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 363000)
薛绍徽(1866~1911),字秀玉,号男姒,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晚清著名女作家,著有《黛韵楼诗集》,计诗集4卷、词集2卷、文集2卷。生平事迹见《黛韵楼诗集》所附其子陈锵、陈莹及其女陈荭合编《先妣年谱》。今有林怡女士点校本《薛绍徽集》,并附所著《在旧道德与新知识之间——论晚清著名女文人薛绍徽》,介绍了薛氏家世生平、思想性格、文学创作等方面的情况,论定在前期创作中词胜于诗。[1]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介绍了薛氏与其夫陈寿彭合译的小说《八十日环游记》,认为是一部忠实于原文的译作。刘荣平《论以昆曲唱词——以薛绍徽唱词观为中心》探讨了薛氏“无词不可唱,无词不合乐”唱词观,肯定了其唱词观的价值和意义。[2]薛氏词作尚未有专文探讨,今试作一文,以就教方家。
一、不让须眉的词史意识
从词史的角度审视词的创作,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提出了“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3]的著名论断,后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卷八指明了“拈大题目,出大意义”[4]的以词写史的创作途径。这些观点的提出是近代以来中国社会饱受内忧外患的现实使然,是词家创作取向的正确抉择。薛氏本一闺中弱女子,毕生勤勤恳恳,以相夫教子为己任,其生活观念略显传统而保守。然而近代以来,福建濒临海隅,为列强觊觎大陆内地的前沿地带,战事一再发生,又福建之门户台湾更是列强垂涎已久志在必得的宝地。薛氏虽处闺中,亦不能不感到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形势。薛氏之夫陈寿彭在海军、邮传部门任职,通晓英、法文,有旅居海外之经历,所以薛氏能够从他那里知道洋人侵侮我中华子民的事件。薛氏四十五岁时总结自己一生的诗词创作曾说:“吾生平最恶脂粉气。三十年诗词中,欲悉矫而去之,又时时绕入笔端。甚哉,巾帼之困人也!”[5]可见薛氏是有意识地超越自身的性别局限,力图去写作重大的题材。
薛氏词中正面写史之作以反映中法战事的《满江红》最为突出。1889 年6 月寿彭欧游归来,偕绍徽往马江昭忠祠祭奠中法海战中殉难的马尾船政学堂的同学,途中听到关于当时战事之过程的议论,命绍徽“记之”,绍徽作《满江红》并长序,兹全录如次:
中元日,绎如以甲申之役,同学多殁战事,往马江致祭于昭忠祠,招予及伯兄同舟行。航工一老妇言:当战时,适由管(琯)头载客上水。风雷中,炮声、雨声交响,避梁厝苇洲中,见敌船怒弹横飞,如火球迸出。我船之泊船坞外,若宿乌待弋,次第沉没。入夜,潮高流急,江上浮尸滚滚。敌船燃电灯如白昼,小舟咸震慑,无敢行。四更,有橹声咿哑至,既近,则一破坏盐船。船有十余人,皆上幹乡远近无赖,为首曰林狮狮,讯敌船消息,既而驶去。天将明,又闻炮响数声,约有木板纷纷飞去而已。