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元和五年(810)五月,诗人李贺入太常寺为官。其作于二月的《浩歌》以及八月的《天上谣》两首游仙诗一述人世变迁、但求知己,一述人事无常、遗世求仙。比较具有特征性的代表了李贺入仕前后人生态度的转变。
关键词:李贺 人生态度 《浩歌》 《天上谣》
李贺(790-816)字长吉,一生经历唐德、顺、宪宗三朝,其灿烂而短暂的二十七岁人生可以大致划分为以下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元和三年(808)应河南府试,不第;元和五年至七年春(810-813)任奉礼郎,元和八年至十年春(813-815)潞州之行,应张彻幕府,元和十、十一年南游后,北归家园,匆匆走完了二十七年人生道路,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在古代社会学而优则仕的社会价值观中,其中任奉礼郎的三年无疑在诗人李贺短暂的人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唐六典》载:“奉礼郎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凡大祭祀及朝会,在位者拜跪之节皆赞导之。公卿巡行诸陵,则主其威仪、鼓吹之节,而相其礼焉i,但奉礼郎这个唯一的职位也没能够让李贺实现他的政治理想。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述及到“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ii,以奉礼郎三年为时间节点,其人生态度的变化在入仕前后所作的《浩歌》、《天上谣》中可以窥见一二。
一.《浩歌》中人世变迁、但求知己的人生态度
元和三年(808),李贺应河南府试,作《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获隽,随即赴长安应礼部试,翌年,遭馋落第,自长安东归昌谷。这年的九、十月间,他再度经洛阳入京,走父荫得官的道路,由宗人荐引,经过考试,在元和五年(810)五月,始任太常寺奉礼郎。吴笺明在《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中指出:本诗之旨归,还应在“伤年命之不久待而身不遇”,诗当作于未仕之前。从“娇春杨柳含细烟”句看,诗当作于元和五年之二三月间,其时,李贺尚未有奉礼郎之任命,故发此浩歌而叹不遇。iii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看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浩歌》)iv
浩歌,即大歌、高歌,当为七古。语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前四句“频繁涉及仙界意象:“帝”、“天吴”、“王母”,山平、海尽,世事变幻,千年桃花千遍后仍然开放,而“彭祖”、“巫咸”是为人间之长寿者,但终究难免逃不过死亡。四句言山川更变、沧海桑田,自开辟至今,不知几千万岁。人生其间。倏过一世,不能长久。钱钟书《谈艺录》谓人寿纵长,较神仙终为夭。v然后四句道出骏马参差,春色一片大好,吾之灵魂无处依附,该归向何处?罢了、罢了,喝酒吧!四句感生无所遇,方见及时行乐,亦无多时。接下来两句,李白《丁都护歌》云:“一唱《都护歌》,心催泪如雨。”vi此句将上句不遇之感进而推之。丁都护应是丁姓而曾为都护府之官属,或是武官而加衔都护者,与长吉同会,纵饮慷慨,有不遇知己之叹。故以其官称之,告之以不需浪饮,世上英雄本来难遇其主。全句意谓筝人劝我不须狂饮,也莫听叹咏,以免伤心。英雄本无主,人生是旷野,世间英雄皆无一常恒不变的主体,跨越时代的间隔性,共叹世间不被重用的俊才。紧接着两句写不遇,齐之孟尝君、赵之平原君、楚之春申君、魏之信陵君,为战国四公子者,以善养士著称。古之平原君虚己下士,深为人敬慕。但今日既无其人,惟当买丝绣其形而奉之,或取酒浇其墓而吊之矣!此借平原君早不在人世,暗叹举世无有能得士者也。然后写卫子夫见宠于帝的典故,言漏壶中水滴已尽,卫子夫以发美见宠于汉武帝,如今也早已发薄,聊不胜梳,见光阴易过,冶容易衰。最后两句直抒胸臆,又是一年秋尽,柳树换新芽,望着满城新意,回首兀兀穷年,不禁想年少男儿哪能蹉跎年岁,正如诗人自己曾曰:我当二十不得意,一生愁谢如枯兰(《开愁歌》)vii。那,何也;刺促,忙迫,劳碌不安貌。自言其志,不能受役于人。似是酒尽、歌后之慨叹,抑或是因不遇齿间发出的呢喃轻叹。
人世变迁、年华易逝,诗人两仕不遇。且正值青春年少,满腔抱负无处可施,唯有将愿景寄托于仙界,亦伤年命不久而身不遇也。山海变更,彭咸安在,宝马娇春,及时行乐。他生再来,不自知为谁矣。世上英雄,一盛一衰真朝暮间事耳。尽管历来学界对李贺《浩歌》的评价褒贬不一,刘辰翁在《评》中贊赏到:“从南风起一句,便不可及,跌宕宛转,沉着起伏,真侠少年之度”;而胡应麟在《诗薮内编·古体下·七言》中评价道:退之《桃源》、《石鼓》,模杜陵而失之浅;长吉《浩歌》、《秦宫》,仿太白而过于深,但李贺在其诗歌中流露出的世事变迁、年华易逝的人生态度是无可厚非的事实。并且尽管此时的李贺未能够遇明主,却依然对求知己、对人事存在着很大的期待,还没能够真正认识到唐王朝统治的江河日下。
二.《天上谣》中人事无常、遗世求仙的人生态度
