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次札记
老鹰剩下两百只
去年随船到处流浪,经常驻泊于基隆与左营。两年前,鸟类学者颜重威曾在全岛各地调查老鹰的数量,他曾提到这两个港的海岸地带有老鹰栖息。而我在一年的驻泊里,觉得两地该是全岛老鹰分布最多的区域。
我在日志里提到港口的老鹰时,常常描述它们喜欢低空盘旋、俯冲、掠过海面,却未曾亲眼看到它们捕食小鱼的记录,除了捡食。有关鸟类的书籍,也从未提及它们这种盘旋于港口上空的习性。
在左营军港时,老鹰们可能已习惯近人。经常在我四周飞绕,近到它特有的褐色、暗斑,甚至脚爪,皆可一目了然。这里的老鹰多半来自寿山。几年前,寿山发生林火时,烧死了大半的野生动物。老鹰的巢也随着遭殃,目前还剩三十余只。至于相对着寿山的半屏山,因为遭到土壤过度开采,山顶荒秃,半山腰以上的树林覆满泥沙,已无老鹰栖息。
基隆地区的老鹰分布比较广泛,从海岸地带延伸,远至北部山峦地区的七星山、大屯山都有零星发现。这地区情形比较特殊,老鹰经常有骤增骤减的现象。后来有两种说法,前者猜测它们可能是从祖国大陆来台度冬。后者说是繁殖期幼鸟的增加。想到大台北郊区里外的污染,我宁可相信前者。然而截至目前,关于老鹰的记载,也没有证据可证明它们是候鸟。
在我们的岛上,我想没有看过老鹰的人大概很少。照理说,我们对老鹰也应该有很深刻的认识。结果让我吃惊的是,我们只有简单的调查,只告诉你,老鹰平均下两个蛋。幸好有人查知老鹰有群聚繁殖的倾向。这种群聚繁殖的倾向,在估计老鹰的数量时有很大帮助。
由于老鹰并不漂亮,加上不如其他鹰科鸟类的威武雄猛,猎人们也不喜欢猎捕。在我们感觉里,老鹰自然非常普遍。事实上“普遍”这词是不正确的。我能猜测它日渐减少的主因,应该是自然环境受污染的影响。
一八五六年,英人郇和(Swinhoe)抵达我们岛上调查鸟类时,他的报告上说老鹰到处可见。去年颜重威走访全岛十七处调查,如果以平均每处有二十只推算,三百余只而已。不过老鹰栖息的半径大于一般鸟类,扣除重复的发现,我十分赞同他调查里的悲观结语:老鹰剩下两百只了。
大肚溪的冬之旅
农历新年第五天的上午,寒流从大肚溪口涌进,风力八级而且冷厉。一只平常爱四顾观望的水雉,会迅速找好食物,整日丝毫不动,隐藏在灌木丛里。
早晨九点,在大肚溪下游,几乎看不见对岸的沙洲上。跋涉半个时辰后,终于踏离泥泞的沼泽。眼前,一片至少有五百米,覆满化合剂废水、黄茫茫的沼泽。远方的工厂仍在冒烟。
我走进纷乱的五节芒中,疲惫地趴在凸起的沙堆后。前面沙滩有只小环颈鸻徘徊,在寻找早餐。这是只幼鸟,无过眼带,每三秒间隔,往地上啄食,迅即抬头,眼观八方。我也啃着随身携带的五爪苹果,开始记载。
小环颈鸻行走到一处空旷的水滩后,绕着水滩徘徊,水滩不过半米圆,它却逆时针绕了五圈,仿佛沉思着,一会儿又竖颈,随即离去。
水鸟小环颈鸻走了,换溪鸟飞临。一只雌的蓝矶鸫,突然朝沙堆跃上,站在三米外的石堆上。从来没有溪鸟如此接近,与我对峙了十几秒后,又扑下沙堆去。这只蓝矶鸫不知是从祖国大陆东北来,还是朝鲜半岛?去年底,与诗人苦苓在大甲溪旅行时,遇见的雄蓝矶鸫,也是孤寂地坐在亭柱上。在避冬区我们岛上时,蓝矶鸫注定要各自分飞,直到北返后才聚合。
我从沙堆起身时,岩壁的灌木丛有了动静。不久有对灰头鹪莺探头出来,除了眼珠子,羽色完全与岩壁相仿。它们正在偷食蓟科植物的果实,且将屎拉在叶上。灌木丛旁有一浅浅沙洞,宛如石块崩落的遗迹,这是东方环颈鸻的巢。最先在岛内发现东方环颈鸻筑巢的鸟人告诉我,此鸟的巢十分简陋,随便挖个沙坑,前面摆几粒石子就是家了。也许因此,时隔一百多年后,我们才发现此鸟在岛内也有繁殖。我想我发现的是弃巢。
中午,我站在溪边,面对着数千只棕沙燕,贴着水面,不停地盘绕,有时掠过眼前,有时欺身扑近,又忽而自背后蹿出。也不知棕沙燕在忙什么,就是未曾停下憩息。不久眼前的棕沙燕减少了,往前望,又是一群结集在溪面上。就这样一群群地联结在大肚溪下游的上空,棕沙燕成为这里数目最多的鸟。
这时小白鹭正一只接着一只,从沙洲起飞,自对岸飞向远山,无声息地没入云翳。但可以预测的是,日落以前,它们会再飞来觅食晚餐,不然就要到附近的水田,因为水田两边就是台中与彰化两座城市。
远眺着两座城间的大度桥,我蹲下来吸烟。一只灰鹡鸰却挡在前面,在一米前的沙滩上,展露鲜黄的羽毛,摆动身子,遗留一排交互的爪迹,随即波浪式地边飞边叫远离。
本来以为春节单独到大肚溪来,或许能领悟什么,却只感动于一只灰鹡鸰,离我如此地近。我所关心也是如此,其余的皆为额外,像越吹越大的风。
春天以前,不会再到大肚溪来了。收拾背包,将衣服裹住全身,只露出双眼,朝大度桥走进来往的车潮中。我不断挥手,看有无前往台中的车子要停下来。
黄头鹭从雾中归来
二月十八日。清晨有薄雾的大甲溪,一只黄头鹭从雾中归来,抵达南岸的卵石滩上。春节以前,鸟友告诉我,黄头鹭已很少出现在北岸,自己旅行时也没有记录,它是接近北岸的第一只。
依据我们岛上农人的经验,黄头鹭有南北迁移的现象。秋末时北部的黄头鹭就启程,飞往南部过冬,春天才纷纷北返。这只黄头鹭正在回家的旅途,可能马上抵达终点了。
它先沿着岸边滑翔,越过第一道分流后,站在滨水的沙岸,金黄的羽冠在日光里闪耀,显然已经換羽。接着又有五只出现,贴着水面,沿适才第一只飞行的方向过来,同时落在它身旁,也有着金黄的羽冠,个个偏首向南观望。它们可能刚从嘉南平原北返,跋涉了一百千米。前面是鹭鸶保护区,去年九月,有一百多只黄头鹭从这里南下避冬。
到了中午,雾从溪底散开,六只黄头鹭同时起飞,这是春天的征兆。春天在天空也是这样形成,越过大甲溪是它们的最后一关。此时溪又分三道。第一道都越过了,第二道接近时,有一只偏离方向。第三道过后,剩余的五只已接近保护区,春天正尾随它们的羽翼蔓延过来。黄头鹭开始在崖边的上空盘旋。盘旋时又有两只飞离。不久,最后的三只飞入了相思林,与夜鹭、小白鹭重聚。
这是今年最先飞回的黄头鹭,当第一只落脚相思树的枝头时,春天也已越过了大甲溪。
进港前后
要返港测天岛有两条航线。北下时由渔翁岛转西折入海湾,而南上是在东吉屿朝虎井屿驶去。
沿渔翁岛进入澎湖海湾,南陲的石岸是外埯村。这是黑腹燕鸥大群出现的地方,黑身白翅构成海边的特色。北下数次,所能发现如此。南上近百次入港情形却不同了。从东吉屿转向,以十二节(1节=1.852千米/时)推算,两个小时后,可发现左舷的虎井屿,以后查知是黑鹭群,经常聚集在岩岸,或飞翔,或驻足,从不离开北方的岬角。小燕鸥也经常飞临,有时从舰首掠过,仿佛引船入港。发现虎井屿时,也可隐约瞥见澎湖岛的小村井埯里,有崎岖不平、弯曲折绕的海岸线,是白眉燕鸥及鹬科鸟的集中地。按理说,虎井屿人烟稀少,岸鸟怕事,应该选择此地。可能井埯里是良好的背风区,食物环境又丰富,造成此地特殊的现象。过了虎井屿,桶盘屿就露出来,这里海鸟不计其数,多半也是鹬科类。其中还有一次发现红隼,可能是过境的冬候鸟,但遇见时已是冬末,说北返,又嫌太早。这种自然界的奇异现象,实在无法解说。舰艇要转入测天岛的内海时,最后可发现鸟的岬角是风柜里,然而离得太远了,无法认清。后来翻阅六年前的鸟讯比对,有人报告在风柜里与我发现类似的鸟种,猜测是燕鸻。
等舰艇泊靠测天岛时,港边的海岸却无任何鸟迹。可以肯定的,因为油污漂染的关系,且不时有小艇轰隆的引擎声,骚动整个海湾。虽然海湾水质清澈,除非消除小艇声、岸边海污,已无任何挽救的地步。也难怪每次散步海岸,总是备觉荒凉。
站岗的时候
小女孩大概只有十岁吧,穿着透明带绿色圆点的雨衣,配衬红雨鞋。走出甘蔗田时,摩擦着笨重的鞋声,感觉上十分阑珊。
男童更小了,不到她肩膀高,橘黄的雨衣在泥地拖拉,边哭边擦泪,抽吸鼻涕,手里持着细长的竹枝。
小女孩不时转头咒骂,两人渐渐走近溪边。我已经站了三个小时的岗哨,头一次看见有人从对岸出现。
后来又瞧清楚,小女孩手上也持四五支竿子,她走上土丘,男童仍然在哭。她也不理,每隔三四米,径自将竹枝插直。竹枝分岔,上面好像绑些木片。太远了,我看不清楚。小女孩下了土丘,生气地从男童手上抢过竹枝,一个巴掌也过去了。男童的哭声更大了,踉跄退后三四步。一只布袋落到地上,袋里面是鸟。小女孩又走上土丘,插完最后一支,下来捡拾布袋,只顾前行。男童继续跟在后头哭,消失在甘蔗田里。
第二天清晨,再换我站岗,又碰到小女孩,牵着男童的手,嘻哈哈地出现。我从对岸喊话,知道是红尾伯劳,问她一只卖多少。十元。谁叫她捉的。爸爸。一天捉多少。二十只。
她走上土丘,这次似乎收获不好,竹竿上只吊了一只。正要取下,伯劳突然反啄,但没有用,她轻易地扳住头,一扭,丢入布袋绑住袋口,塞入雨衣。
从海峡出发
一九八○年九月初,一天清晨,舰艇离开基隆,沿台湾西海岸南下。黄昏时已过台中港。数万只小水鸭,刚好从大肚溪口起飞,可能在继续未竟的候鸟迁徙。当它们越过舰首,虽然尚未遮天,日落却为其掩蔽了。
这是首次遇见庞大的候鸟群,以后每每闭目,怀念海上的赏鸟,便想起当日景象。那时我是海军少尉,入伍服役正值一年,除了海陆间来回漂泊,镇日无所事事。只偶尔写些诗,记载航海日志自娱,日子如浪潮涨退以逝。
等舰艇回到测天岛后,有天清晨散步海边,发现一具鸟尸漂浮,全身黝黑,不知其名,翻查从台湾携来的鸟书,知道是黑鹭。写信回台湾询问朋友,朋友答复十分详细,还告诉我附近的鸟种。朋友的帮忙引发了我的兴致,结果为了这兴致,以后更埋首其间,跋涉山水,竟耗费两年时间。
其实测天岛本身并无多少海鸟,除了搭小艇遇见黑尾鸥,海边有少数鹬科岸鸟外,不见任何禽兽。但鹬科至少有十来种的,唯当时无单筒望远镜,加之正逢候鸟冬羽时期,自己又欠缺知识,辨认工作困难重重。而时间也极为匆促,因舰艇经常出巡,屡屡深更半夜启航,一去三天两夜。回来时已精疲力竭,我的观察工作自然受阻。直到来年元月底,舰艇驶返台湾定保,仍无法走毕这小岛,当然自己慵懒也是原因之一。
不过,各个岛屿间海鸟的栖息,还稍为了解。因为舰艇出入测天岛的次数不下百次,从渔翁岛进来,或者虎井屿驶入,多半是清晨涨潮时候,海鸟正繁忙于觅食,记载也较翔实。虎井屿的黑鹭,桶盘屿的红隼,渔翁岛的燕鸥,多半亲眼目睹。印象最深,莫过于猫屿的燕鸥。因为舰艇经常围绕该岛岸轰,燕鸥经常被骚扰,至而死伤累累,迟早会远离。
二月初,舰艇返抵高雄,入旗津定保。趁长期靠岸时间,我曾南下垦丁数趟,大武山以下的郊野村落,至今仍熟稔异常。首次接触山鸟是这时,五彩缤纷的山鸟,自然比岸鸟易于辨识,而且栖息生活迥异,已超出我想象,或得自书本的知识。
四月中旬,送走舰艇远航后,我留在寿山附近,小住一月,等待退役。日日仰视老鹰群起落,也时常躺卧一处空旷草原,照晒初春的阳光,注意八哥族群的活动。唯一的旅行,到北方的援中港,从附近的鱼塭寻找鱼鹰。这时也屡次发现雁群北返,过境海岸,我也在雁群北返时,结束这一段服役的旅行。
