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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为梁宗岱画像

时间:2023/11/9 作者: 书城 热度: 12676
刘志侠+卢岚

  四年前,我们见到梁宗岱老师的长女梁思薇女士,闲谈间,她提出一个问题,我们在法国参观美术馆时,是否见过法国画家为她父亲画的油画肖像。不知道这是梁老师生前亲自告诉她的,或者从甘少苏《宗岱和我》一书里得知:

  著名画家哈烈,在沙龙里为宗岱画了一张速写(全身像),后来将它放大成一幅油画,存放在巴黎博物馆里。(送给宗岱的那张速写原稿,不幸毁于“文革”)

  我们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第一次读到这段话,印象深刻。数年后,从一位友人那里得到这本书的原始手抄稿《梁宗岱与甘少苏》,发现这段话改写自手稿中的梁宗岱口述:

  第一流画家给我画了一张全身像,不幸在“文革”被烧了,据说还有放大的一张油画有丈长,现在还挂在巴黎博物馆。

  两相比较,《宗岱和我》的编者加进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细节,令人对这件事的真实性产生疑问。

  谁来画像

  哈烈(Hermann Haller, 1880-1950)是瑞士著名的雕塑家,根据我们在写作《青年梁宗岱》时收集的瑞士资料,基本可以确定他与梁宗岱结识于一九二九年夏天。当时梁宗岱接到瑞士女作家瓦朗让(Aline Valangin,1889-1986)的邀请,到她的阿尔卑斯山古堡度假,居住了两个月。哈烈是这个地方的常客,他在一九○九年至一九一四年在巴黎习艺,热爱法国文学,返回瑞士时的行李装了很多法国文学书籍,而梁宗岱是一位艺术爱好者,同行者还有画家司徒乔,他们不会缺少话题,更不会错过认识的机会。一九三一年春,梁宗岱为了学好德语,从柏林转往海德堡,途中曾到苏黎世拜访哈烈,在次年写成的《论畫》里,引述了两人关于艺术的对谈。这次会面还留下一张合照,夹在梁宗岱的藏书里逃过历史浩劫。相片里两人与一位女士坐在帆船里,在苏黎世湖上游玩。

  但是哈烈为梁宗岱画像的可能性不大。他是一位雕塑家,先后在罗马和巴黎学艺,回瑞士后成为名家,苏黎世一个广场和外省一些公众地方竖立着他的大型作品。我们参考过关于他的评论和生平介绍,没有一篇提及他从事过油画创作。

  更大的问题在“存放在巴黎博物馆里”这句话。在那个时代,法国(现在也差不多)画家想把作品送进国家美术馆,不是说送就送,说挂就挂,道路十分曲折。法国中央集权,美术馆如何收藏也由“中央”决定。从十八世纪开始,国家设有一个高级艺术官员的职位,一位高官负责每年从巴黎沙龙画展选购作品,以及挑选艺术家来为国家的建筑物画装饰和壁画,或者雕塑大型纪念像等。除了这个来源,美术馆不少收藏品来自私人的馈赠或遗赠。这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国家购买,因为赠品可以充当遗产税。很多人想走这条路,但门槛很高,需要经过咨询委员会挑选,成员包括法兰西美术院院士、美术馆馆长等专家,只有真正有价值的作品才会入选。如果画家在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作品的最后归宿。因为艺术作品的成就须经时间的考验,国家规定,所有入选作品首先送进卢森堡美术馆,运气好的陈列出来,其余的储存在仓库。由于这是一间小美术馆,地方有限,因此规定每位艺术家的作品数量最多三张,以示公平。等到画家去世后十年,再次拿出来复审,这时才决定这些作品的去向:最好的被卢浮宫那样的世界级美术馆优先选去,次一级的分发到外省美术馆,余下的留给政府后勤机构,挂到官厅或官邸的墙上作装饰。

  数十年间,我们到过不少美术馆,都没有发现任何以中国人为主题的作品。因此,在很长时间内,巴黎博物馆藏有梁宗岱肖像画的说法,对我们来说只能是一个传说。

  波兰裔女画家

  然而,这种看法近年有所变化,因为新发现的连串史料,证实了《宗岱和我》里面的一些“传说”是真正的历史。例如他身为学生,却担任过《培正学报》的主编;和文学大师瓦莱理到公园散步,大师向他解释正在写的新诗篇,他回家后胆敢班门弄斧,写信陈述自己的设想;一个无名的外国留学生,出入巴黎文艺沙龙,成为惹人注目的人物,被人写入文章;《法译陶潜诗选》出版后,罗曼·罗兰写信给他,给予高度的评价等等。因此,我们不再绝对否定这张画存在的可能,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原来解开谜语的钥匙已经在自己的手里。

