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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说《红楼梦》(三)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6676
白先勇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

  这一回,第二个女主角,很重要的薛姑娘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看薛宝钗,开头的时候,写薛宝钗只有泛泛几笔,这是写人物怎么进场的讲究。薛宝钗跟林黛玉的进场都是如此,先是低调,慢慢慢慢再拔高,以后越来越高,把整个人物立起来。凤姐是一出场就拔了很高的调子,所以作者有不同的写法。

  薛宝钗来的时候,首先讲她很懂事,长得也很美,好像还胜过黛玉。就这么几句,说完了。这是第一次出场,开始铺陈薛宝钗是怎么样一个人。你光是讲她很能干、贤慧,印象不深,《红楼梦》里的宝姑娘也是很特别的一位女性,林黛玉如果是代表性灵,代表情感,薛宝钗就代表了理性,代表了冷静。

  《红楼梦》里这些女孩子,若不细分,大致上有两种对比,一类重情,一类讲理,情与理的对比,也是这本书很重要的主题。感性人物,林黛玉为首;理性人物,薛宝钗为首。宝姑娘姓薛,“薛”,谐音雪,就是snow,很冷的一个女孩子,很冷静的,所以她能生存,后来成为扛大任的一个角色。这种人容易成功,感性的、重情的,很多时候在世俗的世界里是失败的,早亡的。

  这一回侧写薛宝钗,怎么点题呢?周瑞家的、薛姨妈她们来了,看见薛宝钗要吃药,吃什么药呢?冷香丸!她那个药可不得了,各种讲究,雨水都指定要哪一天的,繁琐得不得了的一个东西。薛姑娘吃的是冷香丸,飘出来是冷香,这个女孩子的头脑清清楚楚、冷冷静静。所以曹雪芹一上来不写别的,给她一个冷香丸,读者就不会忘记了。接着,又来一笔。薛姨妈拿了十二枝宫花——宫里做的人造花,很漂亮的,叫周瑞家的给园里女孩子送去。王夫人就说了,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给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姐派去。王夫人说这宫花给宝丫头戴戴就算了,又拿来给她们干吗?薛姨妈说宝丫头古怪得很,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爱冷香丸,不爱花儿粉儿,难怪她以后嫁了贾宝玉,就一辈子守活寡。她住的房子蘅芜苑,贾母进去一看,什么摆设也没有,雪洞似的。这个女孩子不喜欢红的绿的,喜欢雪一样的东西。

  讲一个人,讲她的个性,讲她的命运,轻轻几句,一点,这就是曹雪芹。写宝姑娘,不用多讲,几句话就够了。一个东西——冷香丸,就代表她,写得好!再看看侧写宝钗的个性,宝钗对周瑞家的“周姐姐、周姐姐”这么叫,而且非常客气地让座。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在佣人里面相当有脸面,而且可以在王夫人面前讲话,很重要的一个人。这个宝姑娘很有计算。贾府里面,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哪个应该怎么样应对,有规有矩,她很清楚。周瑞家的拿了花给几个姑娘送去,有意思得很。她先到四姑娘惜春那里,惜春在干吗呢?跟几个尼姑在玩儿。周瑞家的拿花给她,惜春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她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开玩笑的,以后真当了小尼姑。

  一枝宫花,带出很多东西,宝钗的个性,惜春的未来。最后,到了黛玉那里。周瑞家的也是无心,给了这个那个,最后拿来给黛玉,你看看黛玉的反应: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林姑娘难缠得很,而且她也不管周瑞家的是谁。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在旁边不敢讲话了,得罪林姑娘了嘛!林姑娘性子很直,她多心,“心比比干多一窍”!为什么多心?寄人篱下。很多事情她都觉得人家对她有点不礼貌。林姑娘那么孤高自赏的一个人,受不了一点点委屈,受了就直讲,也不怕得罪人。这一回,薛宝钗、林黛玉一对比,你就看得出来了,哪个在贾府里头最后会成功。

  曹雪芹写得非常巧,一枝宫花带出了这么多东西。这就是写人物写得好,他不能只管跑出来说:薛宝钗会做人,林黛玉不会做人,说出来就不行了。他这么一枝宫花带过来,通通写完了,还点出了惜春以后会出家,薛宝钗就守寡,林黛玉得罪所有的人。这就是他写人物的手法,他高明地方多得很,大家写小说,拿这本天书慢慢学吧。

