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母亲指着月历说已经“白露”了,该把长袖衣服准备着。仔细一看,还真是如此,只是在南方的台湾似乎并没有“露从今夜白”的特殊感受,秋光里的西风残照还很遥远,炎热的夏天好像永远过不完。夜来偶有几阵风雨,明天依旧是湛蓝得发烫的天,在亚热带的地区里,月下的一片白露只能在我们的心里沁凉。琦君女士在她的名作《母亲的书》一文中曾说:“每回念到八月的白露、秋分时,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小小年纪,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慨叹。”我觉得这句话真是生动,秋天本来就是一个易感的季节。
因为秋的易感,所以在文学里有太多关于秋天的诗,几千年来在字里行间透露清淡而略带忧愁的情怀。经常有人问我一个令我有点尴尬的问题:“文学究竟有什么用?”以前,我常会搬出一大套在书本上学来的理论,从“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比兴,说到“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的寄托,说得对方头昏脑胀,最后不得不承认文学的伟大,以便赶紧脱身,逃之夭夭。但我现在改变了策略,直接告诉对方“文学其实真的没什么用”,不过,如果对方还有心情,我便会告诉他这个故事:
那年系里的杨老师办理退休,我们在简陋的教室里举办了欢送茶会,杨老师是温厚的长者,每个人都有许多不舍,前面陈列着老师的著作,系主任细说了这几年杨先生为系上付出的点滴心血,几位论文给杨老师指导过的学长学姐亦发表了对老师的感谢之意。当时西风秋雨,气氛渐渐凝重了起来,轮到鬓发半霜的冯老师发言时,冯老师只说,这样的场合让他想起了一首东坡的诗,于是便以沧桑的长音慢声吟哦:“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吟罢长揖,四座都沉寂了下来。
一生中有太多美好的时刻,然而什么是最值得去记忆的呢?相对于暮冬的萧瑟,春华夏荫的光景总是格外令人流连,没有人不为逝去的美好而伤怀。但正是因为这种感情,反而使我们忽略了生命里的丰收,那些硕美的果实,应该才是生命最终的富足与宁静,而新的生命,不也孕育在这种平实的灿烂中吗?着眼于此,似乎代表衰疾意象的秋冬景色,也不那么可哀了。冯老师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当时心中的确充满温暖,仿佛和千百年前的诗人双手紧握,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相同的人生风景,在这风景中,我们因生命的渺小短促而遗憾,但诗人的眼睛却看出了遗憾外的永恒价值,这个价值,让我觉得人生的每一刹那都是那么丰富与伟大。
茶会最后,杨老师说:“教书一辈子,最后一刻还是改不了喜欢纠正学生的毛病”,他指着海报上的“欢送茶会”说:“是不是改成‘惜别会比较妥当呢?”我们一时都笑了,但随即感到一些沉重,仿佛刹那别离之情满溢灯下。而人生始终是在别离中度过以及完成的,惜字也许是可惜那些美好的结束,但何尝不也同时意味着珍惜更多美好的到来?
以后,每当我参加这类迎新送旧的活动,一定仔细思考那些海报标语是否准确与恰当,而每当有人问我“文学有什么用”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在流转的四季与生命里,荷尽菊残的時节,那些圆熟灿烂的生命智慧所给予我的深深鼓舞和感动。
(选自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第九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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