盖狮狮等虽横行无忌,此际忽生忠义心,见盐船巡哨者弃船逃走,即盗其船,用其炮,乘急水横出。将近敌船,望敌将孤拔所坐白堡者,燃炮击船首上舱,舱毁,敌惊返炮,而狮狮等并船成齑粉矣。绎如闻说,骇然曰:“是矣!数年疑案,今始明焉。”余叩其故,则曰:“我在巴黎时,适法人为孤拔竖石像于孤拔街。往观之,遇相识武员某言:曾随孤拔入吾闽。初三日战时,华船仓卒,无有抵御,惟至翌日天将明,似有伏兵来援,炮毁舱。孤拔睡梦中,舱板折,压左臂,伤及胁。还炮则寂然,及疑港汊芦苇处无不有兵,急乘晓雾拔队出口。又畏长门炮台狭路相接,趁大潮绕乌龙江至白犬,修船治伤,弗愈,又至澎湖,终以伤重而殒。此一说也,我初闻以为妄,意是日之战,吾船既尽歼,督师跣而走,此江上下,实无一兵,安有翌晨突来之炮?不意今日始知有林狮狮诸人者。噫嘻!天下可为盗贼者,亦可为忠义。虽其粉身骈死,能使跋浪长鲸于怒波狂澜中,忽而气沮胆落、垂首帖尾、逃匿以死,其功岂浅鲜哉?惜乡僻,无人为发其事,子盍为我记之?”余曰:“唯。”用吊以词:
莽莽江天,忆当日、鳄鱼深入。风雨里,星飞雷吼,鬼神号泣。猿鹤虫沙淘浪去,贩盐屠豖如蚊集。踏夜潮、击楫出中流,思偷袭。咿哑响,烟雾湿。砰訇起,龙蛇蛰。笑天骄种子,仅余呼吸。纵逐波涛流水逝,曾翻霹雳雄师戢。惜沉沦、草泽国殇魂,谁搜辑?
词序写得明白晓畅,娓娓道来,不见着力,乃知薛氏深谙古文之法。词写得雄浑豪迈,有辛弃疾词酣畅淋漓之气和议论之风,读来令人称快。词中以“国魂”称誉林狮狮辈,显示薛氏的爱国立场。词序尤具史料价值。法将孤拔之死,史无明文记载,陈宝琛《张蒉斋学士墓志铭》云:“孤拔受巨创,法兵登岸则辄中伏死”[6]。中法战争发生时,陈宝琛谪居福州,他可能听说孤拔受炮伤事,或不明详情,所以只是简单提及。此词详述战况,对孤拔之死的记录,可补正史之不足。[7]
1895年,台湾沦陷日人之手。薛氏作《海天阔处?闻绎如话台湾事》云:
碧天莽莽浮云,云烟变灭沧桑里。鲲身睡稳,鸡笼唱罢,竟无坚垒。莫问成功,可怜靖海,原来如此。算槐柯邦国,黄梁梦寐,只赢得,豪谈美。说甚蓬莱蜃市。忽跳梁、长蛇封豖。鲸吞蚕食,戚俞难再,藩篱倾圮。汹汹波涛,峗峗金厦,相关唇齿。对春潮夜涨,深渐漆室,为天忧杞。
台湾沦陷,金、厦难保,薛氏透露深深的隐忧。她希望有戚继光、俞大猷一样的抗倭英雄再现今世,收复失地。此后日人开始了对台湾长达五十年的殖民统治,并步步蚕食鲸吞,终至全面侵华。以今溯昔,薛氏的忧虑不能不说是深透的。漆室,谓春秋鲁国漆室有少女忧国忧民,而自己也为一女子,却只能空有忧虑之心罢了。此词只是实说,未多修饰,然句句从肺腑中流出,自能感人。
薛氏纪事之词仅此二首,然也诚为难得。她更多地是用诗赋去写史。如作于1902 年《老妓行》述一位绝代佳人从十五岁沦落风尘直到老迈流落无依的悲惨经历。“一编为谱老妓行,用告采风士君子”,诗人的用意就是用诗去揭示问题,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作于1905 年的《秦淮赋》,历数六朝古都金陵的兴衰史。作于1909 年的《丰台老媪歌》借经历庚子事变的丰台老妇之口,详叙义和团运动期间京、津一带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败卒与残兵,零落串成伍。虽不任干城,犹足扰高贾。居民黯无色,白旗插檐宇。团民变顺民,慑伏似鼪鼠。”诗揭露清廷利用义和团的爱国热情,致使在八国联军的剿灭下覆亡,神州遂致生灵涂炭。
