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莫言的长诗《饺子歌》在《北京文学》当年12期发表,引起一阵聚讼纷纭的热议。这首诗由几段洋洋洒洒的对话组成,通过男生、女生、老莫(显然是莫言自己)的对话,由校园奇事谈到古往今来的许多怪现象,其实表达了莫言对世事的各种感触与思考,也回应了对他的各种误解、非议。尽管网上不乏批评的声音,认为莫言的诗歌写作缺少诗意,我倒是觉得莫言以这样的方式回应种种非议,显得相当有趣。
长诗开篇由男生议论“最崇拜的侯教授”,貌美堪比汪精卫,家庭背景也与阎锡山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联系,上课有学生手机拍照,种种传言,真真假假,激起女生的尖叫,那夸张、奇崛的风格已颇有“后现代”的怪异感,与莫言小说天马行空、奇思迭出的特色如出一辙。接下来那一通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奇谈(从郁金香在冰雪中开花到食堂里熬了一大锅假鱼翅没人吃,再到书商造假暴富、痴人梦想称帝),与前面关于侯教授的漫画式吹嘘,看似没有什么联系,却突出了“奇”、“假”二字,为全诗铺陈出怪异的氛围,批判的锋芒已在闪烁。
然后是女生的喋喋不休:假如侯教授生在汪精卫那个年代,会不会也当汉奸?而按照乡里的说法,美男子“骨子里都是女人”,也最容易中“美人计”。历史乱如一团麻。现实又何能例外?一个小偷也因为长了一张貌美的脸,在为非作歹以后还赢了官司!这与朱元璋“原本是打家劫舍,谁知道弄假成真”如出一辙。这样,女生的信口开河、声东击西也居然能够触及对历史乱象的思考。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亦有“沐猴而冠不足言”,都甚是荒唐,却也真真切切。这样一来,从现实的“奇”、“假”也扯上了历史的“荒诞”,批判的锋芒指向“从来如此”的历史深处。
接着又是男生的絮絮叨叨,通过侯教授用两节课时间挖苦“老莫那张有损国格的丑脸”,引出“这样相貌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的奇谈,讽刺之意,溢于言表。再加上“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相面先生,但先贤说相由心生”这一笔和该教授“以夫人的秀发起誓”,认定老莫是汉奸的特别愤怒,令人忍俊不禁地嘲讽了那些攻击自己的奇谈怪论。
此后还是女生的讽刺与调侃:侯教授如何爱照镜子、穿一件有历史的破黄呢子大衣,爱摆谱,用科研经费报销老婆的化妆品,均可笑之至。进而通过她姥姥关于“爱吃饺子的都是好人”的奇谈异见肯定爱吃饺子的老莫是好人。长诗的点题至此浮出水面。原来前面关于侯教授的那些嘲讽都作了关于老莫人品的对照与铺垫。因此,莫言的匠心可谓一箭双雕:既取笑了不学无术者的滑稽丑态,也落笔在是非自有公论。
至此,老莫出场,感谢了女生的支持,再引出关于饺子来历、别称的各种说法,回顾了饺子曾经给过自己的激励,调侃笔锋忽然转为缅怀往事。此后,就挥洒起莫言特有的汹涌奇思,以充满了魔幻色彩的动物聒噪,上天入地,指桑骂槐——让神鸦开导“你不要听到别人骂你,就暴跳如雷。也不要听到别人为你辩护,就感到欣慰”,那些一地鸡毛的争争吵吵,有什么意思?而“现在时髦的是裸奔,还有以庄严的名义告密”两句,则让人联想到那些争争吵吵之外的种种怪象,还有大家已经见怪不怪的世态人情。此后是校猫的议论,好像无所不知,从对神鸦的不以为然到听过民国时期大师们的无聊争论,一直到那些难以理喻的历史突變:“火烧赵家楼那家伙,后来成了大汉奸。跳得最高的,往往摔得最惨。醉心政治,多半是为掩饰道德的瑕疵……只要政治正确,良知可以丢弃”。至此,又一拨的调侃、讽刺突然转入尖锐的批判,嬉笑怒骂,锋芒毕露。而关于“食物短缺的年代”猫鼠大战的魔幻回忆,写得汪洋恣肆,既与莫言关于饥荒年代悲催记忆的一系列作品(从《透明的红萝卜》到《粮食》、《五个饽饽》……)遥相呼应,也为自己写饥荒、喜欢吃饺子作了进一步的辩护。最后是文鼠的争鸣:“猫写的历史,都是谎言”,为了发出鼠的声音,老鼠居然也开办了网站,甚至在懒得辨驳猫的“污蔑”的托辞下,展望“不停地生育”、“让地球的每个角落里,都布满老鼠”的未来。而不是已经有科学家断言,在太阳寿终正寝、人类也终于消亡以后,老鼠可能成为地球的主人、体形硕大、横行无忌么?那是怎样可怕的未来!
