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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伟《镜中》的爱与救赎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教育下半月 热度: 13203
马晨曦

  内容摘要:《镜中》以男主人公润生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探索为主线,书写世间苦难以及爱与慈悲,分别从四个视角展开描写,四个人在经历创伤之后各自踏上赎罪之路,在复杂庞大的现实迷宫中每个人只有正视心中的布满荆棘破裂的镜面,不断地向前走才能冲出迷雾,最终到达爱与救赎的终点。

  关键词:艾伟 《镜中》 爱 自我救赎

  《镜中》一经发行便受到文学界的广泛关注,著名评论家杨庆祥评价《镜中》是四重视角下的人性救赎。润生视角下的叙述无疑是痛苦的,而另一重视角中却是不同的真相。杨庆祥说到:“这部作品与艾伟以往的作品相似,他追求的是如何在这看起来琐屑庸常的日常生活背后看到人性的精神景深。”①而要达成这种人性探索的高度,就更需要借助强烈的故事设定与更具“中介性”的情景装置,比如这部作品中的“建筑”。徐晨亮评论到,在建筑这一第三视角里:“建筑之于《镜中》,已不只是情节元素与造型方式,更是一种小说的方法,作品中所投射的关乎小说本体的问题意识和人物的建筑实践与思辨,形成了互为镜像的关系”②。建筑与人物之间互为凝视,正如文中安藤对润生的提醒:“爱和恨本就是一体,就像建筑中的光与暗。”③从建筑中洞察人性,真正实现人性的探索。杨庆祥还提到,无论是文章还是建筑都无一不指向救赎这一主题思想。四位主人公在不同的空间中位移,不断远行,实现自我内心的放逐,从而获得自我内心的救赎,芸芸众生都在黑暗中挣扎向前寻找着能够照亮自己的光。正如作者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④,四位主人公都不是事故的直接施害者,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罪责付出相应的代价,最终人性力量中的善阻断了恶的滋生。镜中世界,只有放下各自的爱恨,站在更为广博的爱与悲悯的角度才能最终实现自我的救赎。人道主义的灵性力量占据高位,精神与灵魂在建筑中形象化,人们在破碎中重新安置残损的心灵。

  一.镜中人的情感交织

  走入《镜中》如同走入纷繁复杂的人生迷宫,一桩看似意外的交通事故,背后却是接二连三的痛苦打击。以插叙,倒叙,顺叙的写作手法娓娓道来人物的情感交织。历经春、夏、秋、冬,横跨中、缅、美、日四个国家,爱情与亲情、对立与仇恨、爱慕与嫉妒,四位主要人物在经历自身情感变化的同时也目睹着不同国家不同人的情感经历。

  名震中外的建筑设计师润生与贤良聪慧的妻子易蓉看似相处和谐实则早生罅隙,一场飞来横祸更让两人阴阳相隔。易蓉自小被领养,私生活混乱的养母的影响她早在少女时代便堕落其中。表面保持着良好的修养,波澜不惊,但实则内心早已崩溃。一生都在寻求自救,以为嫁给润生会是最后的救赎但根本无果,车祸的毁容儿女的逝去更致使她最后的心理防线被摧毁,最后自杀。润生经历母亲过世后父亲迅速结婚,父亲自小的严格教导令他逐渐形成内向性格。缺少关爱让他更容易沉浸在易蓉带给他类似母爱的关怀中寻求解脱,可那不是拯救,这也为润生的出轨做下铺垫。一次偶然的采访机会使记者子珊爱上了润生,她理解他心疼他同时却也嫉妒易蓉想挫挫她的傲气。但在车祸后也背负着沉重的代价为自己的情感买单。而看似与润生是知己兄弟的世平,两人背后也充满着对立,但两人的命运或许早已合二为一。世平与易蓉的爱不同于一般的禁忌之恋,又像是精神上的爱恋,超越肉体的爱。在经历初恋带来的巨大伤痛之后,世平不可救药的爱着易蓉,甚至是她自己都厭恶的伤疤。以世间传统的道德关系来看,婚姻出轨,情感的错乱交织是不被大众所接受的,但我们无法站在情感道德的制高点上来评判其中的两性关系,因为那是他们每个人的秘密。作家将这些秘密坦诚地显露出来,直视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一部分,爱恨嗔痴没有违背道德。每个人都沉浸在自我的爱恨之中,就犹如在迷宫中盲目行走找不到出口方向。