  这一回的回目“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周瑞家的送宫花也送到凤姐那儿去,凑巧,贾琏跟凤姐正好在行房事,而且是白天在行房事。曹雪芹写得很含蓄,周瑞家的去的时候,看见丫头拿个水盆出来,她就懂了,就不进去了。这是从侧面来写贾琏好色,他不会直接讲,而是轻描淡写地带过,白天行房事,对贾琏这个人已经点到了。“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秦钟是什么人呢?是秦可卿的弟弟。他跟贾宝玉相会,也有特殊的意义在里头,我慢慢再讲。

  凤姐宁国府去做客,贾珍的妻子尤氏请凤姐过去。凤姐跟尤氏、秦氏她们婆媳俩感情很好,平日常往来。凤姐过去玩了牌,送她走的时候,有一个细节,叫谁送呢?叫焦大送。焦大是宁国府里一个老佣人,资格很老,他跟过太祖贾代化。太祖年轻的时候打仗,爵位是因武功得来。有一回太祖受伤被围,焦大说他背着太祖突围,途中找水给太祖喝,他自己喝马尿,所以他保护了贾代化是有功的。现在呢?那些佣人管事居然半夜三更使唤他,他把他们臭骂一顿。凤姐一听,这么撒野啊!在凤姐手下,荣国府容不得这种撒野的行为。她早觉得宁国府这边尤氏治家懦弱,由下人这么放肆还了得!她叫贾蓉去,把焦大教训一顿。这个老佣人这下迸出心里话来了。他说,生出这一群子孙,“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他要哭祖庙去!小佣人一听这还了得,把宁国府里不能讲的一些秘密喊出来了,就拿马粪的灰往焦大嘴巴里一塞,把他捆走了。焦大这个人,我讲了,《红楼梦》最会用伏笔,这一次焦大出来就是伏笔,最后,贾府被抄家的时候,焦大又出来一次,那个时候才晓得,为什么焦大在这里出来一下很重要。

  《红楼梦》整个故事两条主线,一条是贾府的兴衰,另一条是宝玉的悟道,常常有很多细节,都是随这两条线走。焦大说出来的,就是不肖子孙慢慢把家业败掉,贾府走向衰亡。子孙的不肖包括了不伦——公公爬灰这个公案。好多红学家研究宁国府孙媳妇、贾蓉之妻秦氏这个案子,现在的本子说秦可卿是病死的,跟前面警曲里讲的吊颈而死不大相符。那么,公公贾珍到底跟媳妇秦氏有没有爬灰,很多蛛丝马迹好像有又好像没有,现在的本子没有明说。贾珍跟秦氏真的有一段不伦之情吗?看贾珍哭得那么伤心,按那个时候的伦理,公公哭媳妇哭成一个泪人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合规矩、不够节制。那么,焦大骂出来了,公公爬灰,这可能又是一个证据。这是宁国府的一个丑闻(scandal)。以儒家宗法社会来看,败坏人伦的时候,家业就要败亡。焦大这两句话后一句“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又是一个疑案。何所指?当然指王熙凤跟贾蓉之辈。王熙凤,大家记得她的形容吗?身量苗条,体格风骚。风骚有之,还不至于淫荡。王熙凤可能跟贾蓉眉来眼去、讲些疯话是有的,书里面写了不少。但凤姐有凤姐的身价,也是很傲的一个人。贾蓉长得也很好嘛,俊俏的侄儿,说调情两下这有的,养小叔可能还不至于。贾家的规矩那么严,以荣国府的掌家人之尊恐怕不至于。不过她跟贾蓉打情骂俏的,可能焦大也看不惯就骂出来了。不管怎么样,焦大这个人在最后又出来了,那一次蛮动人的。贾府被抄家以后,焦大出来哭,抢天哭地地那么喊、哭,祖业到底败在他们手里了。我想,曹雪芹不会突然跑个焦大出来喊啊骂几声,他后面还要用到这个人,以老仆人的眼光来看家族几代的兴衰,哭祖庙般哭贾家衰亡的时候,更加动人。