于是,通过神鸦、校猫、文鼠的彼此攻讦,进一步烘托出全诗的主题:各执一词、都理直气壮;互不买账、其实也都只是自说自话,无异对牛弹琴、鸡同鸭讲。因此,哪有“真相”?何来“公论”?杂语喧哗,至多不过是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已。而在更多嘈杂声音的吵吵闹闹中,所有的喧哗都只是一阵风而已。连同前面男生与女生的絮絮叨叨,老莫的旁白,包括关于这首长诗的各种议论,不是都如风飘过一样吗?新的话题层出不穷,很快就会覆盖了稍纵即逝的声音。
最后,老莫出场,一句“我也许是老莫,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老莫”更凸显出“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味。但是,反对“党同伐异,消灭异己。非黑即白,不允许灰色存在”的主张却真诚可感。而那份“丢掉丢掉丢掉,境界渐渐升高”的超脱,是不是体现了在杂语喧哗、不同意见的互相撕咬中,作家百感交集、也保持了平常心的情怀?这样的情怀足以令人想起庄子的“逍遥游”、陶渊明的“归去来”、苏东坡的“定风波”。好像只能这样了。可到了最后。饱受各种攻讦、谩骂的作家还是忍不住愤然而起:“为什么你们能永远说正确的话,而我一开口就错?”“为什么他满口谎言,还有那么多人相信?”一连串二十六个“为什么”,如火山喷发,充分宣泄了强烈的不满,也记录下这个时代的种种诡异乱象,堪称当代人的“天问”。
因此,我觉得,尽管有种种的非议,莫言还是以奇妙的构思、魔幻的风格、一贯天马行空、泥沙俱下的气势,在为自己辩护的同时,也写出了种种的社会乱象,并具有引人回味、思考的魅力。这样的辩护与思考,嬉笑怒骂,惊涛汹涌,自成一格,具有超越的智慧。在莫言的作品中,也独具异彩。当然,泥沙俱下中有没有不够节制的老问题?感觉当然因人而异。即使有人口诛笔伐,莫言也不会回应了吧。而莫言的朋友们在网上纷纷传看此作,却很少有人出来大声叫好,也耐人寻味。一切都只好理解。
其实,莫言写诗,早有流传。几年前我去莫言的故乡开会,在参观高密的“莫言文学馆”时,就注意到他的打油诗很有民间气息也很有个性。如“韭菜炉包肥肉丁,白面烙饼卷大葱;再加一碟豆瓣酱,想不快乐都不中!”就充满了及时行乐、知足常乐的生活气息。而“因嫌腹中文化少,蘸着墨汁吃香蕉。古今多少英雄汉,上阵一个汉堡包”,则想象奇特,也很有漫画感,读来开怀。而且,这两首诗都洋溢着莫言对美食特别敏感的欲望气息。此外,“少时辍学牧牛羊,老家大栏平安庄;荒草连天无人迹,野兔飞奔鸟儿忙。二十九省数我狂,栽罢萝卜种高粱。下笔千言倚马待,离题万里由何妨!”又道尽了当年的苦涩体验,以及从苦涩中生成的少年之狂。这也是莫言敢想、敢写、敢闯禁区、敢上天入地打造自己的文学世界的心情写照。这些打油诗,信手拈来,琅琅上口,诙谐混合着感伤,狂放交织着率真,妙趣横生,令人难忘。
后来,还读到他的长诗《东瀛长歌行》,是他四赴日本的抒怀之作,古风扑面而来。其中一拜颜真卿墨迹,“如闻兵戈搏击声”,是慷慨悲歌之调;不想二看歌舞伎,“浓妆艳抹如献祭”,“女扮男装满台丽”,一下子转为浓艳之气;三赏樱花,感悟“人生百岁也嫌短,樱花三日亦璀璨”,又点染出瞬间即永恒的玄妙禅机;四访当年被抓同乡劳工刘连仁“穴居树棲十三载”的故迹,讴歌“百死不改中国心”,可谓情感凝重。接着又笔锋一转,引出愤怒的自辩:“竖子嘲我不爱国,吾爱国时句句火!”紧接着回首从《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酒国》的创作历程,发出“酒国早举反腐旗,后来不绝如风靡”的无尽感慨和“一声蛙鸣四野应,千万二胎因我生”的无限狂气,都是饱经风霜后的问心无愧、痴心不改。更有“自谦自嘲不自恋,自怨自艾不自贱。君子从来不好战,狗血唾面任自干。人生难得一次狂,嬉笑怒骂皆文章。挺我僵直病脊梁,反手举瓢舀天浆”的豪气万丈,充分显示出莫言之奇、莫言之狂。全诗洋洋洒洒一百四十二行,风格仍然是天马行空、神出鬼没、泥沙俱下、妙语连珠。比起那些打油诗,此诗浩浩荡荡之势,如江河行地;比起《饺子歌》,此诗则明显多了古色古香,少了魔幻之笔。由此可见,莫言在诗歌写作上也在上下求索。因此,莫言的诗歌也是值得关注的。
樊星,著名学者。文学博士。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思潮的研究。1997年—1998年美国俄勒冈州太平洋大学访问学者,2007年德国特利尔大学汉学系客座教授。2016年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系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顾问、武汉市文联副主席。著作《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曾于1998年获湖北文艺最高奖——屈原文艺奖。论文《全球化时代的文学选择》曾于2001年获中国文联2000年度优秀文艺论文一等奖、于2003年获湖北省第三届优秀社会科学成果二等奖。还曾于1999年获得“湖北省师德先进个人”称号、于2009年获“宝钢优秀教师奖”、武汉大学“十佳教师”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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