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习惯于夜里工作,天明时入睡,午时醒来。这天,他刚醒来,弟弟来了。弟弟从老家山区来,肩头挎着一只早已过时的那种仿军用黄色帆布包。
作家看见弟弟的第一眼,当即想着自己兜里还有多少钱。他的兄弟姊妹全都生活在尚未脱贫的山区,凡是找上门来的,总得给些钱。弟弟坐下就坦然直言:“哥!你心里别慌,我不要你钱。我知道你名声很大,可是还是没钱。”作家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弟弟更坦率了:“我想搞一个运输公司,先买一辆公共汽车,搞长途客运。你想想你能有多少钱给我?!你把我嫂子卖了也买不来一辆汽车——”
作家掸了掸烟灰,大声喝斥说:“凭你这号货能搞长途客运?你是不是昨晚做梦还没醒?”
弟弟并不恼:“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不相信我。事没弄成之前,谁也不信;弄成了,人又给你骚情了。你前多年没成名时,谁把你当一回事?我那时候看你整天写稿,没人登,我咋看你都不像个作家,而今我咋看你都像个作家……”作家还真被堵住了口,无可奈何地笑笑:“行啊!你想买一列火车搞运输我都没意见。你搞吧!”
弟弟笑了:“我还得求你,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刘县长写个条儿,让他给银行行长说句话,我就能贷上款。刘县长是你的哥们儿……”
作家忍不住放声笑了,笑出了眼泪:“你还真让我给说准了,昨日晚上你做的就是这个好梦。你还真动了脑子,把我的朋友关系都利用起来了……”
弟弟说:“你不过就写一张字条儿嘛!”作家笑着,给刘县长写了字条儿。
过了两天,作家感到某种说不清的隐忧,于是就给刘县长挂了长途电话,很内疚地说明来龙去脉,最后才点破题旨:“你知道我这个弟弟是个什么货!我给他讲不清道理,推到你手里,你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他打发走算咧!”
刘县长笑了:“你的电话来晚了。你弟昨日后晌就来了。我把他介绍给农行行长了。”
刚放下电话筒,铃又响了,是弟弟打来的:“哥呀我在县农行,贷款没问题。刘县长一句话,农行行长照办,我要贷五万,他连一个子儿也不敢少给。”
作家心里沉了一下,真要是贷下五万元,这个家伙把钱给捣腾光了,谁来还贷?他对这个弟弟是最不放心的。听着他狐假虎威的口气,愈加疑虑:“你可得考虑还贷能力……”弟弟说:“这事你甭操心。现在人家贷款要财产抵押,我想来想去,咱们兄弟姊妹就你日子过得好。你给我当担保人。”
作家冲口而出:“那就把我押上。”弟弟哈哈哈笑起来:“谁敢押你这个大作家啊!行长倒是给我出主意,把你那本书押上。”作家心里轻松了。行长给弟弟出的这个主意,分明是游戏。自以为聪明的弟弟正在农行行长的圈套里瞎忙。作家说:“我的那本书早都卖给出版社了。版权在人家出版社,不属于我了,押不成了。”
弟弟显然不懂出版法:“你写的书怎么不由你呢?那你得给我想想办法,哪怕编个谎话,先让我把钱贷下。”
作家再也缠不过,便说:“我只有一支钢笔,永生牌的。你作押吧!”说着,“啪”地挂断了电话……
一月后,作家和他的朋友刘县长相聚在一起,海阔天空聊天,突然想起弟弟贷款的事,便问刘县长:“后来那货还缠没缠你?”刘县长也是多喝了几盅,听了便大笑起来,笑毕,讲给作家一个可以作为小说“尾声”的故事——
弟弟从我那儿走时,要借我的自行车。机关给我配发的一辆新型凤凰车。咱们那个小县城,用汽车接送上下班,我嫌扎眼,让给头儿们配一辆自行车。他把我的自行車骑走了,三天后给我还回来,交给传达室了。传达室老头交给我的时候,我都认不出来了,车铃摘掉了,车头把手换上一副生锈的,车子的瓦圈和内外胎都换成旧的了,只剩下那个三角架……真是凤凰落架不如鸡了……
作家“啊”了一声,想骂也骂不出来了。
刘县长说:“我看着这个自行车,突然就想起你常常出口说的‘这个货’!我忍不住笑着就说了你的话,‘这个货’……只有这称呼好!”