元和五年(810)五月,李贺任太常寺奉礼郎,八月,宪宗慕神仙,问宰相李潘以神仙事,命方士四出采药,翼得一遇仙侣,《旧唐书·本纪十四》记载道:八月乙巳朔。乙亥,上顾谓宰臣曰:"神仙之事信乎?李藩对曰:"神仙之说,出于道家;……上深然之。viii李贺作此讽之。相对于《浩歌》中英雄不遇明主,但仍有美好的愿景,此时的李贺已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朝廷小官,这短暂的政治生涯诗人自己形容为“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赠陈商》)ix大略因此诗人对政治、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人事无常、唯有祈求于上天。
天河夜转漂迴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天上谣》)x
天上谣,意即描写天上事、景的曲子,诗人全篇把自己置身于想象中的超脱人事之外的天国。开篇写银河流水,似写天河与星星皆跟随上天运行转动,处其下者观之,觉星之迴似天河漂之而迴者然。银浦即天河也,也即银河。银浦之中,云气流行有似乎水,但水流东有声,而云流动无声,故曰学水声,此处诗人运用了其独特的比喻手法——曲喻(钱钟书《谈艺录》第十章云: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xi接下来写月中事景,月宫桂树花仍然开放,仙子纷纷采撷熏衣香,此二句似指月中而言。前四句仙界意象层出:“天河”“银浦”“玉宫”“仙妾”等,泛言仙界一派祥和的光景。他在这几句诗里,怀着如此深挚的感情,特意创造了一个绚丽多采的环境,去描写月宫中的所谓“桂树”和“仙妾”,这一现象就很值得注意。这是因为,他所属意描绘的这些仙境神灵,在中国古代长期流传的神话中,很早就被赋予特定的意义,文学史上许多作家在诗歌中间写到它(她)们,通常总是同企求长生的热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然后运用秦妃、王子乔得道升天的典故。其中,秦妃即秦穆公女弄玉,嫁萧史,学吹箫,后乘凤凰双双飞去。刘向《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仙人种芝自食,故云耕。耕烟呼龙,见天上与人世自别。如果说前四句是从所描写的景事物中剖析出诗人内心深处的对得道、长生的渴慕,那么此四句略言成仙之人,直接从中流露出一丝李贺因人间碰壁而期盼成仙飞天的愿望。紧接着两句承接上句直言仙界,青洲似是一洲之上专是林木,故名,故也名青丘。又有仙草灵药,甘液玉英,靡所不有,天真仙女游于此地。裙色缤纷、漫步青州拾兰草,此句盖言天上乐事。最后感叹世事变迁,能走马,言日行之疾,速如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即王方平所谓海中行复扬尘意。二句言岁月之疾,尘世之幻,自天上视之,直等闲耳,甚言天上之乐差胜而永久也。羲和走马、沧海桑田,此句盖描写人生流光之景。
《天上谣》这首七古游仙诗,诗中描述了诗人虽神游于远离死亡胁迫的寥廓天界中,且有过遇合弄玉、嫦娥等仙妾的赏心乐事,似乎他已真正进入一个圆满地表现了其对生命追求的理想乐园,在更高目的上升华了作者的世俗愿望xii。全篇诗人虽不言,但在无形之中却流露出其对仙界的无比渴慕之情,而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所遇到的所有问题与痛苦,也在这里都获得了片刻的调和与忘却。
三.人生态度及其变化
《浩歌》言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但得一人知己,死复何求。人生有尽,时不可待,人不相逢。盖慨叹自身不遇,希求明君赏识宝珠。《天上谣》不同,此谓人事无常,不如遗世求仙,此时此刻的诗人已认识到明君难求,希望被任用的愿望破灭,现实告诉他其人生价值的实现已不可能,所以他只好把希望寄托于仙界。
天宝十四载(755),节度使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是为历史著名的“安史之乱”,叛乱持续八年(755-763),不仅是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更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重大转折点,是中国封建社会由鼎盛时期走向衰败的标志。自此,唐朝政权长期处在风雨飘摇的状态,经济社会发展也陷入一个不平衡的状况。除此之外,建中之乱也对中唐社会影响巨大。建中二年(781),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去世,其子李惟岳请求实行藩镇世袭。德宗并未答应,战争一触即发。建中三年(782),李惟岳兵败被杀,但在瓜分成德领地时,诸将不服,幽州朱滔、魏博田悦、王武侯等人合纵而叛。建中四年(783),李希烈围襄城,唐德宗抽调泾原兵五千人赴援。由于军兴庸调不给,泾原兵士哗变,并推选原泾原节度使朱泚为帅,将德宗包围在奉天(今陕西乾县)城中一月馀,后虽被入关赴援的神策军将李晟率部平定,朱滔等人也归顺朝廷,藩镇叛乱平息,但自此唐皇帝尊严扫地。割据、内乱不断,这是当时唐王朝面临着的内忧,而来自回鹘、奚、室韦的外患也不容小觑。元和五年(810),吐突承璀统诸镇兵马讨王承宗,久无功。六月,回鹘、奚、室韦扰振武。长吉诗有“鬓胡频犯塞,骄气似横霓”(《送秦光禄北征》)xiii记述外部侵略者的嚣张气焰,面对着严重的内忧外患,唐朝统治岌岌可危。
