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詈言”、“詈语”是成句的骂詈言辞,俗称骂人话;而 “骂詈语”是一种词汇现象,是骂詈言辞最重要的构成要素和造句单位。[1]刘福根 (2007) 对 《红楼梦》 中的骂詈语进行了深入探讨[2],本文拟借鉴刘文的研究思路,对 《荔镜记》[3]中的骂詈语进行多角度的综合研究。
《荔镜记》是明代的传奇作品,流传于中国潮州及泉州等闽南地区。剧本用潮州话及泉州话混合著写,是现存最早的一部闽南语戏文。《荔镜记》中的骂詈语和骂詈的主体及对象是紧密相关的,骂詈语的使用与当事人双方的社会地位也密切相关,从骂詈语中我们可以推断出双方的身份以及所处的环境。本文将重点讨论 《荔镜记》中所出现的各类骂詈语,从使用的环境、对象、基本构成方式以及骂詈语的作用形式等方面展开论述。
一、《荔镜记》中骂詈语的使用主体及对象
下文就 《荔镜记》中使用的主要骂詈语略加阐释,并说明骂詈语使用的主体和所涉及的对象。(一) 贼
用来表示詈骂的词语属 “贼”系列的非常多,因为 “贼”字本身就含有 “邪恶的、不正派”[4]p319的意思。这一系列的词有“贼奴”、“贼婢”、“贼婢仔”、“死贼奴”、“贼林大”、“死贼婢”、“贼畜生”、“贼贱婢”、“贼种”、“贼冤家”、“贼乌龟”等等。其中,“贼奴”、“贼婢”、“贼婢仔”使用最频繁,各使用了10次、7次、6次;其他词共使用了10次。“贼”系列的骂詈语,体现了严格的等级。《荔镜记》 中五娘 (旦)[5],非常嫌弃身为她们家仆役的陈三 (生),骂道:
1.〔生〕恁哑娘卜洗面,都是独自,简儿只处听候。〔旦〕贼奴,人卜洗面,谁卜你听候。(第二十二出)此处五娘骂为陈三为 “贼奴”。陈三自以为是得了五娘的暗示,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混入黄府,所以他不满五娘叫他为贼奴,但五娘却说:
2.〔旦〕我不叫你奴,甲阮叫你做官人?(第二十二出)
其他的诸如 “贼婢仔”之类的,是五娘母亲 (丑②)对五娘、陈伯廷 (外②)对陈三、 五娘对益春 (贴①)、 知州 (末②)对益春的谩骂,骂詈的主体或是在血缘关系或是在社会地位中 (有时是临时的)高于对方一等。从附录一表2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组例外,那就是小七 (净②)骂益春。小七和益春同是黄府里的丫头、奴仆,益春跟随五娘,在黄府的地位稍稍高些,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奴仆。何以小七敢骂地位甚至比他稍高的益春?在益春和陈三说话的时候,小七以为他们竟比自己和益春还要亲密,就生气了,说胡话了,恐吓了益春,这样,引起了他跟益春的对骂。
3.〔净〕我骂你贼。〔贴〕你敢骂!〔净〕贼贱婢,你!〔贴〕睛盲头,贼贱婢是哑公哑妈骂的,不是你骂的,我去共哑妈说打你。(第二十二出)
由此可以看出,《荔镜记》中 “贼”系列的骂詈语,只能是长辈对于晚辈或是上阶层对下一阶层,基本不在同一阶层中使用。
(二)畜生、禽兽、老禽兽、禽兽仔、老狗、斩头
有关 “禽兽”类的骂詈语多见,主要畜生、禽兽、老禽兽、禽兽仔、老狗等,共17个。这类骂詈语詈骂的程度也比较高,一般是男性用语,而且多用于地位比较高的呵斥地位低的。例如:4.〔净〕只后生,九郎带你出入乜用?都不去赶谷,那使嘴使老人。