  秦氏这个人,是引导贾宝玉对女性发情的一个人物,梦里她的身份是兼美,兼宝钗跟黛玉之美。这么美的秦可卿,有个弟弟秦钟,秦钟跟贾宝玉相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贾宝玉有句名言是“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所以他看了就觉得眼睛亮了,是一种性灵的、精神上的层面。他看男人呢?“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他闻着就一股浊臭。所有男人都浊臭吗?不尽然,看是哪种男人。有两种男人贾宝玉不喜欢,一种是像贾雨村那样,只会求官,只会求利禄,叫他们“禄蠹”。蠹是虫,讲他是个只会钻营的虫子。贾宝玉是一个最大的儒家叛徒,按儒家的标准,他应该求功名,应该入世,他都不要。另外一种男人呢,不尊重女性,把女人当作玩物,色鬼型的,这种男人他瞧不起。所以他家里几个父辈、同辈、侄辈男人,像贾琏、贾蓉、贾芸……即使他们面貌长得很好,他也不喜欢。可是像秦钟这个男孩子,他们两人一见面就互相吸引,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秦钟的面貌长得很好,有点偏女性美,在贾宝玉心中,女性有一种性灵上的(spiritual)吸引力,他与秦钟之间也有这种吸引力。

  这一回还有下一回,他与秦钟相识在书房里面的一场闹剧。大家要了解,在明清或者更早一点,中国人没有同性恋、异性恋这种两分法的观念,贾宝玉对秦钟,还有后来对蒋玉菡及其他的一两个男性,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当时不会像现代人去定义及分别同性恋或异性恋,却有对性灵上的特质的喜欢。秦钟还有一个象征意义在里头,秦氏、秦钟,两个人都姓秦,“秦”谐音“情”,秦可卿对贾宝玉是女性让他在情方面觉醒的一个人,秦钟是男性让他在情方面觉醒的一个人,这两个人又是姐弟,是情的一体两面。所以在《红楼梦》里,这个“情”字非常复杂,各种意义都有。这本书又叫作《情僧录》,这个情僧,指的就是贾宝玉。情对他来讲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最后他成佛了,佛性是没有男女之别的。

  秦氏与秦钟这两姐弟很早就夭折了,对于贾宝玉最后的悟道有很重要的启发性。情一方面是他追求、信仰的,另外一方面又非常脆弱,像林黛玉也是夭折了,一步一步让他知道,情多么地变幻不定。贾宝玉听到秦氏死讯的时候,一口鲜血涌吐出来,现实中他跟秦可卿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为什么一下子有那么大、那么强烈的反应?那个时候他已经感受到了,一个引他发情的这么一个女性、一种情的理想,一下子破灭了,这才是他的反应的源头。

  秦氏死的时候,贾宝玉反应很强烈,秦钟死的时候,反应也非常强烈,后来又出现另外一个男人蒋玉菡。蒋玉菡是个伶人,贾宝玉跟他之间也有一段类似秦钟的感情,他最后碰到蒋玉菡演戏,演《占花魁》这出戏,《占花魁》里的男主角叫作秦重。所以秦钟——秦重——情种,曹雪芹通通串起来,这几个人,通通跟他有关,跟“情”有关。曹雪芹写的很多细节,甚至一个名字,我们都要仔细推敲,他不是随便取的,往往有另外一层意义在里头。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庚辰本这个回目“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我不喜欢。程乙本是“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

  这一回啊,黛玉是在吃醋、嫉妒,因为宝钗来了,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宝钗长得很漂亮,而且很得人缘,很通情达理,学问也好,处处不见得输给黛玉。她是另外一表,是姨表,黛玉是姑表,地位差不多,的确构成威胁。女孩子之间吃醋很正常,表姐妹之间吃醋也很正常,但吃醋不见得含酸,这个“酸”字下得不好。黛玉,林姑娘,是何许人物!酸字用不到她身上。“酸”凤姐,对的!有一回,凤姐吃醋了,因为贾琏跟一个鲍二家的有苟且事,被凤姐抓到了,吃醋!那一回程乙本叫“变生不测凤姐泼醋”,泼醋含酸用在凤姐身上是对的,放在这里用于黛玉我觉得不妥。

