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羁旅托国,孤独与悲情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2967
李庆西

  

  《三国演义》中,姜维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第九十二回末尾,他是书里最晚出场的重要人物。其时诸葛亮已拿下南安,派人扮魏将往天水赚城,此计被姜维识破,郡守马遵按姜维部署,对前来袭城的赵云来了个反包围。下一回,通过阵前交锋写姜维枪法超卓,赵云大惊之下,暗忖曰:“谁想此处有这般人物!”诸葛亮亦不由惊问:“此是何人,识吾玄机?”一是武艺,一是谋识,寥寥数语都有了,小说家此处手段极好。后来姜维降蜀,小说写得比较曲折,因分兵回防冀县(“兼保老母”),诸葛亮用反间计,使魏方以为他已投敌。及姜维杀出重围返回天水,马遵硬是将他拒之城外。《三国志·蜀书》本传未有诸葛亮这些套路,亦见“城门已闭不纳”之语(因诸县响应蜀军,郡守怀疑姜维有“异心”)。小说家如此费心铺叙,旨在彰显诸葛亮对姜维之器重。书里说得很直白:

  ……姜维下马投降,孔明慌忙下车而迎,执维手曰:“吾自出茅庐以来,遍求贤者,欲传授平生之学,恨未得其人。今遇伯约,吾愿足矣!”

  写诸葛亮对姜维寄予重望,亦自有史料根据。本传谓:

  (诸葛)亮与留府长史张裔、参军蒋琬书曰:“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按,即李邵、马良)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又曰:“须先教中虎步(按,梁章钜注谓:蜀有虎步监,盖羽林监之比,有中、左、右三营)兵五六千人。姜伯约甚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此人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毕教军事,当遣诣宫,觐见主上。”

  本传所引诸葛亮的评价已非同一般,却不似小说表述那么夸张。诸葛亮认为姜维“敏于军事,既有胆义,深解兵意”,先让姜维训练虎步监的一个营,大概是作为考察,此后“当遣诣宫,觐见主上”自有提拔重用的意思。姜维降蜀在建兴六年(228),其初辟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即丞相府主管粮谷的掾属(训练虎步监只是书信中说起,传中未及陈述),这职阶不算高,可他原来只是天水郡参诸军事的佐官。两年之内,又迁中监军、征西将军,跻身将相大臣之列。至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卒,姜维似乎未有特别建树。

  这一段,小说则有另一套叙事,并未提及虎步监和仓曹掾的履职经历。姜维到诸葛亮麾下,直接作为一线战将出征,第九十四回便投入与羌人的战斗。第九十五回,诸葛亮兵出斜谷,用姜维为先锋,及马谡失街亭又拿他断后。第九十七回,姜维诈降反水将曹真引入斜谷包围圈,大破曹军而初建功勋。此后九十八回引兵取武都,九十九回与廖化按诸葛亮锦囊计袭击司马懿大营。第一百回,诸葛亮以增灶法退兵,是与姜维对话中道出。第一百一回,再随诸葛亮出祁山,卤城收麦后又率军拒敌。继而一百二回渭水北原之战,姜维亦在阵前。第一百三回,诸葛亮扶病祈禳之际,身边正是姜维陪伴……后至一百五回,蜀军退兵,途中斩魏延是姜维、马岱按诸葛亮遗计行事。所有这些,除了诈降诱敌一节,其他都是打酱油,未是实质性参与故事情节。诸葛亮在世的时候,谋划大事轮不到他,上阵厮杀抢不到魏延前头。但小说要塑造姜维文武双全的形象,不能总把他晾在一边,这就时不时要带他走场。

  但据本传“(建兴)十二年,(诸葛)亮卒,(姜)维还成都”一语,可推知姜维确曾跟从诸葛亮出征,至少最后一段时间伴随左右。

  诸葛亮“今遇伯约,吾愿足矣”这番话不啻直接告诉读者,以后匡扶汉室的担子就交給这个人了。诸葛亮命陨五丈原之后十余回中,姜维几乎是独自支撑大局。

  可是从时间上看,诸葛亮殁后许多年,小说没有叙说姜维的故事。倘若不是细心阅读,不大能觉出这好大一块空白,因为从扶柩撤兵到第一百七回姜维出兵雍州,中间只隔了一回(写司马懿征辽东和诛曹爽兄弟及曹氏宗族诸事),似乎诸葛亮“六出祁山”之后接着就是姜维“一伐中原”,正好构成前赴后继的情节链。只是这回的征伐有些灰头土脸,不意被郭淮抄了后路,结果兵败牛头山。从史书上看,这是蜀汉延熙十二年(魏嘉平元年,249)的事情。自诸葛亮去世至此已过了十五年,这时姜维已是卫将军,录尚书事,进入了权力中枢。显然,小说大幅度压缩了叙事时间,跳过了他在蒋琬、费祎手下听差的郁闷岁月。

