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年间的阉党专政,是明朝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读来惊心动魄,难以忘却。
所谓阉党,乃是以太监为核心的帮派,为首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总督魏忠贤,帮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以及把持各个部门的大小太监。他们上下其手,架空皇帝,把持内廷大权。令人讶异的是,外朝的一批文武大臣拜倒在魏忠贤及其党羽脚下,内外勾结,沆瀣一气,有所谓“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正如《明史·魏忠贤传》所说:“当此之时,内外大权一归忠贤,内竖自王体乾等外,又有李朝钦、王朝辅、孙进、王国泰、梁栋等三十余人,为左右拥护。外廷文臣则崔呈秀、田吉、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主谋议,号‘五虎;武臣则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主杀戮,号‘五彪。又有吏部尚书周应秋、太仆寺少卿曹钦程等,号‘十狗。又有‘十孩儿、‘四十孙之号。而为呈秀辈门下又不可数计。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这个死党,以专权乱政为能事,把政局搞得一团糟。
朝廷中的正直官员,不畏强暴,与阉党展开了殊死较量,前赴后继。结果以悲剧告终,令人唏嘘不已。
一、杨涟: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麽小丑?
杨涟,字文孺,号大洪,湖广应山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出任常熟知县,清正廉明,被举荐为“廉吏第一”。升任京官后,在泰昌、天启之际的“拥立”“移宫”事件中,功勋卓著,却从暗处传来不少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他一气之下辞官而去,以明心迹。正直人士愤愤不平,希望皇上挽留有功之臣。皇帝为了平复舆论,对外宣布准许杨涟回乡疗养身体,病愈后再为朝廷效力。
身在江湖,心在魏阙。杨涟在家闲散的日子,丝毫没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优哉游哉,念兹在兹的依然是朝廷政事。后人在《杨忠烈公年谱》中写道:“居恒独处,每阅邸报,闻魏忠贤、刘朝恣横状,辄潸然泣下。恐负先帝恩,曰:‘吾得面圣,碎首陈先帝付托之重,誓诛此贼,以报知遇。亲友如陈元朴、王思延辈常规之曰:‘今权在若辈,能诱之向正则可,空言徒起祸,无益耳。公时亦深以其言为然。” 为了不辜负先帝的托付,他发誓要除掉魏忠贤这个恶贼。天启三年朝廷起用他为礼科都给事中,家人都有喜色,他对子女说:“今冲圣孑立,外有兵戎,内有逆竖,疆场、宫府皆我死所,忧且不暇,何喜之有?”念及母未终养,子女尚未婚嫁,悄悄向亲友嘱托后事,每每笑言:“杨某这番出山,不知归路是何为也?”他是带着殉道赴死的心情进京赴任的。
天启四年,五十三岁的杨涟晋升为太常寺少卿,再晋升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对于他个人而言,可谓官运亨通,然而国运却十分堪忧。《杨忠烈公年谱》写道:
魏忠贤用事,群小附之,惮众正盈朝,不敢大肆。公(杨涟)与赵南星、左光斗、魏大中辈,激扬讽议,务植善类抑憸邪。忠贤及其党衔之刺骨,遂兴汪文言狱,将罗织诸人。
在此危急关头,杨涟连上两疏,矛头直指魏忠贤。第一份奏疏的主旨是“止内批屡降”,请求皇帝剥夺魏忠贤内降矫旨的权力,把生杀予夺大权归还皇帝,把票拟权归还内阁,人事权归还六部,是非权归还都察院、六科。杨涟的结论是:以票拟还内阁,以黜降还部曹,以是非还台谏,即贷忠贤以不死,严加戒谕,令其小心谨慎,保全恩宠,毋代人操刃,擅作威福,自取罪殃。显然留有余地,只要魏忠贤改过自新,便可贷以不死。虽然仁至义尽,却缺乏震慑力,皇帝与魏忠贤毫无反应,说了等于白说。忍无可忍,迫使杨涟使出撒手锏。
