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苏洵号老泉,已是当今社会,人们中学时代在语文学习中所达成的共识。然而在苏洵号老泉这样再为熟悉不过的常识,铭刻于现代青年学生的脑海之际而深信不疑、挥之不去的情形之下,却有着惊人的观点,即苏老泉并非苏洵的号,而是其子苏轼之号。苏洵号老泉之说,起源于南宋,普遍流传。苏轼号老泉的提法,在明清之际较为盛行;今之学人曾著文,大力提倡“苏轼号老泉”之说。然而,作为大学中文专业较为权威的中国文学史对此却不置一词。可见,这两种观点,并未得到同行学者的一致认可,不宜轻易下结论,混淆青少年的文化视听。因此,应对二说进行谨慎探讨,小心求证,方可传播。
关键词:苏洵 苏轼 苏老泉 辨析 现代传播
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被后人称之为三苏,主要依据是其文学成就以及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如同曹操、曹丕、曹植等曹氏三父子号称“三曹”一般。三苏,不仅有着较高的文学造诣与文学声誉,而且在《宋史》中占有一席之地。三苏之一的苏洵,是二苏苏轼、苏辙的父亲,学问素养深厚,文章名震京师,亲授二子学业,实为二子之师。然而,在其身后,却留下了父子争夺“苏老泉”之号的一段公案,为后人津津乐道而欲说不尽。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之上,梳理前人之观点,明确前人之研究思路,思考结果之可信性,阐释其现代传播现状及其重要启示。
一.“苏洵苏轼号老泉”说小考
(一)苏洵号老泉说
“苏洵号老泉”说,盛行于南宋之际,明清之际为人所沿用。事实上,早在北宋时人们已经认为“老泉”是指苏洵,其根据之一是梅尧臣写于嘉祐三年的《题老人泉寄苏明允》一诗,诗中写道:“泉上有老人,隐见不可常。苏子(苏洵)居其间,饮水乐未央。”此后南宋、明、清等朝代有关资料皆有明確记载,可证明此说。王士朋在其著作《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一中说到,苏轼与其弟苏辙陪侍父亲“老泉”,从荆州出发,前往大梁游玩。南宋吕祖谦,将苏洵文集《嘉祐集》编著为《东莱标注老泉先生文集》(简称老泉集)十二卷。因此时人常称《嘉祐集》为《老泉集》,显然“老泉”乃苏洵之号。南宋王应麟所编的《三字经》中,有言曰:“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彼既老,犹悔迟;尔小生,宜早思。”[1]显然,王应麟所指的苏老泉就是苏洵。据《四库金书总目提要》记载清代人邵仁洪刊苏洵文集为《老泉先生集》:“《嘉祐集》……本为徐乾学家传,是楼所藏卷末题绍兴十七年四月晦日赘州州学雕,纸墨颇精。又有康熙间苏州邵仁汉所刊,亦称从宋本校正。然二本并十六卷,均与宋人不同。徐本名《嘉祐新集》,邵本则名《老泉先生集》,亦复互异,未喻其故。”[2]明人冯梦龙在其《醒世恒言》第十一卷“苏小妹三难新郎”中,交代苏小妹家世时,明确说道:“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锺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3]
(二)“苏轼号老泉”说
南宋时期,苏洵号老泉,成为传统说法,为人们所普遍接受。明清时期一些文人学者对此质疑,进行考证,结论有二,下面分别论述之。
1.苏老泉非苏洵号
苏老泉非苏洵之号,其依据之一是:苏洵同时代文人诗文中皆无称其为“老泉”。与苏洵关系密切的欧阳修提及苏洵时,常称其名与字,如在《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一文中云:“苏君讳洵字明允。”或称其职位,如《荐布衣苏洵状》《与苏编礼启》《苏主簿挽歌》等,编礼、主簿乃苏洵官职,未称其为老泉。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在《苏明允哀词》中言:“明允姓苏氏,讳洵,眉州眉山人也。”文中多次提到苏洵,皆称其字,如“明允召试”“明允所为文集二十卷”“嗟明允兮邦之良”等等,亦无提及其号如老泉者也。司马光《程夫人墓志铭》一文敬称苏洵为府君。苏洵去世,朝廷官员有一百三十多人为其撰写悼词。今保存下来的韩琦、王珪、刘攽、曾公亮、赵概、王拱辰、张焘、郑獬、苏颂、张商英、姚辟等人的挽词,对苏洵有不同的称呼,但没有一人称其为“老泉”。
苏老泉非苏洵之号,其依据之二是:有文献显示苏洵曾自称“老泉山人”。最有说服力的是苏轼本《六月七日泊金陵阻风得钟山泉公书寄诗为谢》一诗中“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之句。该诗句中有“老泉”二字,学者从为尊者讳的角度,推断老泉不是苏洵之号。子不僭父号,若苏洵号苏老泉,苏轼决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与父共用一号的。如阮葵生在《茶余客话》中国所云:“东坡得钟山泉公书寄诗云:‘宝公骨冷唤不闻,却有老泉来唤人。果老苏号老泉,敢作尔语乎?”