  诸葛亮看好姜维不假,却并未直接将他扶上马,因为蒋琬已被指定为接班人。据蒋琬传,北伐之初,诸葛亮就密表后主曰:“臣若不幸,后事宜以付(蒋)琬。”诸葛亮传中,上疏后主的《前出师表》亦将宫中府中之事托付侍中郭攸之、费祎及侍郎董允三人。不知何故,建兴八年以后郭攸之就从大臣班列中消失了,《蜀书》竟未予此人立传。后来蒋琬、费祎、董允都是立朝主政的人物。《华阳国志》有这样一个说法:“于时蜀人以诸葛亮、蒋(琬)、费(祎)及(董)允为四相,一号‘四英也。”(卷七)其实,诸葛亮以后,蜀汉未再设丞相,蒋琬、费祎先后以尚书令主持政务,以大将军(或大司马)总领军事。建兴后期至延熙初,蒋琬因疾患缠身,乃与费祎分权而治。

  按史书记述,蒋琬、费祎略有口碑而无大用。在小说中,他们几乎是无足轻重的阁僚,像是龙套角色。诸葛亮何以看重这般人物?读者难免有此疑问。其实,蜀中已无大材,蒋、费二人算是能够把持大局。王夫之《读通鉴论》比较蜀魏人才,有谓:“蜀所得收罗以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楚之士轻,蜀之士躁,虽若费祎、蒋琬之誉动当时,而能如钟繇、杜畿、崔琰、陈群、高柔、贾逵、陈矫者,亡有也。”(卷十)

  蒋琬接任军国大事,居然不是萧规曹随,上手就调整诸葛亮的战略套路。据本传所述,蒋琬认为诸葛亮的征伐路线有问题(“道艰运险,竟不能克”),提出不再以关中地区为目标,“不若乘水东下”—沿沔水、汉水而下,袭击魏兴、上庸二郡,进而攻取襄阳(均属荆州之魏国部分),为此大量建造船只。这套方案最终没有实行,因为舟师伐魏有其致命缺陷,就是进易退难,倘不能取胜,船队很难逆水回撤,当初刘备伐吴时就有黄权提出这个问题。后来蒋琬的思路又转向西北凉州,那更不靠谱。凉州即今甘肃兰州以西地区及青海西宁一带,且在当年诸葛亮一度占领的南安、天水(均属雍州)之西北,距离曹魏核心地区更加遥远。

  执行蒋琬攻伐凉州计划的自然是姜维。本传谓:“延熙元年,(姜维)随大将军蒋琬住汉中。琬既迁大司马,以维为司马,数率偏军西入。六年,迁镇西大将军,领凉州刺史。”蜀军北伐大本营一向在汉中,诸葛亮几度出征就是从汉中出祁山、散关和斜谷。但诸葛亮的目标在东北方向,姜维则向西北运动,所谓“数率偏军西入”,很可能只是小股部队突入敌后进行骚扰。《通鉴》胡注曰:“蜀诸军时皆属蒋琬,姜维所领偏军耳。”至于让姜维挂凉州刺史头衔,是让他负责边区绥靖事务,凉州在蜀汉境内只是人烟稀少的武都、阴平二郡。

  蒋琬时期,蜀魏之间最大的一次战事在延熙七年。曹魏方面曹爽、夏侯玄自骆谷进犯汉中,与蜀将王平相拒于洋县以北之兴势,其时大将军费祎自成都率军驰援,成功地阻击了对方,打得曹爽溃不成军。但奇怪的是,此际蒋琬、姜维屯于涪县(此处离汉中更近),而载录这次战役的《三国志》各传均未见有蒋琬、姜维参战记录(如《蜀书》王平、费祎及后主传,《魏书》曹爽、夏侯玄传)。总之,兴势之战与姜维无关。

