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首歌
格色津门人称奇,
谁有绝活谁第一,
位重钱多排不上,
请到一边待着去。
史上英豪全入土,
田野才俊照样活,
异事妙闻信口扯,
扯完请我吃一桌。
万年青
西门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房子盖得就没规矩了,东一片十多间,西一片二三十间,中间留出来歪歪斜斜一些道儿好走路。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上边住了几户人家,这块地迎前那个尖儿,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
住在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动了脑子,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不住人,开一个小杂货铺。这一带没商家,买东西得走老远,跑到西马路上买。如今有了这个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的小杂货铺,方便多了,而且渐渐成了人们的依赖。过日子还真缺不了这杂货铺!求佛保佑,让它不衰。有人便给这小杂货铺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老蔡家也喜欢这店名,求人刻在一块木板上,挂在店门口的墙上。
老蔡家在这一带住了几辈,与这里的人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这种交情最金贵的地方是彼此“信得过”。信得过可不是用嘴说出来的,嘴上的东西才信不过呢。这得用多少年的时间较量,与多少件事情较真,才较出来的。日常生活,别看事都不大,可是考量着人品。老蔡家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这规矩是老蔡家自己立的,也是立给自己的;自己说了就得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还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没一天不做到,或者做不到。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人,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更死。这可是了不得的!谁能一条规矩,一百年不错半分?
这规矩,既是万年青的店规,也是老蔡家的家规。虽然老蔡家没出过状元,没人开疆拓土,更没有当朝一品,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脸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邻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连去带回大约要五天,可是铺子就没人照看了。他儿子在北京大栅栏绸缎庄里学徒,正得老板赏识,不好叫回来。他老婆是女人家,怵头外边打头碰脸的事。这怎么办?正这时候,家住西马路一个发小马得贵来看他,听他说起眼前的难事,便说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江苏常州人,现在放暑假,回家一趟得花不少钱,便待在学堂没走,不如请来帮忙。他人挺规矩,在天津这里别人全不认识,关系单纯。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白净脸儿,戴副圆眼镜,目光实诚,说话不多,有条有理,看上去叫人放心。寻思一天后,便把万年青交给他了。说好五天,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家的店铺虽小,规矩挺多,连掸尘土的鸡毛掸子用完了放在哪儿都有一定的规矩。金子美脑袋像是玻璃的,放进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
这北洋大学堂的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除去念书,我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老蔡咧嘴一笑,把万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金子美虽然没当过伙计。但人聪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两天熟,干了两天,万年青这点事就全明白了。每天买东西不过几十人,多半是周边的住家。这些老街坊见了金子美都会问一句:“老蔡出門了?”金子美说:“几天就回来了。”老街坊互相全都知根知底,全都不多话。这些街坊买的东西离不开日常吃的用的。特别是中晌下晌做饭时,盐没了,少块姜,缺点灯油,便来买,缺什么买什么;过路的人买的多是一包纸烟;馋了买个糖块搁在嘴里。
金子美每天刚天亮就从学堂赶到万年青,开了地锁,卸下门板,把各类货品里里外外归置好,掸尘净扫,一切遵从老蔡的交代。从早到晚一直盯在铺里,有尿就尿在一个小铁桶里,抽空推开后门倒在阴沟里,有屎就憋着晚间回去路上找茅房去拉。在铺子里,拿出全部精神迎客送客,卖货收钱,从容有序,没出半点偏差。他一天三顿饭都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下晌天黑,收摊关门,清点好货物和收银,上好门板,回到学堂去睡觉。一连三天,没出意外,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同室学友找来说,从租界来了一个洋人,喜欢摄影,个子很高,下巴上长满胡子,来拍他们的学堂。北洋大学堂是中国首座洋学堂,洋人有兴趣,这洋人说他不能只拍场景,还要有人。这时放暑假了,学堂里没几个人,就来拉他。金子美说店主交代他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不能叫老主顾吃闭门羹。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子,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他见金子美还在犹豫,便说:“你关了一会儿门怕什么,他也不会知道。”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随着这学友跑到了西沽运河边的北洋大学堂。
金子美头一次见到照相匣子,见到怎么照相,并陪着洋人去到学堂的大门口、教室、实验室、图书馆、体育场一通拍照,还和几位学友充当各种角色。大家干得高兴,玩得尽兴,直到日头偏西,赶回到城西时,天暗下来。在他走到街口,面对着关着门黑乎乎的店铺,一时竟没有认出来,以为走错了路。待走近了,认出这闭门的小店就是万年青,心里有点愧疚。他辜负了人家老蔡。在点货结账时,由于一整天没开门,一个铜钱的收入也没有,这不亏了人家老蔡了吗?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这样一来,便觉得心安了。
再过一天,老蔡回来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连五日小店铺的种种状况,报了太平,然后拿出账目和钱匣子,钱货两清。老蔡原先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一听一看,咧开满是胡茬的嘴巴子笑了。给子美高高付了几天的工酬。子美说:“这么多钱都够回家一趟了。”
这事便结了。可是还没结。
一天,金子美在学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来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很快都上了头。老蔡说:“我真的挺喜欢你。像你这种实诚人,打灯都没法找。我虽然帮不了你嘛忙,我这个铺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来拿!随你拿!”