  今年初开始的工作是整理罗曼·罗兰与中国留学生的通信文献,因此要通读每个留学生的回忆文字。其中一位是盛成,他基本上是一位自传作家,回忆文字特别多,甚至连每一篇诗歌创作都是一个回忆。最后读到他的法文作品《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九年诗集》(Poèmes 1966-1979)就是诗歌。此书由两部诗集合成,《狂年吼》(Souffle des années folles,入集时更名为《阿维侬组诗》[Cycle dAvignon])和《老觚新酿集》(Du Pineau nouveau dans la canette dantan),都是在他第二次居留法国期间写成,一九九五年由蒙波利埃市中国电影节出版。书中有一首诗《悼梅拉·穆特》(?légie à Mela Muter),穆特是一位女画家,诗集以她画的盛成肖像油画作封面,引起我们的好奇心。盛成亲自为这首诗的题目加上注解:

  梅拉·穆特是雷蒙·勒菲弗的妻子。我在一九二八年六月初认识她于巴黎。六月十九日,《我的母亲》出版前六天,我到她的画室让她画像。这张肖像画由阿维农市马斯坎医生收藏。

  梅拉·穆特(Méla Muter,1876-1967)是犹太裔的波兰女画家,一九○○年左右到法国学画,一九一七年起成为左派作家和活动家雷蒙·勒菲弗(Raymond Lefebvre,1891-1920)的伴侣,一九二○年勒菲弗访问成立不久的苏联,回程在波罗的海遇难丧生。女画家一直活到一九六七年,五月十四日去世,盛成在六月十日写成此诗。

  这张画并不陌生。数年前为了得到一本《法译陶潜诗选》,不时上网追踪,到各大拍卖行打探。二○○八年在苏富比公司见过一面,此时离盛成写诗日期已经四十一年,可能是医生收藏家的后人拿出来拍卖,成交价二万一千欧元。到了二○一五年,此画再次出现在波兰一间拍卖行的目录上,以四万五千欧元成交,跃升了一倍多。

  虽然盛成解释了画像的来源,但我们希望对他们的交往知道得更多,弄明白一个波兰女画家为何会为中国留学生画像。习惯驱使我们去钻旧书堆,读了好些评论和介绍,没有见到盛成的名字,却证实了穆特并非无名之辈,不仅被波兰人视为国宝,即使在当时的法国也很有名气。她在一九二三年皈依天主教,一九二七年取得法国国籍,评论家把她列入法国画家之列。她最受人称赞的作品正是肖像画,因为风格独特。从风格和技巧看,她属于后期印象派,但创作方式别出蹊径。她善于挖掘人物的内心,在她的画笔下,观者看到的不是美或丑的外形,而是人物的内在精神。偏偏她选择的对象都是作家、艺术家和政治家之流,一些常怀千岁忧的人物,因此出自她笔下的肖像几乎都以苦脸迎人,有人称她为“痛苦脸孔的画家”。她摆设模特儿的姿势,不为悦目美感,只为陪衬整体的压迫紧张气氛,往往不甚美观。加上笔触粗犷,充满棱角,色彩泼辣,与古典派的圆融优美的人像画刚好相反,有些批评家攻击她在创造“丑”(laideur)。但是很多名人都愿意当她的模特,其中有前总理克列孟梭、作家巴比塞、雕刻家彭蓬(Fran?ois Pompon,1855-1933)等等。

  她不是作家,在文学界却很出名,传说她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最后的情人,她曾经为他画过一张肖像油画,又得到过他题赠的诗歌,被昵称为“M”。我们作过一些查证,觉得此说难以成立。一九二五年,里尔克挟着德语大诗人的光芒,重新回到阔别十年的巴黎,两人在一个文艺沙龙晚会上相识,此后开始通信。里尔克去世后,穆特为了纪念他,发表了他的三封来信,接着又写了一篇回忆文章。最近几年,穆特写给里尔克的两封信也重见天日。综观这些文献,两人互相赏识、互相关心,交换对文学、艺术和人生的看法,是谈得来的朋友,不是情人。里尔克有一组小诗《献给M》,成文于他们相识之前,与女画家无关。至于油画肖像,至今未见过任何图片或描述。只有一条线索,里尔克一九二六年给女画家的信中有一句话:“亲爱的好朋友,你未来终有一天会为我画像。我如何能抵抗你的激情冲动?”然而,这离诗人去世只有几个月的“未来”,画像是否实现是一个大问号。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张冠李戴的误会,如果把这些传说转移到真正的里尔克的最后情人芭拉蒂娜·克洛索沃斯卡(Baladine Klossowska,1886-1969)身上,一切都与事实吻合。她也是犹太裔波兰人,也是女画家,自一九一九年开始和里尔克通信,一年后成为情侣,里尔克为她取了以M字母开头的两个昵称,梅林娜(Merline)和穆吉(Mouky)。他让她为自己画了一张躺在沙发上的水彩全身像,在上面题了一首诗。他们的友情持续到里尔克在一九二六年冬去世,次年,芭拉蒂娜把里尔克献给她的十首诗辑成诗集《窗》(Les Fenêtres),亲自制作了版画插图出版。