  延熙九年,蒋琬卒,大将军费祎统领军政。翌年,姜维趁雍、凉羌人附汉反魏,出兵陇西接应诸羌,与魏将郭淮、夏侯霸等战于洮西(见本传,《魏书》郭淮传所述更详)。此役姜维亦未讨到便宜,反倒让夏侯霸一路追杀到阴平境内的沓中。但在《三国演义》中,这次战役被挪至延熙十六年,也就是一百九回的铁笼山之战。有趣的是,时间这一挪后,因司马懿诛曹爽而叛魏投蜀的夏侯霸已与姜维并肩作战。小说仍以姜维连结羌人为背景,用羌兵牵制魏军,杀死魏军先锋徐质,将司马昭围困在铁笼山。但郭淮施计解除羌人威胁,反用之为铁笼山解围。小说有一段颇为精彩的虚构情节—姜维逃生时手无军械,腰里只剩一副弓箭,而且箭都掉落了,身后郭淮追来只能虚曳弓弦。最后接住对方射来的箭,用它射中郭淮。书中总结说:“(姜维)虽然兵败,却射死郭淮,杀死徐质,挫动魏国之威,将功补罪。”史书上明明是完败,小说里却让姜维独自干掉对方两员大将,以致功过相抵。其实,郭淮并未死于此役,而徐质则后于延熙十七年尚在陇西襄武与姜维相遇。

  就事而论,陇西数战不克,不是姜维的错。蒋琬、费祎对姜维限制太多,他能调动的兵力很有限。本传特别指出:“(姜维)每欲兴军大举,费祎常裁制不从,与其兵不过万人。”

  诸葛亮《后出师表》开篇即谓“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此二句乃蜀汉立国方针,前一句即是光复汉室的政治纲领。在《三国志》记述的人物言论中,这种意识形态绝对化表述唯独见于蜀汉。东吴人物亦或以“扶汉灭曹”相标榜,多半是一种策略性话语。而曹魏方面,似乎不大在意政治态度的彻底性,从武帝纪载述之曹操言论与政令来看,他所强调的不是官员们的忠诚,而是他们的职守。从这里可以引申出若干政治伦理话题,譬如王权合法性与政治忠诚之关系,等等。但这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这里要说的是,蒋琬、费祎在坚持“汉贼不两立”的政治路线之同时,却不得不放弃“王业不偏安”的光复目标。

  显然,蒋琬、费祎很现实地估量了天下大势。这时候看,当年诸葛亮隆中对所期待的“天下有变”竟是一种反向变化,变得更不利于光复大计—关羽早殁,“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已成泡影;诸葛亮既卒,“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亦愈发困难。王业既已偏安,莫如恃险据守,这就是蒋、费二人的策略—很难说是苟且偷安,还是审时度势。

  蒋琬曾上疏后主强调“今魏跨带九州,根蒂滋蔓,平除未易”,故而提出“分裂蚕食”这种小打小闹的伐魏计划(琬传)。费祎则直截了当告诫姜维:“吾等不如丞相亦已远矣。丞相犹不能定中夏,况吾等乎!且不如保国治民,敬守社稷。如其功业,以俟能者,无以为希冀侥幸而决成败于一举。”(维传裴注引《汉晋春秋》)说穿了,他们与曹魏作战已经不图进取中原,只是标榜“汉贼不两立”的政治姿态而已。让姜维率少量兵力深入雍凉边夷之地,闹出一点动静,既可向上交代,亦使自己心安。

  正是蒋、费二人的权宜之策规束了姜维的军事活动,乃至日后没有了他们的箝制,姜维仍习惯以西线为征战目标。延熙十六年,费祎于岁首筵会被魏人郭循(一作郭修)刺杀,身为卫将军的姜维便与车骑将军夏侯霸同列大臣班首。《蜀书》姜维传列述此后几年战事,其军事活动主要还是在天水至陇西一带—

  延熙十六年,“(姜)维率数万人出石营,经董亭,围南安,魏雍州刺史陈泰解围至洛门,维粮尽退还”。这次出兵方向是天水与陇西之间的南安郡。

  十七年,“复出陇西,守狄道,狄道长李简举城降。进围襄武,与魏将徐质交锋,斩首破敌,魏军败退。(姜)维乘胜多所降下,拔河间(应作河关)、狄道、临洮三县民还”。陇西是雍州最西边的一个郡。据此可知,即便这西陲之地,姜维拿下数县还是不敢持守,只能掳得一些人口返回。

  十八年,“复与车骑将军夏侯霸等,俱出狄道,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经于洮西,经众死者数万人。经退保狄道城,(姜)维围之。魏征西将军陈泰进兵解围,维却住钟题(一作钟提)”。小说一百十回写的就是这次的洮西之战。钟题在陇西中部,姜维退却此处,亦未能长期屯守。

  十九年,“就迁(姜)维为大将军,更整勒戎马,与镇西大将军胡济期会上邽。济失誓不至,故维为魏大将邓艾所破于段谷,星散流离,死者甚众”。这回是转战天水郡,对方主将已换作邓艾。小说一百十一回叙说姜维攻南安未得,欲取上邽,在段谷陷入魏军重围,是捏合了十六年的南安之战与这回的战事。段谷距蜀境不远,其实姜维是退兵时被邓艾阻击。

