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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陈衍《朱丝词》及其词学观

时间:2023/11/9 作者: 闽台文化研究 热度: 16463
赵家晨

  (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南昌 330022)

  陈衍在民初诗坛上俨然执牛耳者,他的《石遗室诗话》是同光体诗派的理论核心,它将松散的宋诗派成员捏合到一起,形成同光体诗派。陈衍虽以诗论名世,然早岁亦喜倚声,词作导源花间、五代、北宋,以婉约清丽为主,内容多闺情、闲愁、送别、怀人之作。他存有零星的词序,鲜明表达自身尚婉约、重寄托及兼容并包、维护闽地词学的词学态度。于此,本文从陈衍的词学交游入手,探究《朱丝词》的内容及艺术风貌,考察陈衍的词学态度。

一、陈衍的词学交游

陈衍词学交游的对象分为闽地词人和福建省域外词人,其主要的交游对象仍是同邑词人林葆恒、叶大壮、李宗祎、郑孝胥等人,福建省域外的词人主要是江南曹元忠、夏承焘和岭南廖恩焘等,于此,下文具体梳理陈衍的词学交游经历。

  陈衍与近代福建词坛著名词人林葆恒保持较密切的词学交游,他除了与林葆恒有词学唱和外,还为其写过词序。民国二十一年,林葆恒辑《闽词征》出版,请陈衍为之为序,陈衍序与林葆恒辑录《闽词征》的宗旨高度一致,极力为闽人作词不协音律及闽地词学不昌盛进行辩护。他言“柳耆卿出,乃创为长调。少游、美成辈继起,而后词学大成”[1],以证明自宋代以来福建词坛即繁荣昌盛,不存在近人所谓的闽人不善作词,闽地词学黯淡的现象。他又言“以音韵之学则如彼,以词曲之学则如此。不学之徒尚有所饶舌,亦多见其不知量已”[2],从柳永词作对后世词、曲两种和音乐紧密结合的文体产生极大的影响的事实来辩驳闽人作词不协音律的怪论。除为林葆恒《闽词征》作序外,陈衍还和林氏有过词学唱和。民国二十三年春,陈衍在苏州寓斋招饮吴淞南京故人,席上林葆恒作《清波引》,陈衍以《浣溪纱》《点绛唇》二词答之,林葆恒又答以《浣溪纱·石遗丈见和二阕填此奉畣》。民国二十六年,林葆恒以《仞庵填词图》征题,陈衍又作词《浣溪沙》以题之。由此可见,陈衍与林葆恒的词学交游较为频繁,二人交情甚深,友谊笃厚。

  同光体诗人郑孝胥也是陈衍词学交游的对象之一。光绪十二年春,陈衍与郑孝胥等乡党同赴京会礼部试,然此次会试大家皆落榜,陈衍为此十分失落,离京归乡之际给留在京城的郑孝胥作词《高阳台·别苏戡》以道别。或因心绪不佳,词人离京多酸涩语。词中回忆与郑孝胥等闽中好友帝京交游、宴饮之时豪情,对比当下匆匆离京之落寞,怅惘、寂寥,“没心情”一语最能透露当时心境。到家后,因思念留京的郑孝胥,又作词《永遇乐·寄苏戡》,一句“谁识年来,不生兰芷,润色劳愁句”将归乡蛰居的牢骚烦闷情绪表露无疑,词人向郑孝胥大吐苦水,这其中既有落第后的忧愁又有乡间侨居无所事事的苦闷。从这二首词中可以看出早年陈、郑二人的交谊很好,然随着二人诗名渐隆,填词甚少,他们后来基本上以诗歌唱和,词学上的交谊就此断绝。

