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
案头有一册 《童晴岚诗选》,夜阑独吟,感慨万千。我和诗人有师生之谊,他退休后回厦门,住在故宫路,我住在镇海路,相去不远,往来频繁。他那双闪烁着热情的眼睛,那含在嘴里的烟斗闪亮的火花,和烟雾缭绕中露出的亲切的笑容,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诗人谢世已久,重读他的诗篇,往事萦回不已。
童晴岚 (1909~1979),原名童霁霖,厦门人,远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就开始从事创作。那时他从同文中学缀学,因家庭经济困难,进入厦门明明印刷公司当店员。白天他要和油墨、纸张打交道,夜晚他用那只沾满油墨气味的手,在零星的纸边上写下一行行诗稿,投向厦门报刊上。1930年夏,他与几位文艺青年发起组织机轮社。同年12月出版 《机轮》文艺月刊,倡导普罗文学。后因经费无着,仅出一期。次年,又借厦门 《鸣报》创办 《社会教育与文艺》,主要刊登文艺作品。
1935年,他参加马寒冰[1]发起组织的天竹文艺社。马寒冰是缅甸归侨,其时从上海沪江大学休学回家,在鼓浪屿购得一套豪宅,厦门一批文艺青年常聚集在他家里举行 “沙龙”,漳州地下党员许铁如 (彭冲)[2]有时也来参加。在许铁如动议下,他们1935年下半年创办 《天竹》月刊,高举“普罗文学”旗帜,在闽南文化界影响颇大。1936年日本侵略者入侵华北,在中华民族危机严重时刻,上海文艺界为响应中共织织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号召,为了更好配合抗日救亡运动,提出 “国防文学”口号。据童老回忆,许铁如在 “沙龙”会上神色严峻提出天竹文艺社应响应号召,唱出抗日救亡的最强音。听过许铁如讲话后,童晴岚更明确其时诗歌创作任务就是 “反帝抗日”,他在《天竹》上发表 《九月的风》、《奴隶的呼号》等就是实践这一方向的。
与此同时,童晴岚在书店里有次看到一本 《新诗歌》,那是左联东京支盟的刊物。其中有篇蒲风[3]的诗论,诗人大声疾呼 “国防诗歌”口号,指出诗歌工作者要正视现实,在抗战烽火吹奏出冲峰号。这激起童晴岚的强烈共鸣,他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寄给远在东京的蒲风,从此订下文字之交。1937年5月,蒲风应童晴岚之邀来到厦门。当时,日寇的魔爪已向南侵入,厦门岛岌岌可危,厦门许多诗诗作者激于爱国热情,引吭高歌,蒲风认为这是可喜现象,他建议组织一个诗歌团体,以便更好配合反帝抗日斗争。于是由童晴岚负责联络一批青年诗友,于6月6日成立诗歌座谈会,后在这基础上改称厦门诗歌会。参加者有舒煌 (台籍)、鹭涛 (原漳州芗潮剧社社员,曾与彭冲一起演戏)、胜子 (女,归侨,厦大学生,地下党员)等10多人,童晴岚被选为总干事。他们曾举行过六次座谈会,探讨过诗歌大众化、诗与现实、诗与音乐结合诗问题,并举办诗歌朗诵会,这些在当时都属创举,对闽南的诗歌运动起了很大推动作用。当年在上海音专攻读的李焕之[4]因战事爆发,休学回厦,也列席参加。他为蒲风、童晴岚多首诗歌配曲,在厦门流行一时。
1937年童晴岚出版第一本诗集 《南中国的歌》,辑入21首诗篇。蒲风在 《序》里特别称赞 《南中国的歌》:“作者唱出破碎的农村,而且也唱出了不景气的都市”。“他无时不惦念着帝国主义的侵略,无时不在鼓吹怒吼之狂涛”。在这首百多行长诗里,诗人以朴素笔调描绘出外敌深入,内政腐败,闽南农村凄凉恐怖的景象,农民流亡到城市,但那里也和农村一样,帝国主义者武装走私,日本浪人到处横行,商店纷纷倒闭,到处都是失业人群。诗人满腔悲愤呼号:“怒吼吧∕南中国∕为民族的解放∕为人类生存的真理∕振一振你的尊严∕和野兽——帝国主义作最后的斗争”。
1938年初,童晴岚又出版诗集 《中华轰炸机》。当时抗战形势紧张,金门危在旦夕。他在诗集 《后记》里写着:“在这中华民族揭起神圣抗战旗帜的现在……我们的诗歌工作者虽然不能立即上前方,最少我们也要以最熟练的笔杆代替枪杆,使每一句诗句都是重炮、手榴弹”。这种比喻未必恰当,但作者爱国主义激情却是灼灼可见。这本诗集以简短、朴素、急骤的诗行,发出粗犷的呐喊。当诗人看到日寇军舰停泊在厦门港时,爱国的激情如喷火发射。如《厦门港湾》:“我们的眼睛, /还未失去它的能力,/看得见/南太武的面形/郑成功的水操台,/……厦门港湾,/厦门港湾,/请拿出你的热气!”