  程乙本的回目较好,真正点题点出来了。曹雪芹用笔一方面非常写实,一方面象征的意义也非常好。他写薛姑娘并不讲一大堆描述,只讲她吃冷香丸,身上有冷香的,读者就知道了。薛宝钗,冰雪聪明的一個女孩子,像雪一样,头脑非常冷静。写小说,英文里面叫作objective correlative,主观的感情用一种很特殊的客观象征的东西,一下子就讲明了。

  第一次我们看薛宝钗,焦点在她的冷香丸。第二次,焦点又在她身上了,什么东西呢?一把金锁!

  宝钗见贾宝玉来了,就说:听说你那块玉非常有名,让我看看!一看,上面有字,写的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很聪明,看到之后不作声。她的丫鬟莺儿当然不懂,惊喜地说:姑娘你身上的那把锁也有几个字,怎么好像两个对起来的?可不是嘛!“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你看,是对起来的,这一对,是金玉良缘,金跟玉对在一起。

  曹雪芹真会安排,贾宝玉身上是一块玉,这块玉很复杂,它的象征意义(symbolism)很复杂,很多红学家在解释,从王国维开始就解释半天了。不管怎么样,这块玉是宝玉天生而来的一种性灵的东西,等于说人生下来的时候,像一块璞玉,干干净净,非常灵性。到了红尘里,慢慢被红尘污染,最后那个玉不灵了。我们生下来的时候都具赤子之心,慢慢也被红尘污染了,各种七情六欲都来,最后我们的心也不纯净了,要洗涤一番,才能归真返璞。

  宝姑娘用的什么象征物(symbol)?金,黄金,而且是把锁。一把金锁把她锁住,金子很沉的,还用一把锁嵌在身上来。金子是最世俗的东西,但真金不怕火炼,也是最坚强的东西。玉还可能碎掉,金子不怕炼。别忘了,最后贾府要靠宝钗撑大局。贾府衰败,王熙凤死了,贾探春远嫁,撑起贾府就靠薛宝钗,难怪是把大金锁锁在她身上,这么重的担子要她来扛。难怪薛宝钗步步为营,一举一动都合乎儒家那一套宗法社会的规矩。有的人不喜欢薛宝钗,大概因为她把贾宝玉抢走了,大家同情林黛玉,这对宝姑娘不太公平。如果往大处看,也只有她能撑,那两块玉——宝玉、黛玉,都撑不起来的。只有这把金锁才能够撑大局。所以金跟玉这么两个人一比,就比出一段很重要的姻缘。

  莺儿一看,说两个怎么对起来了?有了玉,又有金,林姑娘听了当然受不了。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她自己没有金子,也没有后来那个史湘云的金麒麟,一把金锁还不够,又跑出个金麒麟来,黛玉简直完全受不了。黛玉忘掉她自己本身就是一块玉,不必配了,她跟宝玉两人根本心心相印,这两块玉根本是心灵上结合成一块的。其实林姑娘不必担心,贾宝玉当然对很多很多女孩子都留情,但是他真正的知己,他真正的知音,就是黛玉。名字已经配上了,玉嘛!所以我讲了,《红楼梦》里边名字不是随便取的。黛玉跟宝玉不必再多要一块玉来对应,他的那块玉也是她的玉,两人心心相印,是一段仙缘,神瑛侍者跟绛珠仙草的一段仙缘。然而到了尘世里面,当然又有很多这世上的规矩让林姑娘寝食难安,所以她也就一会儿吃醋,一会儿不开心。这也难怪,太多女孩子喜欢宝玉,当然林姑娘会非常没有安全感。

