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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梅与王伯元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069
张宪光

  “九一八”事变之后,上海、南京爆发了大规模学生运动,中央大学的教学一度陷入停滞,校长人选迟迟未定,工资仅发二三成。于是,吴梅(字瞿安,1884-1939)携眷返回苏州老家。紧接着“一·二八”抗战爆发,苏沪一带人心惶惶,在一片烽火中度过了一九三二年的春节。到了三月间,战事日趋严重,苏城或有不保之虞,当时避兵移居者或往乡下,或往湖州一带,吴家也乱成一团,拿不定北上河洛或避兵淮扬的主意。吴梅认为不行则已,欲行则坚决要避开京沪线,或者间关赴沪,托庇租界,最终选择的是避兵沪上。

  读这一时期的《瞿安日记》实在很有趣,上半谈论兵事,下半记录在王伯元(1893-1977)家課读的琐事,把文人与富翁之间的那种关系惟妙惟肖地传递了出来,不仅具有史料价值,也是很好的心理学材料。吾乡有一句俗语:有三个钱的不跟两个钱的一起玩。这话有些俗,却道出了人际交往的某些奥秘。贫士和富翁大抵是没有共同语言的,如果有的话,那么唯一的媒介就是贫士的才气了,王伯元和吴梅的遇合大概就属于这一类。

  近代学人多奔走四方,常为生计所苦,瞿安亦是如此。三十岁以后,先后任教北京大学、中央大学,声誉渐隆,收入渐丰。他在中央大学每个月的收入是三百二十元,应该算得上是高薪,可是连续欠薪,手中并无多少储蓄。一家十口仓皇避兵沪上,家中仅有一千元钱,还是准备拿来给儿子娶媳妇的,所以到沪后最麻烦的还是吃饭问题。三月十六日,瞿安先后拜访吴湖帆、冯超然、穆藕初等友人,次日穆氏请客,酒肴俱佳,座中即有王伯元。这是吴、王二人初次见面。瞿安略有醉意,便向吴、冯等人提出想找个地方坐馆教书,月得百元即可。王伯元听说后,次日即托吴湖帆说项,瞿安亦心动,提出若能半天坐馆最佳。伯元则莫不从命,并上门敦请,于是落魄先生与得志的银行家一拍即合。

  不管是中国还是外国的富豪,有钱后的一个重要选择便是投资艺术品,当时海上巨富之家几乎家家从事书画收藏,如贵池刘氏、嘉业堂刘氏、适园张氏、密韵楼蒋氏,等等。王伯元在现代金融史上也算个人物,凭着自己的天赋聪明,从一个小学徒变成“金子大王”,再变成民国八大银行之一垦业银行的老板,积累了巨额财富,每一步都带着传奇色彩。除了金融史方面一些干瘪的介绍,王伯元其实还是一个不俗的收藏家,他与以吴湖帆、冯超然为中心的书画家圈子有着频繁的交往,常一同听戏、看电影。瞿安曾说:“海上暴富之家,辄喜附庸风雅,古董家、装池家,遂利市三倍。”吴湖帆也说,海上诸大收藏家津津乐道于印章多寡以定价格,大腹贾好谈风雅,其实多目不识丁,尤其不懂得书画真妙处。因而,王伯元与吴湖帆等人的交往也有相互借重、为之掌眼的考虑。一九三一年五月,冯超然五十大寿即假王氏一贯轩举行,当时一贯轩收藏已不可小觑。当天出以示人的古画有:王石谷仿古山水册、绢本《太行山色图》、金冬心绢本花卉册、王烟客山水册、文伯仁《溪山仙馆》轴、金完颜璹《耕读图》,等等。次日汲古阁曹有庆携来王麓台《严滩春晓图》,吴湖帆以为“笔飞墨舞,设色亦古”,为“麓台第一”,也被王伯元购去。

  文士落难了,去给新锐银行家做家教,亦无不可,顺便还可以欣赏一下东家的收藏。不过第一次赴馆,事情就有点不巧。本来约定三月二十四日到馆,可是瞿安在家等到天黑也没等到王家的车。瞿安不仅自笑:“市井富翁,原无足责,扬之则在天,抑之则在地,加膝坠渊,不过一笑。”这就有了转辞的念头。原来王伯元觉着当天日子不佳,所以托湖帆转告,改为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结果湖帆忙得焦头烂额,竟一下子给忘了。二十七日是瞿安到馆的日子,伯元派专车来接,与两位学生略谈文学纲要,宾主甚欢,当日即奉上贽敬百元,月修百元。王伯元的家位于南京路与慕尔鸣路(即今茂名路)路口,五间三层,占地五亩多,瞿安感觉“殊为伟大”。此后常与伯元宴饮于家,座中多为银行家,瞿安时有寒酸之感。

