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康托洛维茨(Ernst Hartwing Kantorowicz,1895-1963)申请普林斯顿的职位,自述已完成《国王的两个身体》书稿。三年后,时任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主任的约瑟夫·斯特雷耶写信给普大出版社,极力推荐这部书稿。出版社选定两位审稿人,斯特雷耶之外,还有中世纪史家盖恩斯·波斯特。然而,康托洛维茨迟迟未交最终的定稿。他向出版社表示,还需要再加一章,那就是最后关于但丁的部分。斯特雷耶后来说,他觉得莎士比亚和但丁两章与全书主旨关系不明,曾劝康托洛维茨删去,但作者并未听从。波斯特对这部书稿大加赞赏,不过,他也提出,如果能有“五至十页的简短结论,把主要论点归纳起来”就更好了。
《国王的两个身体》是康托洛维茨一生的杰作,是这位广博的中世纪史家学术产出的巅峰,将多年来积累的各项研究串联起来、融为一体,作出了这一串绚丽的宝石项链。然而,尽管读者略微浏览就可以看出该书极深厚的学术功力,但是,“没有结论”也确是令人沮丧的事实。从康氏对斯特雷耶的建议的拒绝,我们可以知道,这实在是作者有意的坚持。从这一点出发,或许也可以看出他作为中世纪史家不懈追求的某些品性。恩斯特·康托洛维茨
一、史家的節制
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康托洛维茨表现出对“下结论”的极大节制。读者会不时遭遇这样的情形:在一大段针对某一观念有理有据的论证之后,作者拒绝在这一观念与之前或嗣后的另一观念之间建立“发展”的关联,即便两者看起来很相似。
因此,《国王的两个身体》有异于我们惯常看到的“思想史”研究。在后者的领域,研究者往往追求释明某种“思想发展的线索”,试图从人物、文本和观念出发,建立某种前后承接的联系。读者常会遭遇“某甲的这个观点进一步发展,到了某乙那里,形成了怎样的突破/变化/综合”这类描述。而评价思想史研究的标准,通常是是否“厘清了线索”,只有向读者展示一条清晰可辨的思想演进路线,才是好的研究。
康托洛维茨拒绝了这种做法。《国王的两个身体》考察了许多观念,但是,作者极少在两个观念之间建立直接联系,反而常常提示,这样的联系很可能并不是事实。因此,有人评论《国王的两个身体》“反语境(上下文)”,确有道理,因为康氏拒绝将思想或观念置于“上下文”中就可以理出一条发展线索的方法论设定。《国王的两个身体》全书的章节安排并无时间顺序,甚至难寻“逻辑关系”,与作者在下结论方面的节制有天然的关系,只是平实地摆开史料,考证、梳理、再确认,一边反复提示不要着急下断语。
在中世纪史领域,这种节制的做法甚至更多了一层天然的保障。近代史学大略由兰克始,方法为之一变,从文学性转向科学性,强调档案考据、如实直书。然而,档案并不能确保“无立场”。档案本身就意味着以国家作为前提。史家若完全以档案为准,在最深层次上,很难不以国家本身为前提。而中世纪史的特点则在于,当时还没有现代国家,尤其没有官方档案,更没有以官方档案为“客观性”保障的观念。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运用了许多不同的材料—学者的著作、法学家的注释、礼仪书,尤其是图像。这些材料的运用,使他得以脱开国家的前提,探索现代国家生成过程中呈现的各种观念现象。
尽管史家不免有立场,且历史研究总是关照当下,但是,退开一步观察过去、节制自己的论断,是史家的美德。
二、史家的广博
《国王的两个身体》令读者直接感受到的另一特色,在于作者的广博。
当年,康托洛维茨以《弗里德里希二世皇帝传》出道,遭遇成名学者指责后,沉浸在资料馆,以一本纯由注释和说明文章组成的附卷成就了一段学术传奇。自此以后,他就登堂入室,成为德国史学界的专业研究者。在德国学术传统中,广泛地收集材料是基本要求。康托洛维茨在前言中自述收集到了许多罕见的中世纪法律材料,表示脚注中留下了许多拉丁语引文,因为美国的大学未必占有这些材料。其言辞虽谦抑,却也隐隐透出一丝对自己材料功夫的自信。《国王的两个身体》充满了脚注,有的页面上正文尚不及脚注内容多;某些正文轻轻掠过的地方,在脚注里却牵连出一个极大的问题。
康托洛维茨娴熟地运用各种语文的材料,拉丁语、希腊语、英语、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同时又涉足不同学科,从史学到法学,兼有神学、思想史、政治学,尤其是图像学。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有大量对图像的分析,从中找到特定观念的反映。
