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莫里森在小说《秀拉》中成功地塑造出同名主人公秀拉—一位典型超越性自欺的人物形象。从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角度看,秀拉具有典型超越性自欺的特质,其自欺性集中表现为自为存在内在冲突中的一种超越性偏执:具体体现在“循环否定中的虚无”和“无限超越中的焦虑”两方面。秀拉的“超越性自欺”生活模式割裂了她与周围人及其所生活的社区间的关系,解构了黑人生活社区中的约定俗成的传统习俗,甚至导致她自身的毁灭,但秀拉的摧毁力量中也孕育着建设与新生,在秀拉死后的多年后,“底层”社区的生活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其变化正是秀拉摧毁力量中孕育出来的新生力量的见证。
关键词:莫里森 《秀拉》 超越性自欺
作为非裔女性作家的典型代表,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作品多描述黑人女性的生活,以期揭示她们的生存苦难。其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因自身是黑人兼女性的身份而遭受着双重痛苦。基于萨特的“自欺常常用来掩饰生活中一些令人不愉快的真相”这一观点,莫里森作品中的黑人女性人物形象更容易处于一种自欺状态。莫里森的第二部小说《秀拉》主要描绘了秀拉和奈尔的成长过程,两人因是黑人兼女性的身份遭受着双重苦难。秀拉受自己成长的环境及所遭苦难的影响,形成了一种超越性自欺—“自为存在内在冲突中的一种超越性偏执”,其偏执具体体现在“循环否定中的虚无”和“无限超越中的焦虑”两方面。
一.循环否定中的虚无
与“是其所是”的自在存在相对立,虚无是一种自为的存在,是一种“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的存在。作为一种“非存在”的存在,虚无本身与否定密切相关且它的否定中充满着期待。萨特认为,人的虚无化的过程不仅仅是面对世界的虚无,更是面对自身的一种虚无。而如果將虚无-即否定性引向自身的话,这种虚无就是自欺的一种表现形式之一。本文此部分主要基于秀拉所遭受的内外双重否定来研究秀拉虚无的生活。其中外在否定来源于秀拉所感受到的周围社区的人对她持有的一种否定而内在否定则来源于由其自身的超越特性引起的使自身虚无化的过程。此种虚无是秀拉超越性自欺表现的另一种形式。社区的人们认为秀拉犯有不可原谅的罪恶,因此始终对她持有一种否定性的抵触。他们不断地设想出秀拉的种种罪恶且随着他们的设想不断地丰富、加深,他们对秀拉开始持一种否定态度,一种不断深化着的外在否定。正是这种否定促使他们做出一系列异常的举动。起初是茶壶的母亲,茶壶去秀拉家借水瓶,但在敲门的那一刻摔倒在台阶上,秀拉弯腰去扶他。而这一刻恰好被茶壶的母亲看到,于是她将儿子的骨折怪罪于秀拉,尽管医生告诉她孩子的骨折是由营养不良引起的。这次骨折使茶壶的母亲从一位不称职的母亲转变成一位尽职的母亲,由之前对儿子的不闻不问转变成一位体贴上心的母亲。这一异常的转变是茶壶母亲对秀拉外在否定的一种暗射。同样的否定是梅德林社区妇女们对她们丈夫态度的转变。为了抚慰丈夫因被秀拉抛弃而压碎的自尊,她们变得开始珍爱自己的丈夫,以此来暗示她们对秀拉随便抛弃男人这种做法的一种否定。秀拉与周围人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否定的关系,秀拉本人也意识到与周围人及所生活着的世界间的这种否定关系。正是这种意识促使她与周围人之间产生了虚无化。秀拉刚开始试图在所生活的社区中寻得与她生活习惯,思想行为等一致的人亦或期望着其自身行为获得周围人的认同。她的最初寻找中包含着多种期待,但这种期待最终在一系列否定中被虚无化。但当周围人对秀拉持有否定态度和秀拉意识到周围人对她持有这种否定态度之时,整个社区都被她否定了,所以“底层”社区及社区中的任何人、物在秀拉的眼中都变得没意义了。这是秀拉生活不断虚无化过程完美体现之一,她生活中出现的否定及其自身意识到否定存在的这种意识加剧了秀拉虚无的生活,同时也加速了她超越性自欺的演变。
关于内在否定,本文主要借助自为存在的时间性来阐释。自为的时间性包括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层次。我们知道过去不再存在,未来还未到来,只有现在是真正存在的。秀拉的一生都只关注现在,“秀拉像往常一样,除了一些琐碎的决定之外无法下决心。当面对严肃的重要问题时,她就会不负责任地感情用事,而由别人去收拾残局”,她不在乎任何事情,尽管她生活在一个流言蜚语都可能杀死人的地方,但她既不关心未来也不关心别人对她的评价。于她而言,未来有多种存在的可能性且还未到来,就像一个想象物一样,并不是真实存在而只是存在的虚无化,而别人的评价对她来说意味着已经逝去的过去。对于生活在梅德林的人来说,生活是完成与静止的,但对于秀拉来说,生活则意味着变化。