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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玛德莱娜到生命绵延的实现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教育下半月 热度: 12376
李慧心

  内容摘要:普鲁斯特(Proust)的时间观深受柏格森(Bergson)的“绵延”影响并延续至生命状态。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是绵延,绵延是由每一个瞬间构成,界限不明,相互溶合,组成延续不断的生命之流。”这也是《追忆》之所以不是自传,而属现在自然回渡过去的记叙文。从玛德莱娜到贡布雷,重现的时光并非割裂之片段,而是今昔互延续。“现在”情境与“过去”感觉相一致的契合,需要无意和偶合,没有回忆,就没有“昔”,亦没有“今”。本文从“绵延”时间观来分析《追忆似水年华》的今昔延续,研究发现:普鲁斯特在绵延的时间概念下,意识如溪流般随意穿梭于生命的各个阶段,并找到了自我,他摆脱了物理时间,完成了生命的完整和绵延。

  关键词:绵延 时间 回忆 《追忆》

  1.柏格森的时间概念“绵延”与《追忆》

  早在1920年,作者在给雷尼埃的信中就写道:

  “让我告诉您,你若认为我的作品是关于回忆或者是回忆录时,我不能苟同。‘我并非通过搜寻记忆库,正如我在末尾写到作家不是靠智力去实现真正的艺术。相反,是目前某一现象激发了过去印象,我便将其拼凑成就作品。正如夏多勃里昂那样,在蒙波瓦西埃听到斑鸫鸣叫时,便想起了贡堡的光阴(2007:1)”。

  作者在这部《追忆》里排斥自传的叙述方式,拒绝按顺序把事件按物理时间顺排列来写回忆式的自传。伯格森(Bergson)的时间理论对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柏格森认为真正的时间是绵延,钟表似的机械时间是来自于某一个瞬间被提取、固化、空间化,这不是绵延。生命是由多个瞬间组成,转瞬即逝,它们构成了生命的延续性和完整性。当我们把某一瞬间抓住并仔细分析时,就是把它空间化和固化,时间就被全盘抽出,从完整的生命之流中抽出了一部分从而生命变得不完整。《追忆》中体现了这一时间概念,在"现在"的叙述中随时回到“过去”,因为对作者而言,时间没有始终,每个瞬间紧密相连;就像电影的每一秒由24帧构成,这24帧对应胶片的24个画面,每一个画面都是紧密相连,丝毫没有空隙可以把握,“没有留下任何余迹。一旦把握住它,它便作为一个碎片存在下来,落在某个空间,即纯一的没有性质的媒介”(伯格森2007:18)。因此,这样的手续使我们具有了可计数的物理时间,其对一切一视同仁,不偏不倚。正如柏格森说:“时间,作为一种纯一媒介,乃是一个冒牌的概念,空间是基本的张本,时间只是空间的鬼影在意识上作祟”(2007:23)。我们习惯于物理时间的划分,使这一秒便不再是生命时间里完整的一秒。因此,在这样的时间概念(绵延)下,不分过去,现在,未来;而是"过去就是过去的现在,将来就是还没来的现在。"这样,普鲁斯特自如地穿梭在生命的各个瞬间,穿梭在生命的各个“现在”。《追忆》就这样诞生了。

  2.玛德莱娜与时间绵延

  张新木(1998)曾提到:“在普鲁斯特看来,一个小时不是一个小时,而是一只玉瓶金尊,装满芬芳、声响、雨雪阴晴。”因此,一个小时不只属于物理时间范畴,更是一只装满各种各样气息、味道、场景、人物的神秘魔盒。当过去与现在的感觉具有共有性质,且这种共有在某一瞬间重合,便开启这一魔盒:过去重现,并与现在融合。回忆超越时空,林林总总的片刻在相似意识和心境的召唤下汇集到一起,互相渗透,互相溶化。它们界限不清,这不过是过去的连续进展,一切都处于永恒变化的瞬间里。过去与未来紧紧相扣,直至无限。纵然时间会摧毁一切,但回忆起保存作用,恰好是战胜时间的死对头。所谓时间,实际上是过去的延续。因此“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的排列在身边,但如果时空序列打乱,只有记忆才能把‘我从虚空中解救出来”(普2007:51)。个人的生命是通过记忆才得以延续,没有记忆就没有"昔",就没有"今"的概念,没有"昔"与"今"的相对性,就没有生命。只有通过绵延,生命才是真正时间之流,而这体验正是通过回忆。正如柏格森(2007:65)提到:

  “附近的一架钟在敲打,而起先没有注意后来在听打了几下才注意到钟声。把注意力朝后转向,未曾计算就知道之前打了几下,未通过并置排列(置于空间这一媒介),而互相溶化到这样一定程度,以至整体呈现一种特别的性质,变为一种音乐节奏。”

  这个节奏并非因逐渐增多的敲打次数而被留意,却是因为随着敲打次数而规律化的韵律和节拍。当我们听出了这个节拍,我们现在的意识便与过去的回忆连接起来,无关时间远近,只关性质雷同。因此,“我”在“现在”辨认出形似海贝的玛德莱娜的味道,并没有把现在的“玛德莱娜”同过去的“玛德莱娜”的味道相对比,就像回头查钟声的数目一样,也就不存在瞬间之间,也就没有隔断童年和当下;相反,“我”发现其感受和童年的感受相契合,就像钟合在一起的声音一样,性质的陆续出现使过去和现在没有界限。贡布雷便从记忆的闸门涌出而成为小说的开始。在绵延的概念下,“我”的意识也在流动,同时间一样拥有了绵延性,意识生活的先后各阶段相互渗透,其中每一阶段都跟一个同时发生的彼此相应。时间是心灵固有的一种用以整理意识材料的形式。在贡布雷冒父亲批评的险等母亲的吻,外祖母送复制品的版画,圣伊莱尔教堂的钟楼,“希尔贝特名字桃红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永恒香气(普2007:18)”等都以各种各样的瞬间呈现在眼前。每个画面是定格的,但意识是流动的,随着场景的切换,瞬间的碰撞而流动。在这自由的流动中,“我”具有自由的意识,“我”发现了自我,生命的意义变得无限透明,被以往习惯化的各个瞬间摆脱分裂并合体。生命的完整就在这一意义上实现。

  在物理时间里,一个晚上只是去而無返的普通一晚,而对于“在原始存在感的状态下的我(普2007:4)”来说,是对贡布雷的整个回忆和自我的发现,而“这一切始于似醒非醒的短暂的朦胧,在天色徐明时也早已消散(同上)”的回忆使作者完成了生命的蜕变。这不仅象征着“我”的意识从朦胧到清醒的转变,更象征作者对时间由隔断到延续,生命由碎片到整体的从朦胧到清醒的认识。“钟声每响一次,下一次的钟声离眼前才不久,在两个金色的刻度之间,竟能容下整整六十分钟。(同上:30)”对童年的有关贡布雷的全部印象的回忆给予“我”的生命以延续,没有回忆,关于贡布雷的这段生命就被抽走;回忆使贡布雷复活,使生命不是断层,虽然记忆中不免有断层,但至少记得这段断层的质地、位置,也至少记得这段斑驳的回忆所属于的年代。

  物理时间是由一个个瞬间构成,但只有前进,没有后退。在向前的瞬间中后面的瞬间就死掉了。普鲁斯特的时间概念是记忆对过去的复活,并与现在叠加起来。他的时间并非嫁接,即是我们过去的选择造就了现在的结果,但过去与现在始终是分离的。我们试图把自己从过去的追忆中解救出来,而普鲁斯特与我们相反,他的过去起到了连接生命的作用,合并不同阶段的断层,以至于能够弥补过去的不足,使得过去在现在的起点上重新来过。他的生命不分过去与现在,模糊了分明的物理界限。意识可进可退,时间可进可退,回忆贡布雷把时间切换到过去;“记忆不过是意识现在的状态保存过去的事情(王晋生,2003)”,构成生命的延展性和完整性。因此普鲁斯特与遗忘拼命的斗争,为了生命的延续性。这也是为何普鲁斯特的时钟和我们不同,我们时钟上的指针是向前走的,他的时钟的指针是向后退的。他不需过度追溯往事,亦不必刻意珍惜当下,因为他复得了逝去的时光。这些时光在他现在的人生幕布上氤氲展开,和谐地陈列开来。只要现在某一瞬间的感觉与过去相契合,那么就会触发他对过去的回忆,因而他会轻易地跨越钟表时间,回到他思考的时间中去,随之开启一系列追忆,打通过去与现在,延续他的时间,并创造出崭新的生命。他对旧事物的怀恋与追忆就是对他生命完整的寄托。而这绵延是需要偶合和无意来实现的。

  3.无意追忆与生命绵延

  生命长河在流动,一层又一层的浪不免逝去又来日可追,它们都推助着这条河流前进,正如过去与现在的交错互動。“过去意味着记忆、储存和积淀,并非储存在大脑里,而是储存在生命本身和生活范围中(孙德忠,2008)”,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能立即返回过去,使过去作用于现在和未来。

