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鬼魂叙事有着悠久的历史,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和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竹林中》即是两部“鬼魂叙事”的的经典作品。两位作家都发挥丰富的想象书写了“冤魂”的自白,然而“话语”的世界同样是一个迷宫。在复仇和“人性本恶”的主题之下,老国王鬼魂现身的背后是被生者记忆从而延留人间的渴望,而武士死后借巫女之口的陈述让本就迷离的真相更加遥不可及。鬼魂叙事的限制视角和主观话语,催生了无限可能。莎士比亚和芥川龙之介通过各自的作品,共同表现了“言说”的力量和对生与死、真与假的思考。
关键词:莎士比亚 芥川龙之介 《哈姆雷特》 《竹林中》 鬼魂
鬼魂是超自然的代名词,由鬼魂引发的一系列传说轶事一直以来引发人们的无限遐想。“鬼魂”在东西方的艺术和文化传统中都具有悠久的历史,曹萍指出,鬼魂演变于原始人类对动植物的崇拜,也体现了原始人类社会自身进一步摆脱自然界的束缚[1]。鬼魂的意象反复出现在中外文学作品中,经典的鬼魂叙事作品有《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女尼故事》,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爱伦·坡的《黑猫》等一系列哥特小说,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中凯瑟琳化身的鬼魂更是深入人心。东方土地上的鬼怪故事同样层出不穷,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纪昀的《閱微草堂笔记》等。可以说鬼魂叙事有着无尽的魅力。
纵观英国的“舞台鬼魂”,莎士比亚塑造的鬼魂被认为最具有代表性,《哈姆雷特》中去世国王“鬼魂”的现身便是其中之一,鬼魂“预兆”式的出现为剧情的展开起到了关键作用。日本作家、人称“鬼才”的芥川龙之擅长写奇异故事,芥川龙之介的历史小说,正如叶渭渠所言,“大多取材历史上奇异的、超自然的事件”,描写社会底层人民苦苦挣扎的生活现状[2]。他的短篇小说《竹林中》因为其包含鬼魂叙事在内的独特叙述成为经典之作,故事讲述了一宗扑朔迷离的抢劫杀人案,其中的死者武士借女巫之身还魂,在公堂上诉说冤情,使得案件更加像一个“迷宫”,充满矛盾。笔者认为,《哈姆雷特》和《竹林中》的鬼魂叙事之所以经久不衰,引起学界的广泛探讨,源于这两部作品文本构造的独特性:文本都由“异象”与“话语”塑造,于是在表层意义之下,具体情节和主题都具有了更多的丰富性。本文从比较文学的视角入手,尝试分析鬼魂这一“异象”如何参与叙事构筑话语,深度挖掘两部作品的主题。
一.鬼魂作为叙事者参与叙事
哈罗德·布鲁姆编写的“文学主题系列”将“死亡与垂死”(death and dying)列为典型的一类文学母题。人们对于死亡的思考和追问催生了对于死者亡灵即“鬼魂”的丰富想象。从文艺复兴到17世纪下半叶,整个欧洲都对超自然现象产生浓厚的兴趣,与此同时,英国戏剧蓬勃发展,几百部与鬼魂有关的剧本接连问世,鬼魂频繁出现在历史剧、悲剧和复仇剧中。《哈姆雷特》出版后的四百多年来,哈姆雷特王子行动上的“延宕”不断引发学界的探讨;“生存还是毁灭”的艰难抉择背后是哈姆雷特对于生与死的沉思,“莎士比亚所有的著名悲剧中都包含主人公对于死亡和垂死的反思”[3]。哈姆雷特面对这一难题的前提是已故国王的鬼魂对他说的话,它描述炼狱之火的灼烧和痛苦,并揭示丹麦的新任国王、哈姆雷特的叔父克劳迪斯正是谋杀自己的凶手,使得死者既没有领到圣餐也没有受过临终涂膏礼,就沉入黑暗地狱。和鬼魂的这番对话是促使哈姆雷特“装疯”并排练“戏中戏”试探克劳迪斯及一系列情节的动机,对剧情起着重要作用。正如曹萍所说,“已故国王的鬼魂是一个象征性的媒介,把过去与现在、生者和死者连在一起,促使王子去复仇”[4]。在这个戏剧中,“鬼魂是全剧的枢纽,没有了鬼魂全剧将支离破碎”[5]。老国王哈姆雷特的鬼魂首先在外观上是奇异的“异象”,其次在行为上的呈现方式是语言的操演即“话语”而非行动[6]。马塞勒斯和霍拉旭先后用“this apparition”(该词既有“幽灵、鬼影”之意,又意味着“特异现象”)来指代鬼魂,霍拉旭认为这种“异象”的出现预兆着变故。在此之前丹麦国已经屡次出现“这一类预报重大变故的征兆”,因而鬼魂的现身绝非偶然事件,这种预兆式的开头使故事充满了悬疑色彩,使后续剧情的发展如同帷幕一般渐次展开,为一系列的剧情起到了铺垫作用。