〔生〕老禽兽莫无理,走!(第三十二出)
5.〔净〕哑公,你老了,通替哑公你做种也好。
〔外〕畜生莫茹啖。(第十九出)
6.〔净下外白〕畜生只样无状,罢罢,是我不着。(第三十八出)
7.〔生唱〕告哥哥听说起理,那因去到潮州市。因五娘惹出事志,恨知州全不带着些儿。望哥哥,救小弟残生。
〔外〕不长进畜生,随你去,我再不理你。(第五十一出)
据附录一表2所示,黄九郎用的最多,共用了11次。被骂对象多是林大、小七和佃户等小辈或是地位低的人。在骂林大的时候,应该是怒其无理,与自己作对,呵斥小辈不懂礼节;而在骂小七的时候,带有责骂的意思,自己家的奴仆,不争气,老是做错事,或者做事慌慌张张,担不得责任。这类骂詈语程度很深,比骂 “十种乌龟”要严重,因为它们是针对具体的人的,对人格的侮辱、损伤较严重。使用 “禽兽”类骂詈语的还有陈三骂安童、伯延骂陈三。
还有一个跟 “禽兽”作用类似的词是“斩头”。“斩头”共出现了7次,用来呵斥对方,用在事情比较严重或是比较紧急的时候,带点心慌或恼怒的意味,在气势上胜人一筹,意思大概是 “你竟然这么说,活该受斩头之刑”或是 “竟敢忤逆我,是要我收拾你吗”等,表示 “该死”的意思。“斩头”多为女性使用,受用人比较固定,在 《荔镜记》中主要为小七。如五娘呵斥小七的时候,是怕伯卿在自己房门口与自己讲话被小七知道了,就赶紧打发了小七走,又怕小七这个人不识相,拖拖拉拉的,就赶忙讲了一句:
8.〔旦〕斩头,快去共伊讨,讨来乞你去罢了。(第二十二出)
既用骂詈语威逼,又用银子利诱,目的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怕被小七知晓了一些事情,造谣生事。
又如益春在伯卿污蔑她之时,直接骂道:
9.〔贴〕斩头,你卜死紧。(第十九出)
用一般言辞来表达会显得无力,改用骂詈语来抗议,有着意想不到的修辞效果。
(三)睛盲头
“睛盲头”是 《荔镜记》中出现最多的一个骂詈语,共17次;还有一个与它同义的词 “目睛盲”,出现了一次。在闽南方言中, 称呼盲人为 “青盲的”[6]299,但是, 如非盲人,却被称为 “睛盲头”,就含有一丝不屑的讥讽在里头。10.〔旦打丑介〕打一顿乞伊。
〔净〕呵,甲伊共我做媒人,伊卜做一个九十三岁的度我。
〔贴〕睛盲头,你试打我看。(第十四出)
11.〔净〕益春,你只查某仔,那是你打破,你便认去,不得亏人;存你明旦生仔,莫得藏许尿蟹内饲。
〔贴〕睛盲头,镜是伊打破。(第十九出)
12.〔旦〕买红绿。
〔净〕那是泥蚽。
〔旦〕晴盲头,红绿是绢线颜色,乜泥坚做再说?(第二十二出)
小七并不是盲人,可是却骂他 “睛盲头”,可见,这是在骂小七没眼力、眼睛瞎了的意思。这个骂人的意味比较轻,主要是用来骂对方有眼无珠,没有识得事情或人的本质。后来这个意思也可以用来称呼做事经常莽莽撞撞、好似没带眼镜的人。
从附录一表1—3可以看出,小七被每个他所接触到的女性称为 “睛盲头”,尤其是益春,总共骂了他十次。这说明 “睛盲头”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小七冒冒失失的个性,而且多为女性使用,在同级人物之间使用得较多,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了这个词只用于轻微的责骂,没有什么限制性。