  接下來倒是难得出现了一个“天下有变”的机会,延熙二十年,诸葛诞在淮南发动兵变,司马昭抽调关中守军往寿春平叛,姜维便乘机向长安方向进击。本传谓:

  (姜)维欲乘虚向秦川,复率数万人出骆谷,径至沈岭。时长城积谷甚多,而守兵乃少;闻维方到,众皆惶惧。魏大将军司马望拒之,邓艾亦自陇右,皆军于长城。维前住亡水(按,应作芒水),皆倚山为营。望、艾傍渭坚围,维数下挑战,望、艾不应。景耀元年(258),维闻诞破败,乃还成都。

  这里所说的长城并非万里长城,是沈岭北边一座城镇(在今陕西周至县西南),从谭其骧历史地图上看,此地距离长安不到一百公里。姜维征战多年,就路径而言,这是对曹魏或司马氏最有威胁的一次。但长城终未拿下,长安可望而不可即矣。小说中,长城之战见于第一百十二回,即毛宗岗所谓“九伐中原”之“五伐”。回末说探马飞报寿春已破,诸葛诞被杀,司马昭即引兵来救长城。姜维大惊曰:“今番伐魏,又成画饼矣!”

  此后景耀五年,姜维再度出征,战线又挪回陇西。

  小说第一百十三回描述了一次完全虚构的战役,即景耀元年冬季姜维出祁山伐魏。这一回是写姜维大胜,虽说先有魏兵掘地道劫寨,那都无关大局。重点是姜维与邓艾、司马望两度斗阵法,让班门弄斧的对手大遭羞辱。但司马望布阵是诈谋,掩护邓艾袭取蜀军身后,此计自然瞒不过姜维,结果魏军两下惨败。为使姜维退兵,邓艾、司马望贿赂蜀宫宦官黄皓,让后主诏令姜维回朝。这是诠释英雄无奈的一种套路,黄皓固然“弄权于内”,却并无唆使后主召回姜维之事。此回末尾有毛宗岗杜撰的两句诗:“乐毅伐齐遭间阻,岳飞破敌被谗回。”可见是套用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叙说景耀五年伐魏之前,又大致沿用延熙二十年出征模式,在第一百十四回中虚构了另一场胜仗。这回还是直接往东北方向扶风、京兆出击。小说家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拿下长安才有灭魏复汉的战略意义。延熙二十年那次仅取骆谷一线,而这回蜀军分三路出击—廖化取子午谷,张翼取骆谷,姜维自己取斜谷,“皆要出祁山之前取齐,三路兵并起,杀奔祁山前来”。当然,小说表述的地理概念有误,依次插向东北的斜谷、骆谷、子午谷并不通往祁山,而远在魏蜀边境东段。从这三道山谷任何一处杀出,可以说长安即近在咫尺,但从诸葛亮时期算起,蜀军从未突破这几处谷地。姜维三路出击,看似阵势不小,但故事格局并不大,只是识破王瓘诈降之计,将计就计引邓艾钻入伏击圈。

  小说中景耀五年的战事在第一百十五回,这次征伐路线又回到了陇西,因为史书有确切记载。基本事况是,姜维在陇西侯和(在今甘肃临潭县东南)遭遇邓艾,被对手击溃,不得已退回沓中(本传)。小说中此役前半截基本按照史实演绎,夏侯霸在洮阳(位于陇西郡西南端)中了司马望埋伏,邓艾则从侯和出击重挫姜维。但后半截陡然以虚构情节将局面扭转—姜维在洮阳—侯和牵制邓艾,张翼去偷袭祁山大寨;之后,双方全都转移到祁山战场,姜维几乎嗅到了胜利的气息,邓艾被困在寨栅内听任蜀军四面围攻。这回给邓艾解围的仍是黄皓与后主,一日三道诏至,又将姜维召回成都。

  多年伐魏的征战到此戛然而止。景耀六年八月,邓艾、钟会分道从武都和汉中进军蜀地。就在这时刘禅改元炎兴,可是炎汉不兴,反倒亡了。

  不知为什么,姜维最后竟怕了黄皓,就不敢再回成都。史家的说法是黄皓扶植右大将军阎宇,想要废掉姜维,《华阳国志》则谓姜维通过黄皓求往“沓中种麦”(屯田)。这样,小说里便有了郤正给姜维支招避祸的桥段。以种麦为避祸之计,很有些曳尾于涂的老庄智慧,可是这里边湮没了某种真相或是真相背后的逻辑。《世语》谓姜维死后被魏兵剖腹,称其“胆如斗大”(小说作“胆大如鸡卵”),此说固然夸张,但他无论如何不是冀求明哲保身之辈。姜维身为大将军,既手握重兵,何至于惧怕一个全赖弱主庇护的宦官?