天启四年六月初一日,杨涟以舍得一身剐的大无畏气概,揭露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这篇震惊天下的奏疏,酝酿多时。《年谱》写道:“公出山之日,即密缄一稿,欲起写,恒泣出声。家人惊问,则以思念先君为言……继而怀疏入朝,之易公等见稿乃夜半写物也,举家惶惶,佥骇祸迫。公曰:‘明知有祸无益,但骑虎将成,无使后世谓顾命(大臣)之中此时无一人有男子气。斯言也,早已义不顾身矣。”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所以奏疏的文字尖锐泼辣无所顾忌,声讨魏忠贤“怙势作威,专权乱政,欺君蔑法,无日无天,大负圣恩,大干祖制”,要求皇上“大奋乾断,立赐究问”。为此列举二十四大罪状,以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置魏忠贤于死地,例如:
——魏忠贤假传圣旨,太监三五成群勒逼喧嚷,致使朝堂成为喧闹的集市,败坏了祖宗二百余年的政体。
——魏忠贤不容正直大臣立足于朝廷,指使亲信在朝堂上喧闹侮辱,交搆诬陷,迫使他们罢官而去。对于柔媚善附的小人,却破格起用。真所谓与我善者为善人,与我恶者为恶人,必不容盛世有正色立朝之直臣。
——魏忠贤一手握定枚卜(遴选内阁成员)大权,排斥先进,安插亲信,形成“门生宰相”局面。致使一时名贤不安而去,真所谓颠倒有常之铨政,掉弄不测之机权。京城有言:皇上之怒易解,忠贤之怒难饶。
——魏忠贤勾结奉圣夫人客氏(皇帝乳母),害死皇后所生长子,勒令怀孕的妃子自尽,致使皇上无嗣绝后。
——东厂原以察奸细、缉非常,自魏忠贤受事,专门用来扰民,鸡犬不宁,而且直以快恩仇、行倾陷,片言违忤,驾帖立下。势不至兴同文之狱,刊党锢之碑不已。当年权阉汪直之西厂,恐未足语此。
——祖宗法度规定,宫内不许驻扎军队,原有深意。魏忠贤擅自在宫内组建称为“内操”的军队,由亲信党羽操纵,究竟意欲何为?
——近日魏忠贤前往涿州进香,一路上骑兵簇拥如云,蟒袍玉带的官僚在后追随,警跸传呼,清尘垫道,百姓误以为皇上驾到。返回时,改驾四马,羽幢青盖,夹护双遮,俨然皇上之乘舆。忠贤此时自视为何如人?
——宠极则骄,恩多成怨。聞今春驰马御前,皇上曾射杀其马,贷忠贤以不死。圣恩宽厚,忠贤不自伏罪请死,且闻进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释,心腹之人时时打点。从来乱臣贼子只争一念放肆,遂至收拾不住。皇上果有此事,奈何放虎兜于肘腋之间?
杨涟在弹劾奏疏最后写道,他所揭露的罪状证据,都得之于邸报、招案,以及北京共传共见的事实,并非捕风捉影的臆度之言。魏忠贤惧怕内廷有人揭发,杀者杀,换者换,吓得左右近侍都不敢言;惧怕外廷有人揭发,逐者逐,锢者锢,致使外廷官员都观望而不敢言。更有一种无识无骨苟图富贵之徒,或攀附枝叶,或倚托门墙,或密揭居停,或投充门客,逢其所喜,挑起所怒,无所不至。即使奸状败露,又有奉圣夫人客氏为之弥缝其罪戾,故而气焰嚣张。
为了惊醒皇上,他写下了振聋发聩的警句:
掖庭之中,知有忠贤,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内,知有忠贤,不知有皇上。即大小臣工,积重之所移,积势之所趋,亦不觉其不知有皇上,而只知有忠贤……宫中府中大事小事无一不是忠贤独控,即章奏之上,反觉皇上为名,忠贤为实……伏念皇上天纵聪明,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麽小丑?
事实确实如此,甚至于皇帝作出任何决定都得听魏忠贤的意见,每每遇见中外有紧切当做之事,当起用之人,皇帝必定说:“要与内边(魏忠贤)说说。”或者人不得用,事不得行,皇帝也只是说:“内边(魏忠贤)不肯。”所以杨涟感叹:“伏念皇上天纵聪明,春秋鼎盛,生杀予夺岂不可以自主,何为受制幺麽小竖?”
