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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书家对黄道周书法接受的同与异论析

时间:2023/11/9 作者: 闽台文化研究 热度: 15339
葛 超

  (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北京海淀区 100048)

一、民国时期黄道周书法接受情况

黄道周的书法在明末就为世所重,及至民国时期,对书坛的影响甚大,尤其是行草书,用笔掺锺繇笔势,以隶书铺毫和方折行笔,结体呈俯仰之姿,章法紧密书风朴拙险劲,雄健奔放,宋荦在《漫堂书画跋》中称赞曰:“意气密丽,如飞鸿舞鹤,令人叫绝”,论者皆称其书法遒媚浑深,意气密丽,书家皆对石斋书法赞不绝口。不仅在技法上有着高超的技艺,黄道周对书法的品评更是有着极高的境界,他曾论:“宋时不尚右军,今人大轻松雪,俱为淫道,未得言诠”,可见他相当重视二王一路传统书风。我们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对古典的继承,比如说小楷《孝经定本》字体方整近扁,十分类似锺繇楷法,行草书《登岱诗卷》增添了许多隶书笔意。总的看来,黄道周跳出了唐宋帖学的禁锢,远师魏晋,还将汉隶与篆书的古拙之气融入行草书中,其书作既具有帖学细腻文雅的特征,又具有碑派质朴古拙的气质,为碑帖融合打开了门路,后世诸家莫不以此为阶梯,探寻碑帖融合的有效途径。

  因为黄道周书法豪迈奔放的气势与抑扬顿挫的节奏,民国时期许多书家学习黄道周,对其楷书有所继承的有沙孟海、夏承焘、来楚生、马一浮等,对其行草书有所接受的有沈曾植、沙孟海、郑孝胥等人,这些人都直接或间接的受黄书影响,其中直接临习黄道周、有临写作品传世、并且书风有明显转变的有邓散木、沙孟海、潘天寿与来楚生四人。

  邓散木学石斋,书风经历了从屈驰奔放到高古俊迈的转变。邓散木的行草最早师承二王、张旭、怀素,后又兼容王觉斯、黄道周,寓刚劲于婀娜之中,含蓄奔放,结体疏放自由,锋芒藏于笔画当中,字里行间透露出妍媚流便的气质,并将篆法融入其中,使他的行书富有金石气。中期作品主要以个人的面貌呈现、艺术风格独特。晚期吸收了隶书的凝练,草书纵横洒脱,一气贯通,将篆书的圆融、隶书的碑刻意味,行草书的俊逸全部融为一体,书风屈驰奔放,沉着酣畅。邓散木于书法涉猎很广,并不断变化自己的面貌,很难具体指出一笔一划的源出,但对黄道周的学习是明显可以看出来的。比较前后期作品可以发现,前期主要是帖学一路的,作品较为流美,后期旁参碑派书风,作品有高古质朴的美感,黄道周是集碑帖大成者,由此看来,邓散木从黄道周处学到了碑帖融合的用笔方法。其晚期书作结体端正,用笔刚劲。

  沙孟海在临习黄道周前后,书风主要是从恣意规模到方拙内敛。沙孟海受到黄字影响很大,他在《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中谈到:“自己早年写真、行书,总不如意,见到商务印刷馆影印梁启超临《集王圣教序》、《枯树赋》,结体逼似原帖,但使用方笔,锋棱崭然,大为惊奇。于是参用其法写王字,面目为之一变。几年以后,又看到神州国光社等处影印的黄道周各体书,也多用方笔,结字尤新奇,于是弃旧学,转学黄道周。”从论述中可见,沙孟海从黄道周学到用方笔书写与拙朴体势的结体,沙孟海晚年取法黄道周,是希望能以黄道周结构的紧密内敛来丰富自身已有的体格,他体会出黄书用笔有锺繇结字之奇而方折处又与欧阳通类似,于是临《道因法师碑》和锺繇书法。从现存沙孟海晚年作品看,书法沉雄茂密,自成格局,将早期的肆意书写转换为有规矩的姿态。