薛氏以诗词赋写史存史,固然与夫君寿彭的影响有关,但福建前贤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年谱》云:“诗钟之戏,本始于道光间,先大父偕同辈谢枚如山长,张亨甫、徐云汀两孝廉,何午楼茂才并刘赞轩、云图两舅祖等,设会于小西湖宛在堂,号飞社。制一盒,上立一架悬钟,以线系鎚,中系香注,下连盒。盖香残线断,钟响盒闭,后成之卷不得入。此器藏吾家已三十余年,后起者闻诗钟名,多未见此制。”[8]张际亮(亨甫)是慷慨激昂的诗人,每为国事扼腕愤叹;谢章铤(枚如)、徐一鹗(云汀)、刘勷(赞轩)、刘绍纲(云图)都是著名词社聚红榭社员,他们的诗词创作反映外敌入侵、官军掳掠、鸦片戕民的苦难现实。他们与薛氏的公公(未知其名)有交游,其作品自然受到薛氏关注,受其影响自不待言。薛绍徽的词史意识,与前辈谢章铤等男性词人相较,如说不能超过他们,至少可以说是不让须眉的。
谢章铤《答颖叔书》有云:“近日为诗思有法,尤思有事,有事之诗,自古难之。魏之子建、唐之少陵,其至也,其余诸家时或得之,而用意未全也。本心而言,使后人知吾世而已,故铤于郑少谷、李空同尚有取焉。”[9]或可曰:有事之词,自古难之。这类词看似容易,实则极难,非有卓识而不能写好。今日读薛绍徽词而能知其世者,非读其纪事词莫能知。这是她的纪事词最可宝贵的原因。当代社会有人倡导诗歌创作乃“为己”之学,然“为己”之外尚有反映社会反映人事之作,观薛绍徽诗词可知之。
二、相夫教子的实录
薛氏少年时代所受的教育对其以后的人生道路有决定性的影响。薛母邵孺人是一位知书达理、多才多艺的传统女性,对绍徽的影响尤大。据《年谱》,绍徽5 岁入学,习《女论语》《女孝经》《女诫》《女学》,“皆能成诵”[10];6岁从母学绘画、围棋、洞箫、昆曲;7岁从母学刺绣;8岁从母学骈文;9岁母亲辞世,不得不辍学以女红自给。观绍徽一生行历,始终没有离开过作诗、绘画、吹笛、唱曲这些同时代一般女性难以企及的雅事,绍徽有这样一位贤淑并乐于教导子女的母亲,应该说真是幸事。更为主要的是她所受的传统文化的教育,基本上规定了她今后人生道路的走向。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是三纲五常,就女学方面来说,就是努力造就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绍徽虽处新旧交替、中西碰撞的文化大变革时代,她的努力做一名相夫教子型的好妻子的志意不但没有动摇过,反而面对各种新思潮都能独立思考,不去盲从,远离激进。究其原因,当与少年时代所受的传统教育有关,或曰传统文化本身有巨大的召唤力量。薛氏词集中与夫君寿彭相关的词作有40 首,诗集中则有诗13 首,均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可见,夫君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占有何等的份量。词比较适宜反映男女之间的私情,但在唐宋时代词所反映的男女私情,多半是文人与歌妓的情感,正常的夫妻之情倒不多见。而绍徽有如此多的词作反映正常夫妻之情,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词史上具有较大的意义,值得探讨。