杨涟列举二十四大罪状,涉及魏忠贤专权乱政的各个方面,以至于宫廷与政府大小事务都由魏忠贤掌控,形成“皇上为名,忠贤为实”的太阿倒持局面。最为令人咬牙切齿的是,第九条罪状所说“皇上又不能保其妃嫔”,第十条罪状所说“皇上亦不能保其第一子”,致使皇帝朱由校断绝子嗣。刘若愚作为魏忠贤的亲信,崇祯初年被捕入狱后,交代魏忠贤与客氏迫害皇后、裕妃、成妃的细节,见于《酌中志》的“两朝椒难”,可谓罪证确凿。仅凭这两条,按照大明律令,就可以判处魏忠贤极刑。所以杨涟希望皇帝立即将魏忠贤就地正法,客氏驱逐出宫。杨涟在那个黑白混淆是非颠倒的年代,敢于如此直言无忌,是要冒殺身之祸的。他此前已经意识到“杨某这番出山,不知归路是何为也”,意识到“明知有祸无益”。一旦不能扳倒魏忠贤,他自己必死无疑,对他而言,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
后来的事实表明,不仅杨涟惨遭杀害,凡支持杨涟反对魏忠贤的正直官员都未能幸免于难。故而有人批评杨涟“纠逆近激”,以为弹劾魏忠贤之举过于偏激。郑鄤在杨涟文集的序言中奋力驳斥:“公(杨涟)疏未发之前,逐阁辅,逐冢宰,逐宗伯、司寇,珰焰何尝不烈?君子之祸何尝不棘?又谁激之耶?”又说:“余观公(杨涟)论事甚平,闻公与人甚和,尝怪何以得祸至此?及读遗编,愾然而叹:人事忌认真,而公最真;物情忌勘透,而公最透。”可谓知世论人的真知灼见,即使没有杨涟的弹劾,六君子之狱的悲剧也不可避免。
二、“臣工先后申疏无不危悚激切”
杨涟要把不可一世的魏忠贤置之死地的呼声,极大地鼓舞了正直官员的斗志,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汹涌澎湃,仿佛一场海啸。
色厉内荏的魏忠贤面对强大的舆论压力,惊慌失措,请内阁次辅(副首相)韩爌出面帮他讲话,遭到韩爌严词拒绝。不得已,到皇帝面前哭诉,客氏(皇帝乳母)从旁委曲调护,决定由内阁辅臣魏广微票拟谕旨,曲意回护。魏广微这个无耻之徒早已拜倒在魏忠贤脚下,被人们讥讽为“门生宰相”,杨涟奏疏中提及的“门生宰相”就是指他。魏忠贤佯装辞去东厂总督之职的奏疏,上面的朱批就是心有灵犀的魏广微代皇帝草拟一道温旨:“尔闻言增惕,不置一辩,更见小心。”
此时杨涟奏疏仍旧“留中”,乃是魏忠贤一手掌控的结果。请看谷应泰提供的细节:“(杨)涟疏成,意欲于午朝面奏,出疾雷掩耳之计。缮写甫竟,次日免朝。恐再宿则机泄,则害成也,遂循例封进。故忠贤得以弥缝。(杨)涟语愤激,冀补牍以伺对仗。忠贤闻之,阻遏(皇)上不御朝三日。至四日,乃出御皇极门,刀剑倍于往时,侍班官僚更为严谨,左班诸臣不许擅出奏事。”
内阁首辅(首相)叶向高鉴于外间舆论汹涌,请求皇帝将杨涟奏疏与魏忠贤答辩奏疏一并发下,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他在六月初二日向皇帝提议:
今日发下司礼监太监魏忠贤本,为左副都御史杨涟参论,自请罢斥,奉有传谕拟票进呈。其杨涟本已逾两日,未蒙发下,圣意渊拟非臣等所知。即臣等亦以为方今多事之时,朝端不宜纷扰,但事体关系颇大,人情猜忖易生。皇上既以忠贤久侍左右,任事过直,素蒙鉴信。而杨涟当两朝鼎革,忠诚肝胆,为先帝及皇上所知,疏中事情总在圣鉴。原奏与辩疏俱发之听讼,然两造具备,片言可明。即宫闱邃密,道路哗传之言,皇上自不难明一晓谕。其余外廷用人行政等事,逐款辩明,人人洞悉,无论政体宜然,而言者即属过计,得以自释疑衷;被言者即果风闻,亦得以尽白疑迹,传之中外,闻于四方,不至为朝廷增一疑事矣。