  在贡布雷的其他旧事早已化为泡影的背景下,“我”费尽心力才想得到的关于贡布雷的零碎片段不起任何作用。它们不是因与现在“共情”出现到回忆中;而出于写作的责任感,为了回忆而回忆的刻意调动只存储在生物机体的大脑,不属于生命积淀,也就没有在生命里留下重要印记,即是是追忆到,也“在我的心目中早已死了(2007:54)”。因此死去的印象对“我”时间的完整性和生命的绵延性不助反阻。反而将触碰到现在,与现在时刻咬合,真正的记忆隐藏得愈深。而当“带着‘小玛德莱娜酥点的茶触到味蕾,顿时使“我“震颤,身上发生了无法忽略的变化(2007:45)”之后,贡布雷的一切在“我”面前展开。这由一块点心引发的回忆,以及”我“产生对时间延续的悸动,使”我“真正体会到追忆的力量:喟叹于绵绵不绝的生命力量。时间在普鲁斯特眼中便成了钟表式摆设。因此一杯茶是属于贡布雷的时间,是“充满甜香奶气的每个钟点(2007:18)”,斯万反复为之一动的乐句是他与奥黛特的时间。时间无形无法捉摸,唯有给有形之物赋予时间的踪迹。“不同时间下的相似场景激活了某些特定意象,他们使‘我记忆深处中的概念与感官记忆相联系”(白洁,2014),这种隐喻的方式使得点心的滋味在人亡物毁,了无痕迹的流年中,仍“以几乎无从辨认的蛛丝马迹,坚强不屈得支撑得起回忆的巨厦(2007:62)”。记忆与意象形成了以时间为序列的关系,这一切都是无意的回忆使之成为可能。即:

  “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藏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2007:62)。”

  回忆不为时间所限,横跨过去与现在之梏,将这两个具有无限漫长间隔的时间段变为共时,从而消蚀了物理时间。我们没有选择它们的自由,然而,在“瞬间”和“无意”中,我们尽可能地还原过去情景,在这一体验中,我们不知身在何处。然而,当思绪被拉回现实,我们也不会沉浸在过去,相反,我们却清晰地知道曾经回到过不可能回去的时间里,并用现在的思维感受过去的自己,回顾并珍惜着过去(现在)的共段时光。无意追忆,却改变时间轨迹以之延长,填充生命以之详实。“这种使我们不可避免的偶遇这种感觉的方式,恰恰检验着起死回生的过往,展开着一幅幅真实画面”(张介明:2014),以及他们镌刻在未来生命的可能性。这种“偶合”,不为人的意志转移,却能迅速呈现瞬间的曾经。知觉的集合使之回到往事,转瞬即逝的感觉勾起的回忆便成为超时间的、永恒的存在。回忆在知觉(感官对物)和感觉的偶合下被唤起,便把生命中存在过但被遗忘的部分恢复到现在,直至将来实现永恒,与此同时生命实现了完整与延续。“作家只有抛下智力这层优越感,才能拥有实质的回忆,达之以明。即真正达到艺术的本身,取得艺术的惟一内容”(普2007:59)。这是无意追忆与有意追忆的区别,有意伴随对智力的要求,机械地为艺术创新而创新,而无意却发自内心,洞透灵魂,在艺术的外衣下达到内在反省和超然。

  4.结论

  普鲁斯特对时间的认识体现在《追忆》中,“玛德莱娜”的回忆把生命的碎片连接在一起,现在的“玛德莱娜”包含过去的贡布雷,现在的“我”包含过去“我”的影子,“现在”延续“过去”。每一个被物理时间割裂的片段自由排列组合成一个没有时间刻度的钟表。这是普鲁斯特的绵延时间观,这种绵绵不绝的延续也使他自我发现:他的感觉和意识能够自由自在穿梭于属于他自己的钟表里。超然并通透,他摆脱格架和社会化,获得更加自由和私人化的空间。

  参考文献

  [1]Proust M.《追忆似水年华》[M],李恒基,徐继曾等译,译林出版社,2007.

  [2]Bergson H.《时间与自由意志》[M],吴士栋译,商务出版社,2007.

  [3]白洁,记忆重构与意象表征[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4,30(06).

  [4]孙德忠,西方哲学记忆观的历史演进[J],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

  [5]王晋生,柏格森绵延概念探讨[J],《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

  [6]张介明,作为时间艺术的可能-追忆似水年华的时间问题研究[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3.第34卷第2期.

  [7]张新木,论《追忆似水年华》的叙述程式[J],国外文学,1998.第一期.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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