  小说第一百十八回写姜维以诈降结援钟会,借由司马昭和钟会之手翦除了邓艾,更与钟会密谋起事。钟会自是“内有异志”,擒邓艾之后独统大军,已不甘居人之下。《魏书》钟会传述其与姜维计议出斜谷取长安,然后分水陆两道五日之内直下孟津、洛阳,这计划堪称冷兵器时代之闪电战。钟会说:“事成,可得天下;不成,退保蜀汉。”(《通鉴》胡注认为,此“蜀汉”乃指蜀郡、汉中之地,并非汉室遗绪)但小说里姜维另有心机,诈降就是要伺机恢复蜀汉,这跟钟会的目标不一样。姜维传本身没有提供这种说法,但裴注引《汉晋春秋》《华阳国志》称,其协同钟会构乱就是“以图克复”“还复蜀祚”。裴注亦相信,姜维意在“杀(钟)会复蜀”。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钟会是否窥识姜维的意图,而姜维是否真有那种后图之计,亦可质疑。以钟会之天资聪颖,欲坑杀魏将,授姜维重兵而未识此人心机叵测,这好像不大可能。

  其实,他们二人很有些心灵相通,亦颇有相像之处。作为三国后期代表性将领,他们已非早期关张典许那种“万人敌”(至于姜维是否如小说描述的那种武将,可另作讨论),而是以思虑和谋略见长,姜维“好郑氏学”,钟会“精练名理”,都堪称儒帅。其初,双方于剑阁攻守之际,钟会作书与姜维,借春秋季札使郑故事,将姜维比作有君子之道的子产。如此惺惺相惜,以喻斯好,可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相似点,亦即羁于宦途和军旅之孤独之迷惘。

  钟会出身士族,少有重名,初以秘书郎起家,曾在司马氏兄弟身边参与机要。毌丘俭、诸葛诞造反,先后随驾东征。可叹曹氏篡汉四十年后,重新确立的君臣之义又被司马氏扰乱,钟会见惯上层人物的猜忌与权斗,亦借以权力翦除异己(司马昭诛嵇康就是他的主意),在极度缺乏安全感的现实语境中,存在只是策数命理,而不再寄附于任何政治伦理准则。

  姜维是另一种孤独的存在。虽说诸葛亮的战略宏愿已被蒋琬、费祎作了大幅修正,但承祧汉祚的立国目标依然有着强大凝聚力(也是约束力),所以弱主治下的蜀汉内政相当稳固(刘禅在位四十一年,是三国历时最久的君主),未尝有君臣相斫或是另谋废立之局。倘若姜维要寻求变革,也只能陷入“小国寡民”的无物之阵,其实他不曾有过任何不轨之举。他以大将军总领军政有七八年之久,却并不参预朝廷枢务(这跟蜀汉权力架构及职官制度有关,这里不讨论),他与后主之间非但不能像诸葛亮与刘备那样“君臣相得”,大抵也缺乏正常沟通。之所以“羁旅托国,累年征战”(本传),因为只能在连连不断的征战中证明自己或曰安抚自己。这种征伐或许在别人看来已经没有意义,如延熙十八年出征洮西之前,张翼就跟他发生廷争,“以为国小民劳,不宜黩武”(张翼传)。但对姜维来说,生命意义仅止于此。

  蜀汉既亡,姜维荷戟彷徨之际,钟会已将征战目标从长安推进至洛阳,这不啻画出一道生命延长线,却依然是画饼。这个时代的精英故事就到此为止。真正心机深细且有后手的是司马昭,不待钟、姜起事就把他们给灭了。

  史家对姜维颇有爭议。陈寿评曰:“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孙盛《晋阳秋》斥之“反覆于逆顺之间”,而干宝则叹曰:“死于钟会之乱,惜哉!”(均见维传裴注引)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则谓:“(姜)维之于蜀,犹张世杰、陆秀夫之于宋耳。”(卷四十一)

  以张世杰、陆秀夫相喻,是将赵宋沦丧于辽金蒙古的史实代入蜀汉之败局,正是《三国演义》叙事意图。宋元之际的历史悲情在说话人口中大声镗鞳,在小说家笔下大起波澜,于是孤独而迷惘的将领便有了投节如归的烈士之风。

  二○一八年四月二十六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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