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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默然转瞬逝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2995
邓安庆

  说起日本近代最伟大的女性小说家,又怎么能绕得过樋口一叶呢?这位生于一八七二年,因结核病去世于一八九六年的天才作家,虽然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四年,卻给我们留下了《青梅竹马》《浊流》《大年夜》等一批佳作。她的作品与她的生命经历紧密相连,了解她的人生,方能更好地理解她的小说。

  早年,樋口一叶接受过比较完整的基础教育,那时候她的家境还算宽裕,父亲也愿意供养她。之后她进入“荻舍”,师从中岛歌子学习日本古典诗歌,为她将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明治二十一年(1888),她十六岁,长兄与父亲接连离世,家道迅速中落,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人生中的大创痛。几年后,她搬家去了下谷龙泉寺町,以经营杂货店谋生。龙泉寺町是东京的贫民聚集区,也是小说家飨庭篁村的出生地(不知两位作家是否相知),它距东京最大的红灯区吉原很近。从之前居住之地“沦落”到贫民区,不可谓不心酸、不失落,但这贫民区对于小说家来说却是“福地”。可以想象如果家中无变故,樋口一叶很可能封闭在自己的家里,不可能像之后那样能够接触到各行各业三教九流,那些妓女、伙计、女裁缝、商人,就不会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的作品之中了。

  《青梅竹马》这个短篇集收录了她晚期最有名的一些作品,多是以吉原这一地区的贫民生活为素材而写成的。比如她写吉原花街:“这条街名为大音寺前巷。光听名字会让人联想到佛教,可附近的居民都说,这地方可是个喧闹的红尘俗世。绕过这条街,走过一段路,就是吉原花街大门外的回望柳,那一带枝条如丝,长垂于地。黑浆沟倒映着三层妓院的灯火通明,楼上人声鼎沸,路上车马喧嚣,人力车从早到晚川流不息,这里当真是热闹非凡,车马盈门,一片繁华景象。”毕竟是作者真实生活的地方,在她的笔下,吉原的生活丰富多彩,“春天观赏夜樱,夏天挂玉菊,秋天听仁和贺戏,四季变化,而这条街始终喧嚣热闹”。

  我们还可以看到当地人的生活样貌:“此时若是向大街上眺望,就会看到一群群民间艺人出现在花街上。有敲锣打鼓叫卖糖果的,有耍把式的,有操纵木偶戏的,还有跳大神乐舞、住吉舞以及舞狮子的。他们是万年街、山伏街、新谷街一带贫民区的住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技艺,也算是艺人了。”那他们穿什么衣服呢,“有的穿绉缎、薄纱之类的漂亮衣服;有的却穿着褪了色的萨摩飞白夏衣,系着黑缎窄腰带……”整本书中我们都会看到作者细致地描写人物身上衣服的款式、布料和配件。我很喜欢这些“闲笔”,它让小说有了精致的物质质感。而且,小说空间被作者生动翔实地营造出来了,人物在其中活动,才能有神韵与呼吸。

  在这篇小说中,少年之间青涩的情爱、嫌隙,并未如我原来所想的构成冲突从而延展情节,反倒是戛然而止让人怅惋,这样的处理倒更有滋味。“戛然而止”,在她其他的小说之中也多有体现,人物都出场了,戏剧冲突的因素也齐全了,但作者无意让故事编织下去,“他们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真是让人期待呢”(小说《大年夜》结尾)。可是她不会告诉我们之后的事情。在此可以对比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说多喜欢选择矛盾冲突最为尖锐的时刻,且时间紧凑浓缩、地点集中,排除掉与此矛盾无关的所有东西,前面铺垫多少,后面就会用上多少,且会设计一幕又一幕围绕此主要矛盾的戏剧性时间,用“高潮迭起”形容他的很多作品并不为过。而樋口一叶的小说当然也有冲突,人物之间也有争吵打闹羞辱之类的事情,但不导致更大的冲突,作者志不在此,她更关心人的内心波动:哀愁幽怨,凄苦悲伤,无法摆脱的沉沦命运,且情绪无以发泄,只能郁积在自己心中。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波澜壮阔,时常有惊涛骇浪;那樋口一叶的小说则是深井,石子砸进去,只听见一声水响,再无余声,因为所有的悲伤苦难都能吞咽进去,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书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批女性形象。在当时的社会中,女性地位低下,依附于男性,不论是平民百姓家,还是官宦家庭,女性受到的遭遇,在今天看来让人唏嘘不已。《大雪天》里乡下女孩情窦初开,爱恋老师,流言蜚语,加上亲人责备,她最后还是决定与老师私奔。然而到了小说结尾,她却是悔恨的,“我怎么会为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默默交待了自己的清白与节操”。《这孩子》里妻子与丈夫感情不好,妻子自我反思,“我们两人的隔阂却越来越深,终究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现在想想,那都是因为我的脾气不好,害丈夫的心情也逐渐乱了节奏。都怪我的个性不够端庄贤惠,想想真是惭愧得想哭”。

