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文化艺术展览,只要有时间,我还是经常去接受熏陶洗礼的。
二○一六年十月,黄永玉老先生的作品汇展和《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插画展一同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展出。展期最后一天,我在馆内足足驻留了四个小时,临近中午一点才回到家吃午饭。扒着碗里的米饭,可脑中却是挥之不去的插图、画作和老头的怪异。
黄老先生的形象,总体给人感觉除了普遍喜感外,就是觉得很随性、很逗、很幽默。展览中的一些照片特别逗人,一张是黄老先生看似在表演或运动的照片,叼着烟斗,双手压在桌子上,身子和脚悬空,像是在向人昭示“我还没老”。最逗的是,向后上伸出的两只小脚,半蜷缩着,像要蹬腿的青蛙似的……以拍摄照片的时间估计,他当时七十岁左右,像个孩子样,真是“老顽童”。
黄老先生在其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写到了泉州的老君岩、洛阳桥、东西塔等处景点,并配上了这些景点的速写插图。插图是线条描绘的,寥寥数笔,勾勒得形神兼备。其中,关于东西塔的建造,也配了一幅插图,这幅图不是实景,而是推断东西塔是怎样建起来的。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古人建塔,没有先进的技术设备,比如装载车,比如塔吊……那么,高塔是如何建起来呢?图中指明是用堆土的方式,一层一层加建的,等建到最高层,土堆已十来米了,有四五层楼高,像一座大山似的,而石塔却被埋在土堆里。当塔尖上的物件装饰,完全做好了,再把土堆一层一层挖开、搬掉,这时,高耸的石塔真面貌才展现在世人面前。
黄永玉先生的插图作品,风格基本统一,造型夸张独特,线条劲道利落。在题材方面,他专挑偏门,很多看似俗不可耐的内容,在他手里却变成活生生、趣味百变的艺术作品。比如,上厕所的百态,称为“出恭”,这样称呼,雅多了。描画的对象,收录了老少中青、高矮胖瘦、中外男女。出恭地点,有酒店坐蹲、澡堂公厕、居家便厕、山野茅房,甚至以天为帐、以河为池的都有。姿势囊括蹲、半蹲、坐、半坐、半站、半弯……花样百出,样样新鲜。
调侃性的画作,充满谐趣,已达玩赏于指掌肱股之间了。在他的大画水浒人物作品中,画中人物,宽张到极致,几句旁白,却道出人物的命运,人生的真谛。你看,画西门庆,是歪臀、点脚、抱臂、扭脖子,嘴叼一小野花,还是淡黄色的,露出两个小门牙,显嫩,甚是可爱。旁白写着:“整整一部四卷本,为的他一个人,你说,他了不了得?”而画潘金莲,端庄典雅,只多了几分妩媚,旁白却是:“写书的施耐庵,也不饶你一个宋朝的小女子,怎么活得了?”画林冲,身材瘦长,一把长枪挂着一瓶葫芦,仰天沉思状。旁白“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青山白了头”,一种幽怨哀叹之调。
黄永玉的斋名叫万荷堂,这不是空穴来风,从他那幅“二十三米零一、荷花五十、鸟十五、耗时二日半作毕”的《荷花图》,我们就可领略其艺术魅力。荷叶,呈圆形或椭圆形,一式的淡墨或墨绿。荷花,红、黄、白交叉点缀,或开放,或半闭,或含羞,偶尔几朵略凋谢之状。荷叶的枝茎,短的一小节,长的有好几米,斜弋着。之外,点缀其间的,静的有野花、蒿草、水生植物等,动的是白鹭鸶,大的白色,小的淡土黄色,形态各异,穿插于花叶中……为了整个画面的协调合一,或是增加饱满、厚重,画家在静物、动物的空白处,都随意率性地涂抹上蓝绿色调,多了几分装饰效果。在这幅画中,令我震撼的是黄先生补白的毛笔字题款。我认真地读完所题内容。文中谈到中国人喜欢中国书法,崇拜王羲之《兰亭序》,把它奉为至宝,但很少人对王羲之书法提出质疑,或指出缺憾不足。所以,后人习书者仅循其道摹写,另出机杼者,也就少之又少了。题款洋洋洒洒数百字,高低不一、错落有致、灵活多变。这是一篇关于艺术的论文,也是一篇美文。