  陈衍与闽地宋谦、叶大庄、李宗祎等人的交谊皆是陈衍为他们词集作序,陈衍或指出他们词学渊源或品评词风。如光绪二十一年,陈衍为叶大庄《小玲珑阁词》作序,序中言叶氏“词宗南宋,最近梦窗、竹山”[3],但词作并未像世人所认为的那样晦涩难懂,其词以疏快为主。又如宣统二年为宋谦《灯昏镜晓词》作序,言宋氏词“宗北宋,所作多伤逝之音,与郑仲濂《考公词》殆同病而呻”[4],谢章铤谓宋谦词“上攀温李、下挹晏秦,正始之音也”[5],林纾称宋谦词与南宋蒋捷词相近,“趣永而韵深”[6]。可见宋谦词得北宋之正宗,为近代闽地词坛代表性的词人。民国初年,陈衍为李宣龚之父李宗祎《次玉词》作序二篇,提出词贵骚雅重意内言外的观点。从上述的词序中,不难看出陈衍词学交游的对象主要是闽地词人,这些词人既有参与“聚红榭唱和”的老辈词人宋谦、李宗祎等,又有活跃在民国的林葆恒、郑孝胥等,时间跨度较大。

  与福建省外词人交游的方式既有词作唱和,又有为之作词序。从具体情况来看,陈衍与民国词人夏承焘的交游以词作唱和为主,与曹元忠、廖恩焘、胡式清的交游以为之作词序为主。民国二十三年十二月十一日晚,夏承焘致函陈衍问“有兴致续《朱丝词》否”[7],并于第二日寄去自己词作《水调歌头》。第二年三月六日,陈衍将早年旧作《蝶恋花·残月叠前韵》改定后寄予夏承焘,当日下午夏承焘即用陈衍原韵和答一首《蝶恋花·和石遗韵感事》,次日又答作一首《临江仙·感事呈石遗老人》。夏承焘与陈衍的交游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后辈文人向文坛泰斗请益的行径,陈衍虽不以词名世,然当时诗坛祭酒的身份和早年作词的经历还是引得后辈词人向其讨教,与之唱和往来。

  与江南词人曹元忠、岭南词人廖恩焘及籍贯未可考的词人胡式清的交游是以为他们词集作词序的方式进行的,陈衍在词序中或指出他们词作源流、风格或表明自己词学认识和态度。光绪三十年,陈衍为江苏吴县(苏州)曹元忠所著《云瓿词》作此序,指明其词学北宋,云“君直为诗必玉溪生,词则北宋,不於世人所共趣者从而趣之,可不谓贤者乎?”[8]陈衍称道曹元忠词学北宋与当时词坛的词学取向皆不同,这也间接表明了自己嗜好北宋词得态度,在此词序中陈衍对当时词坛宗南宋的情况作出严厉批评,指明时人效法南宋词作感情过假、语汇过艳,而这直接的源头在于清季四大词人大力倡导“梦窗词风”,以至于时人学词多流于晦涩弊病。事实上陈衍并不反对词学梦窗,他只是反对生搬硬套学习古人而丢失自己的真性情,他于民国二十三年为廖恩焘《忏庵词续稿》作序,谓其词“根抵梦窗,而无丝毫蹇涩之致,其肆力于此道者深矣”[9],明确指出廖恩焘词学梦窗,却没有沾染梦窗词晦涩、藻饰华丽的弊病。与词作晦涩相较,陈衍更反对词作流于滑易,他曾为胡式清词作序言,词“与其滑也宁涩矣,谓涩犹尔於稚也”[10],指明词作质实较于学清空未遂者更好一些,明确反对浙西词派后学流俗、滑易的弊病。从上述的词序中不难看出,陈衍虽为他人作词序,然更大程度上是借此契机表明自己的词学态度,发表自己的词学主张。

  综上,陈衍词学交游的范围较狭窄,其主要的交游对象仍局限在福建地域。相较于文人交游依赖于宴集、冶游、结社、诗词唱和等方式,陈衍更喜好为他人作词序与词作唱和两种方式。词人交游本为互相切磋、交流词艺和词学心得,交游双方彼此间相互影响,然陈衍借助为他人作词序的机会阐述自己的词学观念,表明自己的词学态度,他对与之交游者似乎影响更大一些。

