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张泽勇 《玩蛇的女人》
面对人类文明,时间之流的冲刷与其说是腐蚀与消解,不如说是淘洗与增质。比如文学。当作者在紧扣时代脉博的同时,又坚决捍卫、传承并发扬诸多优秀的写作品质,其作品自然就是沉潜的。丁酉年仲春,当我在窗下读完张泽勇的短篇小说《玩蛇的女人》,已是午后,恰见光影轻摇,旖旎从册页上经过,许多事物正在水一样散去,唯有被汉字所定格的从容、清亮、辽阔与静厚,一直就在那里。
《玩蛇的女人》有肯定的伦理立场。年轻时美甲一方的柳幺婆,难免“招人惦记”,何况“到三十六岁时,男人因病去世”,作为在清江岸边的山峦深处“拉扯两个儿子”的母亲,或许可以依靠勤劳的双手改善生存之艰,却不能仅凭一己之力破解“守身”之难。果然,当柳幺婆遭遇暴力侵犯时,一条大墨蛇解救了她。从此,柳幺婆与蛇结下了不解之缘,蛇成了她的伴,成了她的神,她不仅藉蛇击退了男人们的不轨意图,还藉蛇杀死了二儿子柳百全。她的决绝,归根到底,是她不能忍受二儿子与其嫂翠琴的奸情。对于一个坚守传统的山里女人,捍卫人伦,就像捍卫涵养她的山水一样,是入骨入髓无需言说的信仰,也是她心中无比珍视的底线,当信仰被践踏、底线被突破,她的世界也就随之土崩瓦解。因此,柳幺婆尽管坚忍不拔,尽管母爱拳拳(独自拉扯大两个儿子,为他们娶妻,晚年自住白虎垅养老院),但在了解真相之后,她在调动自己的守护神杀死二儿子的同时,也痛快地诛杀了自己。
如果说,行文至十分之九的篇幅时,作者仍然是不露声色的,那么在结尾,当玩蛇的女人重现在白虎垅养老院的戏台上,而且“次日,有人说,那吹笛的女子就是翠琴。”就不能不说是作者的诱导与暗示了,至少已经十分肯定地表达了作者的价值观:伦理之道,是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相处的规则,是人类的自我认知和总结,是坚定的守护也是一代又一代的生生不息。在因价值多元化而导致虚无主义漫漶的时代,旗帜鲜明地呼唤伦理道德,从某种程度上,多少有些逆流而上的意思,如此,无论作者是在多么诚恳地提醒人们——追求个人自由与幸福的同时也需必要的约束和考量——自然也是不太讨好的了。
那么,是否可以说,作者因此就否定了人性的张扬?不是。恰恰相反,《玩蛇的女人》对人性的复杂给予了大海般的理解与宽容。翠琴为什么与百全“好”上了?在文本的第二部分,作者有明确的交待。当新婚丈夫柳百顺一连几个晚上“弄得翠琴四肢瘫软,春心荡漾后,而他径自一边睡去了”,“翠琴哭了。命运待她真是不公!她的前夫也是那儿不争气,她才和前夫约定‘借种,与村里一个小伙子苟合,生下一个儿子;没想到那小伙子有了那一次,一心想的就是翠琴,而且违背当初的协议,硬是退还了‘借种费,逼着翠琴离婚;结果,翠琴前夫在家里设宴谈判,悄悄在酒里投下鼠藥,毒死了那个小伙子;前夫与小伙子的矛盾是村里公开的秘密,案子很快就破了,前夫被判死刑。鼠药一案轰动整个巴东,从此无人敢娶翠琴,翠琴才想嫁到界岭这边来……哪想到百顺又是一个‘不争气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形下,因丧偶而被百顺接到同一个屋檐下、模样英俊且能歌善舞的百全,对于“忧郁、野性”的翠琴来说,注定是命中她的弓箭手,即使想逃,她的肉身也会逃不开,即使想避,她的肉身也会避不了。在经过犹豫而柔弱的反抗却快乐地做了回真正的女人之后,翠琴“心中一酸,眼泪就出来了”,自然,她的爱情也被激活了:她无惧众口,不畏村人的嘲笑,坦然与百全去村长家吃酒席……她是将自己的一颗心,整个儿地端给了自己的小叔子柳百全。