黄老先生在六十七岁时,到意大利一个古老城市写生。我发现,他当时好像有点急,觉得自己的年龄有点大了,想多画些作品。他走遍了城市、郊区,甚至野外。画得最多的是古老的建筑。以线描的形式,再辅以简单色彩,很古朴、率真。在那一批作品中,我感受到造型對一个画家来说已是小事,而线条的力度、节奏、粗细、轻重,却展示了独特的画面语言。当然,对于色彩的应用,他显然很有考究和突破,用色,一定是透彻澄亮,或是厚重感十足的,不会让你看起来轻浮、单薄、刺眼。我发现国内画家的一些画作,在用色上十分大胆,但挑不出毛病,很是恰到好处。比如,吴冠中的江南水乡国画,融合中西色彩,点线面皆有大块或小块的颜色缀点,不觉花俏,只感生机勃勃、焕然一新。
听说,在意大利创作期间,黄老先生有时一画就好几个小时,累了,蜷腿席地而坐,点一拨香烟,在烟气缭绕中,泉思才涌,让灵光闪现……我看到另外一张照片,黄老先生坐在野外的草丛中画画的情景。画架上的写生作品,画面完整,展现的是乡村的风景,应该是快画完了,而他坐在有半人高的野草丛里神情专注。我忽生怜悯,如若草丛爬出一条毒蛇或蜈蚣,怎么办?他那么投入创作,一定不会发现……当然,我的忧虑是多余的,他可是从小在农村生活长大的,比写生这种环境复杂、险恶的地方多的是。我看过一些资料,在黄永玉先生年轻的时候,作家沈从文先生建议他,深入兴安岭原始森林体验生活,他真的去了。后来,画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作品。那场经历更为惊心动魄。从黄老先生当年创作的一些速写、版面作品,可见端倪。当时原始森林中,野兽很多,如黑熊、野猪,凶猛的有雕、老鹰、毒蛇、豹子等等。
很少人能当场看九十多岁的黄老先生写毛笔字,当然我也不例外。但是,前不久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了一段关于黄老先生写“泉州常在心中”书法作品的视频。老先生是右手拿笔写字的,却是反站在纸张的前方挥笔书写的,或叫“倒着写字”吧,所以一些笔画,感觉不是很顺畅,特别是“在”字,前两笔写得特细,与后面几笔不太连贯,而整幅作品连起来看,还挺顺畅、和谐的。如果不是看视频,我真猜不出来是这样创作的。
之前,看到黄老先生“我的文学行当”题字时,很惊讶。这几个字,笔画的弯折,似是勾搭拼接的,有点像积木搭成的,也看起来像小孩子写的。我当时推测他是用左手写,或用口叼笔写的,甚至推测可能是像弘一大师修行得道,大智若愚,大道至简,才写出“带有幼稚”的字。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创作方式,应该是他挑战自己,以戏谑的心态或者逆向思维方式出现,求新求变的一种尝试吧。
这么一个怪异的老头,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他称自己是浪荡汉子。浪荡汉子,在闽南语当中就是指不按常理、不守规矩,又吊儿郎当的人。我发现,但凡成为“浪荡汉子”的,大多不是四肢发达、身手敏捷,就是思维敏捷、能说会道、能察言观色的“智多星”“歪才”。
黄老先生在小说中,写到他在泉州与弘一大师交往的一些片断,从中我发现,当时黄永玉对弘一大师非常敬重,也很守规矩,甚至知错就改,不像“浪荡汉子”。估计年轻的黄永玉深谙弘一大师诗词、书法、绘画皆精通,造诣深,且佛理禅修,受人景仰,故不敢冒犯。倒是弘一大师,对他鼓励关爱。当然,这是不是与黄永玉先生的“怪异”于他人有关联,就不得知了。
写于二○一六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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