宋代李清照的前期词主要是望夫词与生死恋歌,表现的是闺中思妇对夫君刻骨铭心的思念,内容稍觉单调。薛氏的反映夫妻生活的词作丰富多彩,有谈心、送别、思念、题照、祈祷、游览、生活琐事等多方面内容。这与各自的生活经历有关。
诸类反映夫妻生活的词作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劝退”而不是“劝进”的词篇。对于丈夫博取功名前程,一般来说,做妻子的都是予以积极的鼓励,而绍徽的态度却相反,多劝他及时隐退。《金缕曲?与绎如夫子夜话》可视为这方面的代表作。词曰:
倘筑三间屋。在危岩、乱峰旷处,俯临溪曲。茅瓦疏篱庭砌外,种植幽花野竹。更数亩、薄田栽粟。案有琴书樽有酒,避红尘、偕隐神仙福。侬所愿,十分足。功名富贵多庸碌。纵朱门、鸣钟鼎食,何如齑粥。抱得奇才肥遁好,畏彼斧斤利禄。幸早辨、醉醒清浊。我蓄机丝堪织锦,伴名山,著述兼吟读。君果决,敢重渎。
绍徽15岁嫁给寿彭,18岁作此词,已是婚后三年,此词写出了她对夫妻生活的设想。何故如此年轻竟也甘愿过隐居生活?细究之,应与其少年丧母丧父,寄居外家以女红自给的孤苦生活有莫大的关系。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生活,不正是少年绍徽所企盼的吗?而寿彭呢?马尾船政学堂卒业,受过良好的教育,25岁迎娶绍徽时已是福州名流,未来自可大展一番宏图。寿彭婚后在乌石山轩读书两年多,随即赴日本游学,绍徽只得独力抚养孩子,琴瑟和谐的生活就得暂时中辍,怎不令闺中人倍有隐忧,所以绍徽的“劝退”就不难理解了。此词走笔成文,得稼轩以文为词之法,可见有时一首好词就是一篇好文章。40 岁时,薛氏作《外子五十歌此为寿》诗,有云:“君不见,南山松,森森翠盖盘虬龙。斧斤弗入栋梁选,泉石长沾雨露浓。又不见,北山鹤,翩翩白羽闲梳掠。无粮自觉天地宽,高飞岂受网罗缚。松鹤之寿皆千年,疏野乃得全其天。”此时的寿彭已是清名满南北,绍徽的“劝退”未变,可见这是她短暂一生的一以贯之的想法。
在绍徽的反映夫妻生活的词作中,有一首《声声慢?秋夜》应提及:
刁刁调调,屑屑骚骚,萧萧飒飒淅淅。阵阵疏疏,密密飘飘黄叶。悲笳冷柝竞发,更乱敲、丁丁檐铁。和急杵,与繁碪拉杂,都无音节。遥忆当时送别,奈雁信、沉沉关山胡越。摇荡梦魂,莫问东鹣西鲽。风平夜阑雨歇,只寒蛩、呜呜咽咽。对窗纱,有娟娟、一抹落月。
这是一首送别词,送别寿彭所作。此词无疑是仿效了李清照《声声慢》词。李清照《声声慢》共用了9 个叠字,词家少见之作,引起后世文人的不断模仿,但极少成功之作。薛绍徽的《声声慢》连用16个叠两字词,比李清照多了7个,而并无堆砌造作之病。在薛氏之前,有《西清散记》所云贺双卿[11]者善作词,颇能用叠字。谢章铤《稗贩杂录》卷三云:“易安居士填《声声慢》,连用十数迭字,倚声家以为创格。近读金坛史悟罔震林《西青散记》,绡山女子双卿有《凤皇台上忆吹箫词》云:‘寸寸征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虽近于曲,然颇清脆可诵。双卿农家子,才而艳,所适非天,备受荼毒。《散记》录其诗词甚夥。”[12]双卿凡叠23 字,但不能说比薛氏叠得更好,有些累赘。其他词人用叠字能与薛氏并论,或不一见。薛词对秋声的体验极为细腻,反复渲染,淋漓尽致,使人不觉得重复多余,反而随其笔触进入词境体验。薛绍徽的艺术才能于此可见一斑了。
