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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与女性,家族与栖息地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3073
菊子

  二○一七年七月十二日是梭罗诞生二百周年,梭罗学会在康科德一年一度举行的纪念会也格外隆重,我一直忙碌,直到进了演讲大厅坐下,才顾得上匆忙阅读主题演讲人特丽·坦皮斯特·威廉姆斯(Terry Tempest Williams)的简历和著作简介。旁边的女士给我一一列数威廉姆斯的著作,我都是一脸茫然。

  威廉姆斯非常美丽优雅,一头银发,白色裙袍,站在康科德这座洁白简朴的教堂的布道台上,显得更加素净高贵。登上讲台后,她感谢了主持人和合作者,包括一位来自日本广岛的伊藤诏子女士,然后很自豪地宣布:我不是一个摩门教徒,我是一个超验主义者。

  听完她的讲座,回去又补读了她的传记和自传,我才理解了她这句话的意义。

  特丽·威廉姆斯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给了她一本《瓦尔登湖》。她用绿色彩笔画杠、写笔记,在旁边标上:“一本很有破坏性的书。”

  威廉姆斯谈到梭罗对自然的热爱,对鸟的热爱,然后朗诵了她自己的文字。

  我向鸟儿祈祷。我向鸟儿祈祷,因为我相信它们会把我心中的消息带到更高远的地方。我向它们祈祷,因为我相信它们的存在,相信它们的歌声每一天这样开始和结束,蕴含着大地的恩惠和祝福。我向鸟儿祈祷,因为它们让我联想起我所珍爱的,而不是我所惧怕的。我祈祷完了以后,它们还教给我如何聆听。

  威廉姆斯的文字非常优美,感情也十分充沛,在这个教堂显得恰到好处。在威廉姆斯心中,鸟声是尽善尽美,无须更改的。聆听鸟鸣,就如同从它们的欢唱中聆听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应当庆祝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的家,包括人类和野生动物,即使是在不那么明朗的世界,我们也应该庆祝。

  这样一来,一个来自中西部犹他州蛮荒沙漠地带、出身于摩门教家庭的女作家,就在新英格兰地区的梭罗门徒中找到了无数拥趸。

  梭罗年会,讲台演讲之外,也会组织一些远足、划船、听鸟、观花等野外活动。七月十五日早上六点四十五分,一群人从康科德镇中心的停车场出发,拼了几辆车,大家浩浩荡荡出发。同车的是来自附近康州的一对夫妇,还有来自荷兰的一对夫妇。领队是本地的自然学家彼得·阿尔登(Peter Alden)。沿路走时,他给我们讲解附近的植物,指出哪些是本地植物,哪些是外地迁徙来的。我们把车停在菲尔黑文湖,然后从那里出发,沿着梭罗经常行走的一条路径,一直走到瓦尔登湖岸边。我犹豫半天,心里担心冒犯了周围这些对梭罗顶礼膜拜的忠实门徒,斗胆问他梭罗引起火灾的地点,他指了指西边,说是另一个方向。

  附近的蕨类(Ferns)很多,他说,这说明附近鹿很多,仅康科德一个镇子就有四百头鹿,四百只野火鸡。树林中有一百至一百五十种蘑菇,四十到五十种苔藓。鹿多了,吃掉了所有别的植物,剩下的只有人和动物都不吃的蕨类。

  不过,最有意思的是听鸟叫。走着走着,彼得会让我们停下来,仔细聆听。远方传来几声鸟鸣,然后他会告诉我们这是什么鸟在叫。其中一种鸟说的是“请你喝茶”(Drink your tea),果然很像,这种请人喝茶的鸟是东部红眼雀(Eastern Towhee)。

  梭罗最喜欢的鸟儿是隐士鸫(Hermit Thrush),走到离瓦尔登湖不远处,彼得又让我们停下来,终于听到了隐士鸫的鸣叫,在凉爽清澈的夏日的早晨,一天里最美好的时光,令人更加神清气爽,忘却尘世。

  威廉姆斯著作丰富,我先读了她的自传《世外桃源:家族和栖息地的非自然历史》。读完自传,才知道威廉姆斯为什么在演说中花了那么多时间说鸟。《世外桃源》全书共有三十七章,除了最后一章以外,所有章节,都是以鸟命名的。“世外桃源”(Refuge),本义指的就是鸟儿的栖息地,禁止狩猎、保护鸟儿休养生息的保护区。

