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李碧华看来:“最好看的故事,不外‘痴男怨女,悲欢离合”[1]。因此在她的笔下,全部都是男男女女之间的爱恨纠葛。但她却超出了一般言情小说的烂俗,在爱情的描摹中渗透着自己对爱情、对人生、对现实的思考。李碧华用选择与抛弃、理想与现实相互对照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爱情的悲观态度,演绎了一出出传奇爱情悲剧。
关键词:李碧华 张爱玲 《青蛇》 《红玫瑰与白玫瑰》 悲剧
张爱玲曾在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将男性对女性的情爱抉择进行生动的表述。在男性的传统凝视下,女性被分成了两类:已经拥有的和未曾拥有的。不论女性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还是“纯洁无暇”的白玫瑰,在尚未得到之前,她们都是心口的“朱砂痣”或皎洁的“明月光”,一旦得到,则天翻地覆的变化,变成墙上刺眼的“蚊子血”、衣上恶心的“饭黏子”[2]。这段话道出了在男权社会下女人的被动地位,她们就像花儿,在花园里尚有自己的生长的一席之地,一旦进入男性视野,就变成市场上售卖的鲜花,供人欣赏选择。在张爱玲眼中,传统社会风气影响下的爱情不过是男人的独角戏,女人只是配合出演的木偶,女性的灵魂和需要被强大的男权压抑,成为“沉默的他者”,在历史中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香港作家李碧华受到张的影响,在小说中写下相似的句子,构造了一个个“痴男怨女,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通过展现不同形态的爱情悲剧揭示了李碧华对待爱情的悲观态度,以及爱情背后对人性和现代社会的洞察。
一.“红玫瑰与白玫瑰”的情爱纠缠
李碧华的爱情书写多展现的是男男女女间的情爱纠缠。《青蛇》通过“故事新编”的方式,让小青成为叙述者,在对自己的心理进行自剖的同时,也将传说中的人妖爱情神话进行颠覆。白素贞为夺所爱不惜使用毒计,许仙利欲熏心,毫无人性,为人们揭开了神话背后赤裸的现实和复杂的人性。李碧华借小青之口表露出自己的爱情观点,隔空与张爱玲的观点进行了呼应,用与张相似的比喻讽刺男权对女性的凝视:“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的生命中有两个女人:青蛇和白蛇。”而在此基础上,李碧华又增添了女人对男人的选择:“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3]。道出了女性被历史压抑的那部分精神状态。然而无论是谁选择谁,一旦爱情变成选择,计算利益得失,就已经不再是爱情。正如小青所说:“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4]。与其说李碧华写的是爱情,不如说她是在打破对爱情的幻想。爱情该是纯粹的,但人性却复杂反复,两者形成的悖论似乎注定了爱情的悲剧性。
潘金莲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逃不脱与四个男人的纠缠。李碧华在小说《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中将潘金莲转世托生为携带着前世记忆的单玉莲,试图在新生中为自己复仇,改变自己被心爱之人所杀的命运,但却无法挣脱自己的宿命。转世的单玉莲在最美好的年华被章院长玷污,拼死的反抗不但没有获得大家的同情,反而背负上“反革命”、“淫妇”的骂名。单玉莲的悲剧命运由此奠定。在一个动荡的时代,爱情变得奢侈,自己爱的人——武龙为了自保与她划清界限。感情的失败与前程的灰暗让单玉莲屈服于现实,嫁给了身材矮小但尚有财力的武汝大,无爱的婚姻与欲望的膨胀又让她与迷人的Simon纠缠不清……单玉莲不停的为自己選择着自己最需要的对象,或是为了满足生存的需要,或是为了填补欲望的空白,不过都是无爱的“空虚”。
《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中芳子本是受人尊敬宠爱的满清格格爱新觉罗·显,却因政治原因被送到日本川岛浪速门下教养,改名为川岛芳子,由此展开了她“绚丽又惨痛”的一生。她被栽培成特务,以男装丽人的形象与各色男子相互周旋,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也不断的被他们利用、背叛,成为他们政治野心的牺牲品,最终穷途末路,年老色衰,只有一只猴子相伴。纯粹的感情对于川岛芳子来说是一种奢侈,她本该和初恋山家亨平淡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但她的身份却不允许她平凡一生,只得披上男装外套,与这个冷漠残忍的世界孤军奋战。
在青蛇白蛇的故事里,爱情是你瞒我瞒,是不甘寂寞的勾引;在潘金莲的故事里,爱情是肉体的狂欢和心灵的放逐;在川岛芳子的故事里,爱情是尔虞我诈,是曲意逢迎……爱情或许应该是美好的灵与肉的契合,但在李碧华的笔下,爱情是“骗局”,是“无情”,是“空言”,是“一败涂地”。爱情像一面照妖镜,所有牛鬼蛇神都无处遁形,大多世人不过是打着爱情的旗号各行自私自利的事业。
