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隐忍、勤劳、坚韧,都是鲁迅小说《祝福》里的祥林嫂的性格特点;善良、质朴、抗争也画不全她人生中无尽的色彩,对家的渴盼、对爱的坚守是她活下去的念想或者信仰,念想的崩塌,使得她那一点红色的生机瞬间化为黧黑,到处的黑暗掩埋了祥林嫂,弃生向死就发生在这样的节点。
关键词:祥林嫂 人性 弃妇 扼杀 拒斥
一.身份:乡土中国的弃妇
巴尔扎克有言,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它阐述了一个民族在文化构成上的本质特征,在形塑个体、家庭、信仰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鲁迅小说《祝福》,通过塑造旧中国底层社会女性形象祥林嫂,为我们绘制了一幕发人深省的人间惨剧。鲁迅在其小说创作中所焦虑的,就是在人的存在过程中深刻地探讨国民性的本质属性和意义的问题。作为中国旧社会受欺压、受摧残的代表性人物,祥林嫂的人生经历以及折射出的社会形态极具典型意义。在落后与闭塞的农村生活场景里,资产阶级民主思想刚崭露头角,但旧传统、旧文化依旧左右着人们的思维,人们的生活方式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方式向现代化社会转变,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人、人性与社会的冲突却是十分剧烈的,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转型,将伴随着这样的阵痛,在历史的滚滚洪流里不断冲刷。梳理祥林嫂的身份变化就会发现,从早期的普通家庭女性一步步沦落为雇佣劳动力、无业流浪者,家庭的变故和个人精神的麻木,一步步将她的人生逼入狭仄的境地。
起初,因为第一任丈夫去世,祥林嫂在封建族权、封建家长一步步的逼迫下,于反抗无望的悲哀中,选择了顺从和隐忍,当她再婚后,祥林嫂和二婚丈夫、山里人贺老六守着儿子阿毛过着困苦但是却十分平淡的日子。然而,一场病摧毁了山里人贺老六,一个完成的家庭瞬间变成了孤儿寡母的悲剧,坚强的母亲带着儿子过活;然而生活没有就此放过祥林嫂:儿子阿毛又因照看不到位而命丧狼窝。无夫无子,祥林嫂被族叔“收了屋子”,扫地出门,失去唯一的栖身之所,成了彻底的“无产者”,除了托人做雇佣,别无他选。一个随身带的小包袱,已经是她的全部家当,除了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她已经没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在闭塞的乡土的中国,貌似善良的人群拿祥林嫂当玩物和谈资,岂不知自己迟早就是下一个“祥林嫂”,也有一天从“看吃人”到“被人吃”;有关鬼魂与审判的迷信思想像鸦片烟一样,引诱并毒害着她,一步步吞噬她的灵魂、销蚀她的身体健康。四叔嫌弃祥林嫂死了丈夫,碍于自己卫道士的身份、作家长的脸面,由四婶来说他想说而不好意思说的话。“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愚昧与落后的封建意识,混杂着麻木与冷漠的人情关系。有论者认为,“在作品中,鲁迅采用了第一人称即‘我的叙述视角,其意除了是欲向读者展示一种个体之‘我与社会之‘我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强调作品的故事性或戏剧性与生活的真实性之间的一致性关联之外,更重要的是欲通过‘我在事件中的感受、思索来反省由无数个‘我而构成的‘我们这个社会的合理性问题。”1因此,鲁镇人对祥林嫂的嘲笑,指向的却是这个社会的病态和人性的泯灭,更凸显了乡土中国社会里,祥林嫂以一个底层妇女的形象,如何被那个闭塞的社会弃绝。当众人以“不祥之人”的身份待遇对待祥林嫂,直至将她弃置、淹埋在日常生活的“冷宫”里,那么,这个乡土中国里的弃妇形象,在“祝福”的祥和气息中,却以另类的肃杀气氛,遥祭人性沙漠的孤寂与荒凉。
二.扼杀与拒斥
小说《祝福》里通过柳妈之口提到,祥林嫂会被恶鬼争抢,所以阎罗王得把她锯开,分割给两任丈夫。这样的舆论氛围,使祥林嫂产生巨大的心理负担。柳妈按照民间流传的鬼神说给祥林嫂支招:捐门槛。于是祥林嫂才要勤快起来攒钱捐门槛给寺庙,人家不要都不行,就像是垂死的人抓住救命草一样。攒钱赎罪,捐了门槛的祥林嫂一身轻松,以为身份被认可了,在“祝福”的时候主动去搬烛台、拿祭祀的碗筷,孰料被四婶一一拒绝。面对令人窒息的舆论压力,原本不畏艰难勇于反抗的祥林嫂却沉默得几近失语。大概是祥林嫂在鲁镇没有正常人拥有的话语权,仅存的一点隐私都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甚至于包括“为什么从了”、阿毛的不幸这样的话题,都变成了“有恶意或者无恶意的闲人”的笑料,众人的嘴脸和利刃般的言辞,令人不寒而栗。此时,众人嘲笑祥林嫂的话题,是女性的贞洁问题,这是旧社会妇女精神上最大的枷锁,在乡土社会的闭塞场景里,扼杀女性的首要精神杀手非它莫属。
