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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里的儿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534
司玉笙

  那时候他不识字,班长就一笔一画地教他。时间长了,他就离不开班长了。班长问他是哪里人,他就哭了,说俺也不知道俺是哪里人,就知道家离老黄河不远,爹娘走得早……

  班长说,我家离老黄河几十里,爹去世得早,我娘辛辛苦苦拉扯我兄妹仨……兄弟,这队伍就是咱的家……

  1950年秋,部队来到东北整训。入朝作战前的誓师动员大会上,阵阵口号声中,人人热血沸腾,会后纷纷写了请战书或决心书。他依葫芦画瓢地将班长的照抄下来,就是名字不一样。班长一看笑了,说,刘兴根、刘敬根,念不好就念成一个人了。

  他也笑了,说,咱俩就是一个人。

  趁着一个休息日,班长说,趁出国前咱也去街上照个相,留个念。

  于是就去了。过了几天,照片取出来了,是黑白的。单身的一人一张,一寸;两个人的合影也是一人一张,两寸。他第一次见这照片不禁叫了起来,咋跟活的一样!

  班长说,这相片可金贵哩,花去我半个月的津贴,得放好。

  在他的注视下,班长将自己那两张照片塞进一个早已写好地址的信封里。这信封纸质韧硬,正面有红框,竖写形制。

  揣着这照片,两个人跨过鸭绿江。随部队急行军到了指定区域,放眼一望,满目冰山雪岭,林木间寒气重重。战斗一打响,阵地上一片火海硝烟,残枝碎石乱蹦。激战中,班长被一颗炮弹炸成重伤,融化的冰雪和冒着热气的鲜血糊满了一身。奄奄一息的班长看看他,说,兄弟,这信封你拿着,里面还有攒给咱娘的钱……

  班长牺牲后他被临阵任命为班长,一喊刘兴根他就答应,好像有两个人在他身子骨里发力,打起仗来十分英勇。两年后,后方战地医院又多了一名伤员。这伤员头部被弹片击中,昏迷了一星期方苏醒。医护人员高兴地相互传语,刘兴根醒来了,英雄醒来了……

  后来,他被转到国内疗养。能下地活动时,他将那信封找出,小心翼翼地抚平,再添上回信的地址,托人寄出。过了月把,回信来了,是人代写的:你母亲接到你寄来的信和照片喜出望外,捂住哭了大半天。自你参军走后,这些年来你母亲天天去庄东头的大路口盼你。你两个妹妹已出嫁。四亩庄稼地有互助组帮种帮收,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读完信,他忽地捶了自己一下,我本来就是娘的儿子呀!

  往后再写信,他就用班长的口吻。那边回信问,合影照上的另一个是谁?他答,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也是娘的儿子。那边回信说,你母亲现在逢人就说,俺儿回来了,还多了一个,就在俺怀里。说着还掏出照片让人家看……

  这一提,他心里便拱出一句,我就是我就是,永远是!

  为尽量使自己像娘的儿子,他每天对着班长的照片进行“整容”。班长的颧骨好像高,他就反复夹捏自己的腮帮子,好让颧骨突出。时间长了,腮帮子还真凹陷下去了一点。护理人员奇怪,问,刘班长,脸上怎么不舒服?

  都好着哩。他说,只是想娘了。

  复员前,组织上派人征求他的意见,问安排你到本地一个大厂工会工作咋样?他说,我还是想回庄里给娘端端碗、洗洗脚。

  肩着背包,提着网兜,他按着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找到了这个小刘庄。还未进庄,头前身后呼呼啦啦簇拥了一群人,争相替他拿行李。被人引着,一进这农家小院,他愣了:一位衣衫打有补丁的中年妇女端坐在简易的板凳上,双手捏的竟是班长写的那个信封!

  丢下行李,他紧跑几步,跪伏在这位母亲的双膝上,一声憋了许久的话语自胸腔喷薄而出:娘啊——

  是根儿吗?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下来,是热的。

  是我,是我,娘!

  粗糙温暖的手在他头上脸上抖抖索索触摸着。俺的儿,你这脖子上的那颗痣咋没了?

  娘,扛枪磨去了。抬头一看,娘泪湿的眼皮是合着的,眼窝里分明有什么在拱动。

  旁边一个妹妹插话道,娘怕你忧心,信里不让告诉你她的眼几年前就瞎了。

  娘,明天我就带你看眼去!

  背着娘上车下车跑了几个医院诊治,娘的眼还是没有起色。娘说,甭花那钱了,有恁在跟前,俺啥都看得明白。

  此时,县里给他安排好一个相对比较轻松的工作,他坚辞不去,说,我回来就是照护娘的。并对两个妹妹说,有哥在恁放心,恁该忙啥忙啥。

  于是就在生产队当了保管員,离家近。给他说媳妇,他就要求一条:必须对我娘一百个孝顺!

  婚后,两口子轻声问暖、俯身侍奉,娘的脸上就断不了笑容,直至八十六岁寿终。在操办老人家的后事时,有人好像知晓了他的经历,想写一篇报道稿宣传宣传。面对这些好奇者,他说,我没啥可写的,与那些埋在雪地里的无名战友比,我还活在母亲身边……

  那日晚间,他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部分战友的遗骸被军用飞机运回祖国时,泪珠止不住地滚淌。让家人打开那小盒子,指指那张合影照叮嘱道,放大,放大……

  放大的合影照拿回来后,他看着看着突然说了一句什么,牙关一紧竟昏迷过去。紧急送进医院抢救无效,于当天夜里去世。

  灵棚内,高挂的遗像就是那张放大的合影。问清原由,吊唁者无不动容,噙泪再三鞠躬。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十几枚压在箱底的军功章,还有那个老式信封。

  信封已经毛边了,淡淡的血迹依旧形如雪地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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