  一旦面向镜子,深陷情感世界里不自知的人们才会如梦初醒。萍水相逢的出租车司机像一面镜子一样提醒着易蓉毁容的脸像个怪物;山口洋子对润生的宽慰不断提醒着他,世事无常或许苦难伤痛是上天带给我们的礼物,而无助、悲伤、愤怒、孤寂以及仇恨会如形随形伴随着他;中缅的彭小男又令润生想起自己逝去的两个孩子;在纽约的子珊遇见的故事像极了镜中的易蓉。镜中世界的每个人都试图拼凑开裂的镜子,重整破碎的心灵。易蓉写下邮件带着爱与自责离开,子珊得知邮件告知润生以及她对润生的爱,但看到他的反应又心疼不已,在约定好的仰光大金塔子珊放下了过往的一切;世平自知愧疚难当,接受审判,仇恨驱使润生两次萌生杀死世平的念头但最后被内心的善阻断,从建筑思想中选择获得内心的救赎与世平和解,希望跟世平一起分享建筑精神,共同承担痛苦;但世平选择赎罪,拼尽全力救出润生希望他好好活着;润生以为从不理解他实则知晓一切的父亲叮嘱他要好好活着,这一刻,父子二人终于和解。

  每个人都像是他人的一面镜子,每个人从他人镜中窥探一二。润生与世平就如同镜前镜后的镜中人,润生感性,精通于建筑设计却不擅长处理世俗事务,与他长相颇为相似的世平更富有理性思维,成熟能干。另外易蓉与子珊也是一组互补式的镜像人物,易蓉看似具有细腻母性的一面,实则沉溺于幻想用酒精麻痹自己;而子珊似乎大胆开放,但其更有母性的慈爱与关怀。不适宜的时机,迥异的性格以及命运的安排,都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毫不掩饰地呈现着都市人的情感交织。

  二.建筑空间的情感叙事功能

  《镜中》在叙事中以建筑描写为穿插,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烘托环境氛围,寄予人物情感,救赎内心世界等等。文中众多意象,比如,象征人生的迷宫,都市中布满镜子似的建筑,彩色玻璃、光线、洞穴等等一切意象,都对文章起着非同小可的作用。飞来寺禅院的时光流逝既象征着车祸事故两个孩子的逝去,也隐喻着生活生命终究是永恒延续的;建筑事务所的中国传统与现代化气息对称的美吸引着窗外像梵音慈悲而庄严的鸟鸣;殡仪馆的台阶象征着上升天堂的意义,代表两个孩子生命的上升;车祸出事的地点像极了黑暗中吞噬开裂的狼嘴,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都市吃抹干净,旁边的洞穴令润生觉得就像是他自我保护的巢穴,背负着对逝去妻儿的罪责愧疚胆小地一辈子都躲在这昏暗的巢穴中,隐藏着自己的情感。

  而后来满是绿色的刘庄,像是在讲述着内心的愧疚消失,希望重生绿芽,取而代之的是与窗外映射进来的红光血色光线交叠的愤怒与不理解。这是当润生知晓易蓉酗酒发生车祸一事后,立刻重新与子珊约见诉说心中苦闷的场景。一绿一红,光影与色彩的强烈对比渲染了润生的复杂心情。布满监控的刘庄令决心好好生活下去的润生再次崩溃陷入自责,他发现一切的源头竟还是罪孽深重的自己。或许都市有太多的欲望令人心烦意乱,场景切换到与世无争的飞来寺,偌大的禅院,低沉诵读的和尚,盛开的莲花,从未抬头仰望过的蓝天,无一不令人心旷神怡。飞来寺的建筑像极了尘世,阴阳对称,一条路通往极乐世界,另一条路去往死亡之地,但不论哪一条路都会走到尽头。在这里,是润生实现第一次救赎情感的地方。