(四)鬼仔
“鬼仔”的出现频次仅次于 “睛盲头”,共出现了15次。“鬼”一般表示不好的意思,如躲躲闪闪、不光明,另外在称呼人方面“鬼”还有对人的蔑称或憎称的意思;还有一个特别但并非不常见的 “机灵 (对小孩的爱称)”义。[7]P192而 “仔”这个字做名词词尾的时候,或表示亲昵、呼唤,或表示轻蔑、憎恶。[4]P35在 《荔镜记》 中,“鬼仔” 都是五娘(旦)用来称呼益春的,但没有躲躲闪闪的意思,用法比较灵活,例如:13.〔贴〕哑娘,人那卜生得怯视,卜许田也无用。比简看起来,林官人也不值咱厝饲的。
〔旦〕鬼仔,咱厝饲的,值个句爽利?〔贴〕林大卜比陈三,林大不值一文钱。(第二十二出)
14.〔旦〕你只鬼仔卜死,紧将汤接过来还我洗面。(第二十二出)
15.〔贴〕攀折一枝好花,乞阮娘呵恼。将花比娘面一般好。
〔旦〕鬼仔,花乜通比人面?(第二十四出)
16.〔贴〕一碗建溪花,解了娘仔闷。
〔旦〕贼婢,你茶都冷了,收入去,不食。
〔贴〕简茶捧来烧烧,那是只处听哑娘读书即冷却。
〔旦〕鬼仔,我读乜?(第二十四出)
17.〔旦〕鬼仔,是听见,你整不知。
(第二十四出)
18.〔旦〕鬼仔,你去共伊说,叫伊为奴才:…… (第二十四出)
以上例句可看出,“鬼仔”不尽然是爱称,是根据五娘的心情变化所指会有所不同。例13表示亲昵,例14表示憎恶,例15带有戏谑和调侃的成分,没有明显詈骂的因素,例16是旦内心隐藏了一些东西被撞见或被看穿了心思之后,恼羞而叫的。其实,“鬼仔”一词并非是真正的骂詈语,大多数时候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称呼词,如例17、18,骂詈的意义已被虚化,虽然仍显示出双方有着身份的差距,但也体现了主仆间贴心的亲密感。
(五)杂种、十种、乌龟
“杂种”、“十种”、“乌龟” 是比较粗鲁的骂詈语。“十种”就是 “杂种”的意思,在闽南方言中,“杂”和 “十”的读音相同,皆为 [tsap8-5],[3]P303所以在 《荔镜记》 中混用了。《荔镜记》中 “杂种”只出现了一次,“十种”出现了12次。这几个词有的单独使用,有的混合在一起使用,出现了两种变体:“十种乌龟”和 “乌龟十种”。例如:19.〔末〕林兄卜值去?
〔净〕杂种,许不是人哑!(第六出)
20.〔净介〕十种,许远处一阵人来,亲像人送丧年。(第十三出)
21.〔净〕是只样,十种乌龟,阮父许时乞里长骗,甲我来卖乞人饲。 (第十三出)
22.〔净〕泉州侪仔恁哑娘镜打破,叫乌龟十种打破除。(第十九出)
23.〔净〕乌龟,你再年卜打破阮镜?
(第十九出)
从附录一表3可以看出,用 “杂种”、“十种”、“乌龟”骂人时,大多没有指定的对象,只是泛泛地谩骂,更准确地应理解为一种发泄。因为没有具体谩骂的对象,所有一般不会得罪人,只是谩骂者为了心理上的平衡,故意骂得低俗、难听。《荔镜记》中小七使用这类词最多,不同的形式共使用了11次,这大概和小七的地位有关系。因为小七是这个社会场景中最底层的人,甚至连李婆都不如,他不能正大光明地骂人,所以只能泛泛地谩骂,借以宣泄情感和维持心理的平衡。这类骂詈语粗俗、低俗,女性和有身份的人是不屑于使用的。
(六)泉州侪仔
