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故事新编》中,鲁迅耗费了大量笔墨对神话传说中“吃”进行描述,建构了一个“吃的世界”。“吃”在文本中成为一个重要的意象,一方面,对“吃”的戏谑叙述解构了传统意义上神话英雄,另一方面,“吃”反映了鲁迅复杂的生存观、对中国文化和国民性的反思。
关键词:故事新编 吃 解构 戏谑
正如鲁迅所说,《不周山》是“从认真陷入了油滑的开端”。笔者认为 “油滑”不仅仅是鲁迅的自谦,“油滑”所产生的效果也并未因鲁迅的反感而减弱,反而增强了叙事张力,为文本提供了更多言说的空间。“吃”的意象就体现出这一效果——鲁迅在《故事新编》中不厌其烦地描述主人公“吃”的状态,“吃”的食物,“吃”的方法等等。这一意象的建构值得注意。
一:关于“吃”意象在文本中的呈现
关于“吃”的描写,主要集中在《奔月》《理水》《采薇》《出关》四篇。《奔月》着重叙述的是羿因射不到美味的猎物,无法满足嫦娥的口腹之欲而愧疚苦恼的故事。日复一日的食物就是“乌鸦肉炸酱面”。嫦娥飞升的原因不再是神话传说中因为师徒恩怨,仅仅是因为吃够了“乌鸦肉炸酱面”。“乌鸦”是晦气的代名词,正如嫦娥在开头抱怨的“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这运气可能就是乌鸦昭示的霉运吧。乌鸦肉与炸酱面的搭配,也是鲁迅的有意为之。然而,羿也曾享受过钟鸣鼎食的生活,他回忆当年射杀封豕长蛇的情景,封豕大得像土冈,长蛇可以做羹喝。然而不注意“休养生息”导致动物锐减,最后只剩下乌鸦做菜。今昔的落差,通过食物的变迁展现出来,羿不再是那个射下了九个太阳的英雄,而是每天为了食物奔波的丈夫,和普通平民一样,眼前的羿不再具有英雄光环,反而多了几分落魄的色彩。深爱着嫦娥的羿,在妻子飞走后,射月亮无果,并没有气得吃不下饭,反而饿极了让侍女去做“辣子鸡”这道充满着现代特色的地方菜,还不忘让属下给自己的马也补足口粮,足见羿满脑子都只剩下“吃”,小说戏谑的味道不言而喻。
如果说《奔月》是后羿一家人的吃饭问题,那么《理水》讲述的就是一个国家的吃饭问题——灾荒。灾荒之下,百姓们只能靠着榆叶和海苔果腹度日,而文化山的学者们依旧有吃不完的面包和鱼。“面包”作为西餐代表,在当时可视为经济富足的象征,在灾荒年代,文化山的学者们吃着从“奇肱国”的飞车上运送下来的面包,就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些靠着为当权者卖命而换得生存的“学者”形象。百姓们吃的食物和学者们吃的食物始终互为参照出现在文中。当官员们考察灾情时,一位苗民言语学家说:“面包每月会从半空中掉下来的;鱼也不缺,虽然未免有些泥土气,可是很肥,大人。至于那些下民,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以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卫生。”鲁迅运用他在杂文中常用的笔法——反话正说,学者们义正言辞地证明着百姓们过得并不差,冠冕堂皇下的虚伪可见一斑。面对高高在上的官员们,百姓的代表低下头去,满口的“托大人的鸿福”并宣称:“我们是什么都弄惯了,吃得来的。”这正是一种暂时做稳了奴隶而自得的状态,而鲁迅却用油滑的腔调表达了他的“怒其不争”,“怒”遮掩在油滑之下,这油滑自带了几分无奈的色彩。
在《采薇》中,吃食,依旧扮演着重要角色。自古被视为圣贤的伯夷和叔齐老年生活最关心的就是吃食——归隐首阳山的原因是为了寻找更加安稳的生活,而非品德高洁。吃食是生活的一切,他二人通过养老堂烙饼越来越小,粉也粗起来,来推断时局不稳。不仅饼的大小作为危险的信号,烙饼的时间更成为计时器,小说中频频写到“约有烙三百五十二张大饼的工夫”“大约烙好一百零三四张大饼的工夫”。此外,鲁迅继续发挥他丰富的想象,运用戏谑的笔法描写伯夷叔齐的采薇生涯:“他们从此天天采薇。先前是叔齐一个人去采,伯夷煮;后来伯夷觉得身体健壮了一些,也出去采了。做法也多起来:薇汤、薇羹、薇酱、清炖薇,原汤焖薇芽,生晒嫩薇叶。”《理水》中,百姓们吃榆叶海苔时花费的各种心思在伯夷叔齐身上再次显现,恐怕并非鲁迅的偶然为之。吃的花样越是丰富,越衬托出食材的匮乏,伯夷叔齐的困境不言而喻。
《出关》里孔子送老子一只腊鹅,老子牙齿脱落,无法享用。关官请求老子为官员们讲学,然而听众们听得昏昏欲睡。老子最后得到了十五个饽饽的优待。《出关》中,食物又多了新的功能,衡量学术作品价值的高低——关官打算用《老子》换来更多的粮食。
二:建构“吃”意象的意义何在
《故事新编》中的这四篇小说,可以说是充斥着“吃”的世界,“吃”被赋予了各种功能,然而,鲁迅为什么要耗费如此之多的笔墨建构“吃”意象?通过“吃”的意象,我们又能体会出鲁迅怎样的写作心态?