每当寿彭奔走他乡时,家中的绍徽总是尽力地消去夫君的内顾内忧。《兰陵王?绎如游学泰西,为画<长亭折柳图>并题》云:“纵家计艰难,休滞肝腑,娇鸾雏凤侬能抚。愿所志成遂,早归乡土。”《辘轳金井?寄绎如上海》云:“望君慰藉,把内顾、烦忧抛下。”《摸鱼儿?寄绎如汴梁》云:“家中事,三月舂粮已裕。条条皆凛分付。从师儿女朝昏急,颇解经书章句,休内顾。”这些词作都反映了她独立操持家庭生活时的心态。寿彭《亡妻薛恭人传略》云:“恭人性凝重,不苟言笑,和睦妯娌,接人色蔼而恭,戚堂女眷乐于周旋。有洁癖,日必浴;所居房闼,必扫洒无纤尘。弗近婢媪,事多亲理。课子女尤严,治家整肃有法,言论必有根据,于书无弗读。”寿彭有如此贤淑的妻子,无多少内顾内忧,得以专力治事,筹办洋务有声,享誉当时。绍徽卒后,他终生没有续弦,良有以也。
寿彭家居的日子,绍徽的生活快心惬意,往日思夫之抑郁心境为之一开。或登山临水,如《玉女迎春慢?上已日,随绎如、伯兄游鼓山,登喝水岩》云:“佳节湔裙,空山里、合作流觞修褉。听取禽声石上,响答梵钟松际。兰亭谁继。”或听曲赏音,如《金缕曲?徐园随绎如听昆曲》云:“急板繁音里,想当时、开天艳事,风流妃子。”或啖荔,如《洞仙歌?随绎如、伯史、英姊游长庆寺啖荔枝》云:“试问啖几多,核数丁香,夸胜负,赌将纨扇。”或品冰,如《赤枣子?绎如以果汁制冰,食之甜香沁肺腑,因与英姊各赋一阕》云:“酌玉斝,咽琼浆。绝无烟火有清香。语到夏虫应齿冷,人间谁具热心肠。”寿彭家居的日子,绍徽作词用语明快晓畅,如话家常,用笔温婉,词风雅洁,可诵之词句颇多。
绍徽教子女成材,可谓用心良苦,她主要用诗歌反映这方面的经历。有《课儿诗》二十首、《训女诗》十首,系统阐述教养子女的思想。《课儿诗》有云:“文明必柔顺”。《训女诗》有云:“柔顺和家庭”。培养柔顺而有主见的子女,是她教育子女的一大特色,她是这样做的,也要求她的子女这样去做。绍徽写相夫教子的诗词,是她人文双修的反映,也是他躬践实履的记录,从中可见传统美德的召唤,此于当代社会有积极意义。
三、风物节序的书写
晚清词学的一大景观就是大量地域词选的涌现,或存人,或存词,或存派,以见一地词学之盛。谭献《复堂词话》列有“湘社词人”“粤三家词”“临桂派词”“闽地词人”等条目,谈及三湘、岭南、桂林、闽地的词学传统或词人成就。其中“闽地词人”主要是指谢章铤等人。谢章铤及他主盟的聚红榭同人有大量词作反映闽地风物与风俗,使世人通过词了解闽地的自然人文信息。以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词贵写本地风光”[13]的观点衡之,这是谢章铤等词家为人瞩目的原因之一。绍徽词作继承前辈以词写本地风光的传统,非仅如此,她还用词描写了外地风光,同样是可贵的。薛氏32岁前主要居家操持家务,课子训女,兼及治书。若就风物词而言,这一时期的词主要描写福州的风物风俗。32岁后随寿彭居上海等地,直到去世的十多年时间里,随寿彭辗转于上海、宁波、南京、广州、北京、天津,并到过香港等地,眼界始阔大,不断用诗词纪游,驱使各地有特色的风物风俗入笔端。