有的骂詈语是由于地域优势造成的。有些人觉得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容不得外来人,也觉得自己所在的地方,除了本地人是正统的、高贵的,其他的都是贫穷的、低贱的,特别是在他乡从事磨镜等 “贱”艺的人不被尊重。《荔镜记》中,当陈三第一次挑着镜担路过时,益春告诉五娘:24.〔贴〕一侪仔只外卜磨镜。(第十九出)
“侪仔”就带有些微的轻蔑成分,在陈三污蔑了益春之后,益春就开始骂他 “泉州侪仔”,与此同时,上报给黄九郎知晓。
25.〔贴〕哑娘,泉州侪仔力你镜打破除。(第十九出)
26.〔外白〕来也,汉子,你因乜力我镜打破除,是乜道理?(第十九出)
27.〔外白〕小七,泉州侪仔磨镜力恁哑娘镜打破除。(第十九出)
28.〔外〕畜生莫茹啖,来哑,汉子,你三年除食外,趁有若银?(第十九出)
29.〔净〕泉州侪仔恁哑娘镜打破,叫乌龟十种打破除。(第十九出)
30.〔净〕哑公,泉州侪仔十九伊有银不赔恁,着打一顿乞伊。
31.〔净〕哑公,泉州侪仔说…… (第十九出)
黄九郎刚开始时,出于自己的身份考虑,并未直接叫陈三 “泉州侪仔”,而是叫他 “汉子”(例26);只是被陈三的做而不担、狡辩的行径气到,才骂陈三 “泉州侪仔”(例27);之后,当陈三提出要 “以身赔镜”后,黄九郎又恢复称他为 “汉子” (例28)。这可以看出, “泉州侪仔”是个侮辱人的骂詈语,作为有身份的人,自然是不能这么给人家难堪。而例29、30、31中,是小七骂陈三。黄九郎一家及小七都是潮州人,陈三是外地 (泉州)人,且是个磨镜的。这在小七看来,陈三低自己一等、低贱无靠山,可以随意侮辱,且陈三的身份与自己相当,陈三又做错了事,得罪了自家主人,于是小七就趁着这个机会发泄一通,把难听的话都骂出来,骂陈三为 “泉州侪仔”,以逞口舌之快。这种现象在我们当今不少地区的日常生活中也是多见,一些大城市的本地人以自己的本地身份为荣,歧视外来者,如给外来打工者取外号,就以他们原来的城市命名,什么 “四川仔”“湖北婆”之类的,这些跟 “泉州侪仔”的骂詈方式是相同的。
(七)虔婆
“虔婆”,称奸诈狡猾的老妇,也可称作 “老虔”, 严重一点的也骂 “死虔婆”,共出现了8次。在 《荔镜记》中,只有两个人被骂这个词,一个是李婆 (是个媒姨)被五娘骂,另一个是五娘母亲被黄九郎骂。32.〔旦〕障般虔婆,可见无道理。(第十四出)
33.〔旦〕死虔婆你怯嘴毒舌,霎久定讨死。(第十四出)
34.〔外〕都是你只死虔婆承除仔儿,即会逞性。(第十四出)
35.〔外〕为人母合当教示,无家法都是老虔。 (第十四出)
在五娘眼里,李婆空有一对眼珠子,却是个好财没有诚信道理可讲的人,要逼迫她嫁给林大,并且两头做人,是个可恶的老妇人 (例32);与她正面起了冲突之后开始骂李婆 “死虔婆”,骂其奸诈狡猾还不够,真是该死 (例33)。而黄九郎骂五娘母亲 “死虔婆”、“老虔”的詈骂程度没有五娘骂李婆的程度深,主要是表达 “该死,没有管教好女儿”的意思,不含有 “奸诈狡猾” 之义 (例34,35)。
还有一些骂詈语意味比较含蓄的,骂詈义不易体察,如 “七早八早”、“七早八晏”,都是因为别人扰了自己的清梦而感到不爽,这些词要根据具体的语境来体会它们所要表达的意思,例如:
36.〔丑〕……早起树鸟头上吼,必定有蹊跷,厝内叫得小七出来。
〔净〕七早八早,叫人乜事?(第三十五出)
37.〔贴叫〕开门!