东海大学野鸟社的学生,应该认识我。五月退役回台中后,我便加入赏鸟会,由于工作关系,生活日夜颠倒,无法尾随赏鸟队,只好跟学生入山赏鸟。一些生物系学生知鸟甚详,在山上教我良多。从中部出发的第一站是谷关,我去佳保台、美溪下游旅行。遇見罕见的星鸦、赤腹山雀。星鸦从高海拔下降,赤腹山雀多年不见,都是稀有的鸟种。回台中后,觉得观察而无记载殊为可惜,后来听从诗人罗智成的建议,尝试写下一系列的旅次。
第二站是溪头,在多雾的凤凰山,认识鸟类专家张万福,教我从雾里判别鸟声,有九十余种鸟类的凤凰山峦,是我以后旅行最为频繁的山林。而这里繁复的花草树木,不久都熟悉了。什么角落有咬人猫,地衣何处茂盛,蚂蟥出没哪里,我都知晓。后来拜读张万福研究赤腹松鼠的报告,对赤腹松鼠也有莫大兴趣,唯当时赤腹松鼠迁移到对面的岭头山,而溪涧也不知为何,近来常干枯乏水,溪鸟不见,观察的重心又落回山鸟。
九月后,我开始单独旅行大肚溪,走一千 五百米宽的溪口,横越化合污水的溪滩,欣赏岸鸟们过境。这一年最早回来的是矶鹬,这是我个人的记录。有次也随赏鸟队抵此,学习鸟蛋专家吴森雄的经验,寻找东方环颈鸻的蛋巢。以后走入溪洲时,观察的已不只是飞翔与种类的鉴定,或者是迁徙与觅食的行为。鸟兽里,一种继续种族繁衍的使命,变成更需要关心的事。一颗蛋的哲学,从浑圆而至蛋壳碎裂,雏鸟问世,或者如何架构一间挡风遮雨,甚而避蛇驱鼠的小巢,在在皆是大世界里的小事物,却各有结晶于里的含义。
抵达大甲溪旅行是十二月初,再去日月潭已过年底,记录又增添了二十余种。接着一连串两天一宿的旅次,春节以前赶完,走毕中部的主要溪流。那时单独旅行的缺点,也频频显露。在观察时,遇见素不相识的鸟种,还须一边翻查鸟书,随时赶路,备觉吃力。来不及了,只好素描图案,抄记鸟声、羽色、习性及人事时地等要项。回家后再多方打听,以证其名。在纵走山林时,落寞感与为何而来的目的,也经常浮现,困袭脑海。到这时,平常涉足水田郊野不算,已走过十一条大小溪流,八座山头。但认识只有百余种鸟,台湾岛有四百多种,尚差一段距离。
春节前,从向阳书房中,获开明书店出版《鸟与文学》一书。读其内容,摒除文学诗词,有关鸟知识一面,距今二三十年,已有出入,只能作为参考佐证,无法当工具书。但因此书媒介才会涉猎《本草纲目》。《本草纲目》里鸟禽部,水、原、山、林四类七十七种,与今差距颇大。然古人观鸟,有其独特心得,趣味与今迥异,有些应可为现世之参考。而当时观鸟无望远镜,能够大略窥知其羽翼色别,熟悉习性生态,实属难得了。
春节后,我的旅行次数锐减,转而搜集近六年各地的鸟类通讯。最多旅行大肚溪南岸至鹿港一带。我开始登记每一种发现的鸟,书桌上,鸟类资料渐渐取代文学史籍。到最后,屋子里只剩鸟书。有一阵子入眠后,更是屡次梦里遇鸟,如果照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法,当然颇堪玩味。我也将单筒望远镜摆置床头右木柱,双筒悬挂左方,以便记取所处的生活。这时骑单车外出或上班,眼睛经常朝上,撞车事件自是频频发生,幸无大碍,也就不改习性。较担心的,还是报社工作的责任加重,旅行次数由此锐减,进至一出发赏鸟,便感觉疲倦。
同样从海上出发的孤独旅行者,我也发现一位,一九五〇年,台湾岛博物馆英文季刊曾介绍此人。有许多鸟名冠上其姓,因为这些鸟是他发现的,他叫郇和。
有两位日本鸟类学家称,在东北亚的鸟史上,郇和将是最伟大的鸟类学家之一。郇和是英国人,一八五四年,十八岁时抵达中国,在广州当翻译官。当时正逢太平天国起事,鸦片战争后十四年。郇氏居留中国二十载,这期间曾来台湾岛四次。从我的角度衡量,四次都是孤独之旅。
一八五六年,台湾岛未开港以前,二十岁的郇和只懂得一些广东方言,便搭乘帆船横渡海峡,抵达讲闽南话的凤山,沿海旅行一周后回到厦门。这是首次记录,有人到岛上来调查鸟类。
一八五八年(清咸丰八年)《天津条约》签订,打狗港(高雄)、鸡笼(基隆)相继辟为商港。台湾史记载,是年英国第一位领事搭军舰抵打狗,此时郇氏身为领事馆官员,我分析可能他也随之过来。因为鸟史说,这年九月六日,郇氏离开厦门,并从高雄出发,可能搭乘军舰,环岛一周,然后又回到厦门。搭乘军舰的猜测,来自郇氏曾在苏澳东北角峭壁发现玄燕鸥,以当时发现的旅行方式,不外乘船。同一时期,台湾史便记载,英人郇和搭船沿海岸旅行,著有《台湾岛视察录》,因而我确定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一八六〇年,英法联军破天津,进逼北京,签《北京条约》,淡水、安平两港已开岸通商,郇氏被指派为台南副领事,十二月二十二日抵台南,这是他第三次来台,因身体不适,留府城一年,便回厦门调养。
一八六六年十二月,郇氏第四次抵台湾岛,这是最后的旅行,接着郇氏得了一种属于中风的病,逐日加深,不得不在一八七三年离开中国,返伦敦。郇氏临走时,也将三万七千余件东北亚的鸟类标本携回。目前东海大学的鸟类标本不过百余种。
郇氏最有名的旅行经验,我零星统计如下:在台湾海峡发现黑脚信天翁,入淡水河捕获白腹鲣鸟,下高雄遇见反嘴鸻,抵中部捉取白眉黄鹟,回台南府城看到喜鹊,可知郇和的旅行路径,已游遍岛上。而其鸟类报告里,也提及当时无任何鸟书,只凭一副望远镜旅行,数据亲手处理,可见辛苦,寂寞亦能想象。
我旅行的最后一站,是从合欢山南下,途经翠峰,走过针叶林海,这时已经疲惫异常。下山后,再也不曾远行。时为三月,望远镜为尘灰积封,鸟书散乱满桌。猜想疲惫的主因来自孤独的压力。人间世事也不断干扰旅行的过程,自己又是容易灰心的人,疲惫终于成疾。以至每每取出望远镜擦拭时,总感觉是要抹掉往昔的旅行经验。每擦拭一次,就磨灭一处山陵溪谷。这种压力与日俱增,尤其持镜審视时,当其正视,世态明明显显扩大。持反,过去已远至渺茫地方。
我的望远镜十分笨重,购自台中港,漂洋过海的水手携上岸的,并不适合赏鸟。喜欢它,因为自己曾是水兵,习惯粗重的镜身挂垂在颈背,更爱其具有传统的身架。但离开海岸入山后,才发觉挂于颈背,登山实在吃力。时间一久,总有血痕遗留。小小一条背条,浸染了年余的血汗。再仔细瞧镜身,每一处转折,仍遗存着海滩细砂,山莽穗籽。整具望远镜的灰斑就是旅行经验的浓缩,景观由此进来,也由此再辗转折射进我的脑子。
旅行除了望远镜携身外,我还有一本小簿子,记录每次上山下海发现的鸟类,与时温地理。如今也不知小簿子遗失在哪里。从翠峰回来后,就失踪了。记得当时在柴车上,正填写灰鹡鸰的事,缺睡又累,不觉间打盹,可能那时丢掉。两年来的旅行,也随着小簿子消失,宣告结束。
后来又去海边时,虽然仍携带望远镜,但已非观察岸鸟。岸鸟正换羽中,纷纷北返。这一次我走漫长的路,从大肚溪北岸散步到台中港,我想写些舰艇上的故事。从一九八〇年开始的逸闻,那时有许多奇异的故事发生,从海上飘来。
荖浓溪畔的六龟
冬初时,前往六龟旅行,是要去圆梦的,因为在台湾岛自然志的光谱中,六龟是最亮的一颗。
我随身携带了两个背包。小背包挂在肩上,里面摆置着地图、衣物、望远镜和鸟类图鉴,轻盈而无负担。大背包却扛在心上,存藏着百年来各类有关六龟地区的自然人文,沉重得难以负荷。
凌晨,我和同事小曾从台北南下,抵达六龟时,正逢清晨的雾雨,这是欣赏六龟的好时机。阴雨的六龟曾被誉为“台湾的桂林”。一百年前,英国摄影家汤姆逊(J.Thomson)扛着笨重的摄影器材,抵达荖浓溪西岸,仰望十八罗汉山时,就如此赞叹:“二百米高的连续险崖耸然壁立,俯瞰着干河床,成为笔墨难以形容的迷人风景。”“世界上已难有一地,能指望比台湾岛的自然环境更好了。”但汤姆逊并没有跨过荖浓溪,进入更美丽的中央山脉。
荖浓溪源自北边的玉山,穿越我们岛上最晚探勘的南玉山区,流经这里时,将大地划分成两个世界。百年前,东岸仍是布农人的领地,西岸到月世界的恶地形才散居着平埔人,与客家人混居。但百年后,走在六龟的街上,谁是平埔人的后裔已难辨识。温驯、诚实的平埔人早被汉人同化,对岸的布农人也迁移了,部落旧址杳然无存。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旅行方式。我们搭乘这世纪对自然最具威胁性的交通工具——汽车,带着透过车窗所拥有的、了无意义的地理印象,轻易渡桥。然后,换搭林试所的吉普车,前往十五万分之一地图仍然没有登记的南凤山。地图上虽然没有姓名,南凤山可是“小巨人”,海拔高达一千七百米。顶峰旁的小屋,像只赤腹山雀般,小巧地偎在它的肩上。今晚,我们准备在那里与森林过夜,明晨再翻山去扇平。
鸟画家何华仁,戴着野鸟学会的迷彩帽,站在一座小桥上,等候我们。瘦小的他,才在六龟蛰居一年,如今却是最熟悉这里动物地理分布的人。过了桥,吉普车吃力地爬上陡坡,颠簸地穿过浓雾中的林间小道。
车上,除了司机,我们三位旅行人,还载着两天的口粮:粗面、面筋、瓜子肉罐头。台湾岛的山上已有太多垃圾,随身只带这些吃的东西,够了。
吉普车穿过山黄麻的山麓,进入台湾杉的世界;我们正经过典型的台湾岛中海拔。日子入秋,柠檬桉正要哗然落叶,仍有其他草木勇健地迎向寒冬的天空。每处山坡都有里白葱木傲然盛开的金圆锥花丛、山芙蓉热烈绽放的粉红花蕊。它们使入冬的山充满朝气蓬勃的感觉。南部的森林大抵是这样,总觉得少了一个冬天。
车前一对雨刷,不停地挥拭着结成水滴的雨雾。这种天气要做自然旅行,很难丰收的。猕猴不肯露面,猛禽科也不会盘飞,只能奢盼蓝腹鹇。但我们经过的林间小道,不过走出几只小竹鸡,沿着小山沟找甲虫。较空旷的旱地,也只孤立着鸫科候鸟。
第一位发现蓝腹鹇的人,是英国首位驻台者郇和。一八六六年,郇和在台的最后一次旅行,就是上溯荖浓溪,在这附近遇见猎人围捕水鹿。他原本计划由此攀登玉山,前往东海岸一个叫乌石鼻的小台地。可惜,半路被召回大陆。郇和这趟旅行有许多自然志的意义。放诸早期交通史亦然。在那个殖民主义当道的年代,六龟一直被认定是上玉山的主道,外国探险者不断。同年冬初,《老台湾》的作者必麒麟(W.A.Pickering)也由此出发,在一名高山族老妇与两名罗汉脚的引导下攀上玉山。这项传奇,他都写在书中。只是后来的人均抱持怀疑。冬天上玉山,皑皑白雪只字未提,谁相信呢?
上述是六龟探险的黄金年代。又过十年,日寇侵台,牡丹社事件爆发,沈葆桢下令开凿八通关中路后,六龟的地位才陡然下降,一路滑跌至今。现在,想上玉山的人,大半选择东埔、水里一线,或从阿里山越岭而去。历史上的荖浓溪早被遗忘了。
中午,抵达南凤山的小屋,巡山员和司机离去后,整座南凤山剩下我们三人。午后,雾雨更加湿重。套上雨靴,进入长满紫花藿香蓟的伐木小道,花海两旁尽是砍伐后的二次杂木林,三四十年左右,充满苍翠盎然的生嫩,殊少蓊郁老成的林气。它们还要一百年,也就是二〇八八年吧?才会长成原始阔叶林的相貌,那时,它才会恢复成一八八八年清末的林相。
一只藍矶鸫站在伐后草生地的枯枝上,锈色满身,胆小而惊惧,大概才从北方飞来不久吧!这是今天看得最清楚的鸟类。林内传来的鸣啼都是常听见的山音。近几年,疏于入山,我的听力锐减,常把松鼠和昆虫的叫声混淆,误为鸟鸣。六年前,旅行关渡,我教何华仁沿淡水河认鸟,现在反要靠他点醒。每年十一月,他都要在此做系放工作。晚间挂网,清晨取鸟;测量它们的尺寸,磅秤称重后放回。
我问他:“为什么不画鸟了?”
