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西班牙台阶,游人如织,中国人也不少,大约都是循着《罗马假日》里安妮公主的行踪而来。《罗马假日》是我最喜爱的电影之一,我喜欢奥黛丽·赫本扮演的安妮公主,也喜欢那个穷得捉襟见肘、一心想写出惊人故事的记者乔·布莱德利,因为扮演他的是我的偶像—格利高里·派克。抵达罗马的中国游客,大都为此而来到西班牙台阶—公主坐在西班牙台阶上吃冰激凌,记者假装和她邂逅,公主和记者之間轻松的浪漫邂逅刚刚开始,几番曲折之后,导演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轻松浪漫的美丽结局。
然而,公主与记者的浪漫故事毕竟只是虚构,我这番特来此地,却是为了朝拜和祭奠一位英年早逝的英国浪漫派诗人约翰·济慈。西班牙台阶,是济慈最后的居所,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听着窗外丑船喷泉(Fontana della Barcaccia)的水声呜咽和行人的喧哗,等待着终将到来的死神。
济慈-雪莱纪念馆的地址是西班牙广场(Piazza di Spagna)二十六号,正好在西班牙台阶的底端。我们抵达时将近正午,西班牙台阶上挤满游人,注意到这家纪念馆的人却不多。我们兴奋地登上台阶顶,参观了上面的圣三一教堂之后,又下得台阶,才得知济慈—雪莱纪念馆中午一点到两点之间关门。我们只得怏怏离开,再次登上西班牙台阶,前往离此处不远的美第奇家族庄园。
等到再折回台阶底端时,济慈—雪莱纪念馆就到开门的时间了。我看见一名女士进门,想随她而入,她却告诉我,她是这里的房客。随后,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就出来开门请我们进去。在我停留的近两个小时里,来访的人不到十位,有几位肤色白皙的青年男女,说话带英国口音,大约都是来自济慈和雪莱的故国的崇拜者。
一八一八年到一八二○年是济慈诗歌创作的鼎盛时期,他先后完成了《伊莎贝拉》《圣艾格尼丝之夜》《海伯利安》等著名长诗,最脍炙人口的《夜莺颂》《希腊古瓮颂》和《秋颂》等名篇也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济慈给恋人芬妮·布朗(Fanny Brawne)写的很多情书,在死后被公之于世,曾经引起很多争议,热爱济慈文字的“高尚人士”曾经怀疑过芬妮的动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更多资料的佐证,研究济慈的学者们基本公认了芬妮故事的真实性—芬妮是济慈创作最旺盛时期的爱人和缪斯。
一八二○年九月,济慈和他的画家朋友约瑟夫·塞文(Joseph Severn)一起离开英国,启程前往意大利。其时,济慈的肺结核已经非常严重,按照当时英国社会的习惯,他们希望意大利的温暖气候会帮助他恢复健康。不幸的是,济慈以病弱之身,沿途舟车劳顿一个多月,兼之他们离开伦敦时,英国正爆发霍乱,他们的船只又在港口被迫隔离十天,济慈以后,上岸已经身心疲惫,无法会客交友,更无从写作。塞文照料着他,并且记下了他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的点点滴滴。
几个小房间,一间是济慈最后的卧室,其他几间,摆放着几千本他和雪莱、拜伦等人的作品和传记。书架的颜色深暗,书本多数都是有年头的精装本,显示着岁月的痕迹。于是,书架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一本现代软皮装《明亮的星》,就显得有些突兀。这本书选录了济慈的诗歌和信件,封面是电影《明亮的星》的男女主角。单独来看,这部电影并不是很差,男孩遇见女孩,男孩给女孩写诗,女孩的妈妈嫌男孩家境不好、不会挣钱,只会不务正业地写诗,男孩生病、夭折,女孩悲愤欲绝……问题是,这个男孩不是一般的清秀柔弱的男孩,而是济慈。我们都读过他的诗,脑子里心里已经有了我们想象中的济慈,于是,在电影里,他说话太柴米油盐也不好,太文绉绉也不对劲,一部电影,总不能让他一直念诗。总之,这部电影看得很难受,不光是因为痛惜诗人的早夭,也是因为电影处理得太过,台词过分生硬,表演过分吃力,尤其干扰我的是配乐,人声伴唱和音乐伴奏都显得过于夸张、喧宾夺主。