叶向高力图不偏不倚,保持中立的姿态,希望事情越辩越明,过于一厢情愿。得到的圣旨,明显偏袒魏忠贤,每一句话都在谴责杨涟:“一切政事朕所亲裁,从未旁落。至于中宫、皇贵妃并裕妃事情,宫壸严密,况无指实,外廷何以透知?内言毒害中宫、忌贵妃皇子等语,凭臆结祸,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于上,岂是忠爱!杨涟被论回籍,超擢今官,自当尽职酬恩,何乃寻端沽直,本欲逐款穷究,念时方多事,朝端不宜纷扰,姑置不问。以后大小各官务要修职,不得随声附和。有不遵的,国法具在,决不姑息。”处处在为魏忠贤辩解,一切政事都有皇帝裁决,大权并未旁落,哪里谈得上专权乱政,杨涟分明是在寻端沽直!叶向高原本想调和矛盾,在魏忠贤和杨涟之间做一个和事佬,讨了个没趣,郁闷地请求辞职。这是他第五十九次乞休了,理由是苦于疾病折磨——“郁火熏蒸,前后闭结,水火不通”,“今此数日所苦愈加,日夜呼号,求欲速死”。
正直官员们义愤填膺,纷纷交章弹劾魏忠贤,挺身支持杨涟,掀起一波又一波声讨巨浪。气势之凶猛前所未有,史家如此记载:“一时臣工无不义愤。于是科道则有魏大中、陈亮训、袁化中、周宗建、李应昇、黄尊素、方大任、刘芳、刘廷宣、许誉卿、房可壮、喻思训、胡永顺、胡良机、朱大典、陈奇瑜、翟学程、熊奋谓、刘之待、段国璋、霍守典、甄淑、孙绍统、周汝弼、吴弘业、刘其忠、陈熙昌、刘懋、王政新、李光春、潘士良,谢奇学、胡士奇、刘朴、杨王珂、刘先春;南科道徐宪卿、赵应期等;兵部尚书赵彦,詹事翁正春,太常胡世赏,太仆朱钦相,抚宁侯朱国弼,南公疏京兵部尚书陈道亨等,先后申疏,或专或合,无不危悚激切。”
第一个力挺杨涟的是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字孔时,号廓园,浙江嘉善人),当他得知杨涟弹劾魏忠贤,兴奋地说:“是余志也,杨公乃先我着鞭。”他早就有志于此,为了支持杨涟,率领同僚写了一份公疏,措辞尖锐凌厉。首先历数魏忠贤的罪恶,其次赞美杨涟的壮举深得民心,再次希望皇上采纳杨涟之言惩处魏忠贤。魏大中主张定魏忠贤之罪,籍没家产,资助辽东;客氏出宫,不得再入宫掖;逮捕傅应星、陈居恭、傅继教,治其内外交通之罪。
皇帝依旧我行我素,听不进逆耳忠言,两天后圣旨下达:“这事情屡有明旨,如何全不遵奉……且宫闱邃密,何得妄生猜疑。好生逞臆渎扰,本当重处,念系言官公本,为首的罚俸五个月,其余的姑不究。”或许皇帝根本就没有浏览此疏,完全听信魏忠贤一面之词,而且圣旨一日三变。先是说“为首的罚俸五个月”,继而又说“为首的着降三级调外任用”,以后又说“为首的还着锦衣卫拏送镇抚司究问”。
请辞未蒙批准的叶向高,仍然在履行首辅职责,出面为魏大中求情:“自杨涟疏上,各官职在言路,自不能已,尚以后时为迟。缄以臣等不能执争为失职,责之缄嘿,渠自有辞。若云宫闱严密,则道路风闻,外廷疑议,各官不过就杨涟前疏一为剖发,原非自创说也……况言官职在敢言,科道自是公疏,伏望特鉴悃忱,统赐容贷。”也许是叶向高的求情发生了作用,魏大中并没有“降三级调外任用”,更没有“着锦衣卫拏送镇抚司究问”,魏大中还是吏科都给事中。
魏忠贤对杨涟、魏大中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但时机还不成熟,只能采取別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阴谋暗杀杨涟,《杨忠烈公年谱》写道:“自是内外互持未动,而忠贤日购死士刺公(杨涟)私第,皆至墙却步,若有云雾障护者,不得入。五城(兵马司)闻之,皆设兵防守。一夕,有人飞檐而至,公见之曰:‘杀止杀我,毋伤我母。其人曰:‘吾实奉委,感君忠孝,何忍加害!竟不言姓名而去。”这一情节,看似小说家言,却实有其事。魏大中听说有大内刺客,立即写信给杨涟:“微闻有警动,此何消息也?疑是山鬼伎俩耳,以不闻不见应之,何如?病不得,叩悬悬。”
杨涟、魏大中等君子的处境是险恶的,随时随地有可能遭受不测,善良的人们忧心忡忡。
面对严峻的形势,正直官员们的议论依然危悚激切。御史袁化中(字民谐,一字熙宇,山东武定人)提醒皇帝注意魏忠贤的狐群狗党铤而走险。他在奏疏中说:
忠贤之恶,外廷久知之,特合适未之知耳。惟皇上未之知,故忠贤犹有畏心,时而为小忠小信以结权。今宪臣(杨涟)明明告之皇上矣,皇上即念潜邸微劳,未必不贷忠贤以不死,而忠贤则日日惧一死。惧死之念愈深,将免死之术愈攻,其狗党狐群或忧祸之心转迫,将铤而走险……皇上明圣,试思深宫大廷之内,何可使多疑多惧之人日侍左右,而不急为之处分也。昔冯保在神宗初年,岂遽逞不轨,只以威权日重,党附日多,不肯回头,后神祖春秋渐盛,太阿独持,保遂殒其身命。今忠贤事正与(冯)保类,若不及今严为裁抑,恐形迹不避而罪恶贯盈,直至事败,皇上即欲全忠贤而不得。
三、叶向高调停弥缝,进退失据
沈国元《皇明从信录》对袁化中的奏疏,如此评论:“时言者四起,已成骑虎之势,叶(向高)元辅意主调剂,谓讽忠贤退而诸议息矣。且望其迁善改过,使立召王纪、文震孟诸臣,复其原职,以著维新。意良善矣,而孰虞忠贤之决不能从也。说者不无归咎于阁臣持之不力,不知章疏留中,旨皆不下阁票,徒以一揭再揭敦请。忠贤根蒂盘固,能遽拔之去耶?然则听其必趋之势,相与束手而受其弊乎?此际在阁部大臣宜用术用权,在廷事诸臣宜用胆用气。何为权术?彼刑余之流,亦有骨肉心腹,其中岂无一二知祸福利害者?当势激理禁,使了然于威福易尽,残虐必穷,私智有限,公论难沉,性命族属何可不念!”事情确实如此。
在这场斗争中,叶向高尽力不偏不倚,以调和折中为宗旨,正如《明史》所说:“(叶)向高为人光明忠厚,有德量,好扶植善类,再入相,事冲主,不能謇直如神宗时。”当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时,他很不以为然:“事且决裂,深以为非。”面对既成事实,他感到左右为难,深知魏忠贤“怒不可犯”,他的选择是“意在调护,以免缙绅之祸”。
据文震孟之子文秉说,叶向高才能笼罩,魏忠贤颇为敬重,杨涟请叶向高“清君侧”,除掉魏忠贤:“今魏忠贤怙恶擅权,国势将去,公为心膂重臣,同国休戚。小者不必问,宜请上御门,将忠贤杀皇子、贵人、妃嫔诸大逆状,明白奏请处分,以清君侧。失此不图,流祸将大,焉用彼相为?”叶向高不同意:“仆老矣,不惜以身报国,倘主上不果听,公等置身何地乎?”魏忠贤获悉后,愤恨地回应:“何待诸臣,我即请上御门,召问诸臣,如上以为有迹,寸磔何辞。不然,可自为计。”众人益发愤愤,叶向高只得两面调解。
六月九日,叶向高写了题为“论魏忠贤事情”的奏疏,表达调停折中的观点。一则说,臣所不能曲为忠贤解者:“顷都御史杨涟论劾太监魏忠贤,列其大罪二十四款,多穷凶极恶之事,骇人听闻,臣在病榻见之,亦魂摇心悸。举朝臣工无不以(杨)涟为忠直,言人所不敢言,于是连章迭疏,攻击纷然。皇上虽力为解释,终不能止,其仰颂宸衷亦已甚矣。臣平心而论,诸所论列,如中旨之频传,大臣之摈斥,言官之被逐,章奏之停留,凡属此类,虽皇上皆引以为圣裁,然九阍沉沉,何处可阁?即臣等地近密勿,亦未敢信其尽出宸断与否,况外廷远隔,能不猜疑?而忠贤独被宠任,人皆谓其所言皇上无有不听,故凡有不美之事,毕归之忠贤。此臣所不能曲为忠贤解者也。”
再则说,臣之所以未敢遽为忠贤罪者:“至于堕中宫之胎,殒裕妃之命,毙御幸之宫人,则事在内廷,难以疏断。圣明在上,威柄独操,忠贤即怀无良之心,负吞天之胆,何敢作此等事!故缙绅有问臣者,臣皆对以不知,亦告同官(韩)爌谓:‘此言稍过。人或以此病臣,臣笑曰:‘我为辅臣,若真知此事而隐忍不言,直待台臣之讦发,则其罪当与忠贤同,岂可一日容于人世哉!此臣之所以未敢为忠贤罪者也。”
三则说,忠贤之祸不发于今,必发于他日:“乃臣之所深虑者,则以忠贤一中官耳,非有大功劳于世,仅凭借皇上龙潜狎昵之爱,一旦富贵至此,可谓无妄之福,造物所忌。况海内人情怨恶日久,故杨涟一言,和者四起,(杨)涟疏传之天下,天下之人必以为言言皆真,件件是实,毋论忠贤不能自辩,即皇上代为忠贤辩,人亦不信。而臣窃观皇上临御以来,左右近幸之臣,朝被宠而夕蒙辜者接踵而是,则忠贤之祸不发于今,必发于他日。”
有鉴于此,叶向高提出平息事态的最佳方案,请魏忠贤辞去东厂总督,退归私第,远势避嫌,迁善补过。