  这一回,黛玉讲了一些话,是有点酸溜溜,不过还是很高雅的,吃醋也吃得很高雅。你看,黛玉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黛玉吃醋的时候讲的话,非常微妙(subtle),她们几个姑娘都很有学问、很有教养,吃起醋来也是暗暗的那么一刀一枪。这一回写得很好,写吃醋也写得好。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程乙本的回目是“训劣子李贵承申饬,嗔顽童茗烟闹书房”。不喜欢读圣人书的贾宝玉上课去了,去私塾上课的原因,他要跟秦钟在一起。他以前上了几堂课,就借个故逃掉了。这次再去上课,贾政一听,又勾起从前不快:算了!你不要来!还好意思讲上课。就把宝玉的佣人李贵骂一顿:你跟他一起顽皮,等我来揭你的皮。“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政老爷发火归发火,还是关心的。李贵就讲,念了《诗经》,“呦呦鹿鸣,荷叶浮萍”。我觉得这就是曹雪芹最妙的地方。

  这个政老爷一本正经地在训子,完全拿出严父那一套训儿子。贾政,那名字就是“正”(square)!用英文讲:He is a square。他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人。贾政,政老爷,的确是整个书里面最合乎儒家思想的人,他也必须如此。你看,贾赦、贾珍……都是一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这整个贾府,也要靠政老爷一股正气压压场是吧!所以他一举一动都要合乎儒家的礼法,儒家思想连《诗经》也不放在眼里的,四书五经念念就好了,念什么诗!跟他说去!……正在教的时候,李贵突然间冒出一句“呦呦鹿鸣,荷叶浮萍(食野之苹)”,政老爷忍不住笑了。政老爷正在板了个脸训人的时候,这么扑哧一笑,把那个场面解掉了。

  曹雪芹常常有这种神来之笔。记得吗?刘姥姥见王熙凤的时候,王熙凤还在装腔作势,刘姥姥突然说:“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一句话,就把他们那一套装腔解掉了。李贵这地方你也想不到,本来这场训人的情节闷得很,写到这里很没意思,李贵跑来这么一句,哈哈一笑,这一场就活了。小说里场景(scene)很重要,为什么这本小说看了以后再也不会忘记,因为场景写得活。曹雪芹对戏剧很熟,他看过好多戏,他家里有戏班子,所以《红楼梦》里也整天到晚看戏。中国小说比较擅长的就是这个戏剧法,利用对话、场景来表现,中国小说不擅于长篇大论地分析或叙述,用一个个场景非常鲜活地堆砌起来,就是整出大戏。看似不经意这么一个小场景,你来写写看,要写活它,适时地写这么一句出来,不容易!他用李贵这角色,突然把《诗经》这么搞了一下,一辈子不会忘记了。

  这一场,私塾里的学童、小孩子在吵,闹场的原因是互相勾搭吃醋。我刚刚说那个时候没有所谓的同性恋、异性恋这种观念,像这种很严肃的小说,在西方小说里如果突然写出这么一个场景,一定会讲这是同性恋什么的,一定大做文章。而曹雪芹写这一场,完全不自觉地写着几个学童、孩子互相勾搭吸引,他写起来很自然,可见得那个时候的小说,像《儒林外史》里也有讲这一类的,并不是蓄意要写什么男色、男风或者同性恋,这种观念在那个时候可能没有。像讲到薛蟠这个人物,这个呆霸王,看了香菱漂亮,就把人家抢过来做妾;等一下他又跑到這个私塾捣蛋,看了几个漂亮男孩子,要去勾引人家。曹雪芹写来没有批判或是强调什么的,那个时候大概视为理所当然,但以现在的观念来看,就觉得有点奇怪。秦钟跟宝玉,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秦钟的长相和个性都有点像女孩子,所以宝玉特别保护他,对他有一种怜惜的态度。以宝玉来讲很自然,他心目中的女儿家是水作的,他对那种性灵方面的特质非常崇拜。

  在《红楼梦》之前,很少中国小说把女性的位置放得那么高,对她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崇拜。比如《金瓶梅》里也有很多女性,就不同了。对于女性,只看到她的身体,她的肉体,没看她的心。《红楼梦》把性灵升华到这种程度的确是很特殊。《红楼梦》一开始讲女娲炼石补天,用这个女神开头,所以这本小说对女性赋予非常特殊的地位。当然之前也有作品像《牡丹亭》,笔下杜丽娘是柳梦梅的梦中情人,但还不致像贾宝玉对林黛玉那种崇拜式的心情。当然《牡丹亭》对《红楼梦》有很大的影响,我们讲到下面几回会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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