子美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认为老蔡会更觉得他好。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铺子一把火烧了。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你关了多长时间的门?”老蔡问,神气挺凶。
“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跟你说好盯死这铺子绝对不能离人、绝对不能关门!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你——给我走!”老蔡指着门,他从肺管子里呼出的气冲在子美脸上。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着门的手剧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这事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说,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这一带人再也没人说老蔡家的那个“家规”了;万年青这块牌子变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点神奇的光也不见了。
一年后,人说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开不了店,杂货铺常常上着门板,万年青不像先前了!过了年,儿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养病,老伴也跟着去了,居然再没回来。铺子里的东西渐渐折腾出去了,小砖房空了,闲置一久,屋顶生满野草,像个野庙荒屋。那块“万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时候没的。再过多半年,老蔡的儿子又回来一趟,把这小屋盘给了一个杨柳青人,开一个早点铺,炸油条、烙白面饼、大碗豆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换代又一番景象。
抱小姐
清初以降,天津卫妇女缠脚的风习日盛。无论嘛事,只要成风,往往就走极端,甚至成了邪。比方说东南角二道街鲍家的抱小姐。
抱小姐姓鲍。鲍家靠贩卖皮草发家,有很多钱。虽然和八大家比还差着点,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鲍家老爷说,他若是现在把铺子关了,不买不卖,彻底闲下来,一家人坐着吃,鸡鸭鱼肉,活鱼活蟹,精米白面,能吃上三辈子。
人有了钱就生闲心。有了闲心,就有闲情、雅好、着迷的事。鲍老爷爱小脚,渐渐走火入魔,那时候缠足尚小,愈小愈珍贵,鲍老爷就在自己闺女的脚上下了功夫。非要叫闺女的小脚冠绝全城,美到顶美,小到最小。
人要把所有的劲都使在一个事上,铁杵磨成针。闺女的小脚真叫他鼓捣得最美最小。穿上金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金莲,穿上红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香菱。特别是小脚的小,任何人都别想和她比——小到头小到家了。白衣庵卞家二小姐的小脚三寸整,北城里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那双称王的小脚二寸九,鲍家小姐二寸二。连老天爷也不知道这双小脚是怎么鼓捣出来的。不少人家跑到鲍家打听秘笈,没人问出一二三。有人说,最大的秘诀是生下来就裹。别人五岁时裹,鲍家小姐生下来几个月就缠上了。
脚太小,藏在裙底瞧不见,偶尔一动,小脚一闪,小荷才露尖尖角,鲜亮,上翘,灵动;再一动就不见了,好赛娇小的雏雀。
每每看着来客们脸上的惊奇和艳羡,鲍老爷感到无上满足。他说:“做事不到头,做人难出头。”这话另一层意思,单凭着闺女这双小脚,自己在天津也算一号。
脚小虽好,麻烦跟着也来了。闺女周岁那天,鲍老爷请进宝斋的伊德元出了一套“彩云追凤”的花样,绣在闺女的小鞋上,准备抓周时,一提裙子,露出双脚,叫来宾见识一下嘛样的小脚叫“盖世绝伦”。可是给小姐试鞋时,发现闺女站不住,原以为新鞋不合脚,可是换上平日穿的鞋也站不好,迈步就倒。鲍太太说:“这孩子娇,不愿走路,叫人抱惯了。”
老爷没说话,悄悄捏了捏闺女的脚,心里一惊!闺女的小脚怎么像个小软柿子,里边好赛没骨头?他埋怨太太总不叫闺女下地走路,可是一走就倒怎么办?就得人抱着。往后人愈长愈大,身子愈大就愈走不了,去到这儿去到那儿全得人抱着。
这渐渐成了老爷的一个心病。
小时候丫鬟抱着,大了丫鬟背着。一次穿过院子时,丫鬟踩上鸟屎滑倒。小姐虽然只摔伤皮肉,丫鬟却摔断腿,而且断成四截,骨头又没接好,背不了人了。鲍家这个丫鬟是落垈人,难得一个大块头,从小干农活有力气。这样的丫鬟再也难找。更大的麻烦是小姐愈大,身子愈重。
鲍老爷脑袋里转悠起一个人来,是老管家齐洪忠的儿子连贵。齐洪忠一辈子为鲍家效力。先是跟着鲍老爷的爹,后是跟着鲍老爷。齐洪忠娶妻生子,丧妻养子,直到儿子连贵长大成人,全在鲍家。
齐家父子长得不像爷儿俩。齐洪忠瘦小,儿子连贵大胳膊大腿;齐洪忠心细,会干活,会办事;儿子连贵有点憨,缺心眼,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人粗粗拉拉,可是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又不惜力气。鲍家所有需要用劲儿的事全归他干。他任劳任怨,顺从听话。他爹听鲍老爷的,他比他爹十倍听老爷的。他比小姐大四岁,虽是主仆,和小姐在鲍家的宅子里一块儿长大,而且小姐叫他干吗他就干吗。从上树逮鸟到掀起地砖抓蝎子,不管笨手笨脚从树上掉下来,还是被蝎子蜇,都不在乎。如果找一个男人来抱自己的女儿,连贵再合适不过。
鲍老爷把自己的念头告诉给太太,谁料太太笑道:“你怎么和我一个心思呢。连贵是个二傻子,只有连贵我放心!”