让魏忠贤自动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势和地位,显然是过于天真的想法,魏忠贤绝对不可能接受。皇帝日前向叶向高打招呼:“举朝哄然,殊非国体,卿等与廷臣不同,宜急调剂,释诸臣之疑。”所谓“释诸臣之疑”,就是要他帮魏忠贤辩护,叶向高的主张显然有悖于此。在反对魏忠贤的官员眼里,叶向高此举是在为魏忠贤“画策投歡”,把他与正德年间投靠太监刘瑾的内阁辅臣焦芳相比拟。
叶向高两头不讨好,再次上疏,向皇帝讲明他的良苦用心:“臣等地居密勿,不敢自同于廷臣,即疑受谤,情固甘之。惟是人情纷扰不止,将至决裂,传至海内,愈生猜忖,忠贤之心终无以自白,其势亦终不得安。皇上固难以不见不闻之法而处此也。臣等再三思维,皇上诚念忠贤,则当求所以保全之,而今日保全忠贤之计,莫如听其所请,且归私第,远势避嫌,以安中外之心。”
皇帝的答复,是十分罕见的长篇大论,训斥叶向高,为魏忠贤评功摆好:“朕览卿等奏,顷因杨涟疏论魏忠贤,以致诸臣渎奏殆无虚日,朕岂不闻不见,佯为不知而不深究?盖已内洞劳臣之心,欲外宪臣之体。况忠贤事皇考于春宫时,朕在襁褓间便赖护卫。迨圣母升遐后,朕殷忧危险,皆所饱尝,服食起居总忠贤是赖。当皇考弥留之际,曾云:‘内侍忠直,不避形迹,独此人耳。今乃被杨涟指摘牵诬,而大小臣工又随声附和,纷纷渎扰。今事事皆朕亲裁,有何专擅?有何疑忌……朕追惟往事,何忍忘忠贤今昔之劳,辄以浮言听其所请乎!”
皇帝毫无保留的庇护,助长了魏忠贤的气焰,叶向高要他体面地下台,令他愤恨不已。魏广微趁机向魏忠贤献策:“必去叶向高而后可。”还献上《缙绅便览》一册,开出六七十人名单,包括叶向高、韩爌、何如宠、钱谦益、成基命、缪昌期、姚希孟、陈子壮、侯恪、赵南星、高攀龙、杨涟、左光斗、魏大中、黄尊素、周宗建、李应昇等,“皆目为邪党,暗于上前借事摈斥”。
叶向高处境岌岌可危,为了摆脱困境,他竟然扬言,最近所写的奏疏并非出于自己意愿,而是门人缪昌期(字当时,一字又元,号西溪,常州江阴人)逼迫所为。
文秉披露了这一细节:“应山(杨涟)疏上后,应者响合。福清叶向高亦密具一揭,讽上准魏监忠贤退归私寓,待之以优渥,比于勋戚大臣,庶上不失恩意,下明其退让,此两得之道也。揭入,大拂内意,福清(叶向高)惧,思有以自解。乃扬言此揭非出于吾意,乃门人逼我为之。门人指澄江缪昌期也。”
文秉的说法取材于缪昌期的自叙:“及应山(杨涟)疏上,余适过福唐(叶向高)、湘州李公先在坐。福唐曰:‘大洪(杨涟)这疏亦太容易,彼其人(指魏忠贤)于上前时有匡正。一日,有飞鸟入宫,上乘梯手攫之,其人挽上衣不得上。有小珰赐绯(衣),叱曰:此非汝分,虽赐,不许穿。其认真如此,恐大洪疏行,难再得此小心谨慎之人在上左右。余曰:‘谁为此说以欺老师?可斩也。福唐色变。余先起,师先送余出。其语闻于应山,意不胜愤……先是,应山疏上,言者响合,福唐亦密具一揭,讽上准其退归私寓,过加优渥,比于勋臣者。然则上不失恩意,下明其退让,两得之道也。揭入,大拂内意,福唐惧,思有以自解者。乃扬言:‘此揭非出我意,自我门生所迫也。而流言自此始矣。且谓应山之疏尽出吾手。而忌者附会其说,益不可解。福唐归途逢人告愬:‘西溪(缪昌期)骂我,彼与大洪一人日夜往来。正与代草之说相呼应,以实其出揭非本意之言。嗟乎,福唐名宽大,岂真欲杀我哉?不过借以自解,而余遂不可解矣。”
缪昌期的自叙是可信的,叶向高在危急关头,把起草奏疏的责任推到缪昌期身上,不过是“借以自解”。他与杨涟、魏大中、缪昌期对于魏忠贤的态度,存在根本分歧,不主张猛烈抨击,而主张调停弥缝,结果适得其反,进退失据。结果得罪了正反两方:一方认为“大拂内意”,另一方认为“画策投欢”。内阁首辅的地位摇摇欲坠,只有一走了之。他在乞休奏疏中感叹:“连日病势愈增,加以愁闷抑郁,时刻难挨。即如魏忠贤一事,议论纷然,皇上之所望于臣者,臣既不能得之于外廷,而外廷之所责备于臣者,臣有不能得之于皇上。以旦暮去国之人,而居此两穷之地,缄口既难,开口亦罪,即使无病亦万分当去,而况于真病且难医之病哉!”