〔净介〕七早八晏,是乜人只外叫门?(第四十五出)
二、《荔镜记》中骂詈语的构成
上文是从骂詈语的意义来分析的,下文将分析这些骂詈语的构成。我们把 《荔镜记》中的骂詈语分成三类。[8](一)在各种语境下完全或基本上不变的骂詈语。
这类骂詈语有:睛盲头、鬼仔、斩头、白贼、无状和无行止。从 《荔镜记》中可以看到,无论什么时候使用到这些骂詈语,他们的形式都没有发生变化。(二)可冠以前缀或词序不固定的骂詈语。
可冠以前缀或词序不固定的骂詈语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 “泉州侪仔”,因为陈三是泉州人,所以黄九郎等潮州人骂他便是“泉州侪仔”,要是陈三是兴化人,也可以说是 “兴化侪仔”,实际意义没有变化。第二类是 “禽兽类” 骂詈语,“老禽兽”、 “禽兽仔”只是依着詈骂对象的不同而变化的,就算不变,只用 “禽兽”两个字也可以表达出骂詈的意味,总体意义上没有变化。第三类是 “十种乌龟”, 它可以变换为 “乌龟”、“十种”、“十种乌龟”、“乌龟十种”,既可以单独使用,又可以合起来使用,还可以变换骂詈语的次序。但是,不管形式怎么变化,它们表达的骂詈义基本一致,就是杂种乌龟,既贬低了人的身份又贬低了人的地位。(三)形式多变、意义有别的骂詈语。
形式多变、意义有别的骂詈语主要有两组:一是 “贼”系列骂詈语;二是 “虔婆”类骂詈语。先看 “贼”系列骂詈语。“贼”系列骂詈语有很多个,这里选择三个具有代表性的骂詈语 (贼婢仔、贼婢、死贼婢)加以分析。例如:
38.〔丑〕贼婢仔,你不见古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第十四出)
39.〔丑〕夭向亲像?贼婢仔,我不信。(第十四出)
40.〔丑〕烈女无你分。你只贼婢,我饲你拙大,生共死便都由我。(第十四出)
41.〔丑〕哑,只贼婢,起无好直。(第十四出)
42.〔旦〕贼婢,不彼灭到两个。(第二十二出)
43.〔旦〕贼婢,你茶都冷了,收入去,不食。(第二十四出)
44.〔旦〕死贼婢,你走去值?(第二十六出
45.〔旦〕饲你拙大,因乜不同人心意。(第二十六出)
46.〔旦〕你不实说,定着讨死。(第二十六出)
例38中先是五娘拒绝了下定,她母亲来开导她,和气地听她说话,用了 “贼婢仔”来称呼,虽然 “贼”字带有一点点贬义的意味,但是 “仔”为这个词增添了可爱的因素。例39中,“贼婢仔”可以说是母亲宠溺孩子时的昵称。可是到最后,母亲发现五娘不可开导,固执己见,甚至还说了轻生的话,惹恼了她,她没耐心生气了,直接放狠话,例40、41中的 “贼婢”便有了詈骂的成分。再看五娘的话,例42、43中 “贼婢”既是普通的称呼,又带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有轻微的詈骂成分;而例44中 “死婢仔”后面的一句虽无不妥,但 “死婢仔”却带有风雨欲来的气势,“死婢仔”这个对益春的称呼,是五娘发怒的前兆。
“虔婆”又有 “死虔婆”、“老虔”等变化形式。在例47中五娘骂李婆 “虔婆”时,他们之间还未正式交锋,只是旦提前一步向李婆申诉她的不守信;而例48中骂到 “死虔婆”的时候,他们俩的交锋已达到了白热化的状态,所以说 “死虔婆”的詈骂程度比 “虔婆”要深得多。例如:
47.〔旦〕障般虔婆,可见无道理。(第十四出)
48.〔旦〕死虔婆你怯嘴毒舌,霎久定讨死。(第十四出)
而黄九郎与自己夫人之间的对话,骂“死虔婆”、“老虔”只多了一层责备、责怪的意思,并没有严重的詈骂的意味。例如:
49.〔外〕都是你只死虔婆承除仔儿,即会逞性。(第十四出)
50.〔外〕你只老虔,饲仔绣房内,无半目去巡视,卜你乜用。(第十四出)
同一个骂詈语,詈骂程度的深浅具有相对性,会随着语境的变化而改变,对话双方的关系、争论的事件、使用者的言语习惯等都将影响骂詈语语义轻重的表达。
三、《荔镜记》中骂詈语的功用