福州一带的名胜如小西湖、乌山、长庆寺、鼓山、台江、积翠寺等都在她笔下得到生动的描写,这些描写又紧扣词人的游历与观感,如《喜迁莺?偕英姊小西湖观竞渡》二首云:
芦荻短,芰荷香。山色浸湖光。吹箫击鼓韵铿铿。斗出水中央。画船快。锦标载。滚滚游龙戏海。傍人夹岸尽相望。先着定谁强。
荷亭北,柳桥东。彩鹢闹花丛。沙棠击楫去匆匆。波影掠惊鸿。推兰桨。搴罗幌。我亦扁舟共赏。衣香扇影午无风。荡过水晶宫。
小西湖有水晶宫之美誉,是福州人流连盘桓之佳处。前词写随人观看龙舟竞渡,后词写自己豪情激发,也荡舟小西湖。二词因写了福州人生活的生动情景,在历代咏小西湖的词篇中,较为别致。又如《摸鱼儿?正月十三夕,随绎如饮于乌山雷霹岩,归经灯市作》云:
好元宵、月光山色,映成风物如画。神工鬼斧何年辟,筑作倚岩兰若。斟玉斝。看一片、榕阴绿绕阑干亚。金波漾也。笑猿洞云归,豹岗草长,将近春风社。乘归兴,夹路明星朗射。灯辉人影相藉。鱼龙作戏行歌里,鼓板十番迎迓。天不夜。况簇簇、银花火树争高下。金钱问价。奈莲矩难分,笋舆欲去,过眼风烟谢。
上片写在乌山饮酒,乌山是福州城内三山之一,榕阴环绕,清幽雅致。下片写归途经过三坊七巷南后街观看灯市,火树银花、锣鼓喧天,词人觉得风烟消逝太快,无多闲暇消遣。此词留下了晚清福州市民生活的一幅画卷。词凡八个大韵,一个大韵即是一组意象群,更迭向前,动感极强。
福州的物产令绍徽最难忘怀的莫过于荔枝。《贺新郎?荔枝》云:
此是陈家紫。竟垂垂、丰肌弱骨,胭脂罗绮。绛雪为衣丁香核,云液能医病齿。算只有、金丹可拟。瑞露正浓红艳润,倩双鬟,荐入香盆里。三百颗,火珠美。苍茫忽动关山思。想那人、老饕同癖,见之欣喜。愿当江南梅花赠,置堠远劳驿骑。奈怅望、寸心千里。转瞬色香容易变,况鱼沉、雁渺西风起。还令我,不能饵。
上片写荔枝的种种妙处,下片写欲寄远方的夫君却无法保鲜送达,不免惆怅,以致没心情消受。后来薛氏随夫居都三载,其姐英姊(英玉)知道他们的嗜好,采泉州荔枝,置入竹筒泥封,嘱驿使送达,竟然粒粒完好。绍徽作《荔枝歌?寄谢英姊》有云:“忙呼儿女作饱啖,故乡风味快朵颐。”此诗还说到,岭南荔枝不及福建荔枝。此词八大韵,一韵述一意,辗转应拍,意到笔应,乃上乘之作。
绍徽随寿彭旅居的十多年里,足迹到过很多地方,每有纪游词篇,以反映上海、广州风俗的《忆江南》八首、《望江南》八首最具风俗学价值。《忆江南?英姊信来,问海上风俗。既作〈申江曲〉答之,意犹未足,复填八阕以寄》云:
上海路,车马急纷驰。夹道笙歌围锦绣,千家栏槛罩玻璃。艳号小巴黎。
上海树,不定是冬青。荒寺龙华桃脸薄,泥桥马赛柳条轻。芦荻满洋泾。
上海髻,倭堕似抛家。丰鬋鬅鬙眉角上,低鬟倾落领边斜。双鬓翠云遮。
上海足,瘦削斗葱纤。杜牧吟来量钿尺,宣和到底错鞋尖。上马快春妍。
上海饰,钻石说金刚。条脱臂支环照骨,珍珠宝钿珥明珰。花露粉脂香。
上海服,窄袖秃衫襟。出水曹衣严缚束,细腰楚俗尚伶俜。新样闹时兴。
上海语,大半近苏州。扬子江流原细腻,吴侬口角总娇羞。暮雨滑钩辀。
上海婢,卫足作丰趺。北里教坊莹姐大,东邻丝厂泰娘粗。操作胜慵奴。
此组词作于1897 年,绍徽时年32 岁。晚清的上海,商业经济畸形发展,有“小巴黎”之称,对于长年蛰居在闽的薛氏来说,它是新潮的、新奇的。词人运用组词的形式,着力写出上海的新鲜感。上海的路,车马纷驰;上海的树,冬青林立;上海女人的发髻,蓬松后坠;上海女人的脚,纤小葱白;上海女人的首饰,明晃照眼;上海女人的衣服,新样时兴;上海人的方言,细声软媚。此组词对于考察晚清上海的社会生活很有价值。