二、《朱丝词》研究

陈衍的《朱丝词》创作时间集中于同治十年至光绪十三年,在其16岁到32岁之间。其词宗花间、北宋,张先、柳永、秦观、周邦彦,以婉约为主,然亦宗南宋玉田、姜夔,词风清空骚雅,内容以离愁别恨、男女思情为主,缠绵悱恻。沈曾植跋《朱丝词》说“慧情冶思,欲界天人,正使绝笔于斯,不妨与晚明诸公分席。若为之不已,将恐华鬘渐凋,身香浸减。耆卿美成晚年皆尔。达者当有味斯言”[11],可见陈衍词作情思高致,不减前贤。于此,下文从内容、艺术特征等方面对《朱丝词》略作探究。

  《朱丝词》在题材上以闺怨、怀人、思乡、送别、闲愁、咏物为主要内容,多表现羁旅行驿之苦、思乡怀人之切,如词作《丑奴儿慢》:

  夜夜凉蟾,偏照离人颜色。者山水登临佳日。难道淹迟。两度湖心,湖里小艇惯飞飞。云林伊徧,云楼一徧,此外何知。分明尔我,吟红才调,拾翠年时。全不许、香车并辔,柔橹双枝。倚徧雕栏,柳丝鬓影共清池。扁舟归去,五湖烟水,他日来思。

  此词作于光绪五年,是时陈衍游历杭州,作系列词,主要有《一剪梅》《点绛唇》《霜天晓角》《长相思》《丑奴儿慢》《六丑》《满庭芳》《天仙子》等,这些词作无不表达对闺人的思念,离别的伤感。此词首句“夜夜凉蟾,偏照离人颜色”点明时间在晚上,词人身在外地,与妻子分隔两地。紧接着词人用大量笔墨来叙说夫妻分隔的痛苦,词句“分明尔我,吟红才调,拾翠年时。全不许、香车并辔,柔橹双枝”,在良辰美景风华正盛的年纪,却不能比翼双飞、琴瑟和鸣,对此词人心生不满。词尾一句“扁舟归去,五湖烟水,他日来思”已将词人归心似箭的心情道出,为了和爱人相聚,词人甘愿舍弃这大好美景。此词典型的拟花间之作,词笔柔媚,情韵缠绵。

  即使咏物词,陈衍亦写得情韵悠长,缠绵悱恻。如词作《疏影·菊影用韵》,云:

  黄昏又近。这疏疏密密,抛撇谁领。无限斜阳,上尽帘钩,帘卷西风人静。诗人见说如伊淡,怎淡到、烟痕都暝。就个中、摸索渠侬,孤袖暗香齐冷。慰藉消魂瘦损。暮云破一角,漏泄清景。压帽欹斜,依样朝来,只有寒温差省。范围约束疏篱管,管不住、周遮三径。恰小窗、落墨徐熙,一幅折枝相映。

  柴门小启。甚重重迭迭,堆入帘底。柳不成痕,桐不成阴,竹又个无成字。水边篱落横斜见,又不似、罗浮妆倚。倩阿谁、问答形神,除和陶诗无计。非复三人对影,举杯邀月色,岑寂恁地。衣白衣黄,大袖疏襟,黯黯酒痕难洗。争妍仿佛佳人背,顾好处、自怜无坠。趁早些、收拾横陈,玉骨枕函留翠。

  疏灯一点。又遮遮掩掩,秋满栏槛。次第看来,如此萧疏,那有一分明艳。水仙祠下寒泉荐,冷落语、酒旗茅店。到不如、梦醒纱幮,约略梨花云冉。谁话餐英旧事,美人怨迟暮,初服清感。止水盈盈,古镜精神,总怨烟消香暗。画图若写西风照,莫孟浪、秋容增减。算夜凉、蝶瘦螀寒,只有个萤还闪。