骂詈语的作用多种多样,不仅仅用于骂人,还可以宣誓、恐吓,更可以用于劝诫、告诫,使人的行为符合社会的道德规范。根据 《荔镜记》中骂詈语的作用对象,我们把骂詈语分成三类:(一)骂詈语的内容作用到自身;(二)骂詈语的内容作用到不守规定的人的身上;(三)骂詈语的内容作用到受詈骂的对象身上。(一)骂詈语的内容作用到自身。
此类骂詈语一般是在咒誓的时候使用,咒誓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 (特别是受到怀疑后)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誓,急切地想让人信服自己。如林大对卓兄的诅咒:
51.〔净〕你不信,我跪只天前咒誓:天哑,那不看我,就死除我!(第六出)
又如陈三想要让五娘相信他确实接到了五娘扔的荔枝,发誓道:
52.〔生〕天,只荔枝不是娘仔亲手弹度阮,天就见责阮。(第二十六出)
还有,陈三为了使五娘相信他们家没有妻小,诅咒道:
53.〔生〕必卿 (原文如此)家后若有妻小,日后耽误娘仔,天你谴责必卿早死。(第二十六出)
这些都是为了获得对方的信任而起誓的,如果自己说的是谎话或是违背了自己话语意思,就会受到天谴。在古代,鬼神等迷信思想浓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誓言更容易获得人的信任。
还有一种是宣誓,表示自己对做成某件事情或不做某件事情的决心,或宣称自己一定会怎样。如在五娘想拒绝与林大的亲事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她想到投井,在即将投井的时候说到:
54.〔旦〕天哑,对天重发愿,黄氏五娘若嫁林厝,死去再出世。(第十五出)
这是以必死的决心来反对与林大的婚事,凄凄婉婉,让人感到反抗力量的强大。
又如陈三为了五娘进黄府当一名小仆役,却无法顺利见到五娘,在扫厅的时候立誓:
55.〔生〕娘仔你在绣房内,我在只厅边身无归。死到阴司共恁相随。(第二十一出)
在五娘不愿意认陈三时,陈三失望,唱道:
56.〔生唱〕今旦反面不提起,我死到阴司,冤魂卜与你相缠。(第二十一出)
这两句誓言,决绝地表达了陈三一定要与五娘共飞的不屈不挠的决心。
(二)骂詈语的内容作用到不守规定的人身上。
这种骂詈语用来劝诫、规范人的行为,使人的行为符合礼法。古代人对鬼神是怀着一种敬畏之心的,所以这类骂詈语对古代闽南人的行为起着一定的警戒作用。在 《荔镜记》中,李婆来到黄家下定时,小七说:
57.〔净〕人说做暗婚,生仔无嘴唇。(第十三出)
虽然这是毫无根据的说法,但在当时,却对一些行为的警示起着重要作用。人们最怕的事情就是自己的错事殃及后代,所以这种骂詈语是非常有效的。又如后面李婆所说的:
58.〔丑〕人叫礼聘不通送来送去,头上仔爱袂饲得。(第十四出)
这是在告诫父母确定儿女亲家之前要先考虑清楚,一旦下聘了就没有返回的道理。但这时的骂詈语显然没有起到它应有的作用,成了李婆拒绝送回聘礼的理由,又叫人反驳不得,这是巧用骂詈语。
还有一种骂詈语明为泛指,实为特指,也是巧用骂詈语的一种方式,利用对话关系来达到骂詈的目的。
如在五娘和李婆起火交战、吵得凶狠的时候,李婆说:
59.〔丑〕那畏你了,老人说孜娘仔十八客不嫁放石压。(第十四出)
李婆借一句俗话来表达深度的詈骂,俗话中所说的 “孜娘仔十八客”,就是在暗指五娘,可谓在冠冕堂皇中骂得人无话可对。
还有一例在五娘母亲与五娘起冲突的时候:
60.〔丑〕贼婢仔你障性硬,忤逆父母,合该凌迟。(第十四出)
这句话是把五娘的过错放在前面,这样特指就很明显了。这句骂詈语原本是“忤逆父母,合该凌迟”,又是五娘在忤逆着父母,所以 “合该凌迟”。这种告诫类的骂詈语,既有规范行为的一面,又有被有心人玩弄文字使用詈骂 “正当”防卫的一面。
(三)骂詈语的内容作用到受詈骂的对象身上。
最直接的一种骂詈语是对方得罪了自己,自己为泄愤,詈骂对方,这类骂詈语用的很多。如五娘和李婆起正面冲突的时候,五娘骂道:
61.〔旦〕你障般怯嘴,霎久定讨死。(第十四出)
益春在劝五娘放弃轻生的念头时,给了她希望,也帮她咒了一通林大:
62.〔贴〕但愿天地推迁灵圣,乞许林大促命,姻缘不成。(第十五出)又如在小七骂了益春之后,益春骂道:
63.〔贴〕斩头,你卜,卜乞不死除,卜乜用?(第二十二出)
这些都是赤裸裸的骂詈,没有丝毫掩饰,也是最直白的一种骂詈语。
还有一种是假设,通常是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有时也可以是同级之间,表威胁、恐吓——如果你敢不按我的吩咐做或者你敢做……就……。
如五娘骂李婆:
64.〔旦〕金钗不送转,打死你是定。(第十四出)五娘母亲骂五娘:
65.〔丑〕你卜死,我卜打死你。(第十四出)
林大在逼婚未成后,威胁黄九郎要打官司:
66.〔净〕许时不存你老大,打你加川,某了也着还。(第三十七出)陈伯延在断贪赃案的时,骂道:
67.〔末〕不从实招来,生打死你。(第五十二出)
威胁恐吓类骂詈语应用广泛,目的是令对方做的事达到自己的目的,在断案时尤为重要。
还有一种骂詈语是事后诸葛型的,就是因身份地位或是场合环境的局限,虽想骂詈却不得的时候,会在事情结束之后进行骂詈。
如在审理陈三五娘的私奔案件时,陈三对知州说了自己的身世,知州明着没说什么,依旧断案,却在判案下堂之后说了:
68.〔末〕说着势头来压我,恐怕路上死你身。(第四十四出)
这种骂詈语的作用纯为口头上的发泄,仅带点自我安慰色彩的心理。
四、结语
《荔镜记》中的骂詈语,严格受人物的身份性别限制,詈骂的次数和詈骂的对象,也有无形的限制。骂詈语既有固定形式,又可以随意搭配,正说明了语言在社会发展中的演变。骂詈语的各种不同作用,在《荔镜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注释:
[1]谭芳芳:《近二十年来汉语骂詈语研究综述》,《盐城工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
[2]刘福根:《〈红楼梦〉詈语使用分析》,《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
[3]郑国权等.《泉州传统戏曲丛书》、(卷一),梨园戏·小梨园剧目(上),荔镜记,明嘉靖丙寅年重刊.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1~121。
[4]周长楫编.《闽南方言常用小词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
[5]《荔镜记》中的人物角色本文用简称,说明如下:“旦”为黄五娘,是黄九郎的女儿,千金小姐。“生”为陈伯卿,又名陈三。兄为陈伯廷,任广南运使,官荫人家。“外①”为黄九郎。“外②”为陈伯廷,后敕升都堂。“贴①”为益春,五娘的贴身丫鬟。丑①为李婆,是个媒姨,为林大做媒。“丑②”为黄九郎夫人,五娘母亲。“丑③”为押解陈伯卿的官差。“净①”为林大,有钱的市井无赖。“净②”为小七,黄九郎家的奴仆。“净③”为牢头,关押陈伯卿。“净④”为安童,陈伯卿家的小奴仆。 “末②”为知州。“末③”为伯卿家仆。
[6]周长楫:《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厦门方言词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年。
[7]林宝卿编:《普通话闽南方言常用字典》,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7年。
[8]此部分仅对《荔镜记》中出现四次以上的骂詈语进行分类。
附录一:
表1.《荔镜记》骂詈语使用的主体及对象对照
表2.《荔镜记》骂詈语使用主体及使用对象对照
表3.《荔镜记》骂詈语使用主体及使用对象对照
附录二:
表4.《荔镜记》骂詈语的使用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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