由此,齊连贵就像小姐一个活轿子,小姐无论去哪儿,随身丫鬟就来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说去哪儿就抱到哪儿。只是偶尔出门时,由爹来抱。渐渐爹抱不动了,便很少外出。外边的人都叫她“抱小姐”。听似鲍小姐,实是抱小姐。这外号,一是笑话她整天叫人抱着,一是贬损她的脚。特别是那些讲究缠足的人说她脚虽小,可是小得走不了路,还能叫脚?不是烂蹄子?再难听的话还多着呢。
烂话虽多,可是没人说齐连贵坏话。大概因为这傻大个子憨直愚呆,没脑子干坏事,没嘛可说的。
鲍老爷看得出,无论他是背还是抱,都是干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抱的人是男是女,好像不是小姐,而是一件金贵的大瓷器,他只是小心抱好了,别叫她碰着磕着摔着。小姐给他抱了七八年,只出了一次差错。那天,太太发现小姐脸色气色不好,像纸赛的刷白,便叫连贵抱着小姐在院里晒晒太阳。他一直抱着小姐在院里火热的大太阳地儿站着。过了许久,太太出屋,看见他居然还抱着小姐在太阳下站着,小姐脸蛋通红,满头是汗,昏昏欲睡。太太骂他:“你想把小姐晒死!”
吓得他一连几天,没事就在院里太阳地里跪着,代太太惩罚自己。鲍老爷说:“这样才好,嘛都不懂才好,咱才放心。”
這么抱长了。一次小姐竟在连贵怀里睡着了。嘿,在哪儿也没有给他抱着舒服呢。
连贵抱着小姐直到她二十五岁。
光绪二十六年,洋人和官府及拳民打仗,一时炮火连天,城被破了。鲍太太被塌了的房子砸死,三个丫鬟死了一个,两个跑了。齐家父子随鲍家父女逃出城,路上齐洪忠被流弹击中胸脯,流着血对儿子说,活要为老爷和小姐活,死也要为老爷和小姐死。
连贵抱着小姐跟在鲍老爷身后,到了南运河边就不知往哪儿走了,一直待到饥肠饿肚,只好返回城里,老宅子被炸得不成样子,还冒着火冒着烟。往后的日子就一半靠老爷的脑子,一半靠连贵的力气了。
五年后,鲍老爷才缓过气来,却没什么财力了。不多一点皮草的生意使他们勉强糊口。鲍老爷想,如果要想今后把他们这三个人绑定一起,只有把女儿嫁给连贵。这事要是在十年前,连想都不会想,可是现在他和女儿都离不开这个二傻子了,离了没法活。尤其女儿,从屋里到屋外都得他抱。女儿三十了,一步都不能走,完全一个废人,谁会娶这么一个媳妇,嘛也干不了,还得天天伺候着?现在只一个办法,是把他们结合了。他把这个意思告诉女儿和连贵,两人都不说话。女儿沉默,似乎认可,连贵不语,好似不懂。
于是鲍老爷悄悄把这“婚事”办了。
结了婚,看不出与不结婚有嘛两样,只是连贵住进女儿的屋子。连贵照旧一边干活,一边把小姐抱来抱去。他俩不像夫妻,依旧是主仆。更奇怪的是,两三年过去,没有孩子。为嘛没孩子?当爹的不好问,托一个姑表亲家的女孩来探听。不探则已,一探吓一跳。原来齐连贵根本不懂得夫妻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把小姐依旧当作“小姐”,不敢去碰,连嘴巴都没亲一下。这叫鲍老爷怎么办?女儿居然没做了女人。这脚叫他缠的——罪孽啊!
