》掌门人橘树发布半年报,公布总记录一千二百十种(中国鸟类种数官方数据是一千四百四十五种)。“跑大年”的种种乐趣和奥妙,我们不妨通过橘树的文字来感受一二:“趣多多队鸟种数第一,一千零四十四种……基本是包着中国周边(省份)刷鸟种。淘汰‘贫困落后地区的鸟种纪录到手软,中部省份根本排不上号?还是去都不去?让这些省区市的队友情何以堪啊。”“重庆队的特点很鲜明,兔子狠吃窝边草,自家根据地及周边鸟种优势明显,绝对是充分利用;辅以伺机出动有好鸟的地方,效率绝对高。半年位居第三,九百零一种,嚯嚯,或许可以看出些处心积虑?”“深圳鸟会队目前位居第二,九百五十四种……什么特点?有军师?有策划?有应变?瞎猜……基于大多数队员从一个城市出发去覆盖全国,相比队员分散的队伍,先是要有钱有闲,再就是要有谋略。家门口和热点地区肯定会侧重,特定季节特定鸟种争取不漏,于是,东南沿海,云南四川新疆,江西婺源与河南董寨,直至北京天津……有的你放矢,打几枪换一个地方,不许放空枪!”
“观鸟大年”是个人(团体)创造观鸟目击数目纪录的年份,谋略策划少不了,也需要时间和金钱的保证,但一定是通过满世界“跑”才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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