  那么瞿安都教了些什么呢?主要以史籍、文章为主,先教两位学生读《读史论略》《史记》,夹杂着教一些唐宋派、桐城派古文,如归有光《项脊轩志》《思子亭记》,姚鼐《快雨堂记》《登泰山记》,管同《余霞阁记》等,还是晚清塾师的常见教法。上课时,伯元也偶尔来听讲,并不合时宜地提问,让瞿安不爽。讲《项脊轩志》及唐诗那一次,伯元也来听讲,“时作解人语,殊不耐也”。还有一次讲《见村楼记》和王摩诘诗,伯元也跟着两个学生共同问难,瞿安也很不高兴,以为“不知敬师之道”,“此席譬诸托钵,因含忍之,若少年时,便恝然不顾而去矣”。大概伯元读书不多,故屡屡“乱次叩问”。

  刺激瞿安的不止这一件事。五月一日,伯元与湖帆、博山欲合资购杨氏藏书,价格五万元,伯元独任三万六千元,书贾某居间调停,也有二千五百元的收入。瞿安日记写道:“余在王氏一年馆修,不抵掮客一夕之佣值,思之不仅自笑。”第二天即修书吴湖帆,以为“中大已成鸡肋,王馆亦同嚼蜡”。又谓:“伯元既欲收藏,则云烟过眼,古缘萃录等作,当必有床头捉刀人。苟承此乏,月馈毛诗之数,余亦可安心从事矣。”其实是受了前一天的刺激,提出要把工钱涨到三百块。过了一星期,王伯元答应加薪百元,为其题画。当时中央大学只肯发放三成薪水,却催促教授到校任职,瞿安已决意辞之,便答应了伯元的条件,并托他为儿子谋职。教授、富翁的一来一往,绝类生意,殊堪一笑。

  瞿安在沪期间,伯元大肆收购书画,鉴赏水平也大有提高。一次是上文提到以五万元合购杨氏所藏书画,瞿安曾仔细看过,以为“件件皆佳”。还有一次,是跟吴湖帆、彭恭甫北上北平搜罗字画,同行的尚有集宝斋老板孙伯渊及名为巧生的书画贾。此行前后近二十天,所得珍品不少,生日宴会也要靠这些古书画助兴。旧历五月初十,为伯元四十岁生日,瞿安作寿词一首,说他“万金挥洒,画舫清河珍艺海,禁苑归来,应带天香入酒杯”。生日当天,王宅“内外陈设,焕然一新,中间三星,皆银铸,其他布列,金碧辉煌。最难者,书斋小室,四壁皆四王真迹,破万金以求翰墨,自天下之宝,不胫而至也”。饭后,“伯元又取麓台二卷,暨南田、龚半千二册出示诸客。南田册为驵侩所坏,题识处乱加印章,可云西子蒙不洁。半千册则沉雄恣伟,不似金陵旧派。此二册盖得自都中者也”。晚上的寿筵正席,有三四十桌,先后上演了“杂戏、大鼓书、东乡调、滩簧及清客丝竹”,“繁音迭奏,极诙谐之致”,可见当日土豪祝寿之一斑。

  大体说来,寒士瞿安和土豪伯元各取所需,相处倒也融洽。伯元好大烟,每晚必邀瞿安吸一口;伯元复好饮,二人晚间常小酌一番。瞿安白天则振奋精神,每日为一或两件画作题跋。但不和谐的东西似乎早晚会来。七月初的一天,瞿安一时粗心,为苦瓜和尚《铜雀研图》书一签条,因卷首书有大涤子书沈周《莫斫铜雀研歌》,遂误题作大涤子画、沈石田题,伯元遂有“明板康熙字典之诮”。这引发了瞿安的一通议论:“余虽谫陋,岂有不知大涤子者,就事论事,故余之过也。因念济师以宗室之贤,逃于禅,隐于画,盖身负陆沉之痛,不得已而出此耳。以余身世相较,又何以异?惟身非贵胄,幸免指摘。然二十年授徒自给,更何异于售画也。石涛有《画语录》十八章,张渔邱(沅)至比作赵彝斋。余亦有《南北词谱》十卷,亦足沾溉后人。作画度曲,皆游艺事。微伯元兄一言,又孰发吾狂论乎?一笑。”