  拜别方丈,希望小学的出现是润生逐渐走出阴霾的开始。云南建筑原始又现代,纵使有房屋堆砌也掩盖不了表现力旺盛的石头,犹如白族人民旺盛的生命力。润生在此基础上加以修改,将亮丽的色彩增添在云南的蓝天与茂盛的植物之中,也象征着润生内心一点一点堆砌的希望。建筑能带来希望同样也能带来不幸。中缅边境的云南边区,简陋的难民营,随风飘扬的破碎纸屑,缅甸果敢人民的水泥建筑,又无一不在提醒着人们战争的残酷,当地人民生活的艰难,以及战争政府的残忍暴行。战争面前,一地鸡毛的琐碎便通通不值一提,也犹如当地人的性命可以随意践踏。相比之前希望的建筑,这些破碎也为润生遭受牢狱之灾埋下伏笔。而后重新获救的润生与子珊履行两年之约朝拜仰光大金塔,低密晚霞的映照令金塔发出庄严的光芒。大金塔的庄严肃穆让周遭一切顿显渺小无比,犹如蚂蚁在迷局中无法自拔,除非有着坚定的自身才能将自己救赎出来。这又何尝不是再次得知真相深陷迷宫的镜中人?但经历生死的润生不会再如从前萎靡不振,生活还要继续下去。在日本,山口洋子的住宅建筑,极大的宅院,装修典雅,满壁生辉。廊桥屏风上日本传统的画作飞翔着一群天鹅,庭院中种植精巧的绿植令本来局促的空间生机盎然。不难看出,经历过苦难的山口洋子小姐更加珍惜如今来之不易的生活,看透尘世积极面对,处处充满生机。平缓低矮的建筑,涓涓流淌的泉水都提醒着润生要放下一切,润生从中获得了最后的救赎,得到了心中的安宁。

  时空交叠,季节更替。从远渡美国寻求内心安宁的子珊遇见绿色的曼哈顿春天;到同一时空常年炎热的缅甸果敢;到仿佛身临尘世氧气令人放松的十月杭州;再到充满安宁与幸福的冬日杭州。都市面貌随着季节而发生变化,人物的情感心理也随之改变,子珊收到动画设计稿脚本研究,拨开重重迷雾在韩于棋帮助下救出润生,拜见仰光大金塔也令其更明白其实只有抛开过去才能获得新生;再次经历生死的润生被世平接回杭州,一切看似尘埃落定,而事务所中复杂交错的光线却在提醒着两人之间还有未解决的爱恨情仇。重拾信心的润生与世平共同前往日本完成安藤先生的建筑,润生设计在充满光线的海水中一步步解开人生的迷宫,最后建筑迷宫中的黑暗被光线切割,镜中人冲破情感的束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光明。