几年后老爷病死了。皮草的买卖没人会做,家里没了进项。连贵虽然有力气却没法出去卖力气,家里还得抱小姐呢。
抱小姐活着是嘛滋味没人知道。她生下来,缠足,不能走,半躺半卧几十年,连站都没站过。接下来又遭灾受穷,常挨饿,结了婚和没结婚一样,后来身体虚弱下来,瘦成干柴,病病歪歪,一天坐在那里一口气没上来,便走了。
剩下的只有连贵一人,模样没变,眼神仍旧像死鱼眼痴呆无神,一字样地横着大嘴叉,不会笑,也不会和人说话。但细一看,还是有点变化。胡茬有些白的了,额头多了几条蚯蚓状的皱纹,常年抱着小姐,身子将就小姐惯了,有点驼背和含胸。过去抱着小姐看不出来,现在小姐没了显出来了。特别是抱小姐那两条大胳膊,好像不知往哪儿搁。
欢 喜
针市街和估衣街一样老。老街上什么怪人都有。清末民初,有个人叫欢喜。家住在针市街最靠西的一边,再往西就没有道儿了。
欢喜姓于,欢喜是大名,小名叫笑笑。
这可不是因为他妈想叫他笑,才取名笑笑,而是他生来就笑。
也不是他生来爱笑,是他天生长着一张笑脸,不笑也笑。眉毛像一对弯弯月,眼睛像一双桃花瓣,嘴巴像一只鲜菱角,两个嘴角上边各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一闪一闪。
他一生出来就这样,总像在笑;叫人高兴,可心,喜欢。于是大名就叫欢喜,小名就叫笑笑。
可是,他不会哭吗?他没有难受的时候吗?他饿的时候也笑吗?他妈说:“什么时候都笑,都哄你高兴。他从来不哭不闹,懂事着呢。”
这样的人没见过。老于家穷,老于是穷教书匠,人虽好,人穷还得受穷。邻人说,这生来喜兴的小人儿说不定是老于家一颗福星,一个吉兆,这张像花儿的小脸仿佛带着几分神秘。
可是事与愿违,欢喜三岁时,老于患上痨病,整天咳嗽不停,为了治病把家里的存项快吃光了,最后还是带着咳嗽声上了西天。这一来,欢喜脸上的笑便没了秘密。他却依然故我,总那个笑眯眯的表情,无论对他说嘛,碰到嘛事,他都这样。可是面对着这张一成不变、并非真笑的笑脸是嘛感觉呢?人都是久交生厌,周围的人渐渐有点讨厌他。甚至有人说这个三岁丧父的孩子不是吉星,是克星,是笑面虎。
欢喜十岁时,守寡的于大妈穷得快揭不开锅,带着他嫁给一个开车行的马大牙。马大牙是个粗人,刚死了老婆,有俩儿子,没人管家,像个大车店,乱作一团,就把于大妈娶过来料理家务。马大牙的车行生意不错,顿顿有肉吃,天天有钱花,按说日子好过。可是马大牙好喝酒,每喝必醉,醉后撒疯,虽然不打人,但爱骂人,骂得凶狠难听,尤其是爱当着欢喜骂他妈。
叫马大牙和两个儿子奇怪的是,马大牙骂欢喜他妈时,欢喜居然还笑。马大牙便骂得愈加肮脏粗野,想激怒欢喜,可是无论他怎么骂,欢喜都不改脸上的笑容。
只有于大妈知道自己儿子这张笑脸后边是怎么回事。她怕哪天儿子被憋疯了。她找到当年老于认识的一个体面人,把欢喜推荐到城里一个姓章的大户人家当差,扫地擦房,端茶倒水,看守房门,侍候主家。这些活儿欢喜全干得了。章家很有钱,家大业大,房套房院套院,上上下下人多,可是个耕读人家,规矩很严。不喜欢下人们竖着耳朵,探头探脑,多嘴多舌。这些恰恰也不是欢喜的性情。他自小受父亲的管教,人很本分,从不多言多语;而且家中清贫,干活很勤。尤其他天生的笑脸,待客再合适不过,笑脸相迎相送,叫人高高兴兴。
欢喜在章家干了三个月,得到主家认可。主家叫他搬到府上的佣人房里来住。这一下好了,离开了那个天天骂街的车行了。
欢喜的好事还没到头。不久,他又叫这家老太太看上了,老太太说:
“我就喜欢看这张小脸儿,谁的脸也不能总笑。总笑就成假的了,可欢喜这张小脸笑眯眯是天生的。一见到他,心里嘛愁事也没有了。叫他给我看院子、侍候人吧。”
老太太金口玉言,他便去侍候老太太。他在老太太院一连干了四年,据说老太太整天笑逐颜开,待他像待孙子,总给他好吃的。老太太过世时,欢喜全身披麻戴孝,守灵堂门外,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尽忠尽孝。可有人说,他一直在偷偷笑。这说法传开了,就被人留意了,果然他直挺挺站在灵堂外一直在眯眯地笑。
起灵那天,大家哭天抢地,好几个人看见他站在那里,耸肩扬头,张着大嘴,好似大笑,模样极其荒诞。
有人把这事告诉给章家老爷。老爷把欢喜叫来审问,欢喜说天打雷劈也不敢笑,老太太待他恩重如山,自己到现在还是悲痛欲绝呢。老爷说:“你会哭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哭?”