另一方面,鬼魂对于凶杀现场的还原通过语言来完成,故事的开端即克劳迪斯对老国王的谋杀,是画面上的“缺席”、语言上的“在场”,通过语言描述的方式,一个舞台之外的世界得以被想象性地构建。换句话说,这场至关重要的谋杀是通过鬼魂述说的方式呈现的,谋杀发生在舞台之外,话语的世界可能无限接近于真实但不等于真实。因此,鬼魂的“话语”解构了对《哈姆雷特》的单一解读。拉特克利夫认为语言扮演着剧中没有发生的某些事情的“假冒提示”的角色[7],他假设克劳迪斯用毒药去谋杀老国王这件事并没有发生,仅仅是通过鬼魂的话,谋杀的场景非眼睛所见就具有了权威和可信度。哈姆雷特因为鬼魂的话语而卷入这场纷争中,而语言构建的世界却只是虚构的而非现实。因此,鬼魂的叙事体现了“话语”的力量,鬼魂的限制视角使哈姆雷特的情绪和判断不可避免地受鬼魂表达意愿的影响,“话语”成为构成戏剧中表象世界的核心元素之一。
如果说《哈姆雷特》中鬼魂的自白性话语起到了关键性作用,那么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则是将“话语”的强大力量描写到了极致。短篇小说《竹林中》发表于1922年,结构独特,围绕七个人物对同一事件的叙述展开,后来被日本导演黑泽明改编为电影《罗生门》。小说围绕一宗抢劫杀人案展开,故事发生于竹林中,强盗多襄丸偶遇了赶路的武士金泽武弘与妻子真砂,他见色起意,诱拐他们到一地并绑架了武弘,真砂被强奸后消失不见,接着砍柴人发现武士的尸体后报案,接着案件追查开始。在公堂上,七个人物分别就自己对案情的所知所见进行陈述,第一部分四个证人的描述大体勾勒了案发现场的痕迹、以及三位核心人物的关系和性格,第二部分的叙述来自三位关键人物(事件经历者),即多襄丸、女子真砂和死者金泽武弘借巫女之口所作的叙述。三位当事人的平行叙述各不相同,相互矛盾甚至南辕北辙,碎片式的几段叙述无法拼合出完整连贯的脉络。小说采用平行并置的写法,多襄丸和真砂都声称自己是杀人凶手,而最后一位叙述者即武士的灵魂声称自己是伤心欲绝之后自尽。陈述完毕之后小说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开放的、无法收束归一的结局。人物的依次叙述非但没有揭晓武士死于谁人之手这一关键问题,反而蒙上更深一层阴翳。笔者认为,死者借巫女之口的自白尤其值得关注,鬼魂叙事和其他当事人叙述一样,除了另一种对案情的解读之外,还呈现了一个错综复杂、真相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其话语呈现的故事同样具有强烈的主观性和意向性。
和《哈姆雷特》中老国王的自白一样,《竹林中》全部由对话和独白构成,七位陈述者描述的世界都是舞台之外的世界,在他们各自的话语中,语言搭建起一个个虚构的世界,邀请读者去想象并相信或发生或捏造的事件。和死去的老国王一样,武士的鬼魂除交代情节外,也大量倾诉地狱的痛苦和内心的黯然不甘。它称妻子被多襄丸奸污后请求跟随多襄丸,“一想到妻子的回答,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15]。然而在武士看来,真正使它“这般痛苦”的是妻子离开之前要求多襄丸杀死自己,“这句话像一股狂风”,直到身在地狱还吹卷着他,让他“刮落到遥远、黑暗的深渊底下去”[15]。在他的自白中,虽然强盗没有杀死自己,但妻子的背叛使他认识到人性的丑恶,绝望与愤懑使得身为武士的他无法继续在世上苟活,于是他“拾起匕首,朝着胸口一戳”,自此以后“笼罩在深沉的静穆之中”[15]。换句话说,根据武士的自白,真正杀死自己、使自己陷入黑暗地狱的人,不是强盗这个始作俑者,而是妻子的冷漠残忍。然而武士灵魂的陈述不止和多襄丸和真砂的叙述有出入,还是对樵夫陈述的否定,后者声称现场有明显打斗的痕迹,死者被害之前,“还曾拼命搏斗过一番”。
证人和当事人的供词,叙述了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的结论,多襄丸的欲望叙事、真砂的耻辱叙事和鬼魂的冤屈叙事使得故事蒙上一层又一层的雾霭,三个人的叙事分别构成了三个独立的、无法串连成线的世界。陈平原认为,叙事视角分为三种:全知叙述,限制视角(叙述者和人物知道的一样多),和纯客观叙事[8]。和其他当事人的第一人称限制叙事一样,鬼魂叙事提供了故事的另一个侧面,代替生者言说,填补了生者“缺席”的空缺,保证了叙述的亲历感和真实感,给本就复杂的故事增添了新的解读可能。然而,反讽的是,话语上的“在场”无法填补真实画面的“不在场”,鬼魂的陈述并没有使得案件更加透明,它的一面之词同样是不可靠的。换句话说,话语并非事件本身,真相如同海市蜃楼般遥不可及。这样看来,与其说鬼魂叙事呈现了另一种“真实”的可能,不如说这种多重叙事的叠加使得故事成为一个更加不确定、纷繁复杂的迷宫。
二.主题的多棱镜