电影中最珍贵的片段,就是演员本·卫肖朗诵济慈诗篇的那些段落,尤其是《无情的妖女》和《夜莺颂》。遗憾的是,听他朗诵的同时,还要忍受过分嘈杂的背景音乐和过分戏剧化的画面,从音响到画面,都带有现代MTV的轻浮,令人心中暗暗为济慈不平。
平心而论,演员本·卫肖其实不如济慈英俊,从画像上看,济慈长得颀长俊朗,栗色头发,而本·卫肖个子不高,留着黑发和胡须,不过,他略带忧郁的气质,和我们想象中的诗人倒是很一致,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知道,济慈将不久于人世。
听到《夜莺颂》中的“Tender is the Night”,心中一动,原来菲茨杰拉德的《夜色温柔》的书名就出自这里。济慈、菲茨杰拉德、《夜色温柔》中的男主人公迪克·戴弗,似乎都重叠在一起,向我们讲述着他们生命中的爱恨情仇。
电影《明亮的星》是根据安德鲁·莫辛(Andrew Motion)的济慈传记改写而来。和电影中过于夸张的表演相比,我更喜欢慢慢阅读莫辛的传记。济慈的忠实朋友塞文的信件,详细记录了济慈在意大利度过的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一八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天色将晚时,济慈突然动了一下,抓住塞文的手请求:“扶我起来—我要死了—我会走得很轻松—不要怕—感谢上帝,死神终于来了。”塞文握着他的手,直到天完全黑尽,屋子里点上了蜡烛。塞文打了个盹,十一点钟时突然惊醒,再看时,济慈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些文字,若是全都转换成电影语言来表达,则未免过于唐突。
济慈去世的消息传到芬妮那里之后,镜头闪过,她在雪地中漫步,朗诵济慈写给她的诗,也就是与电影同名的《明亮的星》。
莫辛也记录了济慈去世之后的经过,年轻诗人英年早逝,本已经令人心碎,而在纪念馆实地看来,更加触目惊心。济慈卧床时,他生病的消息已经传到警察那里,他们随时在等候着他的死讯,他一咽气,他们就把他用过的所有用具和家具全部焚烧;而且,塞文还必须向房东支付所有烧掉的家具用品的费用。
塞文心力交瘁,济慈的另外一位朋友、一直照顾他的克拉克医生为他处理后事。克拉克为济慈做了一只死亡面具。而且,按照当时的规定,因为济慈不是天主教徒,他只能在夜间埋葬在城外的非天主教墓地。克拉克争取了一下,得到许可让济慈可以白天安葬,于是,一八二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济慈的棺椁穿过黎明前的罗马街道,于日出之前就到达了罗马城外的新教墓地。上午九点,安葬仪式结束。克拉克请掘墓人在济慈坟上种上雏菊,因为他知道济慈一定会喜欢。
济慈死后,雪莱为他写了悼亡诗《阿多尼》,从此,浪漫天才诗人英年早逝,就成为济慈生命的故事。同样不幸的是,雪莱本人也于一八二二年七月在意大利海滨遭遇海难去世,死时年仅二十九岁。三位浪漫主义诗人中,只有拜伦活得最长,而他于一八二四年四月十九日去世时,也不过三十六岁。三位诗人加起来,只活了九十岁。
一九○六年,英国、美国和意大利一些文人作家得到了各国政府和私人机构的支持,募集了足够的资金,宣布成立济慈—雪莱纪念馆,将这座朴素的公寓变成了英语文学的一个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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