二.理想与现实的爱情差距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隐喻,同样也揭示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欲壑难填,人们总是不断追逐着理想,但当理想照进现实,人们又不满足,继续寻觅新的目标。周而复始,不断追寻,却不断失落。现实的一地鸡毛逐渐掩盖了爱情的光芒,于是人们只能转向传说神话寄托对真情的向往。李碧华曾在采访中说道:“对我来说,写小说也好,写剧本也好,都是将心中的梦想实现。于是我写了天长地久的感情,写了如花这样的痴情女子”[5]。由此可见,天长地久的感情不过是心中的梦想,因此她一方面塑造无比痴情的人物形象,赞赏她们义无反顾哪怕飞蛾扑火的追爱精神;一方面又屈服于现实,嘲弄着“男女爱情的欺骗性质和山盟海誓的虚伪矫情”[6],显露出一种矛盾的态度。
《秦俑》中秦朝时期的冬儿和蒙天放是超越生死的爱情,但时空流转后转生在三十年代的朱莉莉和蒙田放之间却夹杂了物欲的不纯粹性,传统与现代的观念在这两代人身上有了强烈的冲击。“从前的车马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现今的科技迅猛发展,电话、飞机让思念的距离变短,却让人心的距离变得遥远。“因为科技发达,思念不太痛楚,时空的距离也缩短,天涯就在咫尺。所有的‘想象,都不免要面对现实。无从发挥”[7]。过去的条件艰难,爱情却细水长流;如今的生活便捷,爱情却难以容身,这无疑是李碧华对现代高速发展的一种反思与讽刺。
《胭脂扣》讲述了五十年前的塘西红牌阿姑如花为寻找曾经的情人十二少,以鬼魂的形态来到现代香港,在袁永定和凌楚娟这一对情侣的帮助下寻找她的情人,从而勾连起古今两段历史,两种爱情。袁永定与凌楚娟二人为世俗生活所累,已经不知浪漫为何物。如花对于爱情的执着则逐渐唤醒了他们被放逐在角落的爱。在现代人的眼光中,爱情或许是生活的调味品,却不是必需品,更不会为爱殉情,那是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剧情。[8]现代人或许拥有了更多代替殉情的办法,但却丧失了为爱情付出一切的能力。如花一个青楼女子的轰轰烈烈的爱情,唤醒了现代人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在如花这个来自五十年前的小女子面前,现代人的爱情显得何等的苍白”[9]。
李碧华是充满爱情理想的,她欣赏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爱情,但是却不相信现实中有这样的情感。“大概是一千万人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的美丽。”[10]现实是不堪的,于是李碧华“自欺欺人”的在小说中重现那些美好的爱情和动人的品格,试图与这个“放逐理想与情感的荒谬世界”[11]做出抗争,给被凡尘俗世污染的心灵找回一些洁净。但同时李碧华又是清醒的,人自私自利的本性以及社会的压迫使得天长地久的爱情只可能出现在只言片语的传说故事中,现实的庸长早已将爱情消磨,徒留“情侣”的虚名。正如《胭脂扣》中那句话:“我们都不懂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12]。正是对爱情既憧憬又悲观的态度,李碧华的言情小说无论过程如何绮丽,最终都是悲剧收场。然而在《生死桥》中,作者虽然着重笔墨刻画爱情的凄厉,却也展现了志高接受现实的知足常乐;在《胭脂扣》中,尽管如花的爱情凄美动人,但似乎袁永定姐姐一家庸俗的生活也有“脚踏实地”的幸福。在《凤诱》中,谭冠文与凤姐露水情缘后仍回归家庭,“生活乏善可陈,大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回头。”[13]作者无意中流露出对现代情感生活的感受:真爱难寻,但如果专注现实,过好当下的生活,或许也会有所收获。
三.爱情书写背后的深刻洞察
李碧华自言自己是一个“喜欢天马行空的写作人。命题作文,歌功颂德,怕有框框,便无发挥空间”[14]。消费文化的随意性正适合李碧华写作的特点,于是她展开自己的想象,创造出一个个诡异绮丽的爱情传说,足以捕捉读者被现代社会所禁锢的神经,获得大众青睐。但李碧华的小说却不局限于贩卖故事,其作品中对社会的反思、对人性的思考使它有了超越一般言情小说的丰富内涵。刘登翰在《香港文学史》中提到,李碧华的小说在多个方面给人带来了形而上的思考,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是一般的纯言情小说所不可比拟的。[15]
在痴男怨女们的爱恨纠缠之中,李碧华将人性的复杂与阴暗进行了极致描摹。爱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它更像人们坠入爱河时的一种感觉,但其本质上仍是人际关系中的一种,充满了利益交织,并无想象中浪漫。[16]许仙周旋于白素贞和小青之间,既不舍得白给予他的温柔与安定,又放不下对小青的欲念,“希望生命中有这样两个女人来满足他的两种心理”。“他考虑更多的不是对方,不是感情,而是自己”[17]。李碧华深刻洞察了男权社会下男性对女性在情感和物質两方面的压迫,但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她亦深谙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共性,尽管女性意识一直被压抑,但女性内心深处仍是波涛汹涌。于是她写青蛇在面对许仙和法海两种不同类型男人时内心的比较,也写单玉莲通过武汝大、武龙、Simon三个人满足自己金钱、爱情、欲望三方面的需要,还写川岛芳子利用一个又一个男人达成自己的政治野心……将被历史遮蔽的那一部分女性的心理展示出来,还原女性最真实的状态。