  潘天寿与来楚生终身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二人书风互相影响,对黄道周《榕坛问业》尤为倾心,并且反复临习,终有所成。黄道周《榕坛问业》对来楚生与潘天寿都有很大影响,尤其体现在书风的转变上。

  来楚生在临习黄道周前后,书风主要是从“清新横逸”转变到“平心憨辣”。来楚生前期书法拙中寓巧,糅合六朝碑版、造像、汉简等多种因素于行草书中,既不失朴拙浑厚之风,更有清新横逸的姿态。1936 年他从学黄道周入手,主要临写《榕坛问业》(第八期)。来楚生学习石斋的结体,在此基础上加入扁笔,并且将结体伸缩拉大,较之前增加了很多对比,转折处有着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结体跌宕欹侧,字形错落生动,用笔锐利方折,颇具阳刚之美。来楚生的学习方法是通过黄道周,从传统中悟到古法用笔,并且时出新的意趣,书风也一改从画法中出的“清新横逸”的风格特征,而变得“平心憨辣”。

  潘天寿书风则是从“强骨静气”转变到“霸悍狂肆”。潘天寿前期取法较多,从甲骨、钟鼎等汉魏碑刻,至唐宋诸家,再到康有为,但以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为界,可看到书风的转换,前期取法较广,面貌一直在转换,而又多参以己意,书风尚不成熟。后期主要融汇黄道周一路的书风,法度精严,已到成熟阶段。邓白先生指出:“潘天寿行书得益于黄道周之处,极为明显,在笔法上,两者有相同的基础,都从晋楷、汉隶、魏碑中来;在结体上,可以发现有许多字形十分相似;在风格上,也都以刚劲奇倔、沉雄飞动为其特色;而在神韵和胆力上,受其启发尤多,故能突破前人窠臼,撷取各家之长,独创自己的面目。”从论述中可以看出,黄道周给予了潘天寿胆力上的突破,前期潘天寿主要遵循着魏晋的路数,书风强骨静气,有辽阔遒劲的意境,后期临习黄道周,在结体、风格上都有很大的突破,笔墨渐渐粗放野逸,展现出澎湃的激情。

  黄道周行草书中,以《榕坛问业》与《登岱诗卷》最为有影响力,不仅是在艺术风格上,还是文本价值上,都让后世书家倾心。邓、沙、潘、来几人无不对此二帖广泛临摹,精谨钻研。沈赞清亦对《登岱诗卷》有过细致的临写,他的书法主要是学钱沣,钱沣是碑派一路书家,尤精颜体,笔力雄健,结构严谨,沈赞清借鉴了钱书生拙厚重的碑派用笔临习黄道周,书法蕴含凝重,匀圆为度,尽管其书法有灵动朴茂的意趣与雄厚刚健的笔调,但沈赞清在历史上还是以外交上而闻名,在书史上的地位并不显,在此就不详细分析了。下文以《登岱诗卷》与《榕坛问业》为例,分别考察接受的同与异,以此来分析黄道周书法在民国时期的接受情况。

二、黄道周《登岱诗卷》《榕坛问业》接受的同与异

《榕坛问业》为黄道周行草书法帖,界行墨迹册页。首题“第八期问业”五字,系作者循诸友问道所作。据瞿启甲跋称,卷尾尚阙三百六十余字。此册书法意在隶草之间,方拙刚劲,峭健雄强。用笔得献之、张旭笔意,又参以篆籀、章草笔法;结体奇崛茂密,穿插争让;布局行距舒朗,字间紧凑,疏密得宜。

  据侯真平教授《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草书七古《和赵士春〈登岱诗〉》及五律《寄赵士春四章》载体、尺寸不详。崇祯十二年除夕诗,次日(十三年正月初二日)书于漳浦北山墓庐。清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藏于合肥张氏,国学保存会借以影印成《黄石斋手写诗卷》。《中国书法》1987年第1期有该合卷的后半部分《寄赵士春四章》影件。清陈寿祺编《黄漳浦集》不收这2首诗。

  《榕坛问业》与《登岱诗卷》在书写内容上皆有重要价值,尤其是《榕坛问业》,是师生问答讲述理学的话题,在理学思想史上有很大的研究价值,何绍基跋闽县丁氏斌藏黄忠端公《榕坛问业》手稿册说:

  此《榕坛讲业》底稿也。甲戌为崇祯七年,先生年五十,应秋水曹公之请,即紫阳学堂为讲舍。因文证圣,次所条答,为此编。二百年后,手稿焕然,如见谆谆指画时也。《懿畜前后编》亦成于是年。一岁之中,著述精锐,修学明道,启迪无尽矣。道光十九年秋谨记于福州行馆。

  此论说过几百年后再见到《榕坛问业》,仍可受其启迪,表现出了《榕坛问业》内容的教化功能。《登岱诗卷》追忆的是,崇祯十年道周与赵景之、刘晋卿等因疏论杨嗣昌和陈新申,齐被贬赣、粤、闽,次年相携出京南下事,此时朝政混乱,他悲愤交集,心感神伤,登高发慨,对于历史以及黄道周生平的研究有重要意义。除文本内容的重要地位外,《榕坛问业》与《登岱诗卷》的艺术风格更是后世书家广泛临写的原因。沈乐平在《行草艺术通讲》一书中提到:“黄道周的行书线条中有一种特殊的节律,而这种节律又往往是通过其圆转、方折的对应处理体现出来的,由此,又引发到其字空间的内部安排和外部轮廓上,因而成为黄氏的风格支撑点。其书法由于多从古典中汲取营养,传统功力非常深厚,所以风格中带有‘高古’和‘逸气’。在空间处理上,他重视结字的欹侧俯仰之变,同时使字与字之间连绵茂结,字间空白紧凑而行间空白疏朗,艺术效果古拙而朴茂、雄强而流便,有一种豪迈不羁的阳刚之美。”此论道出了黄道周书法风格的独特之处,《榕坛问业》与《登岱诗卷》作为黄道周成熟时期的代表作,更是具有古拙朴茂的精神,也正是因为这种古意,让许多书家争相临写。

  邓散木与沙孟海都对《榕坛问业》有过细致的学习,在学习黄道周之前都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对《登岱诗卷》的临写多参己意,二人皆初学晋、唐,再改汉隶魏碑,碑意较帖意为多,所书皆带有隶书、章草意味,且长笔画收笔沉着。尽管有诸多相似之处,但二人的临写也有很多不同点。邓散木临写的黄道周《登岱诗卷》气势磅礴,用笔奔放,浑厚遒丽,潇洒酣畅,打破了原有“字密行疏”的章法布局,单字内部空间拉大,收放关系不是很明显。沙孟海对黄道周的临摹,则是在已有的基础上作特定的接纳吸收,是作为创作补充的临摹,以使自己的书法境界更趋完美。

  从下表可见,黄道周所写“泰”字上半部分紧密,下半部分松弛,邓散木所临加强了松弛,沙孟海所临加强了紧密,“少”“翱”“垂”几字都有这种风格特征。再来看用笔上,黄道周是方圆兼融,起—行—收完整有力,邓散木喜尖起,稍显尖利,沙孟海取方整,行笔到合适位置直接抬起。整体来看二人所临黄道周书不同之处在于,第一:邓书以圆笔为主,方笔为辅,圆笔多于方笔;沙书则圆笔与方笔同时并重,方笔多于圆笔;第二:邓书尚遒媚,风韵洒脱;沙书重骨力,气势雄迈;第三:邓书行气多变,结构活泼;沙书行气整齐,结构严谨;第四:邓散木所写,结体内部空间较大,舒朗明快,粗细对比不甚明显,字的下盘开阔,重心稳重;沙孟海所写,凸显出了字势之“险”,字内部空间压缩,左放右收,字势欹侧,尤其是主笔处尤为明显。

  邓散木工行草,在篆隶真书也下过极大工夫,楷书以唐楷为主,也参以北碑,但还是帖意多于碑意,后期参以篆隶,结字以谨严胜,最后形成个人风格强烈的草篆。对邓散木来说,尽管也学习北碑,但整个学书是对帖学书风的追求。沙孟海学书则注重对金石气的追寻,将行草书的古、拙、厚与北碑的骨、势、力结合起来,形成茂密雄强、朴拙雄浑的书法风格,沙孟海追寻北碑意趣,但舍碑之形而取其势。因而,沙孟海书法具有碑骨帖魂的美。尽管二人有诸多不同之处,但身处同一时代背景下,作品的精神风貌、强劲有力的气势都与大的社会氛围相接轨。