  此三首咏菊词作于光绪元年,陈衍自言“余甚爱菊,而懒于种菊,不得好种,生平遂无好诗。惟少日曾填《疏影》调三阕……词本非所工,少日偶一为之,则雅慕北宋,不欲烟视媚行,如近人之效南宋者。故粗硬既所时有,而此三阕,又次朱上舍韵,更易涉牵强,然不妨为菊贡丑也”[12]。陈衍词学北宋,而此三阕咏菊词用姜夔《疏影》词牌,陈衍所提及的朱上舍为清代的朱昂,王昶谓其词“浏然以清,孑然以峭,宗法在白石、碧山、玉田、草窗诸家,而于律尤细”[13],他是清中叶浙西词派的代表中。陈衍此三首词用朱昂词韵,表明他有意在学浙西词派清空、疏淡的词风,事实上这三首咏菊词也不像其他词作表现高洁、坚贞的气骨,而是将菊喻为落寞、孤寂的佳人,词风婉约、用语清丽。

  《朱丝词》哪怕写送别,亦回环往复,情韵绵长。如词作《南浦·用张玉田<春水>韵》:

  春水载侬舟,问闲愁几斛,称量应晓。蓦见远山青,斜阳外、犹似妆楼纔扫。出门长记,眉心皱比眉弯小。作达偏为潇洒语,伫看牛腰诗草。眼前寒食清明,道思家作客,将焉过了。送汝短长亭,长亭外、依旧梦魂难到。烟波浩渺。愁人同调寻孤悄。点点梨花春雨滴,垂泪替伊多少。

  古有“送君南浦,伤之如何”的语句,然这传达出的是友人依依惜别的真挚友谊。陈衍此首送别词分明是以女子送离人的口吻写作的,一句“送汝短长亭,长亭外、依旧梦魂难到”将离别时的留恋情态写出,他将自己化身为女子,以女子对远行人的难舍难分表明自己对闺人的深情。词尾“愁人同调寻孤悄。点点梨花春雨滴,垂泪替伊多少”更是将男子离别后带给闺人内心无限感伤、惆怅、失落、思念之情描绘的淋漓尽致。可以说,陈衍是书写情感的高手,他将无限深情赋与清幽、缠绵的字眼中,男女之情让其表达的无以复加。

  陈衍词作在艺术上的特征即婉转缠绵、无论是语言词汇的选择还是章法结构的运用上,《朱丝词》皆是学北宋词的典范。夏敬观《忍古楼词话》谓:“石遗早岁有朱丝词一卷,晚不复作。闽人论前辈词,惟数又点。不知先生虽不多作,出其馀技,实在又点之上。”[14]王允皙词以情致婉约见长,而陈衍词艺术水准又在其之上,可见陈衍词作情韵之深挚。

  陈衍词作用情很深,这种情谊不是陈宝琛词的那种厚重质朴,而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缠绵喃喃之情。陈衍自言“少壮日偶有缠绵悱恻之隐,则量移于长短句。非必绝无好语,而举止生硬,不能媚行,良用自憎”。[15]可见陈衍年轻时词作多纪录缠绵悱恻而不能诉之于诗歌的私情。今人谓陈衍“词亦清腴,不作套语。饱更离乱,所谓‘总牵缠哀感余根’者”[16],这种情谊绵长而又带有哀怨,如词作《暗香》,云:

  药香细袅。共病魂断续,帘波萦绕。漫说护持,悔煞淹煎已多少。谁遣朝占夕卜,惊心处、都非佳兆。镇夜起、步绕床前,窗纸色将皎。谁晓。思悄悄。算赎与百身,难问幽杳。有如日皦。曾教彭殇定谁夭。流水华年自古,好趁着、蔫花娇。怕杜宇、嗁血也,一春未了。

  髻鬟未整。已十旬镜槛,流黄尘冷。夜夜迟明,乍可甜乡去俄顷。金斗沈香熨尽,和绉坐、更衣全屏。漫打迭、比瘦黄花,帘押卷秋影。曾省。旧斗茗。指断臂海棠,续了圆颈。算天尚有,教免蘅芜梦惊醒。持匕留裙无恙,回首处、还应凄哽。算苦少、来日也,夜游烛秉。