他说:“不急于这一时,观察久一点,画得较准确。”
他比较乐于跟我讨论羽毛和鸟巢的问题。
在这里住久了,他的脑海似乎存有一张无形的地图。哪里会有什么生物,大致都能判断出来。我腼腆地尾随于后,最后回到屋前的蓄水池,寻找如雷鸣的蛙声。池中有只墨绿的树蛙,眉线金黄,后趾蹼带红。莫氏树蛙?台湾地区的树蛙不及十种,我们竟辨识不出,只好照相记录,或者是新种也说不定。
我们试走明天要翻越的御油山小道。面向东方的山坡有一处伐后的草原,台湾杉不过是二三米高的幼童期。这儿是大群斑纹鹪莺与蜘蛛的家园。每只鹪莺都藏在草丛,凭声音传递讯息。等了约莫半小时,只闻满山莺啼,竟不见一只。蜘蛛则在杉树上到处张网,结成立体状的大迷宫,有的状若灯笼,牢固得足以捕捉大它们百倍的鹪莺。
回途,遇上一只鼬獾,踽踽独行,暴躁地向我们发出咕噜声。我们似乎挡住它的去路。对峙十几秒后,它才不情愿地放弃,钻入草丛里。通常,在潮湿的原始林或次生林下,鼬獾的足迹最容易辨认,亲眼看到却不容易。每回上山,遇见哺乳类,我总会心惊,悲悯地心惊。我害怕自己看到的,都有可能是最后的几只。
五点,山上的夜来得快;费了一段时间转动柴油发电机,这才带动小屋的日光灯发亮。屋内略有山上惯常的阴湿霉味,但比我经验中的其他高山小屋干燥。房间内除了木床和桌椅外,还有一具时钟与电视。电视是这儿唯一能和山下单向沟通的工具。看守小屋的,通常是一位巡山员,他得独对森林与电视。按何华仁的经验,假如一个月不下山,只看电视新闻,足够知道山下发生何事了。但一个人整天和电视做伴,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有些自然科学家还希望电视也不要,让自己更专注于野外工作。他们多半不喜欢与人、与都市接触,遑论沟通。
三年前,圣誕夜后一天,灵长类学者戴安·弗西(Dian Fossey)之死就是一例,与其说她是被非洲土著谋害,还不如说是早被整个文明世界隔离。弗西生前最后几个月,未跟人说过一句话,虽然她的同僚只住在百米外的另一营地。
一只白耳画眉飞到屋前的台湾杉,啄食寄生于上的爱玉子,这是它今天的晚餐。我们也开始进食,瓜子肉、面筋拌入粗面。饭后,何华仁提手电筒,出门找猫头鹰。我取出赏鸟记事本,花半小时,记录今天发现的鸟种与动物。这本手掌大的记事本,沾满汗泥与草迹,封面也磨损多处,破旧不堪。十年来,我用了三本,写的尽是鸟事,除了何月何时何地,加上各类鸟名和植物学名,还有一大堆数目字。最近许是年纪大了,渐渐对数目字感到寒心,害怕某种疏离感的侵噬——虽然数目字透露许多生态的讯息。我比往常花费更多时间,添加有生活想法的文字叙述。文字叙述让我感到厚实的温暖,好像对童年以后继续活着的生命有了交代。
八点,天空露出几颗小星,还未及辨识,又隐没云层。有只领角鸮却被吸引,发出“雾”声;也只短嘘一声,森林又静寂下来,只剩蓄水池的那只树蛙,继续大鸣。五厘米不到的身子,它已从中午叫到现在。不知道吸引到同伴与否,或者,那是它的领域,正警告同类不准进来?白天的林间小道,布满了雨后的小水滩,成千的蝌蚪猬集在那小小的空间里,争取生存的权利,等待着变成成蛙。它们是森林中最善于利用雨水的脊椎动物。
星子隐逝后,又有连续的吱吱声,穿透暗昧阒然的夜幕。一只白面鼯鼠像流星般划空而来,亮着一对发光的金眼珠,倏忽掠过屋顶。它开始上班了。对大部分动物而言,整个森林这时才开始热闹起来。森林是属于夜生活的。白昼不过是鸟类、蝴蝶,还有我们这些山中过客在活动。当森林的夜市开锣,我们却懵然窝入发霉的被褥,蜷缩着自己,酣然入梦。
隔日清晨,西南的窗口陈列着淡黄的曙光和清远的淡云。从窗口的景色分析,何华仁起身的第一句话就是:“太阳出来,猛禽科也该现身了。”太阳一出,山谷会有蒸腾而上的热气流,猛禽科知道如何利用热气流的对流原理。借它的运送,不断地盘飞、滑行,升至顶空,鸟瞰下面的森林。
我们走出门,满山尽是迎接阳光的鸟语。果然,一只硕大的林雕,从御油山的棱线赫然浮升,发出婴孩起床似的哭啼。它是台湾地区最大的猛禽,传说中会抓掠小孩的老鹰。远远望去,一身乌亮,只尾羽露出淡灰的细横斑与黄爪。探鸟十年,第一次见到林雕。不知台湾地区还剩下几只?看到这食物链最高级的庞然巨物浮出,对这座森林、对台湾地区的高山,我有着强烈而冲动的感谢。林雕跟我们一样饿了,一连几天的阴雨,它大概也蛰伏一段时间,趁这时出来觅食。我们回到屋内吃昨晚的剩物。它仍在屋顶上空徘徊,直到我们再出发,依旧滞留在附近的山头。
上抵御油山的棱线后,要到扇平,必须穿入浓密的桧木林。这里有沦陷时期的旧碉堡与古道。古道大致沿棱线的起伏筑成。从前横越中央山脉,都靠这种筑路方法,艰难地跋山涉水。
一九〇九年,探勘队首度进入此地山区,企图找出屏东与台东间交通的横贯道。其中一支由最北一条——六龟至台东,采直线式横越。结果无功而返。一直拖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才测定,完工。
这条路开通后寿命也不长,和清末的中路一样,鸟道一线,旋开旋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连山岳会的登山人都对此路缺乏兴趣,宁可绕远道,从六龟继续上溯荖浓溪,到北边的关山去翻岭,再南下台东。日后,这条关山路遂大致成为南横公路。御油山棱线是否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遗址?我对此问题充满兴趣。近年来,有些史学家也热衷古道研究,因为中央山脉仍有许多未为人探出的古道,掩埋在莽莽荒草中。
一路下坡,穿过参天的红桧、墨绿的孟宗竹后,进入肖楠的原始阔叶林。这条林间小道有两三个月没有人迹,路面覆满姑婆芋和其他草本植物。我们持木条不断拨探、劈砍,仍然迷失在林心。幸好未起山雾,蚂蟥与蛇类也未活动,否则势必要延误下山的计划。十一月了,大部分蛇已冬眠,这时若遇到,八成是有毒的青竹蛇。
走了四小时,中午才接近扇平林区。一只蓝腹鹇从顶空的林枝上窜入草丛,疾走遁失。我只看到一团大黑影,懊恼不已。去冬,一个起浓雾的清晨,何华仁曾带着两名探鸟人,尾随五只蓝腹鹇,走在南凤山的林间小道。他们保持二十米的间距,陪蓝腹鹇家族走了两百米左右的路,时间约十分钟。这是我听过观察蓝腹鹇最不可思议的记录!
午后,我们到水塘拜访有名的拉图许氏蛙。拉图许(La Touche)是英国人,和发现熊猫的戴维神父一样,都是早期探查中国内陆动物的重要人物。一八九三年时,他从台南府穿过恶地形,试图来六龟探查,结果走到楠梓仙溪的杉林就放弃了。因为瑞典的探险家霍斯特(A.P.Holst)已捷足先登,他不想重复调查,于是去了大武山山脚。昨天,在南凤山时,我曾看到一只孤独的黄山雀,落脚在大雾中的枯树上。霍斯特是最早采集黄山雀的人,第二年离台即病死。我们因黄山雀,知道他来过六龟,也去了阿里山,但来台一年中,他还去过哪里呢?早年的文献并未透露更多的消息,留下一团迷雾给我们。
早期自然志,前来六龟的博物学者中,拉图许、霍斯特都是满清末年的人物。沦陷时期,六龟成了“京都帝国大学”附设机构。聚集此地工作的学者,毋庸赘述。但其中有位值得一提,他是著名的蝶类专家江崎悌三。一九三二年,江崎氏第二次来台采集,从台东纵走关山一线,南下六龟,有一夜搭宿事务所,在发电所的电灯下,采集迄今仍未被重视的甲虫与蛾类。六龟山水是否可比桂林,见仁见智,甲虫与蛇类确是冠于全台。
六龟也是现时岛内自然学者从事中海拔动植物调查的圣地。例如李玲玲在做猕猴生态研究,徐仁修在拍摄哺乳类动物,刘燕明在制作十六厘米自然志的纪录片……荖浓溪以东,象征着我们最后的希望。没有六龟,台湾地区自然志势必失色不少,占台湾地区最广的中海拔森林也无多少重要事迹了。
黄昏时,走过金鸡纳处理场,一只亚成鸟的朱鹂站在白匏子上,旁边有傲骨瘦立的柠檬桉。这里是台湾地区最容易见到朱鹂的所在。它也是东亚第一位赏鸟人郇和笔下,台湾地区最美丽的鸟种。
何華仁跟我说:“你很幸运,才来两天,林雕、蓝腹鹇、朱鹂都看到了。”
是吗?我透过望远镜远眺,无奈地苦笑。朱鹂正在阳光下整理羽毛,右肩、左翼、尾羽。摊开、收拢,再逐一摊开,亮着透明的翡翠红。啊!我宁可全台湾地区的人都看到它们,认识这些一起生活在岛上的稀世鸟种。
松萝湖之旅
一本过时的旅游指南,简单地描述着松萝湖的位置:位于南势溪源头,又因为湖面终年云雾迷蒙,被称为“十七岁之湖”。最近的旅游指南继续抄袭着这份过时的资料,里面还有两个错别字。
“松萝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搭着车沿中横支线上山,经过松萝村,继续前往玉兰途中,我们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自然观察作家陈健一根据采访的资料分析,“松萝”即当地人口中的“红桧”之意。
“难道不是苔藓、地衣之类的近亲?因为松萝地方潮湿,故而取名?”我试着提出不同的见解,结果随车的队员多附和我的意见。
陈健一被我问倒了。但是宜兰的地方文史工作者吴永华出来解围。他补充道,宜兰文献早年即有“松萝”的名字,而且清楚注明是泰雅人早年居住的“番社”。日后有空,我再查资料,发现松萝之地名来源的确是起自多红桧之林,而“松萝”即“桧木”之意。
但是,我们搭车由玉兰村前的本觉路上山,一路上都是开垦的茶园梯田,几无林子的样貌存在。玉兰过去即以产茶著名,难以想象桧木成群的样子,或是早年森林的形容。
根据文献记载,松萝湖位于南势溪下游,最早发现与取名者,是台大登山社的成员。那是一九七七年左右的事。其中一名成员,我认得,绰号“阿广”,现在在玉山公园任职。他的登山经验与丰富度,在台大登山社是有名的——当然包括生吃昆虫之类的野外求生能力。
他们最初想发现松萝湖的方向,是从乌来的南势溪进去,而非现今玉兰上棱线的山路,也非过去沿松萝溪的旧路。跟我一道前往松萝湖的吴永华,十年前却是溯溪而上。这是当时最盛行的走法。当时行程颇为辛苦,出发前一天,睡在松萝小学。早上五点,着轻装,趁检查哨还未起床,溜了过去。再沿松萝溪赶六小时的山路,遇湖折返。一天来回,十个小时。
现在已经有公路,从玉兰旁边的本觉路一路顺畅上山,抵达一座写着“停车场”的圆形水塔。最近的登山报告说,由这儿走三个半小时即可抵达,但我们疏忽了,这份报告提到的可能是轻装纵走,不像我们重装上山的。结果,我们走了六个小时,接近要上拳头母山的位置,才透过林隙的光线,勉强看到山谷下的那一片绿草如茵的松萝湖。
就在圆形水塔后面的草地上,我遇见一只大型、褐色翅膀的勾蜓科蜻蜓。它像一架重型B29轰炸机,在草原上轻快地来回梭巡,追捕着草尖上活动的飞虫。它到底是哪一种呢?在我要离去之前,又有一只翅膀全部透明的蜻蜓低飞而过,它的腹尾略隆起。我已经被它们搞混了。这种勾蜓的翅膀变化多端,雄的翅膀透明,雌的变化多。我分析是山区常见的褐翼勾蜓了。
进入林子里,都是暮蝉悲凉的声音,偶尔也夹着熊蝉和骚蝉的聒噪鸣叫,叫得登山者的心情愈加沉重。
山路两旁尽是冷清草,与开紫色花的倒地蜈蚣、水鸭脚秋海棠。林务部门栽种的柳杉也四处可见。鸟叫声十分稀落,潮湿的林心,只有绣眼画眉,或者大弯嘴。
隔天早晨,在湖畔,我也只记录了薮鸟、橿鸟、白耳画眉、棕面莺、褐色丛树莺、大冠鹫、乌鸦等少数鸟种。
但我还记录了如下一些事物,或许一些自然观察者会有兴趣:蚂蟥不多,湖边有台湾猕猴的声音,偶尔也有条纹松鼠的鸣叫。
松萝湖是一个历史还未累积出丰硕人文意义的高山湖泊。除了近代登山人的形容与描述,难以找到更多历史现场的有趣叙述。
我们抵达时,松萝湖正处于低水位,整个缩小成带状,犹若静寂的小河,两岸生满丰盈的水草。
据说十月以后到翌年四月满水位时,像是在童话里看到的湖泊。以前还有平地的人,费心搬小艇前来,趁着雾起,让模特儿坐上小艇,划到湖心拍照。
岸边的森林,红桧林立,亮着鲜明的白灰枯木干,异常醒目。这儿海拔不过一千四百米左右,为何就有红桧生长呢?后来,一位宜兰的植物学者告知,原来北部多湿气,加上较冷之故,红桧生存的条件不如南方严苛。
我站在湖水干枯的山路边估量,分析水满时,约有两个足球场大。水枯了,湖岸尽是蓼科的水蓼,还有一种开红花的野草,可能是睫穗蓼的近亲。远一点的草地上才有水韭。然后是花期已过、结了红果的山茶。暗自庆幸自己穿着雨鞋上山,非常适合在这些浸在水泽的水草上观察和拍摄昆虫。
黄昏时,我和吴永华沿着湖边寻视,突然惊起一只暗褐色的鸟类。它飞了一段随即又没入另一端的湖里。它的脖子拉长,飞行快速,形状明显的是一只雁鸭科。我们再试着走到那儿去,结果又惊起它。
这回看清楚了。虽然未带望远镜,但我们的经验告知,它的体形大小类似小水鸭,却有一些差异。何况,现在也不是雁鸭科南下的季节,这只又没有跛脚或受伤的情形。
那么会是什么种呢?只有一个可能了:留鸟鸳鸯。这是早年来松萝湖的人也常记录的鸟种。我们沿着蓼科密布的湖边巡视,发现不少长椭圆的粪便和零乱的羽毛,猜想都是鸳鸯遗留的。从粪便的分量分析,它们的只数显然不少。这时,一只鸳鸯的羽色竟是暗褐,而且单只,若不是雌鸟,八成是亚成鸟了。
湖边多蝌蚪和喜欢仰泳的松藻虫,想来都是鸳鸯的食物。
一到晚上,湖边尽是腹斑蛙的鸣叫。这种喜欢集聚大池的蛙类,显然是目前活动最热烈的一种。除了腹斑蛙,还有一些泽蛙的鸣叫。但是,我始终未看到它们的身影,不免感到奇怪。其他的蛙类也未记录,更未听到声音。
晚饭时,腹斑蛙不断出没营地旁,参与我们的晚宴,形成有趣的干扰。它们的丰富数量亦可想象。
蛙类丰富,沼泽的飞虫自然也多。相对的,它们的天敌——蛇类的数量,也会不少吧?不过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的时间,我在湖边就记录了五条水蛇。有些两栖类的图鉴提到,水蛇目前数量并不容易发现。松萝湖显然是个例外,而且不止现在。过去一些来过的登山人便提到过了,“这儿蛇类很多”,猜想说的就是水蛇吧!
