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妖言惑众,维也纳的舒伯特出生纪念馆亲口承认,这位奥地利音乐家生前戴的一副眼镜,是馆里最重要的珍藏。两块球状的玻璃镶嵌在钢架里,中间呈现裂痕,乍看来还以为当时已流行双光镜片。鼻梁架呈X形状,中有托架,眼镜框臂长心胸窄,很难想象它怎样配合舒伯特的胖脸。通常眼镜臂来到耳背,绕一个圈框住,当时的眼镜臂却继续伸延开去,来到脑后才往回弯扣在发间,不知舒伯特戴着它倒卧时,可会感到不舒服?一日二十四小时,他却与眼镜不离不弃,预备灵感一到,随时从床上跃起,记到纸张。读书人都感激眼镜的创始人萨尔维诺·达马提,提供清晰的风景,此后再不用在朦胧中瞎猜。舒伯特出生纪念馆有八幅他的肖像一尊云石雕像。我们当然不能奢望胸像会雕出眼镜,绘画的肖像中,有七幅他都戴着眼镜。要带出一个人的神韵,也不用大锣大鼓,小小的道具已经任重道远,总觉得舒伯特有一股文人的气质,想是这副眼镜,从而想起读书。说起来,细数古典音乐家,没有多少个与书本结缘:巴赫镇日在烛光下作曲,一双眼睛就这样牺牲掉了;莫扎特全身充满音乐细胞,活泼的音符随时从脑中跃出来,很难想象他会安静坐下来看一本书;贝多芬比较接近讲究的形象,他与文学投契,也不过是第九交响乐席勒为他写的《欢乐颂》。舒伯特却散发书卷气,出生纪念馆展览他十七岁时在师范学院考试后的成绩,他获得文凭,在父亲的学校当助教,老师的身份,相信有助于他与书本结下不解缘。出生纪念馆没有提及他可曾发表文章,只展览一本自1816年开始写的日记,眼镜辅助他读书明理,他也把对生活与艺术的心得,倾诉到日记。
单从歌德的诗索取灵感,舒伯特就创作了七十多首乐曲,固然他崇拜歌德,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文学修养。出生纪念馆展览他亲笔签名的手稿《纺车旁的葛丽卿》的复印本,根据《浮士德悲剧》第一部第十八景谱写钢琴伴奏人声的作品,时维1814年10月19日,舒伯特不过十七岁,这年份却有特殊意义,标示德国现代艺术歌曲的诞生。以前作曲家亦会装扮一首诗的节奏和基调成为演唱歌曲,舒伯特的贡献,是用音乐来诠释他对诗的敏悟,把文字想要表达的意念提升为乐韵,在两个媒介之间求取平衡,仿佛要用音符把诗的性灵描绘成微型画幅。翌年舒伯特又把歌德的《魔王》谱成民谣,出生纪念馆有灰底黑字的朴素初版。根据杜杜在《慢流集》专栏陈述,舒伯特想把直到1816年为止根据歌德的诗谱撰的十六首乐曲,包括《魔王》,献给偶像,却又阮囊羞涩,请友人出头,信寄出后始终没有收到歌德的回应,《魔王》公开演唱,倒令舒伯特声名大噪。舒伯特没有气馁,再接再厉根据歌德的诗《牧羊人的哀叹》及《威廉·麦斯特》谱撰成曲,对歌德一往情深。
参观时,出生纪念馆刚巧播放《魔王》的录音,由男中音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演唱,尽管是陈年的制作,依然记取歌德与舒伯特的灵犀。歌德的《魔王》细意剪裁如修葺的灌木丛,全诗八段,每段四行,双行押韵,工整中突显父子因为对世事不同的观照而引起的恒常冲突,从中有魔王作梗。舒伯特懂得用音符分出诗里的四个角色,旋律祥和而又肃穆便带出叙述者,在低音区流连的稳重音调刻画安慰儿子的父亲,在黑暗的森林里战栗的儿子就用同音反复与频密的复点音符代表,基本上舒伯特用不同的强弱快慢节奏点出魔王的诡异狡诈,魔王却不是传说中的面目狰狞,纵然身拖尾巴,头上依然戴着花冠,诱惑原本美艳璀璨,歌德无意把魔王丑化。魔王引诱儿子的第三、五、八段,歌德就采用美丽的字眼,舒伯特尽得神韵,菲舍尔-迪斯考唱出的这三段,是全首乐曲中最温柔婉约的部分。