  

  

  邓散木临《登岱诗卷》(节选)

  

  沙孟海临《登岱诗卷》(节选)

  再来看《榕坛问业》接受的同与异。潘天寿的行书最能代表他的艺术特色,邓白曾说:“为了与他的绘画风格密切协调使书画珠联璧合,经过了长期探索,找到了明末黄道周的墨迹,既有晋人书法的气度和韵味,又有魏碑奇逸雄迈的特点,笔法方圆并用,格调自成一家。”从这段资料中,可以得出两个信息,第一:潘天寿学黄道周墨迹是为了与他绘画风格相协调,潘天寿是写字带有明显画意的书家,他的绘画打破了传统文人的风格,追求力量感,为了达到“霸悍”、“险绝”的特点,用笔从汉魏、碑学中汲取营养,黄道周书法具有魏碑雄强的特点,正符合潘天寿的要求。第二:黄道周书法具有晋人书法的气度和韵味。从晋代起,开始建立起一套笔法、结体、章法形式的概念,唐代窦衆在《述书赋》中总结东晋书法的格局时说:“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谢之盛,八王之奇。”此论显现出了晋代书法风格的多样化,为后世的学书提供了范式。黄道周书法当中有诸多晋人因素,正说明了其艺术风格的多样性与包容性,后人学其书法就有无限可能,可以创作出多样的风貌,这也正是黄道周书法的价值所在。石斋书有晋人韵味也仅仅是潘天寿学黄的一方面原因,真正的原因在后面提到说:“尤其使潘为之倾倒的是,这位流芳史册的民族英雄,其匡济之才,忠烈之节,道德文章,以及不同流俗的笔法,无一不是他生平所崇尚的规范,他中年以后,一直致力于学黄道周书法,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心契神会,志趣相投。潘天寿是最重视人品的,一贯认为,‘人品不高,落墨无法’。”如果仅是因为石斋书法有晋书的气质,则完全可以直接取法晋人,潘天寿学黄道周最主要是因为黄道周不谐流俗的人格,这种刚直不阿的姿态与清末民国时期的文人心态相接轨。

  与潘天寿不同的是,来楚生是将黄道周作为过渡期的取法对象,他的终极目的是上溯魏晋古法。来楚生的学书经历,据记载可分为以下几个阶段:“六十年代以前属于第一阶段,开始是从明人黄道周的书法入手的,他所临写的大多是黄道周的手札类小行书,其中以一九三六年左右开始临写的《榕坛问业》一帖为主,他似乎有点偏爱黄字的特殊结体以及字紧行宽、顶天立地的明人气势,但他并不迷信于黄,甚至还指出黄字并不放纵,容易越写越紧敛、并说学黄还须着眼于汉魏晋唐。”从论述中看,来楚生是不局限于黄道周的,他旨在学习汉魏晋唐,在学黄的同时,也适当地加入了二王、颜、米以及明朝倪元璐等人的笔意,气势磅礴、泼辣奔放、毫无拘谨之态。

  比较潘、来二人的学黄经历来看,二人都是通过黄道周上溯到魏晋时期,悟到了古法用笔,学习黄字的意义也都是在于寻找出自己的风格特色。从原因上来看,二人都是因为对黄道周人格的推崇所选择学习黄字。不同之处则在于:学习黄字时间段不同,潘天寿是中年以后,来楚生则是在前期;在取法上,潘天寿多家涉猎,来楚生主张专宗一家;潘天寿有方圆并用的笔法,自成一家的格调,来楚生有特殊结体,字紧行宽,作品中有顶天立地明人气势;潘天寿早期书风强骨静气,中年学习黄字,风格霸悍狂肆,而来楚生早期书风就形成了“圆浑苍劲”的艺术特色;来楚生从黄道周处学到了特殊的结体以及字紧行宽的章法安排,从来楚生临《榕坛问业》可以看出,他将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压的很小,拉大行间距,而且有意的将字夸张书写,以弥补学黄越写越内敛的不足,具有非常强烈的书写性与节奏感,疏密宽窄、松紧张弛。整幅作品舒朗凝练,凝聚力强。潘天寿长期取法黄道周,尤其是《榕坛问业》,反复临写,尽管潘天寿受黄道周的影响很深,而决不为其所囿,他学的是黄书的精神,而不是笔墨技巧;所重的是黄书的气质和胆力,不在于摹,而在于创新。