“我心里觉得疼时,脸上的肉发紧,紧得难受,什么样不知道。”
老爷忽然叫人拉他下去,打六大板子,再拖上来。他半跪地上,垂着头,嘴里叫疼。老爷叫他抬起头来,想来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表情,可是头一抬起,叫老爷一惊,居然还是那张眯眯的笑脸!
老爷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心里明白,这欢喜算得上天生尤物,一个奇人。这个人是母亲生前喜欢的,就应当留在家里,留下对母亲的一个念想。这便叫人扶他去养伤,养好后仍在府上当差,并一直干下去。
洋 (杨)掌柜
杨掌柜和洋掌柜是同一个人,一人二姓,音同字不同。这因为他有两个店,开在不同地方。在租界那边他叫杨掌柜,店名叫杨记古董铺,专卖中国的老东西。在老城这边他叫洋掌柜,店名叫洋记洋货店,只卖洋人的洋东西。
洋人喜欢中国人的老东西,中国人喜欢洋人的洋东西。头一个看明白这些事的是他,头一个干这种事的也是他。于是,他拿中国的东西卖给洋人,再弄来洋人的东西卖给中国人。这事他干得相当成功,不少赚钱。关键是他还有许多诀窍。
要想把东西卖得好,首先要把店铺、车马、行头都做得像模像样。租界那边的杨记古董铺看上去无奇不有,老城这边的洋记洋货店看上去古怪离奇。杨记古董铺在戈登堂西边街对面,戈登堂东边是利顺德大饭店,来天津办事或游玩的洋人都住在利顺德大饭店里,走出饭店便能瞧见古色古香的杨记古董铺了。洋记洋货店在海河边娘娘宫前广场旁的一条横街上,到娘娘宫来上香的人很容易逛到洋货店。两边店铺的选址都好,风水宝地,人气旺足,买卖好做。
他更着意在自己的行头上做文章。
在租界那边,他把自己扮成一个地道的中国人。一身袍子马褂,缎帽皮靴,材料上等,做工考究,关键是样子一定要古里古气,大拇指套着鹿骨扳指,叫洋人看得好奇。在老城這边,他胸前总垂着一根怀表的金链子,脖子上系一根深红色细绳领带,洋里洋气;洋人看不伦不类,中国人看洋气十足。还有,他身上总冒一股子只洋人才用的香水味儿。这一来,他就成了店铺里最招人的肉幌子。
他刚刚干这买卖时,不缺中国古董,就缺洋货。他想出了一招——以物易物。这招很得用。若是洋人喜欢上哪一样中国的老东西,不用钱买,拿件洋东西来交换即可。然后他把这些从租界那边换来的洋货,再拿回到老城这边的洋货店来卖。两边的货源都不缺,买卖都好做。尤其是,洋人不懂中国东西的价钱,中国人也不懂洋东西的价钱。中间的差价全由他随机应变,怎么合适怎么来,这种无本买卖干起来就太容易了。
没有几年,他就在粮店前街买了一块挺宽敞的空地,大约六七亩,盖一座两进的大瓦房,磨砖对缝的高墙,石雕门楼,比得上东门里的徐家大院。他还买了一辆新式轿车,去到宫前或租界全都舒舒服服坐在自家的车上。有多少钱享多大的福。在海河两岸上干古董这行的,没人不羡慕他。有人骂他吃里扒外,吃洋饭,卖祖宗,可是你有他这种本事—— 一手托两家,两头赚,来回赚,华洋通吃吗?人家杨老板还下功夫学了几句洋话呢,谁行?再说,在租界里开古董店,人家是第一家,在老城这边开洋货店,人家也是头一号。过去天津人知道嘛叫洋货店吗?都是人家杨老板开的头儿。别听人骂他,这帮人一边骂他,一边学他,也开洋货店。如今在他周边至少冒出六七家洋货店来。这条原本不知名的小街,人人都称作“小洋贸街”了。
洋货店多了,争嘴的人多了。做买卖的人都是各显其能,各出招数,渐渐使他的洋记洋货店变得平平常常。同时,租界里的洋人们更喜欢跑到南门外的破烂市上淘老东西,那边的杨记古董铺也不新鲜了。
这事难了他,却难不住他。一年后,他忽然在两边店各花一笔钱,各使出了一招,这招别人同样想不到。
他从租界花钱请来一个法国人,叫马尔乐。人高腿长,金色卷发和胡须,尖鼻子可以扎人,八哥赛的蓝眼睛,胳膊上长了许多金毛,个头至少比中国人高两头。这种人若是发起疯来,会不会咬人?但是马尔乐分外和蔼可亲,总是迷人地笑着,身上散出一种特殊的既不好闻也不难闻的气味。他用磕磕巴巴的中国话,耐心向买家解释每一件洋货。他还挺会开玩笑,这很适合天津人的口味。
洋人才能把洋货说明白。马尔乐的出现,表明只有洋记洋货店里的洋货才是地道的洋货。别的店里的洋货都是靠不住的。于是,杨家的大旗再一次在老城这边飘扬。
他租界这边也用了一个奇招。