晚上看到一条水蛇露出头来,瞭望四周。隔天早晨,一条水蛇继续像一条眼镜蛇般,竖立着脖子,像一条垂直的绳子,静止于水里。这个季节,它们的主食便是蛙鸣满湖的腹斑蛙。
清晨,阳光还未照射到湖边时,一只灰白带淡蓝的蜻蜓开始活动于湖边。它的体形略大于在平地时经常遇见的鼎脉蜻蜓。但色泽较亮丽一些,而且腹部更加宽大。猜想就是过去在北部尚未见过的白刃蜻蜓吧!
等阳光出现,我再到湖边取水,一对雌雄皆有的白刃蜻蜓,正在执行护卫与产卵的工作。雄蜓的头明显呈绿色,腹部灰白,但尾部七、八、九节部分都是黑色的。雌蜓和一般灰蜻属的雌蜓一样,展现棕黄色泽,由于腹部相当宽阔,黑斑也变得明显。
雄蜓一如其他灰蜻属蜻蜓,飞在雌蜓上方咫尺处,监护着雌蜓产卵。不远处,有一只雄蜓偶尔飞来干扰、缠斗。但大部分时间,它们独自共享这个时间。我离它们约一米之遥,雌蜓由于体形硕大,拍翅时发出了嗡翳之声。这声音相当强力,让我兴奋地感受到,一种自然生命的律动,清楚而有节奏地传来。
等天色更亮时,白刃蜻蜓愈来愈多。到处都有交配、产卵和缠斗的情景在发生。也有个别蜻蜓停在旁边的水蓼植物上休息,将其锁定为领地范围。一只刚刚羽化的豆娘,还闪着粼粼的亮光,准备慢慢地飞上天空时,就被一只突地掠出的白刃蜻蜓,攫走了小生命。
豆娘里,黄腹细蟌的数量最多。但在平地的池沼,这种漂亮的豆娘,数量零星而有限。光是小绿山三年,我也只记录了两次而已。它们闪现着鲜黄带黑的色泽,像溯溪水而上的细长锦鲤,不止在池边,旁边的水蓼也四处可见。我怀疑许多褐色的豆娘可能都是未成熟的雄蟌。天气愈热,雄雌相互交配的情形更多。
除了白刃蜻蜓、黄腹细蟌,至少还有四种蜻蜓目,一种是大型的蓝色豆娘,可能是丝蟌科。另一种全身鲜红的蜻蜓,是这儿仅次于白刃蜻蜓的优势蜻蜓。它们的产卵方式一如薄翅蜻蜓,而且在山区,我分析是赤蜻类,这一属台湾地区约有五种。
清晨时,湖边的草丛挂了许多平行或略为倾斜的圆网。一些接近水边的网,都未看到主人。但靠山区的,我立即发现了平行背位的主人。原来是以银腹出名的中形银腹蜘蛛,步脚呈绿色。這种蜘蛛最大的不会超过两厘米,在平地也经常可见,就不知是否为同种。
湖边最多的蝶类无疑是黑端豹斑蝶。开白花的水蓼,便吸引了这种蝶大量前往吸食,甚至有幼虫在地面爬行。机警而美丽的雌蝶,以及行径较大胆的雄蝶,比例相当平均。
雄蝶们还飞到营帐边,和台湾岛单带蛱蝶、小单带蛱蝶、琉璃蛱蝶一起活动,忘情地吸食带汗味的水分。它们成群停在背包、垃圾、营帐以及登山鞋袜上,徘徊不去。
美丽的斑粉蝶,最吸引我,因为在台北平地时,这种蝶类并不易遇见。
这时节湖边的森林边缘只有一种植物开花:狭瓣华八仙。它们也吸引了一些蝴蝶到来。狭瓣华八仙这时才开花,颇让我不解。六月在阳明山时,那儿的狭瓣华八仙花期都已结束。
离去前,在湖边的草丛捡拾了许多废弃的塑料袋、玻璃瓶、烤肉架和空罐头。堆积起来竟有三个小山丘。回家时,每个人的背包都装了一袋垃圾。这是每位登山者应该履行的义务。再观察那些垃圾的成分,都是近十几年来才留下的,可见我们这一代的破坏能力远超过许多登山前辈。
下山时,背包的重量比上山时还重。
难得在大雷雨时,疾走于森林里的山路。
豪雨急速落下,从树干、树尖、树叶……流到地表。路旁的土壤积着落叶层,雨水随即被落叶和腐土尽情吸纳,没有走失的机会。
但是落到山路的雨水,夹着裸露的黄色污泥,在陡急而狭窄的山路形成急速的小溪流,还来不及停留,便滚滚而下。
我若非行走于山路上,实在难以想象这种冲刷的可怕情景。我可以揣想这些挟带山上黄泥的雨水,浩浩荡荡地下流,将快速地汇入松萝溪,紧接着再流入兰阳平原的乡镇城市与水田沼泽,最后冲入大海。
雨水虽为森林带来丰富的生机,但在人类过度开发下,相对的,也造成难以想象的破坏。这样的老话!唉,很抱歉,我必须在此赘述。
路过植物园
冬末时,从和平西路的大门进入植物园,总会先仰望右边园区的榄仁树,瞧瞧那看似肥胖而宽阔的叶片。在它的身上,晚冬似乎只剩下一些暗红的色泽,残存在它的枯叶上。
正盘算着要往哪个方向观察时,五色鸟嘴里像含了一枚橄榄般,发出“咕噜”的叫声,从远方的林冠上层传来。这么早就在宣示领地,不免让人感到讶异。上星期,在台北近郊的森林,我尚未听到它们的声音呢!
早上前往小区的游泳池,发现紫红蜻蜓羽化了。这种小型蜻蜓总是最早羽化的,相信植物园也有这种蜻蜓吧?向竹林区右侧的大水塘前去,搜寻岸边和水生植物的秆茎。可惜,半点水虿(蜻蜓幼虫)的踪影都未寻获。
倒是遇见了三只小白鹭,正在为地盘而争吵。当第一只不小心飞抵一处高枝时,第二只似乎被冒犯了,发出粗哑的叫声,将第一只驱赶得无处可逃。但第三只似乎也不满第二只的行为,强行飞出,发出威吓之声,将第二只赶走。第二只无可奈何,又将怨气发之于第一只。
一个不过百来平方米的水塘,竟出现了一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适者生存”的生态画面。这一连串动作告诉我,三只小白鹭共生于这个小地方,有着鲜明而紧张的栖息等级。
我喜欢把城市的绿地当作沙漠里的绿洲、海洋中的岛屿。植物园正是这样的“城中岛”,而且是台北城里生物资源最为丰富的自然生态岛屿。每次到植物园观察,我总会因不同的需要,而有不同的收获,却不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在车程的浪费上。
今天是来探访一些中低海拔不易发现的树种。有很多野外不易发现的,在这儿都能轻易找到踪影,譬如象牙树、乌心石、台湾海桐等。当然更多的是具有指标意义的树种,诸如红楠、灯称花、软毛柿、台湾红窄槭、森氏红淡比和穗花棋盘脚。我也想建议,喜欢观赏树木的人,不妨注意植物园的乌桕和相思树,看看这两种低海拔常见树种,七八十岁时,年纪垂老的模样。在北部近郊山区,我们看到的相思树和乌桕总是太年轻,察觉不出历史和人文的风味。
能集中低海拔之代表性树种于城市一隅,种类自然繁多,但难免有眼花缭乱之虞。所幸,管理植物园的林试所,依树种类别,划分了好几个园区。同时,在每个园区都设有白色的大小木牌,告知大部分树种的名字、学名、产地和用途。在这里,没有解说员,我们也能认识许多树种。
一边按“树”索骥时,我看到至少有两群幼儿园的小朋友,由老师引领到植物园远足。老师会带小朋友来这儿旅行,大概这儿是最亲近自然,而且较安全的公园吧!我那五岁大的孩子,在木栅的一所幼儿园就读,便来过两回了。
看到这种情形,难免让人有错觉,这儿好像变成只适合幼儿远足、旅行的地方,小学以上的孩子就可以到更远的地点。我们似乎都忘了植物园存在的意义,全然忽略了它在教学上的功能。
其实,纵使到我这个中年男子的岁数,它依旧是个值得一去再去,学习、观赏台湾地区树木的最佳所在。
一只红尾伯劳在最边角的台湾红窄槭上,发出“咔、咔”的响亮叫声。它点醒我,应该注意到其他冬候鸟的存在。我随即想到赤腹鸫,在一些林木蓊郁的园区内,它们经常和珠颈鸠在草地上啄食。
十几年前,在这儿开始赏鸟时,我对植物园的鸟况特别注意。这儿也常有特殊的怪鸟出现,什么黑冠麻鹭、蜡嘴雀、小桑鸤、领角鸮、灰斑鹟等都可能出现。连台湾地区高山的特有种薮鸟、白耳画眉都被记录过——猜想大概是被人释放的。
我也听到,黑枕蓝鹟的“辉、辉、辉”之领域声了。据说,春天时,这儿也有一对,在隐秘的林冠上层繁殖,还遭到红嘴黑鹎干扰过。
面对最大的荷花池,我坐在一张铁椅上遥望。荷花都已枯萎,只剩零星的秆茎。远方某处,有鱼狗的声音传来,却迟迟未看到这“飞行的宝石”掠过池面。
一块池里的大石头上,爬满二十来只斑龟和外来种红耳龟。红耳龟大概是游客放生的,一如全省各地的湖泊和池塘。有许多专家一直担心,红耳龟会抢夺本土种斑龟的栖息环境,对这种有着红斑的乌龟也特别关心。用望远镜仔细瞧着,斑龟数量比较多。我怀疑,还有一只大型黄褐的棺材龟在那儿。
中午时,舍不得离去,就在一个靠着隐秘小岛的池子吃便當。为何会选择这个位置呢?因为想看看,那十年前曾经在岛上遇见的白腹秧鸡小波,不知它安然无恙否?或者,它的后代子孙依旧在岛上生活。
可是,迟迟未看到它出现。不远处却看到一只黄色的母野狗,带着三只灰褐色、可能尚未断奶的小狗,从园区跨过浅水沟走出来。这样的小狗都有两个多月大。在市区里,要看到一只野狗带着三只小狗出来溜达,并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不靠人类的帮助、饲养,而能自力更生的野狗。
一些游客看到小狗,兴奋地围上去逗弄。母狗单独走到一角,让人们和小狗待在一起。没多久,小狗本能地溜入园区内。等游客走了,母狗又回来带小狗出去。
看在眼里,我有一种对野狗行为了然于胸的了解。这种母狗带小狗的行径,几年来看了还不少,可以逐一合理解释。我后来到它们出没的位置观察,这些尚需要母狗奶水的小狗们,总会钻入一处庞大而隐秘的刺棕榈里。可以断定,母狗就是把这群小狗生在那儿。但这里会安全吗?想到整个植物园的大环境,不免悲哀。
吃完便当,准备离开时,赫然发现,杜鹃花丛里,竟钻出了一只全身像套着连襟白衣的大鸟,从脸颊到腹部都白澄澄的。是一只白腹秧鸡!时间仿若十年前初次来此,遇到的情况一模一样。
它会是十年前那只小波吗?还是小波的后代?它悄悄地走下水池,慢慢地游回小岛的草丛。然后,站在一根草秆上,蘸水梳理身子,再进去休息。整个动作悠闲如在林径上安静运动的阿公、阿婆们。我呢?时间仿佛也在这时迅速逆流而回,回到十多年前。我继续躲在池边的草丛,被它悄然撞见。
北寿山与南寿山
北寿山
每次到高雄,都会去爬寿山(柴山)。这回也不例外。为了爬山,还特别选择靠近山脚的旅社下榻。
很不凑巧,前往攀爬的日子正好是周日。平时寿山的登山客就络绎不绝,假日时更像闹区之街道般拥挤。
大清晨,北寿山入口的龙皇寺,集聚了比平时更多的摊贩,沿着狭窄的巷道,排列到山腰去。原本打算半途时,静静地坐下来休息,但是小径上人来人往,始终找不到适当的休息空间。
长住南部的自然生态作家王家祥跟我说过,自从山区开放以后,时日一久,山路被踩宽,更被糟蹋得秃裸、溜滑,有些山上的珊瑚礁石都已磨损殆尽。不过几年光阴,游客在北寿山就留下了许多条像巨大疤痕般的小径。长此以往,这个山的生态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半路上,遇见了好几只猕猴。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半路上向游客要东西吃,或者干脆用抓了就跑的方式。登山的民众也以喂食猕猴为乐。结果,造成猕猴在行径上背离常情。
我自己在半路上寻找植物绘图时,就遇到两次。当我打开背包时,一只公猴还跳到我休息的桌前搜寻,以为我要取出东西来吃。
野生的猕猴里,大概就是北寿山的这一群最亲近人了。但也因为不惧人,它们的食物来源已经相当仰赖登山者的提供。甚至于,养成奢华的习惯。如果游客给的食物不好吃,诸如西红柿、面包之类,往往咬了一口便弃置一旁。唯独花生、香蕉是最爱,总吃得一干二净。我在休息时,也听到一些登山人在抱怨,他们很不喜欢黄昏时,仍单独在寿山逗留,免得被索取食物的猕猴干扰。
这种索讨食物的行为长期下去,对猕猴在自然环境的生存并不见得好。民众们其实应该反省,减低这种喂食的乐趣。
前年来时,北寿山的步道只有一些地方铺了木板栈道,架空于地面,让动物爬行而过,植物能较自由地生长,减少被登山者伤害的机会,对当地的珊瑚礁环境也更能减低冲击。这回来时,木板栈道又扩充了。在台北大仑尾山的自然步道,我见过类似的设计。最新的枕木步道,不仅和地面契合,还铺洒了鹅卵石。至于,到底哪一种步道适合,恐怕还得视个别的环境去判断,如果把台北象山自然步道的石阶小径移到寿山,恐怕就是对珊瑚礁环境的大破坏了。但是它在台北的近郊出现时,对环境的冲击,似乎就减弱许多。
天气颇为炎热,梅雨季节好像还在南洋旅行,还未回来。但我已经开始巴望,一如蒟蒻渴望雨水。优势的构树族群已经结出累累的青色果实。我隐隐感觉,特有的台湾岛鹿角金龟即将从地面羽化出来,快乐地飞上这些甜美的果实。五月时,不仅鹿角金龟、朽木蟋蟀、大青叩头虫,还有一种橙红色,至今我尚未鉴定出真正属种的红叩头虫,想必都会出来凑热闹。接着是雄蝉大鸣。
但寿山的时序和季节,可不是我这种过客的旅行者所能一眼望穿的。套一句流行的广告,一九九七年,我在巴黎的左岸咖啡馆,但不见得我认识了巴黎。我只是借由咖啡屋,感觉巴黎的具体存在,自然观察亦是。当感觉对时,每一种昆虫鸟兽都可能带来这种情感。
在步道上旅行时,我选择了乌柑、咬人狗、龙船花和虫屎等此时较为常见的代表植物,作为绘图的主要素材。这些北部不常见的植物,传递着多样的热带气息,在我现阶段的自然观察旅行里,有着亲切的疏离之感。它们不只是一种植物这样单纯的符号而已,当它青绿盎然地站在那里时,背后的内容,还潜藏着相当复杂的人文和历史意义。我如是这般思索着,且自信而愉悦地面对每一种植物,小心地绘入笔记本里。
相信長尾南蜥知道这种心境。这种有着长手臂,肥胖而巨大的蜥蜴,如巨蛇般吐露舌信,到处钻探。每当我久坐时,都会自草丛里,或珊瑚礁上,露出滑溜的头,暧昧地凝视,仿佛在质疑我对这个热带山区的情愫。
南寿山
在寿山旅行了两天。前一天,在北寿山自然步道观察,隔天便到更接近海岸的南寿山去。
我沿着台湾中山大学校园后面一条隐秘的步道,随意信步而行。这条路直通百年前英国的打狗办事点。一边走路时,不免想起博物学者郇和(R.Swinhoe)在此任职时,攀爬寿山的旅行,还有西方旅行家沿路走访的景观叙述。
我经过的范围主要在面海的山区。原来希望看到此地特有的山毛柿,但一路上,多半是血桐、棱果榕和构树为多。猜想山毛柿喜欢栖息的环境可能更靠近隐秘的森林吧?
