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的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新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本新书收入了自二○○八年以来创作的十二个短篇小说。在书中,作品是按创作时间的前后排列的,依次是《伊琳娜的礼帽》《咳嗽天鹅》《风度》《内科诊室》《一九五六年的债务》《春风夜》《海姆立克急救》《飞行酿酒师》《告别语》《七天》《暮鼓》《火锅子》。这十二个短篇小说,总体上显示了一个小说能手和小说老手的创作水平。结构的精巧、意旨的蕴藉、叙述的从容,都显示了一个小说家的成熟。就我来说,更喜欢《春风夜》《一九五六年的债务》《七天》这几个作品。我甚至为小说集没有命名为《春风夜》而略感遗憾。《春风夜》应该比《飞行酿酒师》更有诗意吧,虽然那诗意带点俗气。
就从书中的第一篇《伊琳娜的礼帽》谈起吧。简单地说,小说写了在长途飞行的飞机上,一些男男女女在感情上、在欲望的表达和满足上的逢场作戏。这种感情不能说是真实的,但也不能说是绝对虚假的;这些欲望不能说是高尚的,甚至不能说是绝对正当的,但也不能说就是十分卑下的和绝对不正当的。说这些感情和欲望并不绝对虚假、十分卑下和绝对不正当,是我从小说的叙述中得到的感受。同样的题材,同样的事情,换一种叙述态度,就会让读者得到很不一样的感受。比如,可以把飞机上男男女女的感情表现和欲望表达写得极其肮脏从而令读者作呕,而叙述者也对之表现得痛心疾首、义愤填膺。这样的小说我们都读到过。但铁凝没有采取这种叙述态度。《伊琳娜的礼帽》写出了飞机上的感情和欲望的可笑、委琐,但更表达了对这种逢场作戏的理解和宽容。说到底,这表达的是对人性的局限、人性的弱点的哀怜与悲悯。构思的巧妙在《伊琳娜的礼帽》中就表现得很典型。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我”是乘客之一。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我”丝毫没有表现得比那些可笑、委琐地表达着感情和欲望的男男女女更高尚。“我”在一种窥探欲的驱使下仔细观察着那些男男女女的逢场作戏,所以,“我”并不是站在道德的高处观察那些人,这一点非常重要。窥探欲也是人性的一种局限和弱点。那些男男女女以逢场作戏的方式表现着他们人性的局限和弱点,“我”则以窥探他们言行的方式表现了自己作为人的局限和弱点。“我”与他们是一样的人。小说结尾,“我”不假思索地帮助伊琳娜摆脱窘境,正说明“我”心中并没有对他们的鄙视、厌恶,只有哀怜与悲悯。这哀怜与悲悯既针对他们,也针对自己。
正视人性的局限与弱点,正视人性深处的黑暗,却又能对人性的局限、弱点甚至黑暗表现出哀怜与悲悯,本是铁凝小说固有的一种意旨。长篇小说《玫瑰门》中这方面的内涵就很丰厚。而对人性之局限、弱点的哀怜与悲悯,也是短篇小说集《飞行酿酒师》的一种基调。在《咳嗽天鹅》《内科诊室》《一九五六年的债务》《春风夜》《海姆立克急救》《告别语》《七天》等作品中,这种对人性的局限与弱点的哀怜与悲悯都有或多或少的表现。同《伊琳娜的礼帽》一样,《内科诊室》和《一九五六年的债务》也是在取材和构思上都颇为别致的小说。《内科诊室》中,那个女医生的反常表现确定无疑地说明她生活中遇上了某种麻烦。这个替人看病的医生,却在为人看病的过程中表现了自己精神上的严重病变。医生的精神疾病,给就诊的费丽带来了麻烦、困扰。费丽当然有理由对这个医生反感、恼怒,但最终费丽理解了她、原谅了她,并且,开始了对这个“不相干的人”的牵挂与惦念。我说过,《一九五六年的债务》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品之一,取材和立意都很新颖。小说的主人公,那个父亲,吝啬成癖。当他必须在一个离北京三百公里的城市里用自己每月三十六元的工资养活全家八口人时,他的极度节俭和极度吝啬,都是有一定的道理的。这种吝啬和节俭的习性,一开始也是源于生存的极其艰难。当生存极其艰难时,吝啬和节俭只要在必要的限度内,哪怕不近人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艰难的生活条件中产生的吝啬和节俭,往往超出必要的限度。