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刘勰在《文心雕龙·正纬》中提出了对纬书的见解,认为纬书“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在他眼里,经书的正确性不用质疑,纬书错误之处就是离题千里。“有命自天”一句,表明刘勰认为纬书的作者既不是承天命而传天训,又假借圣人名混淆经传事实。刘勰对于纬书的理解出自已有的前见,这种理解只是为了为其《文心》所用,故而必然产生误解和偏见,本文试图从阐释学角度来观照刘勰这一理解过程。
关键词:刘勰 文心雕龙 正纬 阐释 阐释学
《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一部重要的理论著作,对于发展中国传统文学理论做出了巨大贡献,是中国文学理论史上当之无愧的经典。刘勰在书中给出了许多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巨大影响的文学命题,并表现出了“体大虑周”的体系性,自诞生以来一直得到学界的推崇。但是刘勰受限于时代的背景,以今天的观点来看,他的《文心雕龙》还是有许多偏颇疏漏之处。在《序志》中,刘勰表明了他的写作出发点:“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文之枢纽,亦云极矣。”这一句也表明了刘勰阐释的基础和过程。
在《文心雕龙》中,“道”是刘勰论文的核心所在,是他一切阐发的基础,是他认为的真正为文的基石,是他认为的文所存在的根基。没有“道”,所有文章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都只是空洞的堆积。那么究竟什么是“道”?道,在刘勰的理论体系中有着复杂的意义,但是我们基本可以理解,“道”是刘勰论文的一个前见,是刘勰在进行后续的论证的时候一直持有的一种前见,后续的论证都是从“道”上生发而出的阐释。其次,师乎圣,圣人这个词,在刘勰构建的整个观念结构中承当什么样的作用呢?《说文》中解释“圣”曰:“通也,从耳,呈声”。“圣”或“圣人”,是刘勰推崇的为文之师。圣人承担着传递天命的使命,将上天的意志告知世人。在刘勰看来,所有作文者,都是以圣人为师,接受上天的教化,传递着上天的意志。这种意志如何转化才能为万民所知呢,这便是“经”,经书是圣人上承天命,转达天意的工具。刘勰所作《正纬》,正是在于去除《纬》对于经书的非真实性阐释。“异乎经典”表明刘勰认为纬书有异于他所认为的,作为他自己认识纬书的先验性的前见的“道”。虽然刘勰的“道”有多种复杂意义,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道”这个词从刘勰的角度来看一定是包含了天命神意的,所以刘勰自然要“按经验纬”,对纬书进行阐释。
刘勰总结了他对经书纬书的看法,“经正纬奇,倍擿千里”。经书既然是上天意志的转译,自然有着无需置疑的正确性,而纬书,是后人假借圣人之名,穿凿附会之言,伪称神命之作,自然离题千里了。“有命自天”一句,正是刘勰批评纬书的作者假承天命,假作天训,以圣人之名,混淆事实。所以刘勰眼中,纬书是对经书的附会,尽是穿凿,假托圣人之言。,
纬书起于汉代,是以神学迷信附会儒家经典,曲解儒家经义的一类书,到魏晋南北朝时,由“前代配经”,进而“风化所靡,学者比肩”,“后来辞人,采摭英华”。纬书被认为是与经书相对的新变之作,但却又被认为它的形成乃是走了“乖道谬典”之路,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是推崇儒家经典的,所以他才要“正纬”,“伪既倍摘,则义异自明”。实际上,从阐释学的角度出发,纬书是对经书的一种阐释,依据所得的经书之意,附会,旁衍,而出新书,并且被认同为一种新变。纬书既然是“乖道谬典”,那么,乖何道,谬何典,如何附会,如何旁衍。学界都赞同纬书是对经书的附会,先有经书后有纬书,那么此处就涉及到对于经书的本意的阐释问题。
阐释学一词在古希腊语中意为“解释”,即“用某事物来说明某事物以排除歧义”,保证词与命题判断的一义性。中国文学史、文字学史中所擅长的“注疏”其实就是一种阐释。在西方文学史中,如同中国文学史中的“注疏”,为了阐释圣经、法典的需要,而产生了释义学和文献学。后来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狄尔泰、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等人对其进行阐发和深化,形成了现有的阐释学,并使之成为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中的一门显学。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有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他们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能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不仅仅世界只有进入语言才是‘世界,而且语言也只有在世界中得以表现这一事实中才能有他真正的存在。因此,语言本原的属人性质,同时意味着人在世的基本的语言性”。