身处浓黑一般的社会环境之中,祥林嫂生存下去的念想一点点被蚕食,尤其是四叔不允许祥林嫂触碰任何有关祭祀活动的东西,这样就彻底隔绝了祥林嫂和世间的情感联系,也彻底否定了祥林嫂作为女性、媳妇,甚或是寡妇的伦理地位。走投无路的祥林嫂,最终沦落成流浪街头的乞丐。这时候祥林嫂想念着的,是自己的丈夫孩子,离散的一家人,会不会在地府中相遇?所以经常问“有没有魂灵,死了的一家人是否可以团聚”这样的问题。祥林嫂或许希望有魂灵,自己世间得不到了温暖、团圆、尊重,那么在鬼的世界里分开的一家人就可以团聚。或者说,祥林嫂能够继续活着,心中还留了一点点念想。如果解决了到底有没有魂灵的最后疑问,在询问了“见识广”的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我”以后,祥林嫂放下了,也就是弃世了。她质朴的、随大流式的活人的一点点念想,然而,即使祥林嫂这样一个一辈子都秉承着善良的人,没有在那样的社会里面正常地生活,这对于鲁镇不过只是徒增了一点点祝福时可有可无的谈资,可是对于祥林嫂,事关生死,对于祥林嫂曾经的两个家庭,它们都跟着祥林嫂消失了。祥林嫂寂寥地死于祝福前的雪夜。无声飘落的雪,用一种的悄然契合的方式,总结了祥林嫂无声而空洞的悲哀。
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置在鲁镇重大节庆仪式“煮福礼”之中,隆重、祥和的节庆气氛和人物的悲剧命运形成了强烈的艺术对比,让祥林嫂不幸的人生遭遇得到了放大。有论者指出,祥林嫂参与的祭祀活动极具象征意义,“因为参与祭祀的准备,给她一种实感,表明在这个共同体所规约的幸福的末端,确切无疑地将她也连在了一起。雖说是帮忙,但只要能与祭祀相关,就一定意味着她还是这个由祭祀、受祭祀的关系构成的强固的单位集合体社会的一员。”2但是,随着祥林嫂二婚,及其不幸遭遇在鲁镇的传播,舆论对其“不祥之人”的形塑,使祥林嫂开始不被原先的雇主接纳,“《祝福》将目光转向了乡村共同体自身,详细描述了祥林嫂被乡村共同体排斥的过程。”3因此,四叔不允许祥林嫂——这个“不祥”的寡妇参与到家族里面的祭祀来,实际上也是割裂了主流社会对妇女仅有的容纳路径,不被接纳的祥林嫂终于被彻底地排斥为社会的边缘人。叠加在“贞洁”之上,众人对祥林嫂最大的嘲弄还有排斥:因为无子嗣而被排斥,更因为成为“不祥之人”而排斥。多重重压之下,祥林嫂最后的悲惨结局已然写就,正如论者所指出的,“鲁迅在小说《祝福》里通过仪式书写揭露了封建礼制和传统道德的‘吃人真相,并从本体论和未来学的角度探讨了当时女性的存在本质,揭示了当时广大妇女生存的不幸与艰难。”4渴望被一个社会或者人群所接受体现了个体生存的社会属性,进而使个体的社会价值得以体现,然而,祥林嫂被视为异端和另类,进而被群体排斥,实际上是她无法认知自我价值,迷失社会属性的另类阐述。而令人感到窒息的是,此时祥林嫂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力气,甚至是在询问了“我”——一个身份比较暧昧的新辈知识分子——有关死后能否和家人重逢的问题之后,安心、安然地接受死亡的到来。如前所述,“我”此时作为鲁镇上受过较好教育的新辈知识分子,理论上应该成为引领“鲁镇人民”前行的先行者,但是,“我”的“迟疑”与“犹豫”,恰恰说明了启蒙任务的任重道远,以及愚昧的鲁镇人对旧式道德和价值观的留恋,以及祥林嫂在无比的疾苦之中的无助与无望,这样的不幸与艰难对人心和希望的摧折力,仍然是无比巨大的。
三.悲剧的背后
祥林嫂,追求的不过是今天普通人那里最普通的东西:一个家,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一个身份认同,一份不起眼的爱。她索取的少,努力得多,却连命都保不住,生存、尊严、认同与爱的缺失,是毒药是棍棒,是吃人的魔王。祥林嫂是个悲剧的女性形象:隐忍、勤劳、坚韧,都是她性格里的特点;善良、质朴、抗争也画不全她的难忘的模样。尽管祥林嫂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按照各种要求作出了所谓的“灵魂救赎”,但仍然于事无补。鲁迅对妇女地位的思考,融入了他对乡土中国的观察与思考,当作家把二者结合起来观察的时候,呈现了一个更为深重而广阔的议题,那就是女性的悲剧命运和乡土中国的变革路径,那么,顺着中国社会发展的步伐,鲁迅将二者的思考带入了当时中国社会必须面对的启蒙问题,但是,就祥林嫂的遭遇来看,有关中国社会的启蒙问题依然任重而道远。
参考文献
1.陈科华:《论祥林嫂悲剧的文化批判精神》,《北方论丛》2004年第6期。
2.【日】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秦弓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4页。
3.黄锐杰:《祭祀、立嗣权与乡土社会的伦理危机——重释祥林嫂之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6年第8期。
4.邱诗越:《鲁迅小说<祝福>内涵新探》,《中州学刊》2016年第4期。
【基金项目】2018年广西高校中青年教师基础能力提升项目“新世纪广西小说城乡叙事主题研究”(2018KY0574)。
(作者单位:广西梧州市梧州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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