  

  来楚生临《榕坛问业》

三、石斋书法接受同与异的原因



  潘天寿临《榕坛问业》

  首先是书法自身的发展规律。书法接受有同与异的矛盾关系,这与当时书风发展方向有很大关系。碑学自清代中后期兴起,发展到民国时期已呈衰落趋势,呈现出许多负面影响,尤其是对北碑的夸张与强化,使人们的创作受到了极大的束缚。因此,到了民国中后期,为了改变这一困境,一些书家开始借用帖学来打破这种束缚,书法创作开始从“尚碑”转化到“尚帖”,用帖学来纠正碑学的偏失。在这一时期,可以划分出两个流派:一派是带有浓郁学者风的书法,以马一浮、容庚等为代表,风格强调内劲与含蓄蕴藉,形式感不强却很自如;另一类是带有画家风格的书法,以黄宾虹、张大千、潘天寿、徐悲鸿等为代表,他们作书强调形式美,气度开放,挥洒自如,强调抒发性灵,表情达意。

  潘天寿就是属于带有画家风格的书家,他的绘画受黄书影响颇深,在《中国绘画史》中,潘天寿评价黄道周“山水人物,长松怪石,极为磊落”,写字如同作画一般,他们作书强调形式美,抒发性灵,表达情意,但书法风格具有很强的表现力。来楚生与潘天寿相同,也是书、画双全的学者,以画法入书,使书中充满画意。潘、来二人均吸收黄道周书法之所长,结合他自已的画风,创造了具有画意特征的书法。字的结构,或大或小、或开或合,疏密变化层出不穷,奇趣横溢,气韵生动。他们在碑、帖融合的书风大潮中立于碑学书法,提倡“骨法用笔”,潘天寿说:“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艺术之大、刚、中、正可谓是一种高境界,从论述来看,潘天寿主张“刚”“正”,反映在书法作品上就是“方”“劲”,所以潘天寿说:“用笔须强其骨力气势,而能沉着酣畅、劲健雄浑,则画可不流于柔弱轻薄矣。”为了达到“霸悍”的艺术效果,潘天寿强化了线条的表现力,增加了方折、提按、抖动等元素在里面,增强了线条的挺拔与雄劲。来楚生所追求的是“厚”,是追求线条的圆润、浑厚和秀雅,为了达到“自然”的风格面貌,在书写时很多地方以圆代方,用笔圆融,线条饱满有力。从对书风的追求来看,潘、来二人都着意于碑派书风的追求,不同的是对于“方”与“圆”的追求。

  再看书家自身原因。尽管民国中期出现由碑到帖的转变,但这时的书家仍有所倾向,有些偏重于碑,有些侧重于帖,还有一派是对碑帖融合做出突出贡献的,比如邓散木侧重于帖,沙孟海则偏重于碑派一路。潘天寿、来楚生则是倾向于走碑帖融合一路的书风,这与书家独特的学书理念及努力方向有关。从近代书法发展演变过程来看,邓散木对帖学的发展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他们不受康有为“尊碑抑帖”观念的影响,进而追求二王书风,成为倡导帖学的主导力量。邓散木行书集二王、张旭、怀素之长,旁参明末王觉斯、黄道周两家,作品潇洒流利而秀逸,清新圆转而委婉,不激不厉尽显阴柔之美。邓散木书法受张旭、怀素影响明显,结体宽绰,意境雄浑,以篆书入笔,藏锋内转,方中有圆。而沙孟海虽也受“由帖入碑”观念的影响,但还于汉魏碑版苦下功夫,晚年书风沉雄茂密,自成格局。由于受汉碑影响,沙孟海的临写更加朴茂端庄、严肃工整。