  此二首词作于光绪七年,是年陈衍妻箫夫人患病儿子夭亡,此词虽不以“悼亡”为词题,实则却有悼亡词的哀痛。词句“算赎与百身,难问幽杳。有如日皦。曾教彭殇定谁夭”将妻患病卧床以及儿子离世的伤痛表露无疑,而词句“怕杜宇、嗁血也,一春未了”又将这种伤感叠加升级,使得全词皆笼罩在悲泣氛围中。第二首词上阕抓住生活中几个细节的描写将夫妻十年的感情烘托出来,而下阕“持匕留裙无恙,回首处、还应凄哽”词句又使得这种琴瑟和鸣的场景染上些许哀怨。故而,今人谓陈衍词缠绵而又泛着浓浓的哀愁,恰若李商隐的诗作。

  陈衍词在语言藻饰的选择上多采用清词丽句,意象浓密华丽,在章法上善于穿插回环,结构紧凑密致。如词作《双双燕》:

  旧巢在否,甚来寄漂流,玳梁重觅。衔泥倦矣,试听井桐萧槭。错认柯亭品笛。抚锦幕,虚凉羃。分明软语商量,说与旁人争识。回首重门翠掩,正香梦酴醚,嫩寒四壁。睃花捎尾,懊恼不堪攀摘。都为将离故国。过春社、帆樯开鹢。知得瀚海双栖,尚耐几时寂寂。

  此词作于光绪十二年,是时陈衍在台湾巡抚刘铭传幕府中镶于政事,此词与《壶中天慢》《凤凰台上忆吹箫》数词都是寄萧夫人的,以聊表相思之苦。此词吟咏的对象是“燕子”,然却出现“玳梁”“泥”“井”“桐”“柯亭”“笛”“锦幕”“帆樯”等物象,不可谓意象不多,然这些意象的都是为“燕子”这个主角服务的。词中又出现“翠”“香梦”“嫩”“花”“春社”等字眼,配上上面提及的那些物象,使得全词弥漫着温香软玉的气息。上阕写燕子外出活动,下阕接着写燕子户外飞行的过程,衔接紧凑,在结构上打破起承转合的限制,上下两片词意相通、遥相呼应,而这正是北宋清真词最为典型的作词笔法。因此,陈衍说其词学北宋,并非妄言。

  《朱丝词》在内容上延续的依旧是传统的风花雪月的题材,在技法上也秉承花间、北宋婉约词派的做法,以清词丽句婉转地表达出男女之情、友朋之谊,然这种缠绵深挚的情感夹杂着淡淡的哀愁,这种哀愁与其羁旅漂泊的人生经历及个人婚姻家庭生活有关。总体而言,陈衍词并未出北宋婉约词之牢笼。

三、陈衍及闽地词坛词学观念

从陈衍现存的词学序跋中不难看出他的词学观念,可归纳为以下几点:第一,以诗论词;第二,维护闽地词学,为闽人作词不协格律寻找缘由;第三,论词兼收并蓄,打破常州词派与浙西词派、南北宋词学界限。在上述三点中,“以诗论词”是陈衍所独有的,兼收并蓄以及维护闽地词学的词学态度则是晚清民国时期福建词坛整体词学特征。

(一)以诗论词

陈衍借鉴他论诗“三元说”,构建词史,并将词分为初、盛、衰三个阶段,指出词体文学最为繁盛的两个时期是南、北二宋。他说“以为词之有唐五代,诗之汉魏六朝也;至北宋,而唐之初盛矣;东坡、二安,则元和也;白石、梦窗为元祐;余则江湖末派耳”[17]。他将词之唐五代时期界定为诗之汉魏六朝,即诗体文学刚刚勃兴之际;词之北宋即诗之盛唐,即诗体文学蓬勃发展,进入全盛时期,以苏轼为代表的词学繁盛时期则为诗之中唐“元和”,南宋词之姜夔、吴文英时期则为诗之北宋“元祐”,至于其他时期的词则不值一提。由此可知,在陈衍眼中,词体文学最为繁盛的南北二宋恰对应了诗体文学最为杰出的“元和、元祐”时期。陈衍论诗的“三元”说是针对清代诗坛尊唐抑宋之风,调和尊唐崇宋二诗派的矛盾。而他的论词“二元说”即针对清末“为词者,莫不南宋是宗,浙派之南宋耳”[18]之现象,词坛宗南宋白石、梦窗、玉田、竹山之风的,目的是调和晚清词坛南、北宋之争。有清一代,浙西词派一家独盛,朱彝尊、厉鄂等提出的以南宋姜夔、张炎等为学词效法对象在清季常州词派笼罩词坛时期也被奉为金科玉律,而无论是常州还是浙西词派,其末流词作皆滞涩不平滑。故而陈衍认为,晚清之词坛,延续的依旧是浙派词风,只不过这种词风学朱、厉清空骚雅而不得。