他花钱把杨记古董铺后边一个空仓库买下来,打通了隔墙。这仓库铁顶木墙,高大宽阔,纵深很深。他从老城那边找了三四十个倒腾古玩的小商贩在这里摆摊。待小商贩们把中国人的老东西五彩缤纷、五花八门地一铺开,这仓库就像一个魅力十足的古玩市场。租界里的洋人不用再跑到老城那边去找古玩市场了。它开在了洋人身边,一扭身就进去了。半年之后,这里便成了洋人们来天津必来逛一逛、十分好玩和必有收获的“黄金去处”。杨掌柜一句话切中其中的奥秘:“洋人最喜欢自己来发现。”
他目光如炬,能够看透买家的心理,买卖必然是战无不胜了。他还不时把马尔乐调到租界这边来,帮着洋人寻宝淘宝。洋人信洋人,买卖真叫他玩活了。
北京那边干古董的,都羡慕他;但那边没有杨掌柜这种人。
瓜皮帽
自打天津开埠,这地方有钱赚,四面八方的人便一窝蜂往这儿扎。有人说天津卫的地上就能捡到金子,这话不假,这话不玄。当然,就看你看没看见金子。
胡四是淮安人,县城里长大,念过几年私塾,家里穷,早早到一家药铺当伙计,他人够机灵,眼里有活,手也跟得上眼。家里看他行,便经熟人帮忙,送到天津锅店街一家老药铺里学徒。
那时,由南边到天津都是坐船。胡四上船时,只有一个包袱,包袱里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双纳好的鞋。脑袋上一顶青黑色的皮帽,给他娘缝了又缝,反正怎么缝也缝不成新的。
胡四果然行。凭着干劲儿、拼劲儿、天生的麻利劲儿,很快就在老药铺伙计中站到排头,抓药称药捆药包——比老伙计更老伙计。天津卫药店里捆药包的纸绳都是用上好的牛皮纸捻成的,又细又亮又结实,跟细铁丝一般扯不断,可是在他又白又软的几根手指之间,松紧自如。捆好包,结好扣,要断开纸绳时,随手一挽一拉,“嗒”一声就断了。动作像戏台上青衣那样轻轻一摆兰花指,谁也不知这绝活是怎么练出来的。
这一切,药铺老板都看在眼里。
天津卫老板都会用伙计,年底算账关钱时,在付给他说好的薪水之外,还拿出两包银子。一包当众给他,这是为了给别人看,激励别人跟他学;一包私下给他,这是不叫别人看到,为了拉拢他。钱在商家那里,是做人情和拉拢人最好使的东西。
胡四拿到钱,心里开了花。
在老家县城里一年的辛苦钱,在天津卫竟然翻上三番儿。这次回家过年,他决心来个“衣锦荣归”。随即攥着钱上街,先给爹买上二斤劲大香浓、正经八百的关东的黄金叶子,再给娘买两朵有牡丹有凤凰有聚宝盆的大紅绒花。至于哥哥、嫂子、侄儿那里,全不能空着手。桂顺斋的小八件和桂发祥的大麻花自然也要捎上两盒。他走过估衣街时,在沿街亮闪闪的大玻璃窗上照见自己,旧衣破帽,这可不行。混得好,一身鲜,一定要给自己换个门面。
他先去龙泉池剃头刮脸,泡个热水澡,除净了污垢,不仅皮光肉亮,身子顿觉轻了一半。跟着去买新衣新鞋。为了省钱,不买棉裤棉袄,只买了罩裤罩褂。从头到脚,帽子最要紧。听人说劝业场那边同陞和鞋帽店有一种瓜皮帽,是酬宾的年货,绒里缎面,物美价廉。胡四来天津已经一年,白天在锅店街的药铺里抓药,晚上就在店后边的客栈睡觉,很少四处去逛。今儿为了买新帽子,沿着东马路向南下去,头一遭来到了劝业场。劝业场紧接着法租界,一大片新盖好不久的大洋楼,五彩灯牌哗哗闪,胡四好像掉进一个花花世界,一时心里生怕,怕丢了自己。
费了挺大劲找到同陞和鞋帽店,进去一问,店员果然拿出这种瓜皮帽。不单材料好,做工好,额顶前面还有一块帽正,虽非绿玉,却像绿玉。他的穷脑袋瓜子,从来没戴过这种这么讲究的帽子。只是尺寸差点,大中小三号。试一试,大号大,中号松,小号紧,怎么办?店员说:“就这中号吧。您刚剃了头,其实帽子不松,是您的光头觉得松,过几天头发茬一长出来就不觉得松了。”
胡四也是当伙计的,知道这店员能说会道,句句占理,是卖东西的好手。便朝他笑了笑,付了钱,把旧帽子摘下揣在怀里,新帽子往头上一扣,一照镜子,人模狗样,好像换了一个人,像个富人。
他美滋滋走出帽店。没几步,忽然几个人上来,把他连拉带拽架进一间大房子。胡四以为自己遭抢,拉他的人却挺客气,龇着牙笑嘻嘻说:
“您算赶上了——张寿臣说单口!要不是今天,您想听也没地界儿听。张大帅请他都得看他有没有时候。”
进来一看,原来是个相声园子。
一排排长凳子,他被安排在前三排中间一个空座坐下,拿耳朵一听,真好。
天津人爱听相声。相声园子和酒店一般多。胡四来天津这一年里,没少听相声。刚听时听不出门道,等到和天津人混熟了,就听出来相声里处处是哏,愈听愈哏,想想更哏。