2.苏老泉为苏轼号
认为苏老泉为苏轼的别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具有丰富而翔实的材料作为支撑的。虽然“苏轼号老泉”说盛行于明清时期,但自北宋一代以来,便有资料可考。下面按照年代顺序一一阐释。
北宋文人叶梦得在《石林燕语》卷十说,苏轼晚年号“老泉山人”,乃苏轼为纪念眉山祖坟中父亲苏“老泉”而为之。叶梦得自称目睹苏轼的诗文印章之上,刻有“老泉山人”“老泉居士”字样。元朝人王恽在其《秋涧集》卷九十四《玉堂嘉话》云:“《上清储祥宫碑》墨迹,后书老泉撰。”《上清储祥宫碑》是苏轼元祐年间的楷书作品,为吉林省博物馆所收藏。根据创作时间来看,署名为“老泉撰”的《上清储祥宫碑》,创作于苏洵逝世之后。此处的“老泉”显然不是苏洵了,应是碑文的作者苏轼。
北宋,叶梦得《石林燕语》言说,其友人詹二收藏的苏轼画竹作品中,加盖了“老泉居士”朱文印章。叶梦得认为“老泉居士”如若是苏洵之号,苏轼决不会僭越使用其作为印章的。叶梦得据此推断出“老泉”是苏轼之号。明人娄坚在《学古续言》卷二十三《记苏长公二别号》中亦曾说到,苏轼书法作品末尾,盖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印章。娄坚肯定了叶梦得的推断,认为“老泉”就是苏轼的号。
明末黄灿、黄炜兄弟在《重编〈嘉皊集〉纪事》中载马调元语:“老泉固子瞻号也。吾尝见子瞻墨迹矣,其图书记曰‘东坡居士、老泉山人,八字合为一章。”黄氏兄弟通过第三者马调元亲眼看见苏轼墨迹,其上有“东坡居士、老泉山人”的印章,而间接的认可了“东坡居士、老泉山人”为苏轼之号。
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在《随园诗话》卷十五写到,四川眉山苏洵坟冢之旁有“老人泉”,苏轼以之为己号。袁枚又言苏辙《祭子瞻文》中所言眉山(老泉旁边)乃日后苏轼叶落归根之所,“老泉”并非苏洵之号。袁枚引用了苏辙的《祭子瞻文》一文,因苏辙乃苏轼之弟,其文中所言具有较强的可信度。
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在南宋文人王应麟的《三字经》的基础上进行了增订,并且做了修改,云:“苏明允,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显而易见,章太炎认为苏老泉并非苏洵之号,才予以修正的。
二.苏洵(苏轼)号老泉说辨析
通过以上对苏洵(苏轼)号老泉两种说法的文献考据,我们只要认真阅读思考,就能发现其中值得商榷之处,非常值得深思。
(一)二说具有一锤定音与委婉曲折之别
苏洵号老泉之说,可以查据的资料,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一针见血、旗帜鲜明地、毫不含糊地道出:苏洵就是号老泉,理直气壮,如王士朋、王应麟、冯梦龙,皆明确地指出“苏洵号老泉”。而相比之下,持苏轼号老泉说的学者,所考据的文献记载,往往不是那么明朗,如叶梦得的《石林燕语》记载苏轼晚年号“老泉山人”或“老泉居士”“老泉山人”“老泉居士”与“老泉”之间还是存在语言措辞上的细微差别。材料中的语言措辞要经过再次的思维加工,需要进一步推断方能做出结论。
(二)老泉非苏洵之号的考究,采取的是从反面论证的方法
如果老泉是苏洵之号,研究者认为“苏洵之老泉的称号”,应该出现在与其同时代交往颇为密切的文人诗文之中。按照这个研究思路,研究者从北宋文人欧阳修、张方平、曾巩等人诗文中找出“苏洵号老泉”的记载,考证的结果是他们在有关苏洵的诗文中并没有称呼苏洵为“老泉”的文字。由此推断,老泉并非苏洵之号,这些论据难免缺少说服力。古代文人一般都有名与字,友人之间一般称呼对方的“字”,以示尊重;自称“名”,表示谦称。因此,根据古代文化常识而言,将是否能从同时代的文人诗文中找出根据,作为辨别苏洵是否号老泉的证据,这种研究方法是欠妥的。
(三)根据年代的久远来判断材料的可信度
《石林燕语》的作者叶梦得是苏轼时代的人,苏轼去世时,他已经24岁。清代学者焦竑以叶苏同时代为由,认为叶梦得所云苏轼晚年号“老泉山人”说法是可信的。他在《笔乘续集》卷六中说到,老泉为苏洵号。世人将之加于其父。后之学者多认同焦竑的观点,认为叶梦得与苏轼乃同代人。与南宋以来的学者相比,其距二苏(苏洵、苏轼)生活年代最近。因此,后之学者对叶梦得《石林燕语》关于苏轼号“老泉山人”的判断,深信不疑。
细究之,焦竑关于“叶苏同时,当不误也”的说法是不严谨的。苏轼虽与叶梦得同代,二人相差40余岁,在苏洵去世11年之后,叶梦得才出生。据潘珠闲考证,叶梦得与苏轼从未有过交集,只是与苏轼门人以及苏轼之子有交往。无论如何,叶梦得与苏轼门人,最重要的是其与苏轼之子苏迈、苏迨、苏过有着密切交往,对于苏轼的了解会比常人更为可信。因此,叶梦得《石林燕语》“苏轼晚号老泉山人”的说法,应该是有充分依据,有一定的可信度。