正如她对地狱的理解,地狱注定要成为地狱就在于它一成不变的特性,她认为一切都应该是可变的。因此,不需要对将要发生的事或已发生的事保持太多的关注。她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在当下,这完全与自为存在的时间特性相符合。在此种认知和意识的控制下,秀拉的言行与所生活社区中的其他人完全不同。她不穿内衣去教堂,对周围的事物持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在目睹祖母伊娃纵火焚烧自己的儿子后,她开始对伊娃感到恐惧和困惑,因此,当她回到梅得林发现家中只有伊娃一人时,她瞬间内心充满恐惧。为了控制这种恐惧,她无视道德要求和社会谴责,将伊娃送进由白人建造的教堂里等死。她无视自己真实的处境而选择无限地接近潜藏着的真实自我。在Little Chicken的葬礼上,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悲痛,泪水从下巴无声地落下,甚至使她失去呼吸。这种哭泣方式既不嘈杂也不单调,却无限地接进最真实的状态。在遭受一系列令人困惑的事件后,尤其在目睹了祖母亲手烧死自己儿子后,当她看到自己的母亲汉娜被烧的时候,秀拉只是看着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挽救母亲,她的这种行为是潜藏于其内心深处最原始最真实的一种反应。但她想要完全地接近自我最真实的状态却是不可能的,因为自为存在本身就暗含着一种自我与存在的分离。因此,秀拉可以通过不断地超越自己来无限地接近自己,但却永远无法完全地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使得她在不断接近自我的过程中也陷入了无尽的虚无中。她的生活轨迹在经历过一系列不断地自我否定,肯定再到否定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个个螺旋圈。小说《秀拉》中不断出现地对圆圈的描绘,都是对秀拉虚无生活的轨迹圈的一种暗示。例如小鸡落水时在水波中扑起的圈圈涟漪,汉娜被火烧死前在碗中掀起的圈圈波纹,奈尔顿悟前空中回荡着的螺旋式的哭喊,所有这些都在有意无意中暗示着秀拉无限循环着地虚无的生活轨迹,并且只有死亡才能终止这种循环出现着的虚无。但死亡对于秀拉来说意味着一轮循环的结束与新一轮无限循环的开始。秀拉死时保持着婴儿在母体的姿势,这无疑暗含着她的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开启了另一次虚无的循环。
二.无限超越中的焦虑
萨特对自欺概念的分析是基于人的存在的两种不同的属性——人为性和超越性。这两种属性同时也属于人的存在的即自为存在的两种属性且正是由于人的这两种属性,人内在的分裂性得以产生,此种分裂的不可磨合性促使人产生自欺。因此,自欺含有两种属性,即超越性与人为性并且自欺是对自为存在的内在冲突(超越性与人为性的冲突)的消极逃避。萨特概念中的超越性指的是“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正是两者的结合促使无限超越的特性得以产生,由此形成焦虑。秀拉对超越性的偏执,使其内心深处被赋予了狂喜及孤独的特性,这种特性促使其在不断超越自身的过程中始终处于一种“不是其所是,是其所不是的”的焦虑状态。从孩童时代直至生命结束,她不停地探索各种可能性来舒缓内在的这种焦虑与孤独。“含着糖,嗅着玫瑰花香,骑着一匹灰白相间的马在想象中驰骋,这一切都完整地落入另一个和她分享着滋味与速度的人的眼中”。如小说中描述的,即使是与奈尔的第一次相遇,两人早已在彼此眼中找到了归属感。她们的遭遇是如此地相像,都既不是白人也不是男性,无父母之爱又无胜利可期。因此,她们必须创造属于自己的东西以缓解内心的焦虑。在创造的过程中,秀拉在自身的一系列否定与超越过程中变幻出不同的维数,(在不同维数之间变化,不断呈现一种不确定性状态,并在不同维数上有不同的表现)每个维数都是对自己的一种暂稳状态的投射,一种“不是其所是”的具体体现。“我们将在后面看到:反思、超越性和在世的存在代表着虚无化之诸种范畴,或者也可以说代表着存在与自我的诸多原始性关系……。但是自为的这些多样的或准多样的范畴的意义是什么呢?这就是它与自己的存在之间的种种不同的关系。当人们是人们所是的时候,那么就其存在而言,就仅仅有一种存在方式。但当人们一旦不复是其存在时,存在的不同方式因为不在是其存在而同时涌现出来”。