  南、北二宋之词史“犹唐人诗之有初、盛、中、晚也”[19],而陈衍“则癖嗜北宋”[20]。他以花为喻来剖析南北二宋词之差异,他认为北宋词“有如山桃、溪棠、梨花、木笔之属,木本者也”[21],语言自然平实、感情真挚直泻,词境真切可感,“直花花叶叶为之矣”[22]。而南宋词语言滞涩、情感内敛,词境迷离朦胧,他以姜夔词为例,说“白石道人之具体荷花有几耶”[23],这种花只能“折枝清供焉”[24],而不能真切可感。故而陈衍喜北宋之词,并非“岂如明人之诗必盛唐”[25]的态度,而是全面剖析南北二宋词风后作出的明确选择。

  以诗论词、以花喻词,这是陈衍独创。陈衍一方面凭籍自己渊深的学识创造了诗论“三元说”,并把它用以论词,打破诗词二体之界限;另一方面直言北宋之词胜于南宋,表明自己的词学态度和词学风尚,实际上依旧陷入了晚清词坛南北宋之争的怪圈。这与后来“临桂派”调和南北二宋,指明“导源碧山,复历稼轩、梦窗,以还于清真之浑化”[26]词学取经不可相较。

(二)维护闽地本邦词学

近代地域词学兴起,词学区域观念到此时已经发展到顶峰,“地域词派的形成、传播和延续,乡贤词作的汇总整理,词人词作以及地域词学传统的认定和评价等,无不渗透着词家以乡邦意识为基础的区域观念。”[27]陈衍通过为“闽人作词不协音律”这一公案辩护,渗透出其浓郁的词学地域观念,他将闽地词史上溯到两宋,通过讲道理、摆事实的方式极力陈述闽地词学之胜的情状。[28]然自宋至清末闽人作词不协音律这一客观事实又使陈衍内心泛起阵阵自悲心绪,其矛盾心态在词序跋中多次流露出痕迹。而这些也是近代闽人针对闽地词学普遍持有的态度。

  闽人作词以方音而协,自南宋始持续到清代一直为外域词学家所诟病,而陈衍则为闽人方音入词寻找缘由,介以维护闽地词学。自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沈雄《古今词话》以及清朝李调元《雨村词话》等对“闽人作词不协”均有记载。闽词以方言协在词学史上饱受非议,清朝丁绍仪更是说“闽语多鼻音,漳、泉二郡尤甚,往往一东与八庚,六麻与七阳互叶,即去声字亦多作平,故词家绝少”[29]的评语。而陈衍用闽地词学之盛的事实来反驳丁绍仪所言“闽地词家绝少”的谬论,他说“柳耆卿出,乃创为长调。少游、美成辈继起,而后词学大成”[30],闽人柳永创了慢词,秦观、周邦彦等成为词学大家,这些足以说明闽人在词学上有所作为。他进一步说举例论证“闽音可入词”,说“耆卿所为词,有淫冶不轨于正,而古今论词者不敢过为诋諆;则以其开南、北曲之先声,元代传奇家所当奉为鼻祖也。”[31]他认为历代词学家对闽人柳永词不过分批评是因为他词合乐,为戏曲之先声,闽音为之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此外,陈衍还从经“四部”之学偏好闽音,福建人文极盛的事实来为闽人填词不协作辩护。闽地词事之盛延续到当今,陈衍、林纾以及稍早的谢章铤等对近代闽地词人极尽夸赞之能事,不惜笔墨对近代闽地填词人进行鼓吹。无论是为词坛公案翻案还是追溯闽地词学盛世、当下词人之成就,其目的都是为了维护闽地之词学。