康托洛维茨去美国之前,就对图像学很有研究,被赞誉为很有成绩的艺术史家,与瓦堡学会有许多联系。他曾经一眼就指出了一幅被认为是十五世纪荷兰画家罗杰·范·德·维登(Roger van der Weyden)所作人物像中的疑点。到普林斯顿之后,又遇到了图像学大家潘诺夫斯基,两人交往很是融洽。《国王的两个身体》中涉及图像研究之处,往往经过了与潘诺夫斯基的探讨。潘诺夫斯基也十分钦佩康托洛维茨的学养,引为知己。康氏去世后,在讣告上署名的除了斯特雷耶和波斯特,另一位就是潘诺夫斯基。
由此,又牵涉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康氏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所运用的研究方法。前面已经略微提到,康托洛维茨并未采用通常的思想史研究法,论证观念与观念之间的“发展”进程,或者在“语境”中解释思想的形成与变化。此项研究的独特之处在于,康氏似乎框选出某些法学或政治学观念,以一种近乎图像学研究的方式将其展示出来(例如以中世纪盛行的法律格言为研究对象),并加以详细分析。如此,作为研究对象的观念就脱离了“语境”的影响,但同时又以丰富的材料(文本、图像)保证其可靠性。这样一种“非语境式”的研究,初看起来似乎有悖于思想史研究的逻辑,但是,却有可能更接近真实。因为,这样的研究法极为深入地探索了历史现象本身,不把结论建立在关于“语境”的结论上,而只是观察有直接证据的现象,确实有可能得到一种更好的历史呈现,尽管与寻常的面貌不同。
不过,这样的研究方法,并非人人都有能力运用,因为这要求研究者有极为广博的知识储备。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像康托洛维茨和潘诺夫斯基这样的学者,正是因为广博到了一定程度,就自然地不能接受相對简单、表现得更“清晰、明确”的结论,而倾向于更复杂、斑驳的历史呈现。因为,这或许更接近于历史真实。
由此观之,广博之为史家品性,亦与节制天然相连。
三、史家的理想
康托洛维茨在《国王的两个身体》中很少下结论,表现了史家建立在广博基础上的节制,但这并不表示他毫无立场或理想。当审稿人建议略微增加结论时,康氏反而花了许多精力,添加了关于但丁的一章。在这一章的结尾处,他同样不作结论,甚至有意无意地阻挡读者将这一章与全书主旨直接联系。但是,这一章对于理解他的理想,依然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恩斯特·康托洛维茨在本质上不是一位现代的大学教授,他从属于文艺复兴以来伟大的人文主义传统,一个(褒义的)“业余”传统。他不是以某个狭窄的研究课题为“专业”,利用相对少量的材料作出可疑的论断,靠发表论文为自己挣得一些卡里斯玛,以这种脑力劳动换些食粮。他出身于富裕家庭,没有养成为了生计而读书、研究、写作的习惯。他也不受现代大学划定的学科限制,为了推进对历史的认识,毫无顾忌地逸出那些设定好的学科边界。而纯正的法律史家梅特兰之所以嘲笑“两个身体”的观念,大约多少也是因为学科领域受限的缘故,未能嗅出这一奇特现象背后的神学气息。
康托洛维茨用大量证据证明,现代国家有其中世纪根源,许多关键性概念无不来自神学。这种从神学到政治学、从教会到国家的腾挪,塑造出一种非人格化、永远延续的共同体观念。正是这个观念,克服了令前现代国家动荡不安的“继承人”或“空位期”问题。另一方面,尽管“国王二体”的观念产自英格兰,但康托洛维茨并无意论证一种新鲜的“英国例外论”,相反,他的论述呈现出一个大陆与英国的发展存在诸多密切联系的图景,指向一种共同的现代国家形态。
康托洛维茨赴美,先到伯克利。在麦卡锡主义横行期间,伯克利校董要求教职员宣誓与共产运动无关,康托洛维茨认为此举侵犯教师的良心自由,愤然抗争,最终与学校闹翻而出走普林斯顿。在《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最后,康托洛维茨特意添加了但丁一章,阐述了“人类的两个身体”,几乎是以一种略微勉强的方式,要为现代国家接续上高举人性的人文主义传统。
说到底,史家为学,并非论证胜利者的事业,而是经由理解过去找到一些在此世坚持下去的理由和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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