(四)“苏洵苏老泉”之讹源于《三字经》辨
有相当一部分学者认为人们时常认为“苏老泉乃苏洵之号”,是因为南宋王应麟《三字经》的缘故,如牛宝彤所言:“更有通俗启蒙读物《三字经》也写道‘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这样一来,以讹传讹,一误再误,“苏询号老泉”,竟成为使人误信的一桩公案了。”[4]然而此说,值得斟酌。“苏洵号老泉”,最早不是出现在《三字经》中,至少晚于梅尧臣、王士朋。加之当时《三字经》普及程度尚未可知,其影响力更是有待考究。
时至今日,王应麟《三字经》在现代人们生活中普遍存在,成为大多数家长教育孩子的启蒙读物。但当今的知识分子接受“苏洵号老泉”之说,通常不是在儿童时期,更不是阅读了《三字经》的缘故。其原因在于王应麟《三字经》在教育儿童领域的普及程度,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形是普及区域不均衡。在城市知识分子家庭,《三字经》的普及率要高些。而在农民家庭中,家长缺乏教育意识,导致《三字经》启蒙教育在儿童成长阶段的缺失;另外一种情况是在普及《三字经》的儿童中,儿童从家长或幼儿园老师处,学习《三字经》。一方面由于年龄的问题,记忆不了太多的内容,只学习了书本前面寥寥无几的内容,很少能涉及“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这一段话;另一方面,幼儿园教授儿童习《三字经》只限于前面几段话:“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1]此外。近代学者章太炎曾经增订《三字经》,已将“苏老泉”改为“苏明允”。
三.现代传播
由于上文可知,无论古今,认为“苏洵号老泉”之说盛行是由王应麟的《三字经》造成的,这种说法值得商榷。事实上,时至今日,70后、80后出生的大多数知识分子是在中学阶段语文教学中获得的“苏洵号老泉”这一文化知识。正如季江勇认为:“中学语文教科书、教学参考书及诸多权威性的语文工具书在介绍北宋散文家苏洵时,都毫无例外地给他加上“号老泉”三字。”[5]季江勇的看法,反映了当下中学语文教学的实际。人教版高二语文(选修课)选有苏洵的《六国论》,教师在介绍作者时,做如下讲解:苏洵(1000─1066)字明允,号老泉,宋朝眉山人。显然,学生是从老师那里接收到的直接信息就是“苏洵,号老泉”。在高考指挥棒的驱使下,高中生努力使其成为自身血液中的一分子。如此“苏洵号老泉”,在中学时代成为青年学子刻骨铭心的文化记忆。然而,今天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古文部分,进行了修订,已经删除了苏洵的《六国论》,存有贾谊的《过秦论》。而儿童版的《三字经》却订正了王应麟的“苏老泉”之说,遵循了章太炎的修改,将“苏老泉”改为“苏明允”。
显而易见,自儿童教育至中学教育再到大学教育等关于“苏洵号老泉”的说法,已经销声匿迹。同样,苏轼号老泉之说,在现代苏轼文化传播中仍旧是悄然无声。只有关注这一公案的学者,仍在不断争鸣。
“老泉”是苏洵抑或苏轼的号,已经争议了一千多年,尚未达成共识。貌似“苏轼号老泉”之说占了主导地位,支持者众多,甚至学术大家诸如章太炎等巨擘亦持此观点。但实际上,今之学者并没有完全服膺此说,而是奋起撰文,发表新论。如张培峰先生就认为“老泉”既是苏洵的号,又是苏轼的号。这一点,前文已经论及,不再赘述。之所以,苏轼号老泉说,仍存在争议,其原因是苏轼号老泉说的理由不是牢不可破、无懈可击。
在学术界“苏洵(苏轼)号老泉”之争,怎么激烈都不为过。但争论必须是在不能影响青少年文化继承的准确性、科学性的前提下进行,切勿不能使尚存争议的文化知识进入儿童、青年学生的文化视野,以免混淆视听。这就需要将无限接近于真实的文化研究成果,向社会进行普及。在这一方面,值得一提的是章太炎先生,他身体力行,言行一致,修订了王应麟《三字经》中的“苏老泉”之“误”,为后世儿童启蒙教育做出贡献。
参考文献
[1]王应麟著,洪镇涛编.三字经[M].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2.
[2]刘绍义.苏老泉缘何被误认为是苏洵[J].文学教育(下),2013(06):13.
[3]冯梦龙.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4]牛宝彤.“苏老泉”到底是谁?[J].社会科学,1984(09):71.
[5]季江勇.苏老泉是苏洵吗[J].中学语文,1997(09):33.
(作者单位:重庆三峡医药高等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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