更糟糕的是,当经济条件的改善使得吝啬与节俭毫无必要时,吝啬和节俭往往会强硬地继续着。当节俭成了一个人生活的最大甚至唯一乐趣时,当节俭成了一个人活着的目的和意义时,节俭就是人性之偏执。这样的节俭会表现为对自己和家人的冷酷无情。《一九五六年的债务》中的父亲,正是这样一个在已无必要吝啬和节俭时,仍然以吝啬和节俭为人生乐趣和意义的人,他的这种习性自然给家人带来日常性的伤害。然而,《一九五六年的债务》中的父亲让我们看到,吝啬、节俭与贪小便宜并非一回事。吝啬、节俭是在合乎道德规范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对自己和家人苛刻;吝啬和节俭得到的,是本属自己的东西,它损害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并不构成对他人和社会的不利。而贪小便宜,则往往是把他人和公家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一九五六年的债务》中的父亲,是一个吝啬成癖、节俭成病的人,但却不是一个贪小便宜的人。小说中的父亲不以自己的吝啬、节俭为耻,当邻居、同事以他的超常的吝啬和节俭为谈资时,他甚至乐于为他人补充种种细节。他之所以能如此坦然地吝啬着和节俭着,就因为他严守了吝啬、节俭与贪小便宜的界线。他并不把他人或公家的东西变为己有,所以他问心无愧。正因为吝啬、节俭与贪小便宜的界线在父亲心中十分明确,他才对当年的那笔债务念念不忘。一九五六年,父亲向同事和邻居李玉泽借了五元钱,后来长期未还,因此落下了借钱不还的恶名。但实际上,这五元钱只是长期“未还”而已。当所有的人,包括债主李玉泽,都把这件事忘记了时,父亲仍然牢牢记着这五元钱的债务。二○○九年,五十三年过去了,父亲临终时郑重嘱咐儿子万宝山一定要把那五元钱连同五十三年的利息,还给早已迁居北京的李玉泽。父亲是那样放心不下这笔债务,以至于以张开双臂与儿子拥抱的方式,迫使儿子实现承诺。父亲临终的表现,让人对他以吝啬和节俭为乐趣和意义的一生在哀怜与悲悯之余,还心生敬意。
《一九五六年的债务》中有一个细节很耐人寻味。奉命还钱的万宝山,本来对父亲的吝啬与节俭是十分憎恶的。他也有理由憎惡,因为他也是父亲吝啬与节俭的受害者。万宝山不会特意到北京还那一小笔钱,他舍不得那笔远高于债务的路费。他等单位组织到北京参观时顺便兑现对父亲的承诺,这都可以理解。反正这笔债已拖了五十三年,不在乎再拖个一年半载。然而,在北京,万宝山因为心痛手机漫游费而谎称自己手机没电,借了副校长的手机给李玉泽打电话,这就不是吝啬和节俭,而是贪小便宜了。父亲九泉有知,会鄙视儿子的这种行为。
《飞行酿酒师》中的短篇,有的写得很含蓄。《咳嗽天鹅》有两条故事线。主线是刘富费尽心力要把那只天鹅送给省城动物园,副线是刘富正与老婆香改闹离婚。刘富终于让省城动物园收下了那只天鹅,但天鹅立即变成了盘中餐,这令刘富悲愤不已。从动物园出来后,刘富显然打消了要与香改离婚的念头。天鹅因为临近死亡而失去了饲养的价值,因此被动物园轻易宰杀。这令刘富愤怒,但更让刘富领悟了某种人生的真谛。天鹅之死与刘富和香改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吗?这很值得我们想一想。《告别语》中,主人公朱丽,在婚礼上因为一个难以说出口的原因而扔下新郎跑到北京舅舅家,当了“落跑新娘”。在北京期间,朱丽关闭手机,让家中人、家乡那边的人都找不到她。然而,邻居那边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撕心裂肺的告别语,却令其如受电击。孩子的告别,似乎让朱丽对人生的领悟有了一次飞跃。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的天真无邪和不忍离别的告别,与朱丽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吗?这也值得我们好好想一想。