  这本书有两条线:变迁和死亡。变迁,指的是大盐湖湖岸星罗棋布的候鸟栖息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盐湖的水上涨,以及地方政府和大公司们采取的降水措施,威胁着这些鸟儿的生存和繁殖;死亡,则指的是她母亲、祖母和外祖母以及家族中其他女性的死亡。

  读这本书的时候,像我这样的鸟盲,需要左手持书,右手谷歌。有些鸟名虽然看着熟悉,不必查字典就可以翻译成中文,然而,你必得将鸟名敲入搜索引擎,查出這只鸟儿的图像,欣赏它轻柔美丽的身形和或绚丽或淡雅的羽毛,你才能体会到威廉姆斯对这些生灵的热爱,以及在它们面临人类的入侵和过度开发日渐消失时,她心中的无可奈何。

  每一章中,写鸟儿的同时,威廉姆斯又仔细记载着她母亲的病情。从最初的诊断,到中间的疑惑和希望,一直到最后的妥协和放弃。她是她母亲唯一的女儿,另外还有三个弟弟。面对疾病时,她并没有一一记载或重度渲染家人尤其是母亲的焦急、恐惧和控诉,而是带着幽默和温情,记述着一家人面临疾患时的相濡以沫。这里面大约有一部分宗教情怀,但在她笔下体现的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传统和家族风范,是这个典型的摩门教大家庭里奉行的人伦、习俗。

  全书的最后一章最有力量。这一章的名字不再是美丽的即将消逝的鸟儿,而是“单乳女性的家族”。篇名本身,就带着伤残、愤怒和控诉。这些只有一只乳房的女子们,并不是如传奇般的亚马孙女战士那样浪漫;威廉姆斯写的是她家族的女人们,她的母亲、祖母、外祖母还有六位姨妈、姑姑和婶婶,都得了乳腺癌,做过乳房切除手术,她一九九○年单独发表这篇文章的时候,这九位女性中,七位已经过世,幸存的两位,刚刚完成新一轮的化疗和放疗。她自己也做过两次乳腺癌活检,肋骨间发现过一个小肿瘤,有可能是恶性肿瘤。

  整本书,一条线是“家族”,一条线是“栖息地”,家族的挣扎失败了,她的母亲死于癌症,患病时三十八岁,死时五十四岁。另一条线,鸟儿们的挣扎也越来越艰难,这些美丽的、平凡的、我们都需要查字典看图片的鸟儿,都在慢慢减少、消失,我们的后辈,恐怕都只能通过看图片,才知道它们确实曾经存在过。

  统计学说,乳腺癌跟基因有关,是遗传性的,饮食习惯、不生育或者三十岁以后生育,也增加了乳腺癌的患病率。但威廉姆斯认为,他们只是不承认,说不定住在犹他州,才是最大的隐患。他们家族是一八四七年来犹他定居的摩门家族,饮食习惯很好:不喝咖啡,不饮茶,不抽烟,不喝酒。家族中的女性,一般都是在三十岁之前就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任务。一九六○年之前,他们家族只有一个女性得了癌症。而且,总体上讲,摩门教人口中患癌率很低。

  威廉姆斯的母亲得癌症时只有三十八岁。她去世以后,威廉姆斯和父亲说起她经常做的一个梦,就是沙漠上空闪烁的火光。她父亲告诉她,这不是梦。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她父亲刚刚退役,于一九五七年九月七日经过拉斯维加斯往北开,前往犹他州。凌晨之前差不多一个小时,赶上有一次核试验爆炸。他们停下车,看见了蘑菇云。父亲说,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核试验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从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七日到一九六二年七月十一日,美国一直在内华达州的沙漠里进行地面核试验。试验的微尘随风吹到了北方“利用率较低的人口”居住的犹他州,风过之处,连沿途的羊都望风而死。但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是爱国的,朝鲜战争在进行,麦卡锡主义甚嚣尘上,艾森豪威尔说话算数,冷战正酣。如果你反对核试验,那你就是在支持共产主义政权。

  在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公共卫生屈从于国家安全。政府告诉老百姓,尽管大家都有灼伤、起泡和恶心,这些核试验是十分安全的。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核辐射微尘对个人健康有任何害处。老百姓还真信了。