  昔年读瞿安遗嘱,颇怪其不以词曲家自许,五十之后欲归田读史,以殿本细校涵芬楼二十四史,并谆谆教诲子孙辈“时时读史”,“身为中国人,经书不可不读”,特别叮嘱孙辈应在课余别请一师,“专授经书”。读上述一段议论,可知瞿安尚墨守吴中经学传统,视词曲为谋生小道也。这一点当时恐怕是不为人所知的,更不是伯元所能了然的。

  金钱方面,伯元并不小气。一次酒后瞿安言语牢骚激切,次日伯元即以千元相赠,瞿安对伯元的殷拳之意亦颇为感动。因此,到底是居沪上之西席,还是返回中央大学任教,颇为踌躇。然而文士最听不得土豪哭穷,日记中又写道:

  晚餐后就伯元谈,吸蓉膏一口。渠云:所藏各画,皆不配先生题,今仍请题《龚半千册》,能一页一诗为妙。又言今岁买画买穷,几将不支。是何言耶?等汸儿下午来后,商酌辞退之法,以勿伤感情为是。案所藏各画,既不配吾题,此说有二义:一则吾诗文不好,有污名迹,故反言之;一则吾因题画加俸,此时无画可题,是为素餐。夫君子而可素餐乎?还是讽吾见机,至以《半千册》嘱题,直是搪塞意思。余当时即欲发作,继思书籍半在此间,负气一行,取书为难,故忍之也。又云:今岁买画买穷,欠行款不少。吾不知何意,将穷愁吾听,令我自动辞馆欤?抑昭其所购之多,示其阔欤?吾不能知也。但康脑脱路地价,费款廿万元左右,今虽未成事实,而该款固在也。以是言穷,吾更不知所谓。计来此半年,在此时分手,正恰到好处,盖中大行将开学,聘书久到也。顾渠意如此,实令人不懂所以然。前日又约我明年端午前后同往庐山避暑,真可谓信口开河矣。

  近人日记每以简胜,而此段日记则婉曲细腻,将瞿安心理细微处一一倾吐出来,是很好的心理学材料。伯元一席话,或许说者无心,听者已有意,故去意已决,随后即托吴湖帆转达此意。

  得悉这一消息后,伯元携带烟具,与瞿安细谈:“先生之去,以我为不可交乎?抑两儿不屑教诲乎?抑有难言之隐,欲就丰殖乎?”瞿安回答说:“皆非也。今岁之春,为避兵而课徒,本出意外。中大开学,又不果行,诸生旷课,余尸其咎。此次举代表以邀求,不能再拂群意。且余在此间,承君雅意,心感万分。此次之辞,实出两难。与其辜负中大诸生百余人,宁负此间一二人,轻重之际,审之熟矣。……至于难言之隐,在君意不过加我禄利矣耳。夫以加俸而欲辞职,是为要挟,世故有此等人,而余非其伦也。”伯元依然不高兴,表示仍要设法挽留,几天后还举行宴会庆祝瞿安五十岁生日。九月一日,瞿安启程赴苏,伯元家人为之送行,伯元没有到场。一周后,伯元又赴苏与瞿安晤谈,搞得吴家乱成一团,真正是“富人越体恤,贫人越难措办”。伯元希望瞿安能重新考虑,并答应每年以五千元为寿,所以专车前来,表达诚意。

  瞿安三岁丧父,十岁失母,备尝故家中落之苦,对人对事皆异常敏感。他自弱冠以后,游艺四方,“先居蠡市,继就东吴,随幕中州,移砚沪上”,北游燕京,后又移教金陵,栖栖惶惶,晚年复流落西南,一辈子很少有安定的时候,故每多悲感。

  汪中《吊黄祖文》云:“余束发依人,蹉跎自效。逮于長大,几更十主。何尝不赋鹦鹉于广筵,识丰碑于道左。而醉饱过差,同其狷狭。飞辨骋辞,未闻心赏。”瞿安的生平实与汪中有相似的地方,一天晚上想起此文末段,亦竟“雒诵数四,不仅泪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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