现在一听张寿臣,可就一跟头栽进哏里边了。
胡四正听得入迷。忽然,觉得脑袋顶子一凉,好像一阵凉风吹在头上。他抬手一摸,好像摸一个光溜溜滚圆的西瓜。光头!怎么是光头,帽子怎么没了?掉了?他回头往地上一瞧,嘛也没有,左右一看,两边的人都在听相声,没人搭理他。他再猫下腰去找,凳子下边干干净净,只有一些脚,都是周围听相声人的,其余任嘛没有。他问身后的人看没看见他的帽子。
身后一排凳子上坐着一人。长得白白胖胖,穿得可比他讲究:深黄色袍子上有暗花,黑皮马褂上垂着金表链,头上也一顶瓜皮帽,跟自己新买的那顶一样。这胖人笑着对胡四说:“问我?你又没叫我帮你看着帽子。”然后说,“人多的地界儿,要想别挤掉帽子,得像我这样——”他抬起手指拉拉脖子下边。
胡四仔细一看,原来他帽子两边各有一根带子,绕过耳朵,在脖子下边结个扣儿。
胖人又说:“这样,别人想摘也摘不去。”说完拉拉帽带“嘿嘿”笑了两声,站起来走了。
胡四丢了新帽,不肯花钱再买,仍戴原先的旧帽子回家,心中不免别扭,事后常常和人说起。帽子上安上帽带,以防脱落,固然有道理,可是他当时并没站在大街上,也没挤在人群中,而是坐在园子里听相声,怎么转眼就不见了?这其中的缘故,在淮安老家没人猜得出来。过了年,回到天津卫锅店街,他与药店附近摆摊的鞋匠说起了年前丢帽子这事。鞋匠听了,问他:“你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会明白,当时只顾听相声,脑袋一凉就没了。周围没几个人,都坐在那儿没动静儿呀。”胡四说。
鞋匠哈哈大笑说:“这不明摆着嘛,那胖子就是偷你帽子的!”
胡四一怔,说:“胡说什么呢。我可没看见他手里拿着我的帽子。”
鞋匠说:“哪会在他手上,在他头上。他头上戴着的就是你的帽子。”
胡四:“更瞎说了。他帽子虽然和我那顶一样,可那是人家自己的。人家帽子上有带子,还结在脖子上呢。”
鞋匠没接话茬,他从身边一个木箱里找出一根带子,只说一句:“你看好了。”跟着把带子搭在脑袋上,再把垂在脸颊两边的带子,绕过耳后,结在脖子下边。
胡四没看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鞋匠伸过手来对他说:“把你头上的帽子摘下来给我。”
胡四把帽子摘下来递给鞋匠,鞋匠接过去顺手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扣。说:“这帽子是你的还是我的?”
看上去真像是鞋匠的帽子,牢牢地系在他的头上。
鞋匠说:“人家用一根绳,就把你帽子弄走了。”
胡四心服口不服,还在自辩:“怪我当时只顾听相声。”
鞋匠笑道:“你这段事可比相声还哏呢。”
小尊王五
保定府的李大人调到天津当知县,李大人周围的人劝他别去,都说天津地面上的混混太厉害,个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天不怕地不怕,那时官场都怵来天津做官。可是人家李大人是李中堂的远房侄子,自视甚高,根本没把土棍地痞当回事。他带来的滕大班头又是出名的恶汉,谁敢不服?李大人笑道:
“我是强龙不怕地头蛇。”
李大人来到天津卫,屁股往县衙门大堂上一坐,不等混混来闹事,就主动出击,叫滕大班头找几个本地出名厉害的混混镇服一下,来个下马威。头一个目标是小尊王五。
王五在西城内白衣庵一带卖铁器,长得白白净净,好穿白衣,脸上带笑,却是一个恶人。不知他功夫如何,都知他死活不怕,心狠没底。在天津闹过几件事,动静很大,件件都叫人心惊胆战,故此混混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小尊”。他手下的小混混起码有四五十个,个个能为他担当死千,拿出命来。白衣庵东边是镇署,再往东过了鼓楼北大街就是县衙门。李大人当然要先把身边这根钉子拔了。
这天一早,几个小混混给王五端来豆腐脑、油炸果子和刚烙出来的热腾腾的大饼。大伙在院子里吃早点时,一个小混混说,这几天县大人叫全城的混混全要去县衙门登记,打过架的更要登记,不登记就抓。
王五说:“甭理他,没人敢来叫咱们登记。”
小混混说,县衙门的一位滕大班头管这事。这人是李大人的左膀右臂,人凶手狠,已经有几个混混落在他手中了。
王五说:“这王八蛋住在哪儿?”