歌德并不是舒伯特惟一仰慕的文人,他也敬佩远在苏格兰的司各特,把他的《湖边夫人》谱成艺术歌曲。说回奥地利,他与奥国著名剧作家兼诗人格里帕泽也惺惺相惜。舒伯特不是圣人,出生纪念馆就指出他也曾有犯错的时刻,他把格里帕泽情绪跌宕的《夜曲》改编为音乐,最初用男声合唱衬托男中音,效果不理想,终于改为女声演唱。另一首格里帕泽的作品《米丽娅胜利之歌》,舒伯特改编过来却是得心应手。舒伯特最成功的改编却是《冬之旅》,根据威廉米勒的原创诗,出生纪念馆引用评论的话,说“舒伯特以他巧妙的笔触捕捉诗人的独特风格,他的音乐与诗人的表现手法同样纯净,他感受到诗里要表达的情感,用音乐的方式再现,任何人演唱或聆听这组乐曲时,心灵无不被搅动。”《冬之旅》总共二十四首,主题围绕“眼泪”。实在他短短的一生盛产六百多首艺术歌曲,兼顾爱与失落、死亡与恐惧,把灵魂细意剖析,更从象牙塔跑出街头,关注乞丐和刚从战场回归的兵卒。舒伯特也创作歌剧,出生纪念馆展览一份音乐厅节目表,宣传三幕歌剧《魔奏竖琴》的演出,音乐就出自舒伯特的手笔,曲词由冯霍夫曼负责。舒伯特一生苦短,交游却广阔,出生纪念馆铺陈一张墨水与铅笔素描的摄影复制品,题名《在冯·史包恩家的舒伯特之夜》,典型的以乐会友,法式长棍面包和廉价的玫瑰酒就是佳肴美酿,醉翁志在舒伯特没有大乐团伴奏的作品,人声演唱,钢琴伴奏,一群知音好友相聚欣赏,照片旁边列出一大堆名字,包括剧作家冯·鲍恩费尔德,当时是惊叹号,落在现代人的眼中却是问号;总之画家、小提琴演奏家、男中音、律师与宫廷秘书济济一堂,听歌之余,讨论文艺与政治,据说有一次还引来秘密警察搜捕,舒伯特之夜不能小觑。
詹姆斯·菲尼莫尔·库柏的《领海人》的封面,自费希尔编辑的《库柏全集》版本抽出来,摆放在舒伯特出生纪念馆的一个陈列柜上,初看以为策展人摆了乌龙,张冠李戴,分明是表扬舒伯特功绩的博物馆,怎么请来库柏朗读助兴?细看介绍文字,舒伯特与库柏也有一点渊源,写给友人的最后一封信就提到库柏的小说,节录如下:“我病了,十一天没有吃喝,来回从椅子走向床,只觉得游离、虚弱和不稳定……食物一进口,立刻觉得不舒服,请大发慈悲,救救我!在这绝望的环境下,我最需要读物,刚看过库柏的《最后的摩根战士》《间谍》《领海人》和《拓荒人》,如果你还有库柏其他作品,请带给我……”库柏不是心灵探索者,比如陀斯妥也夫斯基,开垦的是十八世纪美国边疆的大草原。《领海人》发生在美国革命时期,主角有一段黑暗的过去,在英吉利海峡的突袭行动中,激励自己完成一次英勇行动。库柏是介乎冒险与文学的作家,雅俗共赏,舒伯特深受德国的诗歌感染,库柏小说散发的浪漫主义,竟就是舒伯特大病时寻求的解药。
本来是音符的魔法师,舒伯特原来也钟情文字,病榻上依然手不释卷,难怪与眼镜相濡以沬。眼镜架在他的阔脸上,分外娇小玲珑,似两支袖珍手电筒。而辞世后眼镜才脱下来,交托出生纪念馆的陈列柜。三十一年来眼镜陪伴舒伯特阅历无数音符与文字,隔着玻璃,透发睿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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