但这颗心分明是温软善良、恨不能要分成许多瓣的。百全要带她远走高飞,她说:“可现在不行,我儿子还在县一中读书哩。”百全要毒死百顺,她“打了一个寒颤,不由惊叫起来:你胡说什么呀?”这颗心又是善于自省、勇敢果然决的。柳幺婆和百全死后,她“大病了一场”,大年三十,她“扑倒在公婆的坟上,哭嚎起来:婆婆啊,我翠琴对不起我爹的嘱托,对不起您对我的信任,配不上您家百顺啊……”她甚至继承了婆婆的“衣钵”,玩起了蛇,用实际行动来表达她的忏悔和决心。这颗心还是自强不息、清醒智慧的。还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她说:百顺,我俩离婚吧,明天是大年初一,我们开始新的生活。百顺说:我又没嫌弃你,你何必这样啊?翠琴说:你是好人,我不好。百顺说:你走了,我怎么办?翠琴眼圈一红:再找吧,总有好人的。”
心有多曲折,人性就有多繁复,《玩蛇的女人》仅凭万言,就生动地写出了人性不可测的深度与广度,而且还通过百顺之口,明确表达了深深的悲悯之情。百顺对母亲柳幺婆说:“是真的,是儿子没用。我一直不敢告诉您,结婚的当晚我才发现我有病,这不怪翠琴,她那么年轻。”
不因主旨明确就轻忽其他,不因肯定的伦理观就否定人道精神,显然,《玩蛇的女人》具有丰沛饱满的善意。柳幺婆在坐实了百全与翠琴的不伦之恋以后,不是将惩戒之剑指向翠琴,而是直指自己和骄儿,为了不让翠琴看见母子同亡的场面,在动手之前,她还支走了翠琴。“空气似乎凝固了许久,柳幺婆低声喝道:翠琴,你给我穿好衣服,弄早饭去,我不叫你,你不得进来!”最懂翠琴的人是谁?是柳幺婆。她懂得翠琴的无奈和委屈,懂得翠琴的幸福和快乐,这是一个婆婆对儿媳最了不起的善意。然而,她又必须得让百全消失。因性无能而心怀愧疚的百顺,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避让,却不仅没能唤醒百全,反而让他得寸进尺、有恃无恐,甚至还起了谋杀之心。柳幺婆怒不可遏了。“咬紧牙关,脸庞上一棱一棱地鼓动,迅即挥起一根手指,指了指百全,指了指自己……” 毒蛇依令成功终结了百全之恶,体现的不正是一个母亲对百顺之善竭尽全力的护佑吗?只是可怜了柳幺婆!虎毒不食子,何况百全一直是自己偏爱的小儿子呢?她内心的挣扎与撕扯,岂能与人说。
以家庭关系为母本,柳幺婆对社会同样充满了善意。听到风言风语,她首先去找村长。“村长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只是管不住自己的下身,一没偷二没抢三没打人,村里还真不好插手去管哩;要不你去镇上找民政干事,说不定他见多识广,会告诉你怎么办。”于是她去找孔干事。“干事说:是噻,天理不容;不过,我们这地方山大人稀,蛮荒偏僻,出的奸情案子也不算少,只是还没见过叔嫂通奸的;叔嫂通奸也就算了,两兄弟居然和睦相处!直说吧,两兄弟共一个女人,天下奇闻啊!依目前这个状况,我看还是您老人家亲自管管。”七十多岁的柳幺婆,对政府代表们所谓的无奈,给予了最宽宏的体谅,她单枪匹马去解决她的家庭问题,最终拼却了身家性命,将恶铲除,让善得以存续。
如此高天厚土般的善意,在于婆婆、母亲、女人,更在于她们背后的那个写作者。在物质狂欢的浪潮势不可挡的今天,坚守伦理、释放人性、保持善意,这是一个有良知的写作者自觉的担当,是他的金石之音,也是他与时间保持同步的写作密钥。
(作者简介:虹珊,本名杨洪书,湖北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中国长江三峡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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