“安史之乱”不但给唐代社会造成了巨大的物质损失,更是摧毁了中唐士人的精神世界,因此他们对社会、对人生产生了迷惘与彷徨。李贺也不例外,在李贺一生情感经历中所显示出如此多的困难与失意,无庸质疑是和唐王朝所遭遇到的江河日下的颓势是密不可分的;在他的诗歌中所呈现出的对于功名、对于仕途现状、对于人生归属的思考,和当时的社会所发生的一切、所呈现出来的社会思潮是密不可分的。从古至今,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向来以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为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标,所以这种将个人情感书写与政治局势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想法是很容易理解的,并且从李贺本人所具有的特殊身份来看,就显得更容易理解。《旧唐书·李贺传》记载道“李贺,字长吉,宗室郑王之后”xiv,从名义上来说,李贺算是唐朝皇室的一位裔孙,是宗室大郑王之后。诗人在诗中也多次以“皇孙”(为谒皇孙请曹植《许公子郑姬歌(郑园中请贺作)》)xv“王孙”(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竹》)xvi“陇西长吉”(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酒罢张大彻索赠诗(时张初效潞幕)》)xvii自居,这一身份赋予诗人一种自觉意识,使他在许多情形下始终把自身的个人情感取向以及自身责任感与大唐王朝的发展密切维系在一起,但他所关心的政治却没能够给他足够的回馈。
“濒死神志既亏,种种幻想遂作种种行。要以泄其隐情,尝其潜愿耳。”xviii对建功立业的向往、对美好仙界的渴求,正是诗人李贺对当时社会现实和个人境遇不满的曲折表现。《李贺小传》述及他在弥留之际,“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xix,来到人间召集他到天帝新成的白玉楼中去当书记。这显然是在自己的谵妄与精神错乱中出现的幻觉,而李贺也在临终的一刹那间,似乎觉得通往天上乐境的大门已经向自己洞开,而自己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希望和夙愿马上就可以得以完成了xx。人间兀兀二十七年,始终不得志;弥留之际一刹那,经年夙愿入梦来,这则白日梦似的轶闻传奇,有力地反衬出诗人一生遭遇的不幸和悲惨。李贺年少成名,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韩愈、皇甫湜览其作,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亲为束发。xxi生命却终止二十七岁,其匆匆走完的二十七年人生,果真如孟子所说:“其进锐者其退速。”耶?但不可否认的是,诗人李贺及其诗歌仍然是唐朝璀璨诗坛上的一朵奇葩。穿过时光的隧洞,我们似乎望见一少年背着古破锦囊,骑着疲驴缓缓向我们走来。
注 释
i[唐]李林甫等,陈仲夫点校.《唐六典》[M].北京:中华书局,2019.
ii李商隐.《李贺小传》,见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2004.
iii吴企明.《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iv[清]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v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21.
vi[唐]李白,[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2021.
vii[清]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viii[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22.
ix[清]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x同上。
xi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三联书店,2021.
xii陈允吉.李贺:诗歌天才与病态畸零儿的结合[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8.
xiii[清]王琦等.《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xiv[后晋]刘昫等.《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22.
xv[清]王琦等.《李賀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xvi同上。
xvii同上。
xviii朱自清.《李贺年谱》[J].清华学报第10卷第4期,1935.
xix李商隐.《李贺小传》,见吴企明《李贺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2004.
xx陈允吉.《梦天》的游仙思想与李贺的精神世界[J].文学评论,1983.
xxi[元]辛文房,关鹏飞译注.《唐才子传》[M].中华书局,2021.
(作者单位: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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