  三.在创伤中走向爱与救赎

  在经历两个孩子的逝去,爱人背叛死亡,自己的错误,血缘的欺骗,禅院的思索之后,润生投资建设希望小学,按照自己的步伐继续生活。经历了这么多的他以为人生中不会再有什么意外时,一场误入的中缅边境战火,令他阴差阳错被关进缅北的监狱,饱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失去短暂的记忆。这再次将他推进绝望的境地,在举目无亲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度过难以忍受的牢狱之灾。又当他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结束在这监狱之中时,被远在美国的子珊所救,而后短暂性的失忆,恢复,知晓全部真相的润生此时已然获得了重新的自己,背负着一次又一次的苦难在建筑的思想中最终找到了灵魂的归宿,他原谅了一切放下了一切,在建筑中获得自身的宁静与感动,达到了宽宥的终点。远在美国的子珊在发觉自己怀上舍尔曼先生孩子的那一刻,她明白也是时候与过去告别。对润生的爱慕呵护,与易蓉争风吃醋,与润生这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或许都应该放下了。从最初的愧疚到对润生的心疼再到知晓真相的错愕,她仍保留着最初的积极与热忱。经历了这一切,她仍然选择离开,又或许是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环境,又或许她也在慢慢救赎宽恕自己。而那去往另一时空的男女,逝去比活着更能疗傷。易蓉留下一封解开所有谜底的邮件,在母亲的宅院中悄然离世。她一生都在寻求拯救自己的方法,一辈子看重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美。最后回到从小长大的庭院,那个令她一切开始堕落的庭院,在那儿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或许以死抵罪是她最好的解脱。世平这一生经历初恋离开的打击,将自己后来的情感全部寄托在易蓉身上,尝试脱离尝试拯救多次求爱相亲仍是未果,感情上似乎什么都抓不牢得不到,反而还被萍水相逢的小朱威胁这段见不得光的禁忌之恋来做为她前途的交换。世平一直认为易蓉与他之间没有秘密,却在邮件中也明白两个人一直都处于镜子内外的关系,她有自己的领地。最后一刻,他也明白,他终将会受到应有的审判。或许最后,他早已不在乎这一切的情感,拼尽全力救出火场中的润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最终选择以自己的命来换取原谅。当一切坦白开来,他选择接受润生审判的那一刻,相信他获得了自己的重生。或许某种意义上来说,逝去的人在平行时空相遇,得到了不一样的圆满救赎与自我重生。

  文中其他人物或许没有用更多的笔墨去描写,但是他们仍是自己世界中的主人公。为了给父亲报仇,大大方方利用润生对他的善意,偷拿相机来换取手枪,最后与仇人一同逝去的彭小男;云南支教的冯臻臻在现实下妥协却仍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她明白只有抓住自己的希望才能够冲破虚构的生活来获得救赎重生,她那渴望获得救赎的双眼也让润生再度明白,人的一生是充满苦难的一生,只有奋力才有生机;从曾经的迷茫到亲临中缅边境战争时的重新活一次的特种兵穆少华,不甘心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活下去,积极地参与缅甸难民的安置工作,寻找自己人生的意义;身患重疾的安藤先生早就看透了尘世,不断用建筑的思想灵魂宽慰着润生,人的精神思想只要不死,一切就仍存在着希望;经历磨难的山口洋子小姐,明白苦难虽然会伴随人的一生但若能苦难中脱离出来同样也能带给人幸福,才能获得新的感悟;以及远在美国的舍尔曼先生依然爱护着子珊,没有深沉的爱又如何,一生宽宥心怀爱与慈悲便足够了。每个人都在背负着苦难前行,从一次又一次的淬炼中获得自我的救赎与新生,努力在悲苦中学会慈悲,重获希望后的自我才是获得爱与自由的本身。

  最后的作品从暗含着“死”的遗书更改为象征“生”的情书,正如作家艾伟在文中所写的“对称有着无与伦比的美感”⑤一样,“死”的遗书与“生”的情书何尝不是一种对称的美。从死到生,寄予着一切希望与祝愿,不只是润生与子珊,还有逝去的人。得益于动画的灵感,润生希望长崎道场摆放四面佛像,真实与虚幻,清晰与模糊,四面交织。头顶神灵的福照,穿梭于昏暗的迷宫,或许会跌入深渊,或许会坠落地狱,或许无人可诉说心中的苦闷,但当你挣扎着从废墟爬上来的那一刻,必将看到属于自身的那束光,光线割破黑暗,永久地获得重生涅槃。也正如北岛的诗中所写:“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⑥

  一直困在迷宫中的人只会被眼前数不清的围墙阻拦,与其如此倒不如打破周遭镜像,冲出重围,张开双臂迎接未来,重获新生。

  注 释

  ①杨庆祥:《四重视角下的人性救赎》,《当代》,人民文学出版社。

  ②徐晨亮:《找到一种属于中国人的内心语言,有效打开精神世界》,《文学报》,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第4期。

  ③④⑤艾伟:《镜中》,《当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第2期,第115页,第5页,第5页。

  ⑥北岛:《时间的玫瑰》,活字文化出版社2015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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