构树无疑是这儿最为众多的优势族群。宽叶的成熟树种多半已长出青绿的浆果。偶尔进入隐秘的林子时,还有盘龙木长出红鲜的果实。接近办事点时,长着漂亮紫花的蝶豆和紫红花朵的珊瑚藤也出现了。不知当年郇和走的路线是否就是这一条?甚而,其他外国人也循此路到密林里去?
我再度于办事点前徘徊,回想当年的自然景观。这个地方是台湾岛自然观察和采集最早的发源地之一,往昔采集者的叙述,经常让我充满历史情感和困惑。
譬如说最早记录的蝶道吧,郇和当年在此看到的会不会是玉带凤蝶呢?这种凤蝶依赖的食草乌柑,正是林子里相当优势的植物。
还有,为什么郇和常记录的老鹰,现在几乎难得一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左营军港服役,老鹰仍常低空盘旋。百年来经常活动于此的鸟种,为何在这短短十年就难以记录了?再者,大家都熟悉的猕猴,一直局限在柴山这个地区活动,无法和其他山区的族群交往,会不会发展出不同的个体,或者延伸出某种变化?
海风从海峡徐徐灌进,我远望着,仿佛看到百年前西方自然探查队的船只,继续在入港、卸货。同时,办事点这边,也有一些在内地采集到的珍稀物品,以及重要的自然科学文件,正在打包准备运到欧洲。
但我的烦恼和疑惑从那时起就未被运走,它继续附生在这块土地上,一如耐海风和盐蚀的山猪枷,常绿且蓬勃地爬上了岩礁。
两种鸟人
“台北和高雄赏鸟人之间最大的差异是什么?”有一回,在高雄鸟会演讲,一位鸟友如此问我。
我略为迟疑一阵,随即回答这个去年来此旅行时就思考过的问题。
我将这种差异归因于地形环境的不同。
高雄市只有一个寿山(柴山),台北市周遭却有很多类型的山峦。山少环境自然单调,高雄看鸟的环境便不如台北的多样而丰富。
可是,寿山的珊瑚礁地理,让高雄的南方特色相当明显,因而两边的鸟友也发展出不同的自然观察特色。
譬如以整体展现的自然书籍来看,高雄鸟会编出《北寿山自然步道解说手册》,台北鸟会就不可能编出类似性质的书籍,因为它本身设定的功能仍在赏鸟为主的主体上,其他方面自然资源的人才较难整合。
也因为赏鸟人才济济,台北鸟会拥有足够的鸟类信息,编辑出精致的《冠羽杂志》月刊,以及各类以鸟类为主的宣传书册,这又是人力和经费资源较缺乏的高雄鸟会所难以望其项背的。
可是,在《北寿山自然步道解说手册》里,我们看到了鸟友对寿山的了如指掌,对里面的各种动物植物和人文历史都相当清楚。这种博物学的认识自然方式,就远非台北鸟友所能体认的。
在台北,因为资源丰富,鸟友很容易进入一个单独的个体世界——以鸟为主,深入地研究,或者全然被鸟的主题所吸引。但是在高雄,情况便截然不同,最近而唯一的山头只有寿山时,他们的感情和认同也只有去朝这里发展。但寿山本身鸟种不多,鸟友自然而然会往另外的自然生物发展出多元的兴趣。
所以,一般来说,高雄的鸟友往往比台北的鸟友对自然环境的全面认知来得清楚。但相对的,台北鸟友在个别鸟种的知识方面却较为深入,常有率台湾地区赏鸟风气之先的能力。
第二辑? 动物观察
溪涧的旅次
迩来入山赏鸟时,逐渐地脱离森林的核心地带,转而喜爱沿溪跋涉了。
可能是年近三十了吧!我想自己已变得容易感受孤独。而溪涧似乎存藏着一股山中最旺盛的生命力,能够赋予我强烈的安全感。连带的因为溪涧向下流出,最后势必汇入平野的河川,便莫名地依赖这种源起的亲密关系,进而支持自己到山里继续活动的欲望。几经思虑,为求观察的方便,调适这种情绪,最后,我抵临的所在直指山谷,位于八百米上下的溪涧。那里是溪鸟永远的家乡。
我所逗留的溪涧世界,不是坐落于浓荫密林里的瀑布地带,也非切穿两座高耸山峡下的急流。而是横陈两岸的较平坦、开阔的森林,同时短距离即微有起伏的溪道。
这种溪道长则一两千米,短则一两百米时便形成一个独立的小天地,每一个山回溪转以后,就出现另一个类似的溪涧。一个衔接着另一个,沿着溪道的上逆下溯,在平地与高山之间,从海拔三四百米起到一两千米内,一条溪的上游就是无数个溪涧的大串联。
在溪涧里,我所关注的溪鸟们是最高统治者。它们是寡头的君父,控制着一个小而近乎封闭的独立世界。大如鱼虾、青蛙,小至蚊蚋、蜉蝣等昆虫都是觅食的对象。在自然环境竞争激烈的生活下,一如其他地区的动物,它们也时有争执,时有互助的情形出现。相较于其他地区如沼泽、森林,溪鸟们显然生活于一个简单的食物网里,也如同长期定居于小型小区的公民,位于食物链最高点的枢纽上。它们必须相互依赖,借以获得下层食物的平稳与充裕。
跟水鸟的习性相比,溪鸟的活动趋于静态,只觅食在固定的领域里。水鸟的栖息比较不安定,春秋两季的南北奔波几乎横跨南北半球。调查水鸟时,光只一个过境的驿站,我就必须尾随,四处旅行。而观察溪鸟时,只要找到适当的地形坐下来枯坐就成了。
依着它们的习性,我总是选择较复杂的溪道,躲入视线良好又可以隐蔽自己的巨巖后。我认为复杂的溪道,主要包括了急湍、回流、飞瀑、水潭与岩石累累错综交叠的水域。拥有如此特色的溪道却不容易寻找。有些溪涧受了地形与地质的局限,经常只剩急湍、回流。不然等构成复杂的条件时,已经流入平野城郊,只有两三种溪鸟会幸临,或者让水鸟沿溪上溯所占据。
偶尔随朋友去露营的南势溪却不乏这种复杂性,遂变成我的定点旅行区。每回坐在岸边守候,待上个两天一宿的旅次,或者仅止于一个下午的瞭望。徘徊于这类溪道时,总能够在急湍听见紫啸鸫尖啸,在飞瀑找到小剪尾跳跃,在回流看见河乌潜伏,在水潭发现鱼狗飞掠,在岩石滩邂逅孤独伫立的小白鹭与铅色水鸫。这六种溪鸟加上秋末冬初滞留的灰、白鹡鸰,组成了溪涧王国最上层的主宰。
为了观察溪鸟,连续两三个钟头枯坐在岩石后,我已习以为常,溪鸟们多半没有这种镇静功夫。在这里,枯坐等于毁灭。食物不会自己送上门来的。每隔一段时间,溪鸟们都靠着不停地移动位置,巡行于自己认定的领地里寻找食物。
小白鹭也许是较特殊的例子。当它静寂伫立时,凭借着硕大的躯体几乎可以睥睨周遭的一切,也没有多少动物敢于上前侵扰。
铅色水鸫的行为最具代表性。它常守候在溪面浮凸不动的岩石上,然后沿着岩石群逐一跳跃,捉捕溪岸附近肉眼难见的蜉蝣与蚊蚋科小虫。溪涧的天地小,溪鸟的领地感自然十分强烈,铅色水鸫更是如此。它的体形约莫麻雀大,攻击性却勇猛凶悍。它们不仅追赶同类,大它半倍的白鹡鸰也遭到驱逐,落荒而飞。在溪涧里,这种场面算是最激烈的争斗。日后,我也发现,在溪鸟里,只有白鹡鸰独独会遭受铅色水鸫的排斥。究其原因,原来它的习性类似于铅色水鸫。不但觅寻的主食来源一样,体积也相似,而且活动的地区都是岩石滩。一山不容二鸟,两者之间势必起冲突。我却未看见白鹡鸰驱赶打赢过铅色水鸫。
鱼狗的活动领域虽然与铅色水鸫接近,由于主食小鱼,两方近距离对峙时,并不会发生争执。但鱼狗十分在意同类的入侵。时常遇见这种场面后,我猜想,鱼狗和铅色水鸫可能有相互合作觅食的一种默契吧?这种容忍食物来源不同的朋友进入自己地盘的情形,有点近似人类社会的某些生活特征。当我看到同样模式出现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反而带来某种利益时,我相信,溪鸟也应该深谙此道。
河乌、紫啸鸫,与前三者也没有摩擦的现象。河乌的主食是溪里的水中生物。紫啸鸫体形大它们三四倍,加上惯于栖息隐蔽之处,都不可能有相互冲突的理由。
孤独生活也是溪涧错综地理下的一大栖息特色。对溪鸟而言,溪涧的空间狭窄,视界又不开阔,除了繁殖期,它们自然易于独自觅食以求生存。不像大部分的山鸟或者水鸟,依赖着团体生活,借以保持个体的安全。当然造成孤独生活的还有其他因素。依生物进化的原则,地理环境的影响却是最大的。
最符合这种推论的当数小白鹭。在平野、沼泽时,它们经常群集觅食。入山以后,刚好相反,我看到的多半是单只伫立的小白鹭,真怀疑是不同种鹭鸶。较特殊的仍是铅色水鸫,有时我会遇见雌雄一对的铅色水鸫,保持一段距离,相互警戒四周。或是三四只成群,可能是家族成员,来往于溪岸。此外,白鹡鸰进入秋末的溪谷以后,也时而成对飞行。
随着溪涧位置不一,溪鸟的分布数量也颇有起伏。例如,屏东的枫港水质清澈,溪鱼群集,鱼狗的数量也特别多。南投的杉林溪处处是急湍深壑,人工开发不多,小剪尾活动的频率便最高。南势溪的环境属于复杂型,卵石累累,溪面又较开阔,铅色水鸫的只数就高居榜首。
溪鸟种类虽少,觅食的花招却百出,各有各的特色。有一次,我尾随一只河乌,观察它的觅食方法,觉得那是生平所见最奇特的鸟类。它不像山鸟一样逐林而居,或者像水鸟沿着岩礁、沙丘海岸栖息。只是固定选择一段水流汹涌的溪道,顺水而下,时而浮游,时而没入水中。每游完一小段后,便跳上岩石小憩,瞬间又没入水中。游了百来米后,才折回,飞到原先的地点,再度潜入溪里。我无法想象,只有手掌大的河乌如何克服溪水的强劲冲力。它在水中的速度犹如人在疾走。当地溪道的岩石密集起伏,我必须边走边藏连爬带跑,才能赶上。等它再飞回起点时,又得快速奔回去寻找。追踪一个小时下来,我已累得四肢发软,连举脚走路的气力也没有了。
鱼狗的捕鱼方法也是独一无二。虽然是体形最小的溪鸟,它却最聪明慧黠。同样的有着长嘴,也是善于等待的捕鱼者。它不像小白鹭逮到鱼顺口便吞进去。鱼狗发现猎物时,总是巧妙地利用垂直降落的重力加速度,从空中俯冲而下,潜入水中戳捕而上。然后,衔至附近的岩石,大快朵颐地吞入肚腹。
铅色水鸫却像直升机的起落。当它立足于岩石时,会经常不断地往空中跳飞,再落回原地。就在这个短暂迅速的上下时间里,它已完成捕食蚊蚋、蜉蝣等小虫的任务。至于紫啸鸫、小剪尾与灰、白鹡鸰一如常鸟,以一般跳跃前进的捕食方法沿着溪岸活动。
从它们的觅食行为,我们可以发现,为了生存,它们也各自发展出顺应环境的特有体形。例如,鱼狗与小白鹭都有一副适合戳捕小鱼的长嘴,而河乌有一高翘的尾羽,帮助它在水中保持平衡与操纵方向。铅色水鸫也拥有在半空快速回旋、拍击的短翅,便利于捕食飞行的小虫。
当整段溪道的觅食活动热络时,如果用卡通影片描述,我仿佛进入一个圣诞大餐的会场。鱼狗像饕餮的小猪,猛地吞掉比它大的苹果。小白鹭一如盆口大开的牝猪,张嘴就是一块完整的蛋糕送进,毫不溜嘴。铅色水鸫正是专挑一粒粒朱红樱桃啄食的小鸡们,镇日吱叫不停。至于河乌,像极了钻入蛋糕里囫囵吞枣的小老鼠,东奔西窜,永远是忙碌的。
这就是溪涧动物们的生活方式了!溪鸟们一如其他动物,顺着自然环境的变迁,早已学会调整自己去配合。溪鸟能生存下来,也是基于此因。这种改变是经年累月的结果,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若是人为的突然破坏,情形就迥异了。虽然人为破坏也有可能会衍发另一种进化,只是大部分的结局都是绝种,不然就是消失。
在这种觅食与憩息的循环过程里,鸟类的叫声也执行着十分重要的功能。截至现今,我们仍无法全盘了解各种鸣叫的意义。多样性的山鸟、水鸟如此,简单生活的溪鸟也在它们的小天地里布满了诡谲的声音。以多数时候只会发出类似刹车声的紫啸鸫来说,有人认为,这是在警告别种鸟类不得侵入它的地盘。最近,一位鸟人却发现刹车声竟有冬夏之分。冬天时,紫啸鸫的叫声显得较为短促、无力。为什么呢?是否夏季鸣啼清亮中夹杂着求偶或其他的讯息?这种台湾地区特有的鸫科有一个非常好聽的别名:琉璃鸟。如今,它单纯的声音已难倒所有鸟类专家。
鸣声复杂的铅色水鸫更加叫人困惑。它时而尖啼向四周警戒,也时而以声音相互联络。地形与晨昏改变时,似乎又有不同的音调。仅只鸟类的语言一项,我们对自然的认识到底下了多少功夫,就该有数了。
鸟人们通常也知道,紫啸鸫与铅色水鸫多半在伫立时鸣叫。河乌、鱼狗与灰、白鹡鸰却截然相反。它们飞行前进时,像救火车叮当作响地疾驶,边飞边叫。这不是暴露自己的行踪吗?难道在宣示领地?一如所有鸟人,我仍然不甚清楚。