  沙孟海与邓散木是在碑帖观念上有所不同,而潘天寿与来楚生则是在学书理想上是一致的。潘天寿行草书钟情于黄道周,经过精心的学习,早年作书神似黄道周,后融合六朝碑版、造像等,形成了自己的风貌。在《谈骨法用笔》中,潘天寿提到:“通过用笔,表现出对象的外形、结构,并刻画对象的精神状态。”认为学习书法最重要的不是求其形似,不能龃龉于点画技巧,而要求其神,追寻内在的精神和审美。陈远鸣在《潘天寿沙孟海书法比较的启示》一文中提出:“潘先生学黄缘于个人性格的相近,重在神采的吻合,而不计较一点一画的形似。”这一点与来楚生“不求形似,遗貌取神”的观念是相通的,都追求艺术的精神气度。民国时期对黄道周书法的接受的同与异,与书家独特的人生阅历有关,这决定了他们个性和书风的不同。

  总的来看,邓散木、沙孟海对《登岱诗卷》的临习呈现出不同的风格特征,究其原因在于二人学习黄字的方式不同,邓散木的学习传统帖学观念较强,对黄道周的临写是有选择的汲取碑派的特点,学习碑帖结合的方式,而沙孟海走的是碑派一路的书风,旁通博引,通过黄道周上溯到汉魏晋唐,以弥补自己的不足。相同的地方在于,二人均是将黄道周作为上溯古法的媒介,前期广泛学习,风貌成因是多方面的,而后期通过黄道周进行或碑或帖的学习。潘、来二人则都是根基于黄道周,潘天寿是在遍临诸家的基础上专攻黄道周一家,而来楚生则是以黄道周为根基,上追魏晋古法,尽管来楚生在后期进行了“改书风”的创新,但仍然以黄道周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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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语

黄道周的出现,为书法史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尽管他自己将书法作为七八乘事,但他的书法对民国时期有着重大影响。《榕坛问业》与《登岱诗卷》更是代表了黄道周成熟时期的风格,后世书家多对这两幅作品临摹学习,并且产生了不同的风格面貌。对黄道周书法的接受产生不同风貌的原因是多样的,与书家的观念、方法、学书路径、学养等各个方面都有关系,再就是选取不同的方面去学习,比如说邓散木学黄道周屈驰奔突的用笔与雄壮奔放的体意;沙孟海则取《登岱诗卷》方拙的用笔与内敛的结构;来楚生取黄道周结体的任意拉伸;潘天寿则从《榕坛问业》学到了粗放野逸的风韵。取法方向的不同,导致了临写同一书家的同一作品却产生了不同的风貌,探究黄道周书法接受的相同点与不同点,对了解民国时期书风的走向有重要意义,并为现在的学习提供方法与思考方向。

  注释:

  [1]宋荦:《西陂类稿》卷二十八题跋,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清)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二百八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沙孟海;《沙孟海论书丛稿》,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第36页。

  [4]林尤葵:《沙孟海书风流变的几个关键阶段》,《中国书法报》,2020年第12期。

  [6]侯真平:《黄道周纪年著述书画考》,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640-641页。

  [7]何绍基:《东洲草堂文钞》卷11题跋,清光绪刻本。

  [8]沈乐平:《行草艺术通讲》,浙江: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80页。

  [9]邓白:《邓白全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67页。

  [10]熊秉明:《中国书法理论体系》,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第59页。

  [11]邓白:《邓白全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67页。

  [12]张用博:《独辟蹊径,大气晚成——来楚生书法的成功之路》,《中国书法》1992年第4期。

  [13]张梦晓:《民国书法概论》,《上海艺术家》,2012年第4期。

  [14]潘天寿:《中国绘画史》,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年,第192页。

  [15]邓白:《邓白全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327页。

  [16]潘天寿:《潘天寿画语》,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25页。

  [17]潘天寿:《1962年谈骨法用笔》,潘公凯《潘天寿画论》,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4页。

  [18]陈远鸣:《潘天寿沙孟海书法比较的启示》,《书法赏评》,202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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