  然而,十几年后,核辐射引起的癌症开始出现症状。一九七九年八月三十日,吉米·卡特总统任内,一位妇女艾琳·艾伦(Irene Allen)起诉美国政府,认为内华达州的核试验造成了她两位丈夫的癌症和死亡。一九八四年,布鲁斯·S.詹金斯法官(Bruce S. Jenkins)判决政府应当赔偿她和其他九位原告。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判决。然而,一九八七年四月,第十巡回上诉法院推翻了詹金斯法官的判决,唯一的理由是,美国政府受主权豁免的法律原则保护,就是说,它可以随心所欲,犯了错误也要享受豁免权。

  摩门文化提倡顺从,尊重权威,反对独立思考。威廉姆斯说,在这个什么都有答案的文化背景下,人们很少质问,她多年以来也都奉从着这些原则:倾听、遵从、将自己的观点悄悄地掩藏起来。但是,她亲眼看着家族中的女人一个一个地死亡,每一次都是坐在候诊室里等候着好消息,结果都是噩耗。她照顾这些女人,为她们洗濯带着伤疤的身体,保护着她们的秘密。她看着化疗的药品打进她们的血管,她看着她们呕吐出绿色的苦液,然后在她们疼痛难忍时为她们注射吗啡,最后看着她们平静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她成了她们灵魂再生的产婆。

  于是她意识到,顺从的代价太高了。于是,她决定,作为摩门教的第五代女性,尽管质问权威意味着放弃信仰,尽管这将意味着她会在她的族人中成为边缘人物,她还是一定要质问一切。

  于是,在梭罗二百五十周年纪念会上,她才会非常自豪地宣布:我不是一个摩门教徒,我是一个超验主义者。《世外桃源:家族和栖息地的非自然历史》的结尾,她越过了内华达试验区的界线,和其他一些犹他州人一起因为闯入军事禁地而被捕。军队仍然在进行核试验,而她和她的同伴的行动,和梭罗的行动一样,是“公民不合作”(civil disobedience)。

  一个出生在西部沙漠旷野之中的女性,看到自己所爱的自然风景和生物、鸟类一点一点地消失,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家族中的女性一个接一个地死于癌症,起因有可能就是政府和军队进行的核试验。在女性必须服从的传统下长大的威廉姆斯,在服从的同时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声音,她用自己的声音,为受到威胁的鸟类、自然和女性,向社会发出了抗议。

  特丽本科时在犹他大学学的是文学,希望拿一个“环境文学”学位或者“文学生物”学位,学校不能颁发这样的学位,于是给了她一个“文学科学学位”(B.S in English)。最后,通过她的努力,终于帮助犹他大学设立了“环境人文学”交叉学科(2004年)。

  除了《世外桃源》外,威廉姆斯还有很多其他著作,她的文字感情充沛,流畅易读,故而读者众多。When Women Were Birds: Fifty-four Variations on Voice已有中文譯本,书名译作《当女人是一只鸟:声音的旅行》。和《世外桃源》一样,这本书写的也是鸟和女性,尤其是她的母亲。

  《土地的时光》(The Hour of Land)记录的是她访问过的美国的国家公园。她寻访了美国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国家公园,探寻国家公园对人们的意义,以及人对公园的影响。她以充满感情的笔触,描写了每个公园的宏伟壮观。在她眼中,美国的国家公园是美国人的呼吸空间,而在当今世界上,这个呼吸空间在逐渐消失。因为人们需要呼吸,需要逃脱都市的狭窄空间,每年都有三亿人访问这些国家公园。

  二○一六年,美国庆祝了国家公园百年大庆。一百年前的一九一六年,经历过内战的美国,希望通过国家公园,帮助一个分裂的国家重新团结起来。于是有了优胜美地国家公园(Yosemite)。通过设立国家公园,美国人在纷扰和喧嚣中找到力量和远见。

  威廉姆斯也参与了竞拍土地的社会抗议活动。她通过竞拍土地,阻止或者至少是延缓石油开发公司毫无节制地开发和滥采。为了能够顺利竞标,她和她丈夫还专门成立了坦皮斯特开发公司。这些活动并非一帆风顺,她任教的犹他大学将她解雇,理由是她的田野调查对学生有危险,实际上是因为控制学校的都是石油和天然气工业的大佬们。至于竞标,最后他们没能获得开采权,因为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租下土地后会在上面开发石油和天然气。

  然而,作为一个作家、一位社会活动家,威廉姆斯的影响,却远远超过了她所居住和为之奔走的西部沙漠地带,因为她的声音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正如她所说:“人心是民主的第一个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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