混混说:“很近,就在仓门口那边一条横街上。”
王五说:“走,你们带路!”说完,从身边铁器中“哗啦”拿起一把菜刀,气势汹汹夺门而出。混混一帮前呼后拥跟着他。
到了滕大班头家就“哐哐”砸门。滕大班头也在吃早点,叼着半根果子开门出来,见是王五便问:“你干吗?”
王五扬起菜刀,刀刃不是对着滕大班头,而是对着自己,嘛话没说,“咔嚓”一声,对着自己脑门砍一条大口子,鲜血冒出来。然后才对滕大班头说:
“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
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混混找他“比恶”来的。按照这里混混们的规矩,如果这时候滕大班头说:“谁砍你了?”那就是怕了,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的肉一横说:“你说得对,大爷高兴砍你,见官就见官!”
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去到县衙。李大人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抢先把话说了:“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干的。您这班头天天吃我香干不给钱,今早我去他家要钱,他二话没说,从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还滴答着血呢。青天大老爷,您得给小民做主。”
李大人心想,我这儿正在抓打架闹事的,你县里的班头却去惹事。他问滕大班头这事是否当真?
如果这时滕大班头说:“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也还是说明自己怕事,还是算栽。只见滕大班头脸又一横说:“这小子的话没错。我是吃他的香干了,凭嘛给钱?今天早上他居然上门找我要钱。我给他一刀。”
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还真够恶的。
“你怎么知法犯法!”李大人大怒,左手指着滕大班头,右手一拍惊堂木,叫道,“来人!掌手!五十!”
衙役们一拥而上,把掌手架抬了上来,拉过滕大班头的手,把他的大拇指往架子上一个窟窿眼儿里一插,再一掰,手掌挺起来,抡起枣木板子就打。“啪啪啪啪”十下过去,眼看着手掌肿起两寸厚;“啪啪啪啪啪啪”再十五下,前后加起來二十五,离着五十才一半,滕大班头便挺不住了,硬邦邦的肩膀子赛给抽去了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嘿地一笑,抬手说:
“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的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呢。我不是卖香干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干也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我的是我自己砍的,这刀也不是他家的是我铁铺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王记两个字呢!”
李大人给闹糊涂了,不明白这个到底是嘛事。他叫衙役验过刀,果然上边有“王记”二字。再问滕大班头,滕大班头就不好说了。如果滕大班头说小尊王五说得不对,自己还得接着挨那剩下的二十五下。如果他点头说对,那就认栽了。可是他手是肉长的,掌心的肉已经打飞了,再多一下也受不住,只好耷拉脑袋,认头王五的话不假。
这一来李大人就难办了。王五说他是自己砍自己,那么给谁定罪?如果就此作罢,县里边上上下下一衙门人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滕大班头还白白挨了二十五板子呢?如果认可王五说的是真的,不就等于承认他自己是蠢蛋,叫一个混混戏弄了?他心里边冒火,脑袋里没法子,正在骑虎难下时,王五出来给他解了套儿。只见王五忽说:
“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了王五,怎么也得给我掌五十!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也算在我身上,总共七十五下!”
李大人正有火没处撒,台阶没处下,心想这一来正好,便大叫:
“你这叫自作自受,自己认打。好!来人,掌七十五!”
王五没等衙役过来,自己已经走到掌手架前,把大拇指往窟窿眼儿里一插,肩膀一抬,手心一挺,这就开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随着枣木板轮番落下,掌心一下一下高起来,跟着便是血肉横飞。王五看着自己打烂的手掌,没事儿,还乐,好像饭馆吃饭时端上来一碟鲜亮的爆三样。挨过了打,谢过了县大人,拨头便走,把滕大班头晾在大厅。
事过一个月,滕大班头说自己手腕坏了,拿不了刀,辞了官差回保定府,整治混混一事由此搁下没人再提。天津卫小尊王五的故事从此又多了一桩。
(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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