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世界
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这是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的诗句。法国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不仅把“然而”当作他的小说的书名,而且把诗人小林一茶、小说家夏目漱石、摄影师山端庸介当作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这样的结构非常特别,独树一帜,光是“然而”这个书名,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从来没有读过这样的小说,像散文,像读书笔记,像随笔,像文学评论,像作家传记,但分明又是小说。这种小说形式上的创新深深地吸引我,是学者小说,智者小说,还是读者小说,爱者小说?很难归类。从作者对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小说家夏目漱石、摄影家山端庸介片段式甚至碎片式的人生描述中,我读到福雷斯特与这些艺术家充满感伤的心灵交织与碰撞,感受到他因为失去爱女而挥之不去的痛苦与惆怅。他用文字独自面对死亡与死亡背后的虚无。作者的眼光穿过城市的灯光,穿过天空、海洋、森林,穿过梦中的景象,在细腻感性的语言中栖息。他在时间的长河里,跨过东西文化的界限,在日本这个富有东方神秘气息的国度,寻找着跟有他类似人生经验的知音。他读着他人的小说和诗歌,观赏着他人的摄影作品,试图通过阅读捕捉住早已被众人忘却的记忆,重新复活那一个又一个微小的瞬间。在无尽的虚空中, 他用执着的情感挽留孩子曾经拥有的鲜活的生命。
福雷斯特的《永恒的孩子》几乎是用非虚构的手法写他们一家三口面对女儿癌症的那一年。原本如同生活在童话世界里的幸福家庭,有一天突然要面对可怕的疾病,甚至死亡。作者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每一次他女儿化疗和手术的前前后后,记录下父母的焦虑、孩子的坚强、短暂的欢乐和最后的绝望—短短的一年对他们来说是那么漫长、痛苦,充满煎熬。作为文学教授的福雷斯特,选择拿起笔,用书写来面对疾病、苦难和死亡,毫无疑问,他同时也面对对文学意义的思考:
写作是谦虚的劳作。是在时间的荒芜中无益的挽救:要保留瞬间、动作、词语等这些无用的东西。不要梦想英勇的巫术,必胜的复活……睁大眼睛,盯住那让时间抹黑的神秘莫测的黑夜吧,那张可爱的、被黑暗抹去的面孔会从那里经过……
写作是为了拒绝遗忘,为了与他挚爱的孩子一次次在文字里相遇,让他的女儿成为“永恒的孩子”和“纸上的精灵”—他第一本和第二本小说(中文版)的标题,永远陪伴着他。于是,那些堂而皇之、毫无生命气息的学院派话语,在福雷斯特眼里变得失去了任何分量和意义。为了在大学里获得稳定的工作和职称,他的上司要他多发表一些学院派认可的文章,然而,在女儿的病痛面前,当他正在经历生死离别,他对这些学院派话语全都失去了兴趣,那些冷冰冰的文本以及各式各样的后结构主义理论,一下子变得那么荒诞无力,即使写得再多,也不能挽救他女儿的生命,不能唤起他对文学的热情。只有小说,能允许他坦诚地表白,让他记录下现实生活中那些撕心裂肺的真相,让他触摸到生命的真核。
学问与生命的冲突显得活生生,很具体。然而,他更爱生命。不过,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局限。他写道:“我完全了解自己的限度,這个局限为我确定了一片有足够词汇的领地。文学野心与我无缘。我知道自己无力胜任写小说,没有想象和观察的能力。我唯一的能力是在阅读时施展这种能力。”于是,一方面他小心翼翼地描述每一次病变、医生的诊断、孩子的反应、作为父母的无奈等细节,另一方面他还把自己阅读古今文学的才能发挥出来。在《永恒的孩子》里,他已经开始在其他文学大师类似的人生经验中重新看到了自己,比如雨果的女儿和她的丈夫在塞纳-马恩省河溺死后,福雷斯特可以感受到雨果听到噩耗后的绝望和疯狂,想象着雨果选择流亡到泽西岛和盖纳西岛,孤零零地站立在冷峻的悬崖峭壁上,面对浓雾笼罩着的海洋,召唤着他萦绕内心的女儿娇美的灵魂,聆听着她的笑声。除了雨果,福雷斯特也看到法国诗人马拉美失去爱子后,不亚于雨果的疯狂,用自己的诗篇为儿子筑造了永恒的坟墓,而自己也走上了“现代虚无”之路。从雨果的失女之痛,福雷斯特看到的不是众人眼里那个“伟大的英雄”,而是看到他的脆弱、他的无奈、他的疯狂,而这一切,让他的作品显得更为真切和动人。从马拉美的失子之痛,福雷斯特看到书写的双重性:“纸张装订的书卷在现实中永远填不满因为丧失孩子而打开的空洞。他的词语奉献给了虚无,虚无抓住它们,给了它们真实确定的意义。”艺术的魅力,不在于它的优雅,而在于它魔法般地让作家诗人们一下子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永远地延长了葬礼,让生者在此岸久久地拉着已经渡到彼岸的挚爱孩子的手,一遍又一遍让生命中真实的爱和苦难尖锐地刺痛着自我。
在《然而》中,福雷斯特的眼光从西方作家转向日本的作家、诗人、摄影家,在阅读中体验着他人的苦难,反过来照亮自我的虚无之路。他的每一段阅读旅程都有新的收获和感悟,每一次都仿佛认识了一个崭新的自我,找到了一个不同的自我。他心中的这部书是“一个虚假的关于启示的故事,一个令人安慰却最终骗人的童话”。最后,他用片段式的写作来组成自己心中的镜像,在泛黄的虚无的背景里,慢慢理顺了这些片段的意义。他写道:
小林一茶、夏目漱石、山端庸介,三个都是唯一的故事,当然,也总是同一个故事。如果这个故事把艺术家(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一个摄影师)当作它的人物,如果它把背景放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日本),或许这是出于简便或偏爱,因为这一俗套和其他一样,是在蕴涵了关乎众生的真理的几个画面周围堆砌词语。它是每个人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没有什么能强大到足以阻止自身的画面重现,它们从飘浮着幽灵的黄色、抽象的厚重里探出头来。
福雷斯特把自己的故事和这三位作家紧紧联系在一起,讲他们的故事,就是讲自己的故事。每一个故事后面是生命刚刚发芽就被命运扼杀的孩子的幽灵,作者一次次地招魂,探究人生的奥秘与真相。日本俳句诗人小林一茶的诗,对万物有一种博大的悲悯,一草一木在他的笔下不仅栩栩如生,而且暗藏着天地间寂静的玄机,悠悠动人。诗人在跟草木的对话中,物我两忘,跟宇宙天地合二为一后达到了“空寂”的境界,获得了一种恬然自得的对待人生的态度。他真正悟到了禅宗的“平常心”,简单的欣欣向荣的花草,琐碎的日常生活,通俗的智慧,甚至小蚊子,皆可入诗。跟福雷斯特一样,小林一茶也痛失了爱女,还有爱子,生命的欣悦转眼即逝。然而,即便有无尽的哀愁和无奈,人还得活在当下。
活着,别无其他
在樱花花荫之下
便是奇迹
这种东方式的“禅悟”对法国作家福雷斯特来说,是完全新鲜和陌生的。小林一茶的俳句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一个世界,带着他走到了一个未知的空间,一个更宽广深远的境界,让自我被神秘的宇宙观照。可是,即使他在“空寂”的境界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坦然,他依旧无法完全拥抱“空”:当他再次面对死亡和孤寂时,对孩子最真挚的关爱仍闪烁在眼前,于是他像小林一茶一样,喃喃自语道“然而,然而”。
福雷斯特在小林一茶的俳句和人生态度中学到了“忘我”,片刻的忘我,使他跟悲伤的自我拉开一段距离,留一点空白去听山间潺潺的水声和鸟鸣,学会用宇宙的眼光来审视生命的瞬间,在空寂中冷观自我,在延绵不绝、生机勃勃的日常生活中悟“道”;而到了夏目漱石那里,他又获得了怎样的领悟?谈到夏目漱石,福雷斯特写道:“写作,无非是想知道后来会怎样。一本小说也不过如此:望向人生茫茫‘此后的目光罢了。”受到西方文化洗礼的夏目漱石,跟卡夫卡是同时代人,面对东西文化的断层,他选择从“无”开始思考小说。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他的妻子镜子痛苦得疯狂,而他则看到人生的荒诞,最后选择用诗歌和小说表达“则天去私”的愿望,也就是抛开小我,超越世俗烦恼,“在世界无边的森林里找到这个任何忧伤之雨都不会落在芭蕉叶上的庙宇”。“此后”是怎样的呢?夏目漱石讲述女儿之死的小说,题为《春分之后》,在福雷斯特的阅读中,他似乎读懂了夏目漱石:过了春分,生命还有无穷无尽的“此后”,而这一书名“暗示着‘越过死亡和彼岸。因为对一个小说家而言,一切没理由和生命一起终结”。我想从夏目漱石那里,福雷斯特是在尋找大于“小我”的依托,一种超越的哲理,不仅超越中西文化的界限,也同样超越生死的界限—小说,或者书写本身,就是那个可以“超越”生死界限的“庙宇”。
面对日本摄影师山端庸介拍摄的原子弹爆炸后的人间惨状,福雷斯特的眼光完全超越了“小我”,停留在那些与他毫不相干的孩子们受折磨的身体上,用慈悲的心去感受他们的痛,感受人类之殇。他没有救世的能力,但他有作家敏感的心灵。广岛和长崎被原子弹轰炸后,一个生机盎然的平静世界瞬间就变成了人间地狱。多年后人们可能遗忘了那充满恐惧的令人悲怆的画面,可是福雷斯特一遍一遍地凝望着在那毁灭的瞬间中被重创的扭曲的身体,那废墟上成千上万的尸体,还有那侥幸存活下来的忧郁的正在喂奶的年轻母亲和她怀里的婴儿。“对于长崎的死难者而言,山端庸介的照片没有赋予他们永远的天堂—那或许太可笑了。照片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从一切沉没的暗夜里向我们发出一个令人心碎、友爱的信号。”福雷斯特描述这些照片的文字,何尝不是为了再一次召唤这些消逝的幽灵,让人们记起生命被毁灭之前温柔美好的面孔?他心中的伤痛,不只是失去爱女的伤痛,更是一种对人类的“大爱”,对清白无辜的生命被突然夺去后的感伤,对死亡和虚空的抗拒,对人类自己制造的灾难的反思。
福雷斯特讲述的这些故事,都是为了把他自己“带回永不磨灭的最真的梦的启示”。写作,是为了拒绝遗忘,为了永恒地保留对爱的记忆,对生命的记忆,用他的话说就是:“我确认文学不能拯救。它对经受了一次生死考验的个人来说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方式。写作是为了记忆,而不是忘却。”《然而》中的这些故事,对于热爱阅读的我来说,惊喜地发现,阅读本身是有生命的,那些跳动在纸上的文字原来就是一个个精灵,只要我们用心去感知,我们自己生命中的记忆就会被开启,幽暗的夜空中就会有另一个灵魂对你轻轻细语。
二○一七年六月十八日写于香港清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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