天启四年七月初九日,他上了第六十七个乞休奏疏,哀叹:“臣与阁事不预闻已半载矣,累然垂死之残躯,强之在此,亦有何益?”终于得到皇帝恩准,驰驿回乡,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三朝元老叶向高在政坛的最后日子是颇为煎熬的,既有老病的折磨,更有精神的苦闷,调停弥缝于截然对立的两方,吃力不讨好,正如他自己所说。既不能得之于外廷,又不能得之于皇上,缄口既难,开口亦罪。而且魏忠贤的亲信太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巡城御史林汝翥查办太监,魏忠贤下令廷杖,吓得他赶紧潜遁。太监以为他藏匿于叶向高寓所,一百多人冲进首相府搜索,一无所得,还大肆谩骂。这种刺激使他心灰意冷,毅然请归。他与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缪昌期等人对于魏忠贤的态度,截然不同,后来魏忠贤阉党把他列为“东林党”的第二号领袖,实在冤哉枉也。
叶向高抽身而走,左光斗写信表达了理解与同情,并写诗送叶向高归去:
党锢将兴思乞归,如公当日号知几。
江湖何心分清浊,牛李难分孰是非。
生计青门瓜正熟,功名白发愿同违。
西行大祸犹能解,莫恋滩头旧钓矶。
叶向高的离去,使得外廷失去了可以制衡邪恶势力的元老重臣,顾秉谦、魏广微得以把持内阁,希意阿旨,魏忠贤更加肆无忌惮。然而,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依然昂扬,一身正气的清流之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工部屯田司郎中万燝提醒皇帝注意,政权一日不在人主,必有尾大不掉之虞;利权一日不在人主,必有毛将焉附之患。他说:“窃见今太监魏忠贤性狡而贪,胆粗而大,口衔天宪,手握王爵,所好生毛羽,所恶成疮痍。如荫子侄至一世再世,赏厮隶至千金万金;立枷士民,毙至十数命;驱逐大臣,处置言官,空至十数署。是一切爵赏生杀予夺之权,全不为皇上有,而尽为忠贤有。举国侧目,鳃鳃然有不胜太阿倒持之忧焉……仍祈皇上大奋朝纲,立置忠贤盗利权、误陵工之罪,于以谢先帝而快人心。”皇帝勃然大怒:“着锦衣卫拿来午门前,着实杖一百棍,革了职为民,永不叙用。”对于无缘无故的廷杖,大臣纷纷申救,毫无作用,万燝竟然被活活打死。
魏忠贤杀一儆百,却难以堵住言路。南京礼科给事中杨朝栋揭发,魏忠贤指使亲信在留都南京大肆搜刮,稍不遂意,宵小之徒就扬言“曾与内边魏公处费了许多使用”,或者威胁道:“必急走北京魏公处弄得一严旨下来。”杨朝栋责问:“宫禁何地?票拟何事?宵小大言无忌,敢于玩弄,是陛下邃密之处,为忠贤垄断之所,詎可谓无外人知之觉也!今近而中国,远而四夷,孰不知朝廷之上有一恶珰魏忠贤者,是可以生死争夺人也,是得窃票拟之权,而大小臣工惟所黜逐也。从此而趋膻赴臭者邀非分之术,耿介忠直者灰任事之念。”他希望皇帝敕下法司严加勘问,或诛或谴,自有祖宗三尺之法,不能为之宽贷。
御史李应昇(字仲达,常州江阴人)为无辜廷杖致死的万燝鸣冤,仗义执言:
而(万)燝今死矣,未报国恩,先填沟壑,六尺之孤绕膝,八旬之母依闾,旅櫬无归,游魂恋阙。臣僚饮泣,道路咨嗟,然无不共亮,非出于皇上之心也。彼时群珰横击,血乱神飞,监杖张威,伤痕甚重,兼以倒拖逆拽,蹴踏摧残,种种不支,故出于此。而今皇上损好生之德,负杀谏臣之名,故臣不暇为万燝冤,而深为皇上冤也。且天下士大夫所以激昂奋发,不能自已者,独念祖宗二百余年,祸在萧墙,且在旦夕,故怀忠仗义,感恩图报耳。而一言触忤褫辱身死,岂所以作忠而劝士哉……悬之以必死之法,而求批鳞折槛之风,虽贤者犹或难之。若曰吾不用直言可以致治,则是剖心不亡,腹诽不灭,而惟言莫违。