说铁凝的小说有着对人性之局限和弱点、有着对人性深处之黑暗的哀怜与悲悯,并不意味着铁凝无条件地认同现实。现实关怀和现实批判,是铁凝作品惯有的内容。在这本《飞行酿酒师》中,不少篇什都表达了对现实中某种现象的批判。小说集是以《飞行酿酒师》这篇小说之名为名的,而《飞行酿酒师》这篇小说,就有着强烈的现实批判色彩。小说嘲讽了真真假假的“土豪”们的附庸风雅,嘲讽了他们雍容華贵的外表下的鄙吝、卑琐。小说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那个酿酒师。这个所谓的酿酒师,不过是以酿酒为招牌行骗而已。他真正关心的是房地产,是通过投资房地产而赚大钱,至于对酿酒,既无真本领也无真兴趣,连随身带着赴宴、谎称是自己所酿的那瓶酒,也是买来的东西。他真正有兴趣的,是以酿酒为名到新疆盖房子。无名氏设宴款待酿酒师,是想在他那里学到些酿酒方面的知识;而酿酒师夫妇赴无名氏的宴请,是想从无名氏那里获取五百万元的房地产投资。由于同席异梦,谈话便十分不投机。虽然五百万对于无名氏并非“大钱”,但正迷恋酿酒的无名氏拒绝了酿酒师的要求。没能从无名氏那里弄到钱,酿酒师心中难免郁闷。小说结尾,酿酒师在打开自己的车门前,用钥匙在旁边的“奔驰”身上划了一道深痕。他以这种方式发泄了心中的愠怒。这个细节当然很精彩。一个开着“帕萨特”、总在天上飞、到处受人追捧的酿酒师,内心是如此下作、卑劣。这也不奇怪,因为这“酿酒师”本来就是混迹于富人圈的一个骗子。小说《七天》多少有点超现实的意味。小说以超现实的方式,批判了在追求财富的过程中对环境的破坏。小说把这种后果写得令人心惊胆战。《春风夜》也有着明显的批判意味。在北京当保姆的俞小荷,好不容易有一次与丈夫会面的机会,但她却无法与丈夫在那间廉价旅馆的客房里度过一晚,于是二人只得在早春的北京之夜里,绕着旅馆散步到天明。那使得二人有“家”难回的原因,也实在是有些荒谬的。
创作于一九八二年的《哦,香雪》算是铁凝的成名作。从那以后,数十年的时间过去了。铁凝在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领域都有丰硕的成果,创作的变化当然也是巨大的。但读铁凝各种各样题材的小说,都不难嗅到《哦,香雪》的气息,这种气息有时浓一点,有时淡一点,但常常存在。在铁凝以大量作品塑造的各种各样的人物身上,能不时看到香雪的影子。到了这本《飞行酿酒师》,情形仍然如此。《风度》里的程秀蕊,不就是当年的香雪吗?程秀蕊当年在乡下对知青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香雪在同样情形下会做会想的。《内科诊室》中的费丽,外在身份与“香雪”相去甚远,但小说结尾处费丽对女医生的牵挂,也让人感到延续着香雪的善良。《春风夜》里的俞小荷,那是太像香雪了。人们有理由认为,是一九八二年的香雪,从台儿沟来到了北京当保姆。小说最后,仅仅因为刘姐利用掌管厨房的方便请她喝了一小碗鸡汤,俞小荷就把婆婆捎来的那双布鞋送给了刘姐,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香雪用四十个鸡蛋换一个用旧了的泡沫塑料铅笔盒。太像香雪的还有《七天》中的布谷。住家保姆布谷终于被解雇了。最后一晚,雇主特意敞开厨房的门,让布谷随意大吃。我们知道,因回家乡时喝了被污染的水而身体出现严重变异的布谷,这一晚肯定饿得发昏,但布谷这一晚没有动厨房的东西。明天就要走了。布谷把自己的房间和卫生间都打扫干净,又把被自己弄脏了的褥子卷起来装进大塑料袋。天亮之前,布谷悄悄离开了雇主家。她把装着褥子的塑料袋放进垃圾箱,向小区的大门走去。由于生理变异而身体高得异常的布谷,在一棵洋槐树的树枝上看到了雇主家的孩子卡在树枝上的“遥控飞机”。由于树枝太高,当时就由它在树枝上缠着,另买了一个。现在,布谷轻而易举地摘下了它,并且用衣角擦拭干净,返回身放在先前的雇主家门前的台阶上。天亮后,女主人发现了布谷留下的字条:“她说对不起太太,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这月的工资她也不要了,她把家给吃空了。她祝全家好,祝老爷和二少爷在外平安。”一九八二年的香雪,如果处于同样的境地,也会这么做的。
一九八二年的《哦,香雪》,在某种意义上奠定了铁凝全部创作的情感基调和价值取向。
二○一七年八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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