同时,作者又通过对这些女子前后经历进行对比,对这个男权统治的社会进行批判。无论是单玉莲、川岛芳子还是丹丹、青蛇这些女性,她们原本都有着平静的生活,是男性强权的压迫使她们走上一条不被大众所认可的道路,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向社会斗争。然而在一个男权主导的社会,女性斗争的方式不过是依附着男人,借着男人的权利“狐假虎威”。“这种显在为刚强对抗与隐在为奴性依附的双重人格使女性一直走不出‘追求/挣扎——幻灭/沉沦的悖论怪圈”[18],宿命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们,只有女性真正获得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独立时,女性的抗争才能有所成果。
人性本就经不起考验,金钱至上的现代社会则使人性异化的更为严重。香港作为高度发达的商业城市,其高速运转的工作模式、越来越悬殊的贫富差距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生活压力。因此,“香港的一切都沾有功利色彩,爱情也变得实惠”[19],持续膨胀的都市香港社会不断挤压着人们的生存空间,人们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已然忽视掉精神和情感的需要。袁永定和凌楚娟是一对恋人,但两人之间感受不到浪漫,甚至还有点疏离,连互送礼物都要斤斤计较的算计着,现代的爱情少了浪漫,只剩下搭伙过日子的现实。每个人都忙于应付都市化进程带来的巨大生存压力,忽视了精神和情感上的荒漠化。在高度紧张的生活节奏里,人们很少有时间去阅读一本书,充实自己的灵魂,也不愿付出真心,去了解一个人。不止爱情是奢侈的,所有的精神活动在经济腾飞的香港都是奢侈的。“当一个社会处于不再思考的境地之时, 作为社会中人便会出现个体生存价值上的迷失, 进而在强大的生存压力下导致一系列社会心理问题, 导致人性的异化与扭曲。”[20]李碧华正是捕捉到了这样的情况,于是在小说中描写了如花至死不渝的爱情,展现了蒙天放对待爱人忠贞不渝的品质,在反思现代性的同时亦试图唤回这些被遗失的美好品格。李碧华曾在杂文集《绿腰》中谈论到郭靖这一角色选角之所以困难,是因为郭靖身上的性格和气质是现代人早已丧失的,想要诠释好这一角色自然吃力。[21]或许读者在阅读李碧华的小说的时候,除了感叹其中绝美凄厉的爱情,亦能有所感悟和反思,在飞速发展的现代化都市生活中,将心灵获得短暂的放逐。
参考文献
[1]李碧华:《李碧华作品集20:烟花三月》,花城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页。
[2]张爱玲:《张爱玲典藏全集8:中短篇小说》,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页。
[3][4]李碧华:《李碧华作品集(一)》,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378页,第340页。
[8][10][12]李碧华:《李碧华作品集(二)》,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39页,第111页,第39页。
[5]郑渺渺:《率性的叛逆与另类的光彩——论李碧华笔下的女性形象》,《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年第2期。
[6]黄亚星:《边缘的怀旧者——李碧华小说的意识结构》,《华文文学》2004年第2期。
[7]李碧华:《李碧华作品集(五)》,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80页。
[9][19]赵稀方:《小说香港》,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30页,第233页。
[11][18]贾颖妮:《新女性主义的高扬——评李碧华言情小说》,《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第1期。
[13]艾晓明:《凤诱》,《浮城志异——香港小说新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页。
[14]李碧华:《缘分透支》,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82页。
[15]刘登翰:《香港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96页。
[16]罗兰·米勒.亲密关系(第6版,精装)[M].人民邮电出版社,2015.
[17]牛芳:《倾斜的天平——读〈红玫瑰与白玫瑰〉与〈青蛇〉》,《延安文学》2003第4期。
[20]韩宇瑄:《论李碧华小说的鬼魅书写及其文化源流》,《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
[21]李碧华:《绿腰》,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01页。
基金项目:江苏师范大学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编号:2022XKT1272)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