南京兵部尚书陈道亨(字孟起,江西新建人)、侍郎岳元声(字之初,号石帆,浙江嘉兴人)率领同僚,向朝廷呈上一份公疏,支持杨涟,批评皇帝偏袒魏忠贤:“近日屡接邸报,左副都御史杨涟有逆珰怙势作威专权乱政一疏,列东厂太监魏忠贤罪状,恭奉严旨;又见魏忠贤孤臣戆直招言谨辞东厂一疏,恭奉温旨。因是在廷诸臣前后疏劾忠贤罪状宜核,杨涟疏奏宜纳,拜奉严旨,群臣为之骇然。顷见阁臣揭帖,奉旨谆谆,乃知皇上竟念忠贤今昔之劳,不忍听其陈请,不但不加查处而已;于杨涟则谓其指摘牵诬,非无因而发,不但不赐采纳而已;又则群臣随声附和,纷纷渎扰,不但不蒙优容而已。以知圣心坚如砖石,即臣等奚容益之填耳哉!”他们奉劝皇帝,体察大小诸臣的赤胆忠心,魏忠贤恶贯满盈,必不可容;杨涟疏词逼真,必不可弃。这并非仇于魏忠贤而比昵杨涟,而是公听并观,洞察魏忠贤假以小劳恣其大逆,诸臣弹劾实为效忠于皇上,奚容致疑。“陛下秉道嫉邪,洞烛事机,若徒念忠贤勤劳末节,遂举魁柄而授之,恣其窃弄,任其决裂,姑息养奸,优柔酿乱,谓将以是酬劳,何待宦竖之太重,而视天下太轻耶!”
署国子监祭酒事礼部右侍郎蔡毅中(并宏甫,号濮阳,河南光山人)率领国子监同僚:监丞金维基,博士门洞开、邓光舒、王裕心,助教张翰南、徐伯微、姚士儒、孙世裕、董天胤,学正王永兴、蒋绍煃,学录聂云翔、杜士基等,向朝廷进呈题为“请纳忠言以杜祸源”的公疏。这所最高学府的师长们语重心长地对皇上说:
臣正与诸生讲“为君难”一书,忽接左副都御史杨涟论劾内监魏忠贤二十四罪疏,合监师生千有余人,无不鼓掌称庆,以为皇上有忠正之臣如此,僚采有忠直之友如此,祖宗社稷有灵得此忠直之臣如此;以为皇上见疏必憬然悟,赫然怒,雷霆之威加以三尺,将疏发下九卿科道逐一究问,以正权珰之罪矣。及奉圣旨,乃皇上不惟不行,而以一切朝政皆云亲裁,是皇上以权珰为真忠真贤,而代受其过矣。合监师生无不扪心愁叹不已也。
臣谓二十四罪,魏珰之奸胆显恶大端毕尽矣,臣不敢剿说雷同以资天听……刘瑾虽多僭萌,未闻以私塚而等之陵寝也;刘瑾虽暴宫官,未有死宫妃圣储之显迹也,未闻以内操之甲兵四时入太庙也。今忠贤宫中之受害,陛下知之,外臣不敢尽言。即内操一节,鼓炮之声惊天动地,而九庙之神灵不安。每飨太庙,御路之上刀剑甲兵围侍如麻,两监掖圣躬步行如飞,臣等跪迎跪送俱在甲兵之后,欲一望见圣颜而不可得。设使有奸细刺客杂于兵戈之中,是时变在呼吸,何以为计?此二十四罪之中所当即行罢禁,不俟终日者也。
至加以门户而驱逐正人,以无辜而枷死多命,窃恐党锢之祸成,忠谏之臣不免于凶人之手矣。此二十四罪中无一不当悉究,而此犹当急行昭雪者也。渐不可长,若待其恶满势成,不可救矣。
这些官员不顾自身安危,誓与魏忠贤不共戴天的精神,令人感动,令人钦佩。但是,他们把复杂的政治斗争看得过于简单,始终没有弄明白,他们寄予极大希望的皇帝朱由校和魏忠贤、客氏三位一体,只要朱由校不死,魏忠贤和客氏就不会倒。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正直大臣意欲置魏忠贤于死地,没有成功,魏忠贤稳住脚跟之后,反攻倒算,实施一场又一场大屠杀,朝廷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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