研究鸟类的巢穴也是门大学问,长期逗留在溪涧里,我也强求自己寻找每种溪鸟的巢穴。虽然没有受过找鸟巢的训练,以自己的经验与花费的时间,我想应该不难找到。结果,迄今只找到一个。能掩饰得十分隐秘,让其他动物难以发现,仅凭此点,我认为溪鸟们也是一流的建筑家。
唯一被我找到的巢穴,还是偶然发现的。第一次看到时,根本无法想象那是个鸟巢,倒像是个蛇洞。它建造得异常灵巧,除非蹲下来仰视,不然毫无发现的概率。那是一个鱼狗的家。它坐落在溪边的沙壁里,洞口前方悬垂着蕨草,必须拨开才能看清。洞形是倒立的高脚杯状,里面铺陈着青苔、蕨草,还没有鸟蛋。洞口位置约莫离溪面三十厘米,这是否已避离溪水暴涨时的最高水位?我想鱼狗比我更清楚。
旅行溪涧也有一段时日,只找到一处鸟巢,我并不觉得丢脸,因为河乌的巢穴也是去年才首次被人发现。
最近,传闻有人学到专门找鸟巢的技术,也听说十分灵验。我颇担心此事,这跟学会开门锁一样,专家知道了当然方便研究,捕鸟的人懂得这门技术,溪鸟可就惨了。
溪涧如何掌握各种溪鸟的数量,维持它的稳定平衡呢?在台湾地区的溪流里,溪鸟的天敌甚少,蛇鼠的出没仍无法构成严重的威胁。我想,天然的灾变应是主要控制因素。当溪鸟的数量达到饱和时,夏季固定来袭的暴雨往往会造成山洪,摧毁了溪涧原有的生存环境,大量的溪岸生物消失了,溪鸟的食物来源相对减少。终于使得它们被迫选择两条路:面临死亡,或者远走高飞。这种俗成的生态模式也可印证到人类的历史。当人口膨胀到一定程度时,战争、瘟疫等灾难固定会带来严重的破坏。人口大量锐减后,再整个缓慢地复苏。
整个说来,我以严肃心情观察的时间不算长,大约是冬末至春初间的冷雨期。不像观察水鸟曾经耗费冗长的四季。近来,我也宁可坐守这个小而完整的天地。它不像水鸟的世界幅员广袤,随便一个过往的驿站遭到破坏,连带的整条迁徙线都受影响。溪涧的天地是固定不变的,溪鸟们也不须具备长途跋涉的能力,一道河段便自成一个区域。在非人为的破坏下,也能从自然的一时失衡中迅速矫正过来。纵使最严重、常见的山洪暴发,经过一段时日的自我疗伤,蚊蚋、蜉蝣等小虫又会出现,溪哥、石斑等小鱼也溯游而上,溪鸟们自然跟着回来,继续原先的主宰生活。
前些时,有位专家担心立雾溪上游建筑水力发电厂,将导致水位落差改变,喜欢在含氧量高的水域活动的蚊蚋小虫也随之消失,间接影响溪鸟的存亡。这种推论十分正确。影响有多大呢?长期演变下,是否因为发电厂的出现,真会造成下游溪涧王国的毁灭?没有人全面调查过,也无人能提供肯定、有力的答案。我认为伤害是必然的,但或许还会出现令人意想不到的反效果。据闻大甲溪的达见水库筑成后就有如下的例子:原本活动频繁的铅色水鸫与河乌顿时消失,因为喜欢急湍的蚊蚋小虫绝迹了。日后,水库蓄满,繁富的鱼族反而吸引鱼狗进来递补它们的遗缺。不过,言归正传,还是回归自然的好,意外的环境突变,难免带来不确定的因子,影响生态的长远性。
往昔,水鸟神秘的迁徙行为以及按时南北漂泊的生活一直使我着迷。但完成长期观察后,看到原本要设立保育区的沼泽继续遭受破坏,我好像是做错了事一样,再也不愿去涉足。幸好还有溪涧可以慰藉,只是它又能维持多久?我的同胞们最懂得利用自然的一草一木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完全开发这里。与鸟一样,我将被赶得无处可去。
沙岸
沙岸之冬
断断续续进入这块沙岸旅行也有两年了。有时一周来个三四遭,有时一季才抵临六七趟。陌生的心情却永远如第一回抵达。它好像自己的背部,从未仔细地注意过,一直疏忽着……近来停止淡水河的赏鸟活动后,缅怀这段时日,翻读日志,竟觉得或许是三十岁以前最重要的旅行。
沙岸位于淡水河河口北岸的沙仑。外貌景观直竖着,仿佛火山口的顶端,光秃地裸露着,矗立于蓝天。它正是如此呈不等边的三角形,突出横亘于北海岸。因为矿物质的含量不一,这里的沙色橙黄,截然与南岸的八里海滩不同,八里的沙色灰黑,属于台湾西海岸的沙种。它也与东海岸有异,只类似于同是北海岸的金山、万里、白沙湾等地特有的地质。简单地形容,它的颜色近乎我的皮肤。
与沙岸接触的陆地衔接得非常缓和,不像一般北海岸突然耸起的丘陵山地,与海面之间几无缓冲之区。沙岸后面就是淡水河冲积的小平原。平原中坐落着淡水镇,以及卫星群集的水田、农舍与村落。然后才是北部山峦的起点,从大屯山、七星山起一路相互缠绵,直奔到台湾南部的垦丁去。
围绕在沙岸周围与陆地边缘的草木,多半是定沙型植物。林投最多,密生群集如一道长墙,阻止了沙岸向内陆扩大的运动。林投内才有黄槿、木麻黄、夹竹桃这类郊野的木本植物。沙丘上最常見的海滨植物是白茅、海埔姜、马鞍藤、滨刺草与苋齿科灌木。
退潮时,沙岸会附属一大块石砾湿地,淡水当地人围成石沪。海水落降时,石砾区便露出,大约有沙岸的一半大。由于石砾的显现,表面看来仿佛单调的沙岸世界便显得有生机了。生活在石砾水滩里的幼鱼(如鲷科、鲭科)、小虾、螃蟹与酒螺、寄居蟹等海岸生物构成了一个岩岸形态的食物网,与沙岸的全然不一样。沙岸上最常见的幽灵蟹、海蝇与沙层里的跳虫、沙蚕等潮汐区生物又自成另一个复杂的生物链。这两个食物网的相互共存与并联结合成一个丰富的自然食物场。加上沙岸的位置与对岸的八里、上游关渡沼泽区紧邻,是候鸟迁徙过程中的“驿站”,所以成了一个观察鸟类栖息的最佳所在。
从外围任何相等水平的位置远眺沙丘,往往只能看清它外围沙脊起伏的轮廓,无法探见沙丘内部世界如波浪起伏的变化。当然以游客的心情赏玩,纵使走遍整个沙岸,没有长期细心的观察,除了乍一发现时觉得奇特外,久了也会索然无味,认定它是一处景色荒芜、单调的地方。除了附近偶尔来捡拾酒螺、海瓜子的农妇与孩童外,没有人会再三幸临的。
冬初霜降的时候,东北季风渐渐地歇缓下来,沙丘只剩下风蚀过后残存的面貌。所有海滨植物的枝叶都朝向西南方位弯伸,面对北方的迎风坡多半已无苋齿科灌木,不然就是剩下稀疏枯褐的枝干。只有背风处稍有绿意群集的草丛。沙丘经过两三个月来的连续风蚀,益形陡峭险峻。一道道季风刮掠过,留下了间隔宽阔的沙纹,沙丘也因为沙层的松弛经常自动崩落、变形。
这时海浪掺杂着千岛寒流,自北方挟带着另一种海味与各种蜉蝣物抵临。随着海浪一波波地涌起,时而巨吼着冲上沙滩,又缓缓地缩回深黯的海里。沙丘寂寂,正准备迎接寒流的入侵。水鸟经过秋末的迁徙完成后,开始忙碌起来。有些也已趁着东北季风的末流追随南去,留下来的则学习着适应避冬的海岸生活。
寒流抵临时,经常夹杂着冷雨的到来。冷雨落进沙丘反而使海岸不再飞沙走草。气温陡降下,水鸟泰半会飞进内陆避寒。这是四季里最严酷的时节。在海边举步都须顺风而行,无法逆风前进。瘦小的水鸟自不用说。我只发现十来只东方环颈鸻,弓缩着身子,静静驻足于潮汐区。沙丘上只有海风不断奔向西南的厉声叫鸣。
除了春秋两季过境外,东方环颈鸻憩息驻足时多半是单独的。接近它时,它仍机警如常,迅速地跑步离去,实在逼不得已才顺风起飞,闪躲到另一处沙脊后。它也无法逆风飞行,我也未听见它们平常日子的啁啾。
沙岸的冬天并非全属寒流的,无风的暖和天气仍间隔展露。这时各类水鸟们的活动频率便增高了。近千只的金斑鸻会扮演主要的角色,披戴着金黄的羽衣,大胆而旁若无物地占据了退潮后的石砾区,以它作为冬天的觅食场所。冬天的石砾区是它们的天下,十有六七的水鸟是它们,与沙丘上的东方环颈鸻遥遥相互对峙。水鸟间尽管科别种类不一,却甚少出现打架、斗殴的情形,反而组成团体生活的情形屡屡出现。尤其是最危险的春秋迁徙期,这可能是它们的觅食对象不同,领地宽阔,较不易争执。同时危险性高,自然会群集相互保护。
但迄今我仍然无法全盘明白金斑鸻栖息海岸的情形。退潮时,它们会全数抵临石砾区,满潮时呢?我偶尔在沙丘里也发现,有时却半只也未见到。最近我曾猜想是否随着潮水上溯,去了关渡,或者到对岸的八里。对照是时别人的记录却有出入,会不会还有其他的觅食区?以淡水河下游为中心,方圆能让水鸟栖息的地方也不过以上几处。也许它们仍运用天赋的飞行能力,飞抵更远的南方所在,再迢迢回来。另一种可能是:鸟友们仍未发现满潮的主要内陆憩息区。
与秋末时相似,强劲的风力下,金斑鸻与其他水鸟群集憩息的场面较容易发现,单独活动的情形多半是无风的时日。
最壮观的场面是在潮水甫退之际,金斑鸻突然地全部出现于海面上空。我惊讶于它们如何知道准确的退潮时刻,按着渔民的农历潮汐表对照,书本所记载与事实的时差至少有半个钟头左右。金斑鸻却掌握得异常准确,石砾刚重新露出海面,近千只的金斑鸻已经飞临,迫不及待地落脚于石尖上。不只金斑鸻,其他水鸟对潮的起落时分也有如此惊人的判断能力。
一般来说,水鸟的警觉性甚高,金斑鸻就显得迟钝。我往往可以偷偷爬行,俯近离它们十来米处。不过金斑鸻仍保持水鸟特有的习性,未在石砾区翻找食物时,它总是站立于高处的砾石上,保持看清四方的视界。
不管哪一种水鸟,单独时被我惊起飞离是可以理解的。而团体活动因为我的接近同时共同拍翅寂然而去,我却非常讶异。不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方法联络,知道一个不明的危险物出现。是否有人类所遐想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某种神经组织天生存藏于它们体内,不须经由声音的传送即可瞬间一起感受。
常见于这块沙岸的水鸟里,鸫鸻与三趾鹬比金斑鸻抵临的时节晚来两个多月。而黄足鹬、中杓鹬、金斑鸻与东方环颈鸻都在秋初时抵临。鸫鸻与三趾鹬的数量也不多,与中杓鹬一样,最多十来只。
鸫鸻是这里羽色最鲜艳的水鸟。黑白对比的胸肩夹杂着黄棕的羽翼,加上嘴爪肉红,极易辨认。鸟人又叫鸫鸻为“翻石鹬”,顾名思义,鸫鸻啄食时习惯于翻拨石子。我自己尚未发现这种情形。三趾鹬是这里体形最小的水鸟,冬天时它像一团雪花,驻足时像黏附在灰黑砾石的大型蚵仔,十分抢眼。晚来与早到都相似,水鸟一起随着退潮起落而居。这两种水鸟晚来的原因,我猜有几点:一则栖息的位置偏南,二则承继了祖先的某种遗传。另外也有可能,是时北方仍有食物,它们不急着启程南下。
这时岩鹭出现的频率也增高了,时时结伴飞掠海岸,或穿梭于石砾间。最叫我百思不解的,每回岩鹭都是从对岸的八里飞来。八里多半是沙滩,岩鹭习惯吗?如果从鼻头角出现倒是能合理判断,因为北海岸岬角、岩礁处处横陈,那里才是岩鹭聚集的最好地带。
东方环颈鸻一如往昔地栖息。石砾与沙丘都有它们的踪影,它们是最善于步行的水鸟。沙面表层常布满它们交错往来的足迹。我每踏上一块沙丘,总会遇见一两只徘徊着,“wi wi”地鸣叫示警。依據秋末时它们的结集,目前大约有一百只留下过冬。这时它们仅次于金斑鸻,成为第二大族群。
一次满潮时,我在潮汐区,首次看见它们于天空连成一线如彩虹形状,迅速飞向八里。这种奇景我曾在鸟书的图片上见过,满脑子却是问号:为什么这时呈现如此的队形,平常成群飞行却毫无秩序可言,莫非远行?当时我马上进入沙丘,果然不见一只东方环颈鸻的踪影,但隔天我又看见相同数量的东方环颈鸻出现。
除了水鸟与岩鹭外,麻雀偶尔会在枯褐的苋齿科灌木中停栖。沙丘边缘的林投常有台湾鹪莺的行踪,锦鸲、灰鹡鸰也点缀掠过。大致说来,不管任何一季,沙丘仍是以水鸟为主的世界。
整个冬天,我躲入这里零星坐落的“碉堡”内观察的时间颇长,主要也是为了躲避风寒。我不太喜欢观察水鸟时将它们刻意地拟人化,或者极力联想到人类的某些相似行为。然而不知觉地,我还是会比较,尤其在栖息时的群体行为与个别活动。大半的时日里,我也能从气候、潮汐的状况盘算,它们现在正处于什么样的生活。在沙丘上时,水鸟憩息倾向于群集的习性,觅食才单独往来。憩息主要是为了安全,觅食则忙于填肚,自然不易团体活动。任何动物都避免不了这种潜在的私利心理,何况处于沙丘这种生存条件险恶的地域。活下去绝对是第一要件。试想,它们千里迢迢历尽万苦所为何来。更不难体会,面对死亡的威胁,它们所付出的战斗代价是如何巨大。