这样的观点表明,语言文字或者文本是过往作者,“在者”,存在的标识;“在者”的历史又只能以语言文本的形式存在。要想了解历史的真实,发现“在者”的存在,只能通过对于语言文本的解读,或者说“阐释”。历史的本质在伽达默尔看来“既非客观的对象,也非绝对精神或生命的体验”,而是不可重复的“可能性与现实性,过去与现在的统一,是一个不断创新的过程。”同时,历史也构成了所谓的理解场域:“前理解”,“偏见”。并且伽达默尔进一步指出:“不是我们的判断,而是我们的偏见构成了我们的在……偏见未必都是不合理的和错误的,因此会不可避免的歪曲真理,实际上我们存在的历史性产生着偏见,偏见实实在在地构成了我们全部体验能力的最初直接性。偏见即是我们对世界敞开的倾向性”。在通过语言文本对历史的理解过程中,解释者与文本是一个双向对话的关系,也就是说“解释学的理解从根本上说就是理解者与文本的对话过程”。在这个对话的过程中,阐释文本自然而然的产生了意义的多样性。伽达默尔又指出,“真正的历史对象不是一个客体,而是自身和他者的统一,是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真实和历史理解的真实。因此,我们就把所需要的这样一种历史叫做‘效果历史。理解本质上是一种效果历史的关系”。至此,阐释学就给出了“阐释”的过程或者说“理解”的过程,在一个阐释者已有的“前理解”或者“传统的偏见”的理解场域中,以语言为媒介,在阐释者与原初文本对话的过程中,通过对文本的不断说明和解释,步步地迫近那个“历史的真实与历史理解的真实”。
阐释的过程中,首先遵循的是原文本的“本意”,本意一词,在阐释学下就是一个虚指,如同物理学之测不准原理中所谈“薛定谔的猫”。从施莱尔马赫至伽达默尔,他们所兴起的阐释学之后,所谓的本意就再也不存在了。我们在追寻本意的过程中,实际上只是在不停的阐释,以期能真正靠近原文本本意的本真。而这个本真是永远只能靠近而不能实际掌握的。经书成书之后,本意自是存在的,但后续的读者来读的时候,或者纬书的作者来阐释的时候,本意就隐藏了。因为后来读者的前见各有不同,面对同一文本,基于各自不同的前见会产生不同的视域,视域的不同导致了阐释的不同。
乖道谬典,道,我们可以理解为经书中谈及的宇宙真相,世界真理,典,是为经书。乖和谬二字,实际是一种阐释,但是这种阐释可能是在阐释的过程中由于前见的不同,或者不足,产生了偏离,乖和谬成为了偏离的阐释,因此被定义为附会和旁衍。假设我们认为注疏是一种正确的阐释的时候,乖谬成为了错误的阐释,这是历代大贤所认为的纬书产生的原因。
由是观之,反推注疏,古往今来推崇注疏,对先贤经典由大师或者获得公认地位的学者进行注解,我们推崇为正确,而纬书之流却被反复考证为“伪造之伪”。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谬”。
刘勰为了整本《文心雕龙》写作的必要,提出了对于纬书的看法,在刘勰看来,《纬》之过首先在于它的非真实性,是对天命神意的曲解和误读。我们要注意到,他在不断遵从天命神意的时候,首先就自我设限,建立了一个基于“天命神意”的前见或者前理解场域。“天命神意”本就是一个值得商榷的概念,天命神意由谁来传达,究竟是什么样子,刘勰是没有说清楚的,《原道》中所立之意究竟与原本的真正的“天命神意”是否一致,无法断定。刘勰以自己的理解和建立的论文来对纬书进行评判,充当了裁判者的角色,并用《正纬》篇进行阐述,本身就是一种误读,这种误读正如施莱尔马赫所说的,误读是永远存在的,刘勰也不能免俗。
他本身并没有获得真正的“天命神意”,“道”。道在他不断的阐释过程中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变化,基于伽达默尔等人的观点,刘勰其实并不能真正的掌握“道”,道的本真永远存在却永远不能达到。刘勰以自我本身就存在偏差的前见去试图通过解释不断地靠近“道的本真”这个原点,却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偏离。以偏离的原点建立的论断自然并不能真正靠近本真。
刘勰在写作中提出《原道》,以道为基石,以圣人训为规则,来判定前人的经书或者纬书是否正确,圣人训其实又是另外一个“前理解场域”。圣人的理解成为刘勰继续“论道”的基础。圣人对于天命神意的理解形成了刘勰推崇的《经》,“经”在形成之后,成为了圣人的语言世界,圣人通过立言而证实了自己的存在,而这样一个在者的世界与刘勰的世界是平行的,不能重合的。刘勰通过《原道》、《徵圣》《宗经》所进行的努力,只不过是从自己的理解场域出发,建立一个新的在者的世界,并试图靠近圣人的语言存在世界。在建立了自己的存在世界,找到了自己的历史真实或者历史理解的真实之后,举起大大的旗帜,来评判《纬》的世界。
《纬》的世界同样是《纬》的作者通过不同的前理解场域,不断地阐发,所建立的一种在者的世界,存在的效果历史。那么,可以想见,刘勰通过自己的世界,通过自然生发的误读与偏见,对《纬》的世界进行批判,对《经》的世界进行阐发,评论《纬书》乖道谬典,其实自己陷入了与自己所批判的《纬书》的作者一样的“理解的循环”。以某种偏离的前见为出发点,来看待另一出发点的偏见,得出的结果只不过是另外一种“误读与偏见”。经书建立的理解场域或者语言存在世界,是否就一定出自“道”的本真,是否就一定不偏离“道”的本真,这也是一个值得商榷的话题。刘勰以《正纬》篇来去除《纬》对于经书的非真实性阐释,因为纬书“异乎经典”。
“异乎经典”四个字,指出了刘勰批判纬书的出发点。而纬书本身也是一种阐释,先经后纬。因此,刘勰的《正纬》,只不过是为了《文心雕龙》整体写作的需要,作出的基于他本身先验的,通过阐发,带着历史性必然的误读与偏见,所建立的一个平行于道的本真的,语言存在世界。
(作者单位: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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