20世纪中叶以来,一些学者就《哈姆雷特》中鬼魂的身份问题展开探讨。多佛·威尔逊认为,老国王的鬼魂是一个“天主教徒”[9]。在中世纪晚期的天主教语境中,该亡魂声称自己被毒害后只能在炼狱中洗罪,一方面却反复要求哈姆雷特为他报仇,“你必须替他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的仇恨”的要求显然有悖于基督教伦理原则。罗伊·瓦特·巴廷豪斯则辩驳道,这个鬼魂表达的其实是其身为异教徒对自然公正的愿望[5]。然而,学者多讨论鬼魂强烈的复仇目的,而灵魂退场前的最后一句话,“哈姆雷特,记着我”却未受到很多关注,此鬼魂的真正诉求并非复仇,而是驻留在生者的记忆中,“它的焦虑不安缘于它正在被生者淡忘”[10]。
因此,与其说《哈姆雷特》是一个由复仇的愿望驱使而引发的悲剧,不如说该戏剧的主导是一个“其最为强烈的情感乃是惧怕被遗忘”的亡魂[11]。老国王希望哈姆雷特记住自己,为自己复仇,同时也叮嘱哈姆雷特不要伤害他的母亲,而是让她遭受内心痛苦的折磨。哈姆雷特对于“生存还是毁灭”的沉思、王后自责和愧疚的一切前提,都是在内心深处记住老国王[16]。话语是对记忆的呈现方式之一,只有通过“自我言说”与“被言说”,逝者的形象才能长久驻留在生者的记忆中。因此鬼魂对人世间的牵绊与不舍不再是对大仇得报的执念,而是希望借由被言说从而被记忆。由此可见,记忆是故事发展的原动力,也是《哈姆雷特》的主题之一。
与《哈姆雷特》类似,《竹林中》是剖析人性、揭露人性矛盾与阴暗的经典作品,但如果试图通过七个叙述者各自的叙述追问一个唯一正确的“真相”,往往不能如愿,所有试图通过推理剖析得出事情真相的尝试不但是“对小说的复线叙述所展示的历史与现实的多重性的刻意消解和破坏”[12],也违背了作者的意图,或许芥川龙之介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提出一个复杂难辨的谜题而未想去破解。之后从这个小说中引申出了“罗生门式的历史阐释方法”一词用来指代这种叙事方式,即可以从不同角度对同一历史事件进行阐释,其本质是对历史原貌能否被“真实地再现”的质疑[13]。
在哲学层面上,任何真理都是相对的,每个人都是“不可靠叙述者”,鬼魂的话语和其他人的一样,具有高度主观性和趋利避害性,此所谓“主观的真实”,主观的真实取代了所谓的客观“真理”而存在。福柯也认为世界的意义从不是单一的,而具有无数的意义和可能。在一个现象面前,可以有多种解释和透视角度,而每一种解释都进一步拓宽了理解的边界。因此,与其分辨出谁对谁错、谁善谁恶,不如将《竹林中》看成是芥川龙之介对真理之有限性和不可及性的一个诠释,将它视为一部“立体主义”作品,“蕴含着认识论层面的冲击性与颠覆力”[14]。由此可见,伟大作品的主题和内涵往往如多棱镜般丰富。
《哈姆雷特》和《竹林中》虽横跨中西、相距三个世纪,但是其中的鬼魂叙事却惊人地相似。两部作品中鬼魂现身的異象和话语构建的表象世界疑团重重,有多层的解读层次。鬼魂共同述说对人间的迷恋、在炼狱和地狱中的煎熬折磨和被亲人背叛的痛苦。莎士比亚赋予记忆和话语以巨大的力量,同时,芥川龙之介借多重叙事表达了他关于“真理是有限和相对的”这一哲学理念。通过对鬼魂的塑造,两位作家实现了隔空对话,他们共享对于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思考,人物的死亡使得故事蒙上悲剧色彩,而他们死后作为亡魂的“话语”却没有给故事带来积极的转机,反而使故事走向更黑暗无解的深处。两个文本世界虽然是看似无解的迷宫,但其中对生与死、人性的剖析仍然可以激发起无数读者的文学想象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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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邱紫华、陈欣.对《罗生门》的哲学解读[J].外国文学研究,2008(05):70-77.
[15]芥川龙之介.竹林中[M],鲁迅等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16]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M],朱生豪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作者单位:北京交通大学语言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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