  花落谁家

  弄清穆特的情况后,无法不联想起梁宗岱的油画像,因为两年前编辑《梁宗岱早期译作》时,遇到过她的名字,还粗略了解过她的简历。把书拿出来查看,很快就找到,那是梁宗岱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日从日本致瓦莱理信中的一句话:“大师有时见到雷惠兰夫人、艾蒂安、梅拉·穆特、拉劳、巴鲁兹兄弟、普雷沃和其他朋友吗?有机会时请代向他们致意和问候。”

  重看这句话,感到谜底的钥匙可能就藏在这里,混在一长列名字中间。既然穆特是梁宗岱要问候的朋友,两人必定相熟,这就存在为梁宗岱画像的可能。按老习惯,又去钻电子旧书堆,从长长的资料索引表中,看到一本杂志有他们两个人的名字。赶快按图索骥,运气很好,没有经过多少周折便找到电子版。这是一本艺术月刊,刊名《家具与装饰》(Mobilier et Décoration),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出版。文章的作者德里斯(Gaston Derys,1875-1945)是一位作家和杂志撰稿人,标题短得无可再短,《梅拉·穆特》(Méla Muter)。打开文章前心中暗自默告,只要里面有梁宗岱三个字便心满意足。谁知翻了两页,左下方出现一张油画图像,啊,中国人的脸孔,梁宗岱!好像怕我们不相信,油画右上角居然有三个中文字“梁宗岱”,他的亲笔中文签名!这真像当头霹雳,呆呆坐在那里,不敢触摸电脑,担心这一切都是幻象,一碰就散。过了好一会,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赶快细心做好记录,才放下心来。

  这是一张全身坐像,参照画家的同类作品,高度应该在一米至一米四之间,大于盛成的六十厘米半身像,属于大型制作。梁宗岱身穿翻领衬衣,手持一本打开的中国线装书,左脚搭在右脚膝上,头往侧望。右上方是梁宗岱的隸体书法签名,左上角是画家的直式签名。像中人在画上签名很少见,以中文书写,更是至今独一无二。比较奇怪的是梁宗岱没有戴眼镜,后来与一位画家朋友谈起,他说眼睛在人像画里很重要,眼镜遮盖眼睛,能免则免。

  仔细欣赏之后,黑白图片虽然清晰,但无法想象原画的色彩,于是产生观看原画的愿望。到底这张画现在何方?答案近在眼前,就在图片说明里:“《梁宗岱肖像》(阿尔及尔美术馆)”。啊,真的在美术馆里!又一个《宗岱与我》的“传说”被证实是历史。

  这张画为何从巴黎跑到地中海对岸的阿尔及利亚,第一个想法是当时那个地方是法国殖民地,被视为一个行省,卢森堡美术馆把这张画分发过去。这种臆测太容易了,也不符合“十年观察期”的规定,自己也不相信,于是又去钻旧书堆。折腾一番后得到这样的答案:这个地方当年被称为法属阿尔及利亚,成立于一八三○年,虽然被视为法国本土,但只是海外本土,卢森堡美术馆管不到这里。一百年间,数十万法国人移民到该地开发,促进了经济发展,文化艺术需要日渐增加,原有的阿尔及尔市立美术馆既细小又简陋,赶不上形势要求。当地政府有见于此,在一九二七年决定另址新建国立美术馆,取代旧馆。开幕日期定在一九三○年,刚好逢上阿尔及利亚建国百年纪念,于是拨出一笔专款来丰富藏品,作为百年庆祝的重要项目。为了买画,美术馆组织了一个专家小组,包括文化官员、大学教授、法国本土的卢浮宫和卢森堡美术馆馆长等专家,他们都是一时之秀,眼光过人,不仅搜罗古典派和学院派的作品,也购入了印象派及其他流派的现代绘画。挑选工作从一九二七年开始,持续了三四年,搜罗到四百九十多件藏品。穆特的《梁宗岱肖像》名列其中,开幕初期曾经展出,而且引人注目,才会被法国杂志挑出来亮相。

  然而,从那时到现在过去了八十多年,阿尔及利亚经历过翻天覆地的变化,美术馆逃不过同一命运。一九六二年独立前夕发生了一系列武装冲突,美术馆成为目标,被人放置炸弹爆炸,馆方赶紧把三百多件藏品转移到法国本土避难。独立之后,阿尔及利亚新政权要求归还,法国人有点舍不得,经过数年谈判,最后藏品送还,但不是原来的整体。至于《梁宗岱肖像》的命运,鉴于阿尔及利亚的目前局势,除非还在公开陈列,否则想知道是否仍在美术馆,或者已在混乱中失踪,可能要通过外交途径才有希望,这当然超出个人的能力范围。我们幸运地从一家德国旧书店收藏到这一期杂志的原件,这是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目前能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将来能不能看到原画的色彩,还是那句多次重复的老话: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不肯让有价值的东西泯灭。

  二○一七年七月四日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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