  同时期闽地其他词人也极力为“闽人作词不协”寻找各种理由。谢章铤不单列举宋元闽地词家众多、词学繁盛的事实,而且从“古韵通转”以及“性情与工尺孰为重”的角度来维护闽地词学,他认为词作最主要的是表达词人性情的,用以言志抒情,“与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未精工尺”[32]。林葆恒更是编纂《闽词征》为“闽人填词不协”正名,其编纂此词钞的宗旨就是因为“世有低闽人填词音韵不叶者,吾将执斯集以辟之。”[33]然他在《闽词征自序》中延续的是黄宗彝“闽有鼻音,协古乐”[34]的观点,未能有新的突破。

  陈衍及同时期闽地词人虽然极力维护闽地词学,然他们对“闽人作词不协”之事仍耿耿于怀,内心泛起阵阵不安。他们对自己所做自此多半表现出不自信的态度。陈衍直言“闽人不敢为词,词律不协,多为人所讥笑”[35],而自己“不为词且二十年,此道既浅而荒,徇君直请,姑妄见而妄言之,其为世人所骇且笑也必矣”[36]。陈衍深知闽人作词不协律的弊病,故不敢轻易填词,而他自己搁笔也几近数十年。谢章铤对于自己填词态度更为谦逊,他说“余之词,则土音耳”[37],“予于词特为盲腔哑曲焉已”[38],他将自己的词斥为土音,贬斥自己不谙音律。黄宗彝也说自己填词“偶一为之,颇不龃龉于律”[39];叶大庄更是说“抛荒寝久,音节之不合者,更无论矣”[40]。因此,不难看出,近代闽地词学家因闽地词学传统缘故,多内心恐慌自己词律不协,不敢终身为词。对于他们而言,填词偶然为之,未敢当作事业终身事之。

  总之,近代闽地词学家一方面极力为词学史上一桩公案作辩解,极力从历史、古音、情志等因素维护闽地词学,另一方面却未能将词学作为文学之正统,以恭敬挚爱之心终身待之。而这种现象流露出的仍旧是闽地填词人内心的不自信。

(三)兼收并蓄的词学态度

近代词坛上常州词派与浙西词派彼此争执不休,词坛崇尚北宋与推尊南宋词风相互攻讦,这一时期的词人往往根据自身的喜好,在词学理念及词学风尚上做出较为明确的选择。而闽人却采取兼收并蓄的词学态度,将常州词派“比兴寄托”内在词旨与浙西词派“清空骚雅”外在境界冶为一炉。陈衍论词也如是之。

  陈衍论词兼收浙西词之清空雅正和常州词之意内言外之旨,将二派词论中的精华抽取为己所用。他为李宗祎作词序中说“词者意内而言外也。意内者骚,言外者雅。苟无悱恻幽隐不能自道之情,感物而发,是谓不骚;发而不有动宕闳约之词,是谓不雅。”[41]。单看此论,无疑陈衍延续的是常州词派“意内言外”的词学理论。实则不然,他将浙西词派之“清空”“骚雅”的词学主张融入自己的词论,所谓“动宕闳约”之“雅”实则浙西词派要求的疏朗、清空,“感物而发、悱恻幽隐之情”实则常州派推尊词体,从内容上要求词达到诗之讽上化下的要求。此外,陈衍对浙派词推崇备至,对叶大庄词“宗南宋,最近梦窗、竹山,庸可弃乎?”[42]然浙派词末流之滞涩、滑易,他补充到“救其病固无过於骚雅”[43]。陈衍此种词学态度,在闽地词人中具有代表性。