这时它们的脂肪、体能殆半已用尽于秋日的旅行,没有能力修饰羽色,无法像春天时炫耀自己,借以达成求偶繁殖的条件。冬残是它们外表最丑的时候,也是觅食最艰苦的一段日子。它们只求维持不至于受冻挨饿,也不急于储备体力,或者装扮自己的容貌。我甚至感觉它们的眼神不若春天的炯炯有光,只透露一种渴求生存的意志。
冬天时进入这里,我也身同水鸟的期盼,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春天的抵临,忍受风寒沙吹的种种考验。台湾城市的冬天除了冷寒以外,没有什么冬天的景象,万物枯寂、了无生趣的气息,必须在这种无人抵临的所在才能深入体会。也因此,我终于嗅到春天即将随浪而来的味道。
沙岸之春
冷雨过后,沙丘依旧是冬残的景色。除了连绵的雨水造成沙丘的坡面不再陡峭、崩落外,经过雨水长期不停地掺杂、渗透,海岸继续以灰褐的色泽铺陈着。
一个不同季节即将抵临的气氛逐渐酝酿成形。它来自海风时,不若从前的大寒,转而是淡凉的冷意。它来自浪潮时,水面也不似从前的灰褐滚滚,已经呈现一种深蓝的色调。
沙丘的色泽逐次明朗了。黏附于沙堆里的冷雨缓慢地蒸发、消失。长期处在海风、日温抚触下,它恢复过去的橙黄外表。经由冷雨的润饰,沙丘渐渐形成浑圆有致的山脊,优柔地起伏,展现一种自然美而和谐的地形运动结果。
位于低洼的沙丘盆地也突然萌起生机。冷雨走后,盆地积聚的雨水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零星潟湖,一些肉眼难视的海岸生物孳息于里边。滨刺草像雨后春笋一样地迅速爆满湖岸。每一个盆地都有了一两处稀疏的小草原。盘踞在各个背风坡的海埔姜、马鞍藤与苋齿科灌木,开始伸展枝茎,蜿蜒地溜下山坡来。它们在每个盆地与滨刺草相会。
我沿着沙丘濒临南侧河口的潮汐区步行,计划从这个不等边三角形的一角出发,径自穿过沙丘内部,直抵北边的沙仑海水浴场。这也是我四季的观察方式,避免漏掉任何一处的动静。
河口的北岸最近在辟建一个小渔港。两年来一条瘦长灰白的码头长堤,日复一日地铺展拓伸,最后笔直地跨入河心。大约两百米吧!颇为壮观。近来长堤已变成河口最突兀的风景。长堤接合陆地的码头仍堆置累累的石桩,足足两层楼高,面积有一百平方米,俨然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厦。从沙丘环视,码头的石桩仿佛是一个未来都市矗立着,我站在郊区的蛮荒世界不知所措地发愣。
码头与沙丘南侧相互并行成为ㄩ形。退潮时,许多渔船便搁浅于沙滩上。满潮时,总有近百名垂钓者,围聚长堤,放线守候。现在是沙梭鱼洄游海岸的季节,纵使气候恶劣,长堤仍有络绎于途的人群。沙丘南侧仍少有人涉足。在ㄩ形的海湾里,有两三排整齐有致的木桩,以渔网相互联结着。退潮时许多小鱼因为渔网的阻隔困顿于浅滩上,无力地等待渔人来捕捉。这些木桩也帮了矶鹬的大忙。好几次满潮时,每一只木桩都停栖着一只矶鹬静静地憩息。
冷雨过后,岩鹭只剩一两只会抵临,在ㄩ形的海湾与小白鹭竞相追捕小鱼。偶尔也有几只东方环颈鸻出现,但大部分的水鸟还是在沙丘等候返乡。
梅雨尚未来到时,两百多只夏羽的蒙古铁嘴鸻与小燕鸥、东方环颈鸻的族群,群集于满潮时的沙脊上。冬残时,我未遇见过蒙古铁嘴鸻。这时它们已披戴着肉红的胸羽准备北返。另外有一族群是二三十只的金斑鸻,落脚于不远的潮汐区。
这两群水鸟势必有不少是从南方启程的,最近才登陆沙丘,必须在此一阵,补充体力后,方能与避冬于这里的水鸟一起北上。脂肪是水鸟南来北往赖以维持体力的首要条件。往昔依一些鸟学专家的研究,称量水鸟的体重时,他们发现大部分水鸟在南方时体重远比飞行中途或甫临北方家乡时重,因为刚从南方飞抵的水鸟都在中途消耗掉不少体力。它们还要在此继续寻食补充能量,积蓄脂肪,休息一两个星期,甚至一个月后再启程。依沙岸的地理位置与鸟道迁徙线,它再往前就是汪洋大海,这里自然是旅途中甚为重要的过境区。
这时接近它们也最为容易,水鸟群往往被我惊起后,飞行一段便随地落脚,不再远飞。不像往昔十分挑剔驻足的位置,它们似乎正在把握任何维持体力的机会。
这时小燕鸥总有六七只从八里飞抵,仿佛是要赶来送行。在八里时,据悉常有千只小燕鸥起落的场面。而它们最爱进入沙丘的时节是这时以迄夏末。最叫人困惑的是,为何秋冬两季反而不易发现,别的海岸却容易记录。
隔不到一周,我又看到不少落单的水鸟独自觅食于盆地的潟湖区。稚鹬、浒鹬、反嘴鹬这些原本习惯栖息内陆沼泽的水鸟竟然出现。去年此时,我却未记录。我想这些与潟湖的形成必定有关联。去年没有潟湖时,就没有上述水鸟的栖息记录。
潟湖的产生端赖雨量的多寡。冬残冷雨后与夏末暴雨,往往是造湖的最佳日子。平常无雨时,盆地也比周遭的沙丘潮湿,呈现较为灰黑的色泽。加之海风的搜刮,地表显得坚硬而缺少沙层,雨水自然也不易渗透地表,甚至长了稀疏的不知名野草。
满潮时,除了憩息于沙丘的水鸟,有不少的水鸟便分散到每一处潟湖的四周。一个潟湖总有四五只水鸟在湖边觅食。这种场面一直会维持到五月底左右的梅雨时节。到那时,避冬留守的,或北上过境的水鸟又储蓄好体力,羽色也变得光彩鲜艳。与秋天南下时一样,它们体内将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慢慢地刺激发酵,配合着体外的各种举止。
这是什么样的返乡心情呢?每年固定往返一次,是否与人类的感受相似,或者更加沉重、严肃,同时带有某种使命与生存的含义。我想是的,而且更令人感佩。在这种返乡过程中,它必须面对迷途、失踪、死亡等未知危险的压力。没有一只水鸟能够知道,当它这回再出发是否必能安然抵达目的地。但它们还是毅然地、本能地选择了这种旅行,将生命交付大自然去判生死,将命运托与未来去决定。只等梅雨时节到来,勇敢地展翅拍扑,奋力升空,向茫然的大海投去。
水鸟只靠硕长的羽翼翱翔返乡?不然。假如你和我一起长期滞留沙丘,势必察觉因素与条件十分复杂。梅雨抵临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海风掉头了,风向已明显地在改变,浪潮也随着转弯。风与波浪一并从西南来了,流沙再度滚起,不停翻搅。沙丘也顺势改变它原有的面貌,冬初的背风坡如今已变迎风坡。原本的迎风坡遂成为背风坡,一切颠倒。幸好西南季风的风力不及东北季风,它侵蚀沙坡时较为从容,甚少造成刮掠、崩落的情形,只让沙丘表面出现西南走向的沙纹。风力弱,沙纹间的宽度自然较窄。好像换季一样,沙丘一如发型的改变,所有发根整齐有秩地倾向另一边。只是这回用的梳子是不同的一只,沙沟有别。
是的,起风了。这时的季风与太阳、星辰、极光、磁场决定了水鸟离开的时日与方向。当它们开始启程,顺着季风,白日依着太阳,夜间望着星辰,再注视地平线的极光,同时靠着体内本能相对北极磁场的吸力。这些相互交杂错综的条件,将完整地指引它们返乡的路线。能否安全回去,跟鮭鱼上溯河头一样,已经生死不计。它们只是不断地朝北飞、飞,飞到去年秋末离开的所在。
梅雨期间,我在沙丘日日观察,送水鸟一一北返。六月初时,沙丘上的水鸟终于走光,只剩下六七只东方环颈鸻,以及开花的马鞍藤、青绿的苋齿科灌木、丰饶的白茅、妖娆的滨刺草平原。天气渐渐酷热起来,潟湖逐渐地干涸、消失。沙岸上对流的热气逐渐密集,仿佛垂直的水流,模糊地阻挡了远方的风景。
每回抵临时,走上半个时辰,就要躲入废弃的碉堡里休息、避热。现在只能听到东方环颈鸻衰弱的清鸣,自沙岸遥远传来。然后不时发现它走过的足迹,如虚线排列划过沙丘。我偶尔也看到它孤独的身影静立在沙脊上,与我寂寞对望。我知道,夏日时,这里将只剩我们留守。
沙岸之夏
六月是马鞍藤花开最繁盛的时节。橙黄的沙丘上,一丛丛绿叶黄茎的马鞍藤自各个沙顶辐射开来,淡紫的花在海风下柔弱地摇曳。荒寂而热气滚滚的海岸仿佛因此才有点生机。偶然有几只淡黄的白蝶翩然飘至,迅即又离去,此处似乎不宜久留。
满潮时,我从码头沿着沙岸绕行,抵达海水浴场再穿过沙丘内部,爬上坐落中央的碉堡里,用望远镜瞭望方圆。这个碉堡我叫它“灯塔”。我概略计算,只剩下六七只东方环颈鸻留下来,其他的已随水鸟飞回北方。六月底以后,滞留下来的东方环颈鸻自然是留鸟。它们是否会在北岸的沙丘筑巢呢?寻找它们的蛋是夏日的主要工作。
这时水鸟伴随着初期的西南季风离去,大概抵达了北方的故乡繁殖。西南季风仍持续不断,比起寒流所卷起的风力速度虽然远逊,然而天气是干燥的,流沙依旧满天飞舞,每天的地形仍有大起伏、大变化。一个空铝罐遗弃在迎风坡,经过一夜的风沙吹埋,明天再抵临,必须拂开三四厘米厚的细沙才能找到。
风沙滚滚与热气腾腾下,我只能以“灯塔”为定点,决定前去的位置,算计一下路程是否合算。夏天时,我不敢再贸然地奔驰于沙丘上了。“灯塔”已成为别墅。它分四层,最下层是沙石地面的地下室,阴凉而潮湿。第二层是炮口,容积十分窄小。第三层较大,可容两人并排躺下。我经常将照相器材与衣物书籍堆置那里,有时甚至小睡一会儿,再起来工作。第四层是瞭望台,毫无遮盖物。“灯塔”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又属于沙丘中心,日后我每日经过必然进去憩息。
从“灯塔”顶楼远眺沙仑海水浴场,每逢假日时至少有一万人聚集。整个沙岸密密麻麻的,几无黄沙突露的空隙。半里外的这里,整个夏日就只有我独自徘徊。每次看到这种强烈对比的场面,孤独无力之感不由从心中泛起。几十年来,同胞们对自然的态度一直未改,无法将感官的游乐方式转变得有益于教化,形成知性旅行的风尚。这种恶习继续不变,再过一代将会付出巨大生态破坏的痛苦。
调查东方环颈鸻夏日的栖息行为并不容易。它们仍旧是个别生活,喜欢沿着潮汐区奔走觅食,甚少飞行,或者在沙丘上憩息驻足。这时仔细看它们的生活非常有趣。它们往往会小跑一段,观察一阵,再跑。一直重复这种动作。我曾看见一只东方环颈鸻只以单脚快跑,另一只脚始终缩于小腹。不知是否受伤了,或是有其他原因。飞行时它的鸣叫方式又与驻足不同。飞行时它习惯发出“gr gr”的声音,驻足时却是“ca wi”或是“wi wi”。这几种叫声都有示警之意。“gr gr”系向敌人的侵入叫嚷,后两种叫声,还包含了联系其他同伴的功能。
我观察鸟类的写作方式,一些鸟人常有疑虑。他们较坚持形容文字的正确与记录的严肃态度。但在台湾岛现时极度缺乏鸟类观察知识与数据的环境下,对一个从事生态写作的人而言,若不做大胆的假设、判定甚至立论,根本无从撰稿。我也认为赎罪感的代入才有可能使目前的赏鸟活动提升,进入另一个比现阶段更有生气的领域。经由长期观察,东方环颈鸻的叫声使我做了这种大胆的立论。
东方环颈鸻的蛋在一九八〇年才在大肚溪口首次发现。这次寻获,证实水鸟里的东方环颈鸻有部分是留鸟,也是少数于繁殖期待在台湾的水鸟。自此以后,鸟人们沿着台湾西海岸又陆续发现了它们的巢与蛋。纬度较低的大肚溪都有记录,我想淡水河北岸自然也有可能。
夏天时,东方环颈鸻经常蹲伏于沙丘上。我经常以它们蹲伏的位置判断筑巢的地带,或者在小石粒较多的地区搜索。尤其后者是它们筑巢时主要的必备巢材。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便镇日逗留于这些地带,疯狂地搜遍沙岸,却忽略了沙脊上筑巢的可能性。