次日,作家回乡去看望父母,顺便也去看望这位弟弟。弟弟正蹲在窑门口抽烟。显然,汽车运输公司没有办起来,那辆自行车倒是撑在窑门前的场院里,除了三角架是脱漆锈斑的旧架子,其余部件都是崭新的,在阳光里闪亮。寒暄之后,作家就指着自行车说:“你太丢人现眼了……”
弟弟却哈哈笑起来:“这算个屁事!也不是刘县长自己买的,公家给他买的嘛!公家给他再买一辆就成了嘛!哥你跟他是哥们儿,我沾不上大光沾这点小光……权当‘扶贫’哩嘛……”
作家瞅着嘻嘻哈哈的弟弟,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就走出了窑院,面对这弥漫着柴烟的村巷,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呻吟起来,我的亲人们哪……
编后絮语:
这篇小说写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故事,塑造了两个人物,作家和弟弟,活灵活现,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局外人如县长和银行行长都是简笔刻画,便跃然纸上。读完这篇作品,大多数读者都会站在作家的立场长叹一声,这个弟弟真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啊。
可是,我要问的是,作家是怎么去帮扶弟弟的呢?如果一位作家连身边的亲人都立不起来,是不是也是一种失败呢?可能,这才是作者要告诉你我的吧,也暗含了作家面对弟弟的无奈和对自我的批判意识。
微篇小说把人物写活了,作品的意蕴就特别丰厚。(李永康)
旅 伴
在同一车厢的同一隔间里,两位旅客同时找到了自己的铺位,都是下铺。他们谁也顾不得瞧对方一眼,忙着把随身带上车来的大包小包塞到货架上去,然后坐到车窗跟前来,火车启动了。
他们先后坐下,掏烟、点火、嘘出一口浓烟,上车时的紧张忙乱情绪舒缓下来,心地踏实地开始旅途生活了,这时才转过头来,打量坐在对面的旅伴。两人的目光一经相遇,几乎同时惊奇地叫起来:
“啊呀!是你——”
这两个人,是高中读书时的同学和朋友。一个被同学们公认为数学王子,一个号称文学天才。现在,二十多年以后,数学王子已经是国防尖端学科的研究人员了,而文学天才也已是当代颇有点名气的工业题材的作家了。二十多年前,他们同时爱上了班里一位名叫东芳的女生,那是个聪明而又动人的窈窕姑娘,大伙叫她东方美人,她是他俩心中的女神……这两个朋友也不能超凡脱俗,朋友关系破裂了,结下了怨。而时间的流水似乎可以冲散一切感情的烦忧。现在,当他们在列车上握手、拍肩的时刻,心中虽然还有那么一点不可言状的别扭情绪,却终究为理智所主宰了——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哇!
一阵闲聊之后,作家首先从尴尬的情绪里超脱了,豁达地说:“东芳现在好吗?”
“怎么……你?”科学工作者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她不是嫁给你了吗?”
这样——真是哭笑不得——他们才相互闹明白,谁也没有娶到东方美人,二十多年的误会,都以为对方和她结合了。
“噢!原来如此……”作家感慨起来,动情地说,“我当时感觉出来,她更喜欢你,说你聪明,冷静。她说她母亲不喜欢搞笔墨文学的人,容易招灾惹祸……二十多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们生活在一起……”
“嗨!哪能呢……”科学工作者淡淡地笑笑,“我当时判断出她更喜欢你。她常当我的面说你开朗,浪漫,有诗人风度……说我太死板……”
火车在宽阔的北方原野上奔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油菜间缀在一望无垠的碧绿的麦田里,一排排白杨,从窗前掠过去,远处的山峦迷蒙在淡灰色的雾霭里。田野里春的温馨气息灌进敞开的车窗里来了。
“我毕业以后,家里太穷了,‘瓜菜代’也维持不住,舅舅把我带到青海,进了地质勘探队。我肩上扛着标杆,爬遍青藏高原,兜里总没有忘记装着一本稿纸……我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萌动的爱情却同时结束了!”
“我毕业后参军了。当了两年兵,从部队上了大学,再回到部队。在戈壁滩上‘隐居’了二十年,已经与‘尘世’隔绝了。那年回家探望父母,听人说她和小赖子结婚了,我坚决不信……”
“我也听说过她和小赖子结婚的话,也是不信。”作家证实说,“她怎么能嫁给他呢?那么一个猥猥琐琐的侏儒!”
“看来是真的嫁给他了。”科学工作者说,“他虽然猥琐,可他当时比你比我都更优越。他当了汽车司机,走南闯北,能弄到别人弄不到手的‘进口’物资,别忘了当时是困难时期……不过,我总不愿意这样想。”
作家显然激动了,创作的灵感顷刻之间激荡起来了,回味自己经历过的生活,心情往往按捺不住。他拉开手提兜,取出一瓶酒,用牙齿揭掉瓶盖,在两只喝水的杯子里斟上酒。科学工作者也急忙取出罐头和香肠,摆到小桌上。
“我們都犯了一个错误——”作家用富于哲理的口气说,“把一个俗不可耐的女人看得太神圣了!”说罢举起酒来。
“可笑的是——”科学家冷静地说,“我们之间因此而曾经互相妒恨!”说罢也举起酒来。
火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气魄,在北方的原野上疾进……
编后絮语:
多年以后,两位同学在火车上相遇,一位已经成为科学工作者和一位已经是小有成就的作家。过去他们曾经为同时爱上一位名叫“东芳”的美女同学而结怨,而今功成名就后,又因为同时都没有娶那位美女而庆幸。
读完这篇小说,你不得不佩服作者着力刻画三位人物的良苦用心,借用两位功成名就的同学在批评美女同学没有眼光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的局限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的选择都值得尊重,妄加评判,难免有误。(李永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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