在自身不断变化的维数中,秀拉不断地超越着自己从而使自身虚无化得以实现。但自身的虚无化注定是充满焦虑的。在少女时代,她与奈尔的相遇以及她们相似的成长背景使她们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一个同一体。“在为彼此营造的安全港中,她们对别人的做法不屑一顾,专心于他们自己感受到的事物中。”。因此,当两人在一起时无需向外求助便可创造出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与归宿感,从而减少内心的焦虑。然而在奈尔结婚后,秀拉意识到奈尔已融入社区成为社区的一部分,秀拉再次回归自身不完整状态并恢复自身超越特性,因此焦虑感再次产生。此时,秀拉需要再次超越自己以求得另一种自身内外和谐的状态。在奈尔婚礼结束后,秀拉选择离开梅德林从而实现再一次的超越。然而,在秀拉十年的探索中,她发现外面的世界只是另外一个梅德林,一个更大的梅德林,因此,她最终选择返回梅德林,而奈尔是她选择返回的唯一原因。“你走的太久了秀拉。倒不算太久,可能是太远了。”。再次相遇时,秀拉与奈尔的对话暗示出返回梅德林的秀拉已对自己和梅德林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这种了解的深入促使她与周围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且加深了她自身的超越特性,促使她不断地超越自身的自在存在状态。秀拉认为自己周围的人一半都已经死了,而另一半人正在遭受慢性病,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中。“他们看着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再看看世界,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孩子。秀拉知道那双清澈而年轻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拿刀划过咽喉弧线的唯一理由。”這就是梅德林人的生存状态。而秀拉由于其自身的超越特性,生活与周围人的生活完全相反。正如萨特所言“意识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时间性,因此,意识要不经任何变化,以曾经是的方式成为它所是的。因此,就不会有永恒,但是,有经常的必然性以使现在的自为成为一个新的现在的过去,这是按照意识之存在本身而言的。如果人们对我们说,由于一种新的现在而使现在不断地变成过去,这意味着自为的一种内在的变化”,变化是自为存在中超越性运作的一种方式,而秀拉的生活则把这一运作方式发挥到了极致,她一生都在变化中不停地超越着自己。秀拉无视生活中的传统与道德习俗,忽视周围人的生活方式并选择一种不同于与周围人的生活方式来生活。她的超越性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有时会催生出具有无限破坏力的想象力,但又找不到任何方式来缓解由这种想象力催生出来的超越性,此时她会变得极其危险,就像艺术家没有艺术形式就无法处于和平状态一样,由于内心充满焦虑,她也无法使自己的内心处于和平状态。所以,这种不和谐促使她在不断地超越自身中,处以一种永久的是她所不是的焦虑状态。
在离家的十年中,秀拉徘徊于不同的城市间,发现所有城市有着相同的人,她碰到的所有人只教给她爱的把戏,只给予她焦虑或金钱。最终,在无限的孤独与悲痛中,她向内求助于己寻得另一种缓解自己内心焦虑的方式。“在性爱过程中,她发现了也需要发现的优势所在。当她停止用身体迎合对方,开始坚持自己在这一行为中的权力时,力量的分子便开始在她体内聚集起来,像钢屑般被吸引到一个巨大的磁场中心,形成任何东西都无法打破的一团。”。在性爱的过程中,秀拉能够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当伴侣与她脱离后,她被独自留下,在事后的独处中,她与自己共赴无与伦比的和谐。秀拉自身虚无化的存在及“是其所不是,不是其所是”的存在方式的时间特性注定她的一生会永久地处在不断超越中的焦虑中。秀拉的虚无化及超越性引起的焦虑是任何时代的“早产儿”所特有的。作为时代的早产儿,秀拉的超越性自欺生活暗示着下一个新时代的即将到来,因此她的死亡也是一种新生。
秀拉的萨特式“超越性自欺”最终以死亡终止,但作为时代的早产儿,秀拉的死亡中孕育着力量与新生。在她死后,社区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起初是社区中出现一种烦躁氛围,之前尽职尽责的母亲失去了对孩子的耐心,之前善解人意的妻子开始了对丈夫的不耐烦,之前让社区人人惧怕的冷冷清清的“死亡节”变成了一场盛大的狂欢节。正如秀拉自己所说的“这需要时间,但他们会爱上我的。在所有的老太婆都和十几岁的男孩睡过之后,在所有的年轻女孩都和她们醉醺醺的叔叔睡过之后,在所有的黑种男人睡过所有的白种女人之后,在所有的……,那时就会有一点剩余的爱给我,而我知道那会是什么滋味”(157),作为时代的“早产儿”,秀拉早就意识到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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