六月底一天正午,遍寻不着鸟巢要离开时,蓦然看见一只小燕鸥叫着掠过上空,我抬头注视时,它已从八里的方向飞入沙丘。我一直注视着,它迂回半圈后才回头,转而逆风上升,试图越过沙丘。结果它与海风在沙脊上僵持不下,像只风筝半停空中。我用望远镜看得眼酸了,它仍处居原位。正要放弃观察时,忽地发现一个黑色物体横陈沙脊上。它的位置离“灯塔”不过十来米,我记得当地不曾有这种东西,于是好奇地回头朝那里走去。
接近时,它迅即站起,我仔细看原来是东方环颈鸻。前些时,我和它们遭遇时,它们一站起来便小跑离去,这一只却不然。为此我信心大增,即忙大步走去,此时它才跑开,但是跑不到一米便跌倒在沙地,跛着脚展开翅,拖拉行走。这是拟伤行为,终于发现了!我未再瞧它表演,径自走到它曾经蹲伏的位置。果然,三颗近乎全埋的鸟蛋在沙堆里,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蛋壳。我急忙拍照留下证据。然后,再注意刚刚离去的东方环颈鸻。它仍在附近徘徊不去,不断地鸣啼。我也不便过度打扰,马上离开。
隔日清晨四点,又从台北赶抵,开始观察它的孵育行为。我仍以“灯塔”为工作室,躲入二楼的炮口进行瞭望。
鸟巢位置的天时地利完全超乎判断之外,东方环颈鸻筑巢的季节通常在五六月之交。这个巢却在六月底出现。它只是个小沙坑,周遭有一根巨大、干枯的残木。东方环颈鸻的鸟巢位置一般是在小石粒附近的沙堆。它却位于沙脊上,并且高居于棱线顶峰。后来猜想,可能是盆地区有淹水之虞,它才选择这里。另外这里是海风最强的入口,是否也因此才促使它选定,让其他动物判断错误,一如我先前的设想鸟巢位置。
这处海风必经的地区,每天的流沙量可堆积十来厘米厚。鸟蛋不过拇指大,势必需要东方环颈鸻不断地清理沙子,但又要保持掩饰得宜,微微露出。壯哉!它们居然挑上这种严苛的环境,进行传宗接代的使命。
为了接近鸟巢,拍摄孵育的情形,我只好携带照相机匍匐于沙丘上。这是一桩非常艰辛的工作,必须面对三个不利的障碍。第一个障碍是风沙,湿黏的风沙随时会将眼镜打糊,遮住观察的视线,不管我是背风或迎风而卧。另外沙子也不停地灌进衣裤、鞋子。我又必须保护镜头,爬在沙面时,便觉得别扭而寸步难“爬”。第二个障碍是沙地的温度。这时赤足在沙上绝对站不到十秒钟,躺卧着更无法静趴不动,必须不停地移扭身体,避免烫伤。第三个障碍是要避开东方环颈鸻的视线。我必须从二十米外的坡脚慢慢爬上。当然它还是会发现,只是爬行的方式比较不易惊动它,如果站着走去,它一定迅即远离。
好几次,接近至两米左右的地方时,公鸟与母鸟都在场。两只保持一米的距离,向我鸣叫警告。警告当然毫无作用,我若再接近,它们只好远离。我也分辨不清哪一只是母鸟。离巢较远的胸羽淡黄,站在巢边的腹部则有几点黑斑,可能是母鸟为了孵蛋自然形成这种羽色。我曾问过一些鸟友,他们也如此猜测。
隔一日,我再去时只剩有黑斑的母鸟了。它似乎已不堪我的侵扰。我仿照前几日的方式接近时,它不再徘徊鸟巢附近。只要我一爬行而上,它便远去,毫不在意鸟巢的安危。我只好放弃这种方法,躲回“灯塔”观察。
这时它的孵育方式也改变。通常是飞临沙脊下的盆地,在滨刺草间迂回小跑、驻足、瞭望,然后偷偷地潜近鸟巢,坐上去孵育。六七分钟后又起身离去,隔了半刻再以刚才的方式从盆地回来。
熟悉它这种习性后,每次它一落足盆地时,我便跑到沙脊反方向的坡脚,迅速爬至鸟巢的位置,先它抵达鸟巢位置附近守候拍照。我想等它跑上来时,也许会忍受这个寂然不动的怪物吧。结果试了几次也未成功,它还未抵达沙脊就吓走了。于是我又放弃了,当时自己也害怕它会自此舍掉鸟巢不顾。后来看它又回到鸟巢时,我知道只要自己不出现,它断然不会割舍的。我也识相地远离,日后仅止于“灯塔”里窥望,视那块沙脊为它的“保育区”,不再跨越。
一个星期后,台风从东北角过境,携来一阵豪雨。我很担心鸟巢的安危,豪雨甫停便慌忙进入沙丘寻找。这时沙丘的地形已大为改观,所有的低洼区已变成潟湖。我暗自为它们将鸟巢筑在沙丘上庆幸。到了“保育区”才愣住。棱线竟被刮成平地,小枝干也被风吹走了。鸟巢自不用说,已经荡然无存。有没有孵出来呢?东方环颈鸻的蛋通常要孵三个星期左右,幼鸟出世时已有初长的羽翼,一两个小时内就如成鸟一样,能在沙丘上跑动,靠成鸟喂食。一个星期后,也能短暂飞行,自力更生了。后来,我走遍海岸调查东方环颈鸻的全部数量,比以前多了三四只,就不知是否有它们在里面。
除了东方环颈鸻外,小燕鸥再度成为过客。七月中旬,我曾看见十来只停憩于退潮后的潮汐区。整个夏日,这是我记录小燕鸥最多的时候,平常不过三两只飞掠沙岸。如果不是东方环颈鸻的留守,对我而言,夏天的沙丘实无生趣。其他平地鸟类跟人一样,也不想抵临这里,小白鹭与牛背鹭从不跨越林投外的沙丘。
七月以后,西南季风停止了。浪波又渐渐转向。八月初时,我发现一对黄足鹬沿着潮汐区觅食。水鸟又从北方来了。它们是尖兵,是前哨部队,一看到我便惊慌飞走。隔两三日,又看到一只矶鹬,沙脊上也有两三只蒙古铁嘴鸻。东方环颈鸻终于有伴。天气渐渐清凉,我再度嗅到一种不同于夏日的海味。马鞍藤的花已凋萎,枝茎渐渐缩回背风坡,滨刺草也比以往稀疏。我离开了避暑的“灯塔”碉堡。
沙岸之秋
天刚破晓时,流云轻快地远走天际,浪波一阵阵点燃水花,潮汐区交集着雷声似的水鸣,不停地震撼着整条沙岸。一只黑色的岩鹭沿着海面飞来。它不再像往昔一样必须努力拍翅,只要张开羽翼随风而行,紧贴着水面滑翔,免得被急走的东北季风卷走。如果控制不好可能就被吹至八里去,届时,再展翅回来就相当困难了。
它小心地落脚石沪区后,背对着东北风,努力使自己站稳步伐,守候在礁石附近,等鲷鱼群随潮水游至岸边。它可以在此度过一个饱餐的早晨。然后,再顺风回到南岸去。
九月初时,东北季风向来就比亲潮提早抵达。这是四季风势最强的时候,沙丘已无雨水黏附。流沙经常翻滚得满天暗黄,海岸视野一片混沌。靠近海水浴场的沙岸已无沙丘地形,大部分坡面堆积于内陆的林投区。现在端赖密集的林投和木麻黄将风沙阻隔于海岸地带,不让它们渗透、越位。
这块海岸的沙丘每年就依靠内陆的林投挡风、定沙,同时借着东北与西南两期季风相互地调和,稳定沙岸的面积。春末时,西南季风将沙子吹送到东北的角落去,现在东北季风又将沙子运回西南方。而林投的横陈外围下,沙子正如池塘里的鱼群,鱼群怎么游动都是在池塘中生活,它们也只能移动于海岸。
东北季风搜刮的猛烈却远非西南季风可比拟。它造出了比春末时更高的沙脊,风犁出更宽广的沙纹。风力又使沙坡的细沙大量流失,背风坡沙子的叠积也造成沙丘崩落,再重新塑造。
沙丘上滚动的沙子与潮汐区的又不同,虽然都是石英石构成,并经由岩石风化运动而来。沙丘上的流沙受到风力与沙子间的摩擦后,与潮汐区的沙子对照便显得较为浑圆。而沙丘里层的沙子也比坡面的沙粒粗大。因为沙丘表面的沙子时时随风流浪,日积月累的滚动自然较小。于是,从一粒沙子的形体,我们多少能看出它的历史。
这时马鞍藤禁锢于沙脊,偶尔顺风向东北微微伸展。滨刺草也在盆地缩小生存的范围,零星地在风中无力地摇曳。也不知有多少苋齿科灌木的枯枝垂倒沙里,流沙正靠着风力的运送,到处收复它夏日失去的地盘。
东北风起时,我又回到“灯塔”碉堡躲避风沙了。矶鹬、黄足鹬、蒙古铁嘴鸻陆续出现后,隔了一个星期,我进入沙丘,水鸟已赫然群集于背风坡下的盆地。跟去年比较,它们抵临的种类大致不变。中杓鹬、金斑鸻、蒙古铁嘴鸻与东方环颈鸻又回来了。不是蹲伏着,便是单脚伫立,逆风憩息。东方环颈鸻有百来只,冬羽体色近似它们的蒙古铁嘴鸻,也有相等的数量。大型长嘴的水鸟中杓鹬仍然是六七只,只有金斑鸻不及去年避冬的十分之一,不知是否尚未全部抵临,或者中途遇到劫难。
刚刚抵临的这群水鸟,活动时显得陌生而又畏惧,一看到突然出现于沙丘上,或者走动的任何物体都会惊飞。然而跟春末时一样,展翅升空后,迅即又落脚于不远处。长途跨海的旅行再度使它们消耗掉不少体力,每一只水鸟都疲惫而衰弱,冬羽也不若春天的光彩夺目,仿佛带着一点历尽沧桑的形容,举止像逃难的人群闯入异域。人生地不熟,行动异常小心。这种情形必须过一段时日才会渐渐消弭,重新过一回傍水而居的海岸生活。
等寒流来袭,鸫鸻与三趾鹬又尾随跟至,它们重新组成沙岸的冬天世界,站在整个海岸食物网的最高点。最叫我困恼、无法解释的仍是它们的旅行。它们返乡时势必回到原先离开的旧地,至于南下时是否也有固定区?还有新生的一代会不会也掺杂于里面,假如这些疑点的答案都无误,为什么数量不变,甚至逐年减少?这是大自然淘汰的平衡方法,或者工业文明介入的关系?
平实而论,观察水鸟的栖息,像我仅从这个沙丘的环境去揣测思考,再如何准确的判断也是管窥,不足全盘征信。按理,我们必须在它的每一个过站,派人长期观察记录。这又牵涉到每一个地区对自然环境的态度。这些水鸟的南北旅行横跨了北亚、东亚、东南亚。这几个地区之间的鸟类观察者必须相互交换调查的数据,才能较完整了解水鸟的迁徙过程。这是一桩壮举!有一个二十三岁的澳洲鸟类专家最近正在尝试。早些年前,我也有如此构想。前些时也将这个企图心写信告知诗人杨牧,因为他曾送我一本野鸟图鉴。我的构想是秋天时随水鸟从堪察加半岛一路南下,横跨赤道去。春天时再随它们北上。以我现在的处境,这个梦自然是幻想,也不敢奢望。也许下一代会有人克服这种困难吧!
我只能整年守候在这块沙丘海岸,像一个驿站的职员,零星地记录一些车子过往的时刻、情形。整条鸟道的大事,绝非一个坐守小角的人能了解的。不知各地合作调查水鸟的年代是什么时代?为了那常人根本不认识,并且觉得毫无价值的水鸟做研究,这时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地球呢?
旅行这里的两年中,每次黄昏时倚在“灯塔”碉堡俯视四周,总会陷入一种古代的苍凉意境。年年南北过境,避冬的水鸟一如中世纪大草原的游牧民族,果敢坚毅地面对着恶质的生存环境,一代代地传宗接代后,进而也承袭着一种抗寒的精神。在整个地球进化的过程里,沙岸所展现的地理是从容悠闲的,它是经过数百万年逐渐运作而成,这个风景也不知慰藉了多少人抑郁的心境。水鸟与沙丘在淡水河北岸所构成的海岸世界,或许不是我们必须了解的,但百万年前我们的始祖是从那里走出来,有一日我们也将回到那里。这是一个和谐、冲突和变化不息的所在,一如人类某种形式的社會。我们曾花过大部分的时间在非自然地进行各种工作对待它,现在是反省的时候了。我们有必要去了解。自然的深入研究将是生活环境和平的基础。
在长期的水鸟观察日子里,我也眼睁睁地看着关渡沼泽区毁灭,虽然撰述了不少文章竭力呼吁,依旧无效。有一群鸟友已在关渡立起一块告示牌:“关渡水鸟保育区旧址”。如今水鸟能够栖息的地区,剩下这块沙岸与八里的海边。沙岸未被滥垦并非人们没有注意到,只是不知如何利用。以后它主要的威胁将来自海面污染。船舶经过遗下的油污与淡水河上游台北城市的污物随浪冲击上岸,海岸生物将首先遭殃,水鸟食之继而受害。去年十月,这里已随关渡沼泽区后建立保护区。结果,保护区都无法阻止破坏了,保护区又能如何?前些日子,我还想十年后去关渡重新调查,比较十年后的水鸟数量,未料一年不到,水鸟已剩无几。
这里能维持十年吗?我怀疑。现行体制所制定的自然保育方案面对它时下的社会结构,往往脆弱不堪,毫无具体落实的保护网,除非体制的基础有所改革,我将一直怀疑下去。沙岸如是,各个山林郊野也是。
(观察期:一九八二年六月至一九八四年六月)
(选自刘克襄著《涧溪的旅次》)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林 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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