1906年,寿彭奉调入粤,绍徽偕行。《年谱》云:“比至,蜑雨蛮烟,地多低湿,诸外叔祖又皆奉差远出,无可问讯,意转索然。”[14]尽管如此,绍徽还是用组词记下了她对广州的观感。《望江南》云:
珠江好,风物总殊偏。十月葛衫亭午侯,六街蜡屐晚晴天。橙柚柠檬鲜。
珠江好,何处越王台。都老乱敲铜鼓响,鲍姑争汲井泉回。冬月有轻雷。
珠江好,蜐蛎垒墙基。饘粥鰦鱼开夜市,兜鞋蜑女闹春嬉。粤茧络蚕丝。
珠江好,花埭夕阳多。绳网四方笼蛤蚧,门阑半折挂鹦哥。时听越讴歌。
珠江好,六穗五羊空。珠市瑶琼罗瑟瑟,酒楼风月纪虫虫。谁叩海幢钟。
珠江好,茉莉小南强。黑叶担头来荔子,浊醪盒里酿甜娘,甲煎海南香。
珠江好,椰树绿成阴。细草忆来家万里,禁方检得药千金。盲女琵琶襟。
珠江好,火米熟秋田。毁瓦架桥通击柝,列灯沿路聚摊钱。花事又红棉。
此组词重在客观地叙写风物,从中可以看到广州人的生活特色。十月仍穿薄衫,冬天有轻雷,人们用粤语唱歌,吃的是蜐蛎鰦鱼,喝的是甜米酒,在柳树林下细听悠扬的钟声。今天广州人的生活早已千变万化,词中所写的生活还可见到一些,读此组词可还原晚清广州的一段社会生活史。
从宋代以来,词家恒用《忆江南》《江南好》调以组词的形式歌咏各地风物,成一传统,且有其相对稳定的写法。首句点出一特色风物或说某某好;次句承接,具体写出风物的特点或某地有何风物;再用两个对句就风物进行渲染铺陈;最后一句写出自己的感悟或印象。薛绍徽是深谙这种写法的,把握得精妙,笔致轻快,好景迭出,一首词就是一幅精致的画卷。薛绍徽的凤物节序词,是她关注社会关注民生的创作观又一个体现,此于当今文学创作有积极意义。
四、余 论
薛绍徽词成就不俗,然颇可奇怪是,词评家未就其词发表任何评论。薛绍徽的兄长薛裕昆为其词集作序,有云:“秀妹于词初学《花间》《草堂》,继则模拟《漱玉》,或步趋于清真、白石,后则参入秦、柳、苏、辛,由是大言小言,无不宛转入拍。”[15]林怡女士论其词说:“她于词确实是兼采婉约、豪放、纤巧、阔大众家之长。”[16]这些都是论及薛绍徽的学词作词途径,未就其词史地位做出评估。在一定的程度上说,薛绍徽词名为其诗名所掩盖,也为其翻译家声誉所掩盖,故罕见有人论其词。林葆恒纂《闽词徵》曾选薛绍徽词5 首,说明其词在闽词史上有一定的影响。林怡女士慧眼识珠,在其所编选《依然明月照高秋——福州近现代才女十二家诗词选》选录了薛绍徽的词作,所选十二家才女姓氏和词作篇数是:薛绍徽(20)、沈鹊应(10)、王德愔(6)、刘衡(10)、何曦(12)、薛念娟(8)、张苏铮(12)、叶可羲(18)、施秉庄(10)、王真(15)、洪璞(5)、王闲(12)。薛绍徽词作篇数居十二家之冠,这就客观上说明了薛绍徽在近现代福州女性词史上的地位。陈庆元先生说:“绍徽当是晚清闽籍在全国最有影响的女学士。”[17]她的词完全达成了她的创作目标,即没有女性词常有的脂粉气。不仅如此,她的词不走传统上以比兴作词的旧路,而是明白说理叙事、直述胸臆,词语、词境均给人雅洁之感。我们或可以说,薛绍徽是晚清福建最杰出之女性词人。今天,我们应进一步研究这位学识渊博且极具传统美德的词家。注释:
[1]薛绍徽著、林怡点校:《薛绍徽集》,北京:方志出版社,2003年,第160~187页。下引薛绍徽词作、诗作均据此书,不再一一指明页码。
[2]刘荣平:《论以昆曲唱词——以薛绍徽唱词观为中心》,《厦门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
[3]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630页。
[4]谢章铤撰,刘荣平校注:《赌棋山庄词话校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66页。
[5]陈锵、陈莹、陈荭:《先妣年谱》,《薛绍徽集》,第158页。
[6]陈宝琛著,刘永翔、许全胜校点:《沧趣楼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00页。
[7]孤拔之死,尚有另一说。吴德功有《马江吊古》诗,序云:“穆将军守琯开炮,打中孤拔法帅。”诗云:“朗机潜入马江环,巨炮先飞力劈山。衙厂碎轰人失色,兵轮歼坠水皆殷。痛嗟竖子无奇策,幸赖将军守要关。逆虏何心施巧计,固宜孤拔不生还。”吴德功撰,董俊珏、房雯晴点校:《瑞桃斋诗文集》,《台湾古籍丛编》(第九辑)第183页。穆将军即穆图善,光绪五年(1879)出任福州将军。
[8]陈锵、陈莹、陈荭:《先妣年谱》,《薛绍徽集》,第153页。
[9]谢章铤:《赌棋山庄文集》卷四,清光绪十年(1884)南昌刻本,第十一a页。
[10]陈锵、陈莹、陈荭:《先妣年谱》,《薛绍徽集》,第151页。
[11]据李金坤《清代农民女词人贺双卿研究综论》:贺双卿(1713~1736),初名为卿卿,或庆青,字秋碧,江苏金坛市人。康、雍、乾年间著名的农家女词人,曾享有“清朝第一女词人”之美誉。其事迹主要见于与贺双卿同时且同乡的史震林所著的《西青散记》。后人曾从中辑成贺双卿诗词集为《雪压轩集》(又名《雪压轩诗词集》),双卿之诗词遂广为传播。《综论》说:“贺双卿的有无问题及籍贯的归属问题,现在学界尚无统一意见,尽管倾向于贺双卿实有其人的呼声要远远高过否定者,但为了求得学界较为公认的说法,尚须进一步花大气力细加考实,明辨是非。”(《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2期)
[12]谢章铤:《稗贩杂录》,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赌棋山庄笔记合刻》本,第二十a页。
[13]刘熙载撰,袁津琥校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68页。
[14]陈锵、陈莹、陈荭:《先妣年谱》,《薛绍徽集》,第157~158页。
[15]薛绍徽著、林怡点校:《薛绍徽集》,第68页。
[16]林怡:《在旧道德与新知识之间——论晚清著名女文人薛绍徽》,《薛绍徽集》,第175页。
[17]林怡:《薛绍徽集?后记》,《薛绍徽集》,第1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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