首先,鲁迅一直对“生存”问题给予极大关注。在他的多篇杂文中都表达对“生存”的重视。“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全都踏倒他。”不论是《奔月》中的后羿、嫦娥,还是《理水》中的百姓、抑或是《采薇》中的伯夷叔齐二人、《出关》中的老子,他们都面临着关于“吃”的生存问题。“吃饭”之于鲁迅,其最基本的也是最终的功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人免于饥饿,得以生存。“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在《娜拉走后怎样》中鲁迅不耻谈钱,是因为他把获得经济权作为人格独立的重要前提,那么“吃”作为生存的基本前提,被鲁迅反复提及也就顺理成章了。
其次,关于“吃”的赘述,作为一种戏谑手段,使鲁迅完成了对神话传说的解构。正统的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而《故事新编》却反其道而行,极力建构这些英雄和圣人的“吃”世界。不论是神话人物——后羿,还是古圣先贤——伯夷、叔齐、老子,他们都无法跨过“吃”这个难题,而且鲁迅故意让他们吃白面炊饼、吃野菜、甚至是古怪的“乌鸦肉炸酱面”。这些普通百姓吃的东西,放到了圣人的餐桌上,圣人就不再遙不可及,而是沾染上滑稽的气味。这种戏仿的写法,解构了神秘高大的神话传说,降格了古圣先贤的形象,“油滑”的意味浓厚。然而,笔者认为,“油滑”的背后是悲凉和无奈。试想,古圣先贤都处在“偏是谋生忙”的生存状态,“吃”成了最重要的目标,那么其他人的生存境遇又将如何呢?某种程度上,《故事新编》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隐喻——恶劣的社会环境下位居高位者尚难自保,普通人的生存境遇不言自明。面对这一切,骨头硬的鲁迅当然不会长歌当哭,只是戏谑地开着古人的玩笑,文本内涵的张力在鲁迅“似喜实悲”的叙述下得以实现。
再者,如果说“吃”被看成对身体需求的满足,那么关注“吃”就反衬出当时国民“精神”上的匮乏。《采薇》和《理水》中对于食物的烹饪手段花样百出,这就越发显现出精神上的贫瘠——唯一的心思都花在“吃”上。这种生活意向给人一种颠倒的感觉——不是为了生存而吃,而是生存就为了“吃”,吃“乌鸦肉的炸酱面”、吃“腊鹅”、吃“榆叶和海苔”……“‘精神迟迟不能出场的真正原因,首先是身体对它的禁锢。这是比万难破毁的‘铁屋子更趋复杂的问题。封建专制的‘铁屋子,摧毁它当然是义无反顾、毫不足惜的,而精神赖以存在的身体,却无法像‘铁屋子似地决绝地加以毁灭。”
三、小结
“《故事新编》‘凡俗化描写的背后,展现出的是圣贤回归大地之后,在‘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间抗争与妥协的人间百态。”鲁迅承认吃的重要性,认为这也是“生活的一种”,同时又因为精神局限在吃食上面而感到不满。对并存的两种现象,鲁迅用“油滑”腔调来讲述,没有鲜明的褒贬色彩。一方面这是由鲁迅本身复杂的思想所致;另一方面,鲁迅“没有看出可走的路”的焦灼心态掩映其下。
“作家位于他的时代、他的民族以及思想史的精神地图上”,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只有那些符合他梦想的苛求的形式才属于他的作品”。也许,在此意义上,《故事新编》不仅不是鲁迅晚年游戏笔墨之作,与此相反,它昭示出鲁迅在生命弥留之际对中国文化、国民性改造、启蒙等问题的进一步思考。如竹内好所言,《故事新编》的确是“像跟全体对立一样展示着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新的世界里,鲁迅不仅仅在反省着中国的传统文化,也反省着自己正在做的那一切。
参考文献
[1]鲁迅. 故事新编[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9:1-42
[2]鲁迅. 鲁迅全集(第三卷)[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 45.
[3]鲁迅. 坟[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6: 119
[4]王海燕. “偏是谋生忙”——漫谈《故事新编》中的“吃”[J]. 襄樊学院学报: 2008, 29(4) :45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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