  《浊流》里,丈夫源七爱恋青楼女子阿力,妻子阿初抱怨,丈夫一气之下要撵她走,她哭着对丈夫下跪求情:“是我不对,你就原谅我吧。是我把阿力好心送的东西给扔了,确实是我做错了。你说得对,我骂阿力是恶鬼,其实我就是魔王。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不讲阿力的坏话了,也就不跟你唠叨了。求你原谅我吧,千万不要提休了我……虽然你讨厌我,可是看在孩子的面子上让我留下来吧!求你了!”可是源七面对墙壁一言不发,对阿初的话仿佛充耳不闻。《十三夜》里,阿关虽然是个官太太,却遭遇丈夫挑剔和责骂,她忍无可忍回到娘家,走到家门口时,她却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离了婚,太郎就只有后娘糟糕的照顾,老人们再也无法骄傲,见人还要低三分头。人言可畏,那些街坊邻居肯定会说闲言碎语,我的弟弟的前程也会受到影响。”最后,在她父亲的劝说下,她只好回去,继续忍受苦不堪言的婚姻生活。

  女性要保护好自己的节操和清白,夫妻感情不好一定是女性自己有问题,丈夫爱恋他人妻子还要说自己不好,不敢轻易离婚否则名誉受损全家蒙羞……整本书看下来,女性在如此压抑的社会环境中自我贬损、自我责罚,其中的委屈、羞辱、惶恐、内疚、绝望,各种夹杂的情绪,都被作者细腻地刻画了出来。这是这些女性遭遇的共性,具体到每一个女性角色,作者又能突出每个人的特点:《青梅竹马》中天生丽质、生性活泼、敢爱敢恨的美登利,《离别之路》中身世可怜温柔善良的女裁缝阿京,《大雪天》里为爱冲动的阿珠,《浊流》中红极一时却满腹心事的妓女阿力……虽然每一个人物个性不同,最后的命运都走向了悲伤的结尾,着实让人感慨。

  女性作家写女性,具有天然的性别优势。樋口一叶所生活的明治时代,也正是女性作家崛起的时代:翻译《源氏物语》为口语体,写下《乱发》的与谢野晶子(她同时也是一名诗人),致力于西洋小说翻译之若松贱子,作家山田美妙之妻、在《文艺俱乐部》发表《峰之残月》的田泽稻舟,先后发表《妇女之镜》《侠骨》《若松》的才女木村曙,其余还有大冢楠绪子、岸田俊子、田边(三宅)花圃、清水丰子、北田薄冰等女性作家。她们共同形成了一支所谓“闺秀作家”的派别。但影响力延续至今的,只有樋口一叶。她和夏目漱石是唯二被印在日元纸币正面的作家(紫式部被印在两千元纸币的背面),她的伟大有目共睹。

  樋口一叶的作品能够风靡至今,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的拟古典文体,还有她深根于现实的创作手法。她写的小说其实都不复杂,看起来有些浅白,但却都有古典的诗意美。樋口一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她一生写过四千多首诗歌),早期接受的是古典的贵族式文学教育,而人生的末端却生活在穷苦的生活之中。这其中的断裂,在她的文体中有所反映。小说与诗歌,两种体裁,对语言的要求也不同。诗歌的语言偏精致典雅,小说的语言往往需要浅白通俗,樋口一叶在两者之间作出了平衡,让她的小说兼容了抒情性与叙事性。可以说,在这一点上,她超越了同时代的女性作家。周作人评价樋口一叶:“观察有灵,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绝一世。只是其来何迟,其去何早。”可谓是一语中的。最后,我想起传颂很广的一首俳句:“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用它来形容樋口一叶的身世和作品,是恰如其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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