《我守在虎头山上》、《中华轰炸机》等则以粗犷气势为民族解放发出雄浑战歌。诗人不忍看到以乳汁哺养他成长的厦门将沦在日寇铁蹄下,沉痛呼喊:“厦门,厦门!我不让你∕在敌人的威胁下沦亡。”召唤人们奔向杀敌的疆场。他还主编 《诗歌前哨》(刊物)和 《厦门诗歌会丛书》。在他和许多会员努力下,抗日气氛高涨的前线厦门,国防诗歌运动、救亡歌咏运动和抗战戏剧运动一刘蓬勃开展,进一步激发了广大群众抗日救亡运动的斗志。
1938年5月,厦门沦陷。童情岚和厦门诗歌会战友参加 “厦门青年战时服务团”,开往漳州,他被选为干事会总干事,他创作服务团团歌 《我们是钢铁的一群》的歌词,经配谱后,团员们一路高亢前进。后服务团被反动派解散。童晴岚1941年初到达桂林。
此后,童晴岚一边在桂林、贵州中小学任教,一边与司马文森、彭燕郊等从事抗日文艺活动。艰辛的流亡历程,使他开阔了视野,经受了磨炼,充实了生活,丰富了诗的语言。他早年的诗具有强烈的战斗性和时代感,诗风粗犷平实,语言朴素,多采用白描手法,但由于他缺乏战斗生活的体验,语言和形象不少流于概念化。这一时期,他的诗歌如簇簇喷射的火花,思想和艺术均有明显进展,他在 《文艺杂志》(邵荃麟主编)、《现代文艺》(靳以主编)、《诗》(彭燕郊主编)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诗作,可是随着战时流亡生活,散佚了不少。如今收在 《童晴岚诗选》中的仅是少部分。《破晓》他写战士将出征的场面:每颗心是熔炉里的火焰,/灼热的血流要迸出胸膛,/面对着面,/映出绚洁的红光,/肩靠着肩,/联成一条拉长的铁丝网;/清醒的脑子,尽待着出发的号令。”
他歌唱在 “流着先行者底血的道路上”,“向敌人底营垒驰去”的战马 (《老马》);他赞颂 “骑着白马,肩胛挂着长枪”,“跃过悬崖”杀敌的勇士 (《远行者》);他歌咏 “风和雨,呼拥着夜里”,“披上血染污黑征衣”在疆场上厮杀的战斗者(《夜——战斗着》)。这些饱含着炽热的爱国主义思想感情的诗篇,有如战鼓号角,把我们带入战火纷飞、硝烟遍地的岁月,旋律高昂,声调雄壮,艺术性也显得高些。
抗战胜利后,童晴岚经重庆、武汉、南京、上海回厦门,在中学任教。1946年他创作长篇叙事诗 《狼》,描写农民黄五被抓绑被狼吞噬的故事。1948年8月,由诗人沙鸥列为 “新诗歌丛书”之一在香港出版。另有童话长诗 《不会飞的小蜗牛》刊于上海文化生活社出版的 《少年读物》上,惜已丢失。
新中国成立后,童晴岚参与厦门文联的筹备工作。文联成立后,他当选为副主任,并任厦门市文协 (作协前身)主任、福建省作家协会理事,兼任厦大 《写作》课教职。1954年调任福建师范学院 (师大前身)任教。其后又任该院现代文学教研室副主任。他以如火的热情,歌唱社会主义祖国。其间多次去厦门正在建造的高集海堤工地体验生活,写了一系列组诗赞颂,如 《海堤》:“海堤,你——/是厦门的/一只坚实的手臂,/紧紧牵住祖国/——母亲的衣角,/跟随她奔向社会主义!”
1957年,他将这系列组诗辑为 《海堤诗草》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他还在 《解放军文艺》、《文艺月报》、《新观察》等报刊上发表不少诗歌,以巨大热情歌颂城乡的新气象,如 《厦门风物》、《农家之歌》等等。这些新作采用自由体,以语言的自然音节应和着感情的内在节奏,具有一种散文美。
1972年夏,在 “四人帮”肆虐下,童晴岚退休,回厦门定居。1976年10月,祸国殃民的 “四人帮”被押上历史审判台,鹭江两岸,旗山人海,凯歌震空,游行队伍川流不息,童晴岚也以多病之躯佝偻蹒跚行走在人群中。他兴致勃勃对我谈起他准备挣开嘶哑的咽喉重新放声歌唱,可是病魔缠身,不幸于1979年7月19日病逝。
童老一生努力开拓南中国诗歌阵地,辛勤播撒新诗种子,将永远记在史册上。王亚平称誉他是 “新诗运动的推进者”(《童晴岚诗选·序》)。耿庸称他是 “南中国歌手”(《怀念故乡》),“他的谦和、热情和执着追求真理的诗的生命”,“将永留人间”(《怀念童晴岚》)。
注释:
[1]马寒冰(1916~1957),缅甸归侨,原籍福建龙海,后定居厦门,曾就学于上海沪江大学。抗战爆发后去延安,1938年入党,曾任王震秘书,著有《王震南征记》、《中原突围》等。1949年起任中共新疆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新疆军区宣传部部长兼文化部部长、新疆省文联副主席等职,创作不少讴歌新疆的歌词,名作《新疆好》、《骑战马儿过草原》,至今仍在传唱。
[2]许铁如(彭冲)参加天竹文艺社倡导普罗文学等,范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辞典》“天竹文艺社”条目中亦有记述。
[3]蒲风(1911~1942),原名黄飘霞,广东梅县人。1930 年参加“左联”,中国诗歌会创始人。著有《茫茫夜》、《六月流火》诗论、译诗等10多种。他发起组织厦门诗歌会,对诗歌运动影响甚大。1942年因积劳病殁于新四军军中。
[4]李焕之,原籍福建晋江,青年时代在厦门双十中学就读。1936年入上海国立音专。抗战爆发后,在厦门、香港等地从事歌曲创作。1938年底去延安,在鲁艺音乐系任教。建国后任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平生有关音乐著作甚多,刊有《音乐创作散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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