  闽地论词兼收并蓄的传统源自南宋黄昇,他所辑录的《花庵词选》及《中兴词话补遗》博观约取,不主一家,评词兼容并蓄,风格多样。近代闽地词学批评家多继承黄昇的词学态度,对各种词论采取兼容的态度。谢章铤曾言“昔竹垞撰《词综》以雅为宗。读《词综》则词不入于俚,读皋文此选,则词不入于浅,且使天下人不敢轻易言词,而用心精求于六义。”[44]。他将浙西朱彝尊之《词综》与常州张惠言之《词选》摆在同一层面进行分析,认为两派词论各有千秋,“前者可以穷词趣,后者可以敦词理。”[45]同时期宋谦在论述《酒边词》词风渊源说“何止偷腔秦柳,嗣音姜史。同源异派,更欲追温李。莽苏辛,在门墙,犹弟子”[46],词风兼婉约、豪放于一体。由此可知,近代闽地词学家填词词风转益多师,不拘泥一派一时之词风,论词更是持兼容并包的态度,将各家词论之精髓合铸为闽地特有的词学理论。

  总之,陈衍及近代福建词坛引人注目,无论是兼收并蓄、维护闽地词学的词学态度还是以诗论词的做法,都与此时全国词坛大相径庭。不过,随着光绪庚子年后“临桂词派”的兴起,浙、常二派词风、词旨合流态势逐渐清晰,福建词坛“兼收并蓄”的词学态度遂为整个词坛采纳。

  注释:

  [1][2][30][31]陈衍:《闽词征序》,林葆恒辑:《闽词征》卷六,民国十九年(1930)仞盦刊红印本。

  [3][42]陈衍:《小玲珑阁词序》,冯乾编校:《请词序跋汇编》(第四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961、1961页。

  [4][17]陈衍:《灯昏镜晓词序》,冯乾编校:《请词序跋汇编》(第四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885、1884页。

  [5]谢章铤:《灯昏镜晓词题词》,冯乾编校:《请词序跋汇编》(第四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885页。

  [6]林纾:《灯昏镜晓词跋》,冯乾编校:《请词序跋汇编》(第四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885页。

  [7]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 年,第346页。

  [8][18][19][20][21][22][23][24][25][35][36]陈衍:《云瓿词序》,曹元忠撰:《云瓿词》,民国二十二年(1933)刻本。

  [9]陈衍:《忏庵词续稿题识》,廖恩焘撰:《忏庵词续稿》,民国二十三年(1934)刻本。

  [10][41][43]陈衍:《石遗室诗话续编》卷七,杜亚泉、胡愈之等主编:《东方杂志》1916年第13卷第1号,第6页,第5页,第5页。

  [11]沈曾植:《朱丝词跋》,陈衍撰、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11页。

  [12]张寅彭主编:《民国诗话丛编·石遗室诗话》,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年,第327~328页。

  [13](清)王昶:《春融堂集》,《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8页。

  [14]夏敬观:《忍鼓楼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787页。

  [15]陈衍:《朱丝词跋》,陈衍撰、陈步编:《陈石遗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11页。

  [16]沈轶刘、富寿荪:《清词菁华》,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58页。

  [26]周济:《宋四家选序》,郭少虞,罗根泽主编:《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词话·嵩庵论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2页。

  [27]杨柏岭:《乡邦之恋与晚清民初词学区域观念》,《江海学刊》2004年第4期。

  [28]袁志诚:《晚清民国福建词学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7页。

  [29](清)丁绍仪撰:《听秋声馆词话》卷十八,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806页。

  [32](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388页。

  [33]林葆恒:《闽词征自序》,林葆恒辑:《闽词征》,民国十九年(1930)仞盦刊红印本。

  [34](清)黄宗彝:《聚红榭雅集词序》,高思齐、谢章铤、宋谦、刘三才等撰:《聚红榭雅集词》,咸丰六年(1856)刻本。

  [37](清)谢章铤:《叶辰溪我闻室词序》,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408页。

  [38](清)谢章铤:《抱山楼词录序》,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442页。

  [39](清)黄宗彝:《窥竹精舍效颦词序》,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305页。

  [40](清)叶大庄:《小玲珑阁词自序》,冯乾编校:《请词序跋汇编》(第四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962页。

  [44](清)谢章铤:《张惠言词选跋》,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409~1410页。

  [45]袁志诚:《论近代闽中词学的地域表征》,《厦门理工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

  [46](清)宋谦:《赌棋山庄酒边词题词·千年调》,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第三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1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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