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说写作者而言,无论生活在哪个时代,写作都不仅仅只是为了“表达自我”。小说写到一定階段,满足“自我表达”已经远远不能构成写作的意旨。小说家写这样或那样的故事,总是试图通过它们发现某种意义,并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这种意义。虽然在小说的创作过程当中,自我表达是不可避免的,但它不过是附带的结果。
在《蓝调》这篇小说中,我想表达的是什么呢?如果非要用一句话给出清晰的概括,还真是不太容易。小说结尾徐凯对吴梅说的那句话,“女人容易被西化,什么蓝调红调都能给蒙住”,其实是我在许多年前听别人说过的一句话。那时我刚到美国留学,留学生中时不时会流传夫妻吵闹分手的八卦故事。有好事者总结说,女人过来探亲,放下行囊,第二天就扎进中餐馆端盘子;男人过来探亲,转转悠悠几个月,收拾行囊便打道回府。这是当年留学生活现实之一种,没什么道理可讲,每个人都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争论是徒劳的。有人解析女人为何容易被西化,说女人天性的柔弱,使其更容易接受异质文化的浸渍或洗礼,也有人干脆直截了当地指责女人就是眼皮子浅。每一种说辞都能演绎成截然不同的故事格局。然而,小说需要做的事情是讲述事物的真相,正如爱伦·坡说的那样,表达我们对于现实的直觉。
《蓝调》中的女主人公吴梅并非完全来自生活中某个原型,她是我遇到的众多女人交错融汇在一起的叠影。从落地美国的第一个夜晚,吴梅便陷入一种感情纠结和心理困境。米尼教授闯入她的生活,于她来说是一种际遇,更是一种迷失。她和米尼教授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关系,以及她与丈夫徐凯日渐陌生直至形同陌路的结局,两者之间不能说毫无关联。细节永远是小说的生命,通过绵延递进的细节描写,将米尼教授与吴梅情感心路的曲曲折折,人性之幽深微妙,人心的复杂多变,人情的冷暖炎凉,渐次呈现出来。
约翰·加德纳在《小说的艺术》中曾经说过:“最终占据读者思想的有组织有意义的小说梦境,起初是作家头脑中一个很神秘的梦。通过写作和不断的修改,作家让读者看到了最后的次序。…… 小说编织的梦境让我们相信,它就是我们周围一个清晰的、鲜明的、被编辑过的视觉世界。”
在《蓝调》里我的确试图营造一种梦境,这或许也是埋在我心底的一个梦。写作不只是机械地码字,它更像是一个挖掘探索的过程。我不无惊异地发现,人可能会疏远自己珍藏的记忆,但那些记忆不会消失,它们一直都在那里等待着你。如果我们能沿着时间之河逆流而上,回到过去,依然能找寻到它们的影踪,就像往回翻阅一本书那样。小说创作的意义就在于,你引领读者潜入你的小说梦境,最大程度地释放内心的想法,甚至是那些潜意识里的东西。
说到蓝调,它是我到美国之后才了解的一种音乐,起源于美国南部,原本是十九世纪黑奴劳动时呐喊的短曲,其中混合了教堂里类似朗诵形式的节奏与韵律。蓝调音乐是黑人的思乡曲,最初的蓝调是一种内省式、自我慰藉式的忧郁歌曲。歌手通过手中的吉他,用一个简单的滑弦做准备,就会开始讲一段故事,如泣如诉。那故事仿佛在说:这是我的经历,我知道你也一样经历过。
“蓝调”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从最初米尼教授在车里津津乐道地谈论蓝调,到莱瑞在客厅里聆听得克萨斯蓝调,再到米尼送给吴梅圣诞礼物——一盒蓝调音乐光盘,直到最后吴梅偶尔还会听一听米尼送给她的蓝调。在这里,“蓝调”已经超越了音乐形式本身,而成为小说承载的一个意象。蓝调音乐是忧郁的,而这正是我想赋予这篇小说的基调。
2023年1月12日写于美国弗吉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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