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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笔记新编(五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987
张晓林

  施先生

  已经没人能知道施先生的名字了。

  据见过施先生的人说,他长着一头油光可鉴的黑发,发梢长长地拖到脚跟。在街巷深处行走、会友、雅集,或者行医,那头黑发就像一面黑色的旗帜,能瞬间刻印在人的心底。施先生好像不怎么喜欢吃面食,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顿。他平日吃得最多的,是一些时令的果子,然后,再饮上几杯淡酒。倘若有人硬强逼他进主食,他也不拒绝,一顿饭能吃光一斗的糙米。

  施先生原是一介书生,醉心于科考,一心想金榜题名。从七岁开始攻读《论语》《中庸》《春秋》等圣贤典籍,为此也曾头悬过梁,锥刺过股,遭受过里间人的嗤笑。但他并不把别人的看法放在心上,依然青灯黄卷,夜点油灯下苦功。果然,在春天的一次科考中他中了进士。穿戴上朝廷御赐的鞋帽衣衫,他落下了眼泪。终于熬出头了。

  然而,喜悦的眼泪还没有干透,御赐的鞋帽衣衫便被追缴回去。有人向朝廷举报了他,说他在这次科考中舞弊,而作弊的工具就藏在他那头茂密的黑发之中。那个时候,施先生的头发还没有留长,但已经很惹人眼目了。对于这种莫名的诬告,施先生极为愤怒,但却无法辩解得清楚。看着作为功名象征的进士帽被摘去的那一刻,施先生忽然大笑起来。

  成为郎中之前,施先生还画过一阵子的画。他不画花草,也不画虫鱼,画人物。施先生画人物有天赋,他不仅能惟妙惟肖地画出人物的面貌,而且人物的内心都能通过他的笔端鲜活地映现在练素上。练素是白色的纸和绢帛的统称。画画花费很大,颜料、纸或者帛绢,需要大把白花花的银子,施先生原来家境还算殷富,可画的画卖不出去,渐渐地也有些扛不住了。后来,施先生的母亲得了重病,长时间卧在病榻上,他得四处去借钱来给母亲治病了。他才知道,这个世间,画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习医是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施先生这个人骨子里很孤傲,怕医术不精,误了病患者性命,让人戳着脊梁骨说是个庸医。有一段时间,施先生见过太多的庸医,太多的病人因为遇上了庸医而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因此,施先生认为从医之道,攸关性命,比考进士画画都要艰难得多,甚至说凶险四伏。他曾指天为誓,行医不能辨病症的细微处,决不贸然出手以取其辱。

  施先生读私塾时,有一个同窗,姓孟,二人意味相投,结为了异姓兄弟。姓孟的同窗不屑于科考,却走上了另一条道路:经商。做的是丝绸生意,很快成为一方巨富,出手阔绰,家里豢养着十几个歌妓,夜夜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他曾数次邀施先生来府上雅赏歌舞,对饮小酌,都被借故拒绝。孟同窗也不勉强,一笑置之。在母亲病重卧床、施先生四处筹借银两期间,孟同窗隔三差五就会送些银子过来,帮了施先生的大忙。施先生也不言谢,都记在了心里。

  孟同窗有一个黄发小儿,尚在髫龄之年,很顽皮。有一天突然病倒了,遍请方圆数百里的名医,用尽了无数剂验方,病情依然不见一点起色。孟同窗很是焦虑,嘴周遭起满明晃晃的燎泡,丝竹之乐也没有心情听了。施先生知道了这件事,登门造访,在孟同窗惊异的目光里,他给黄发小儿把了脉,然后,开了药方,对孟同窗说:“先服用三天,三天后我再来。”

  孟同窗看着药方,有些狐疑不决。

  施先生笑笑:“你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吗?”

  等施先生再次来到孟同窗府上时,黄发小儿的病竟有了很大起色。施先生给他调了调药,叮嘱孟同窗,一定要照药方煎服,不可有半点差错。孟同窗诺诺。一个月后,黄发小儿的病彻底痊愈,又开始去院子里蹦蹦跳跳了。

  孟同窗很吃惊:“只耳闻你在探求医术,没想到已精深如此。你是用什么药医好小儿的呢?”

  施先生淡淡地回答:“几味平常草药而已。”

  孟同窗愈发地惊奇:“别的郎中多用犀珠金箔尚且束手,年兄真是当世良医啊。”

  施先生的医名迅速地传扬开去,来延请他治病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秋天到了,正是疾病的高发季节,一天下来,施先生常常累得沾床就能进入梦乡。这天黄昏,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拍打窗棂。披衣下床,来到院子里,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瘫卧在东窗底下。施先生急忙跑上前去,半蹲在地,去摸乞丐的脉搏,已经很微弱。他疾速将乞丐背进医室,放在病榻上,解开衣衫,正说要施救,不想乞丐已断绝了气息。

  施先生嗒然若失。抬起头,窗外,月亮已爬上村东的土岗,又大又圆。他忽然意识到,今夜是中秋节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龚球记

  这个故事发生在宋朝,发生在书生龚球身上。

  书生龚球生具异禀,也就是说他面相很怪,有不同众人处,让人一眼能记住他。还有人说他长得有一点像欧阳修,都是耳白于面,但不同的是,欧阳修牙齿常年裸露在嘴唇外面,而龚球张大嘴巴都看不到里面的牙齿来。

  龚球人很腼腆,见了客人拘谨得不行,尤其见了年轻的陌生女性。说话柔声细语,但做事很有分寸,思维缜密,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称。

  原本,龚球是京师人,他的父亲在朝中做一个小官,而且还是文职,俸禄很低,冬天连棉衣都穿不起。龚球读书,进不了官学,只能进私塾,寒冬腊月小手冻得像十根嫩红萝卜。父亲心疼他,上疏恳请去地方上任职,也好有个别的进项,把日子过得温暖一些。

  詔书下达,令他到杭州出任主簿。杭州可是个好地方,他不放心儿子龚球,怕龚球在京城没有了约束,会和一些浪荡子混在一起,荒废了学业,于是,便把龚球带上一起去上任。没承想,眼看快到杭州城了,任命忽然又变了,把他改任到岭南去了。

  那个时候的岭南,被称为瘴疠之地。

  到任不久,他就染上了瘴毒,无药可医,很快就一命呜呼了。龚球还年少,没有了父亲,也就没有了依托,一段时间里,龚球流落到市井间,成了一名少年乞丐。他偷过寺院里的供品和荒野坟墓前的祭物,骗过老婆婆和小孩子,遭受过辱骂和毒打。有一次甚至被一大户人家吊在院子里一天一夜,后来为一个游方和尚所救。

  龚球听说父亲的一个故交要到他居住的县城来,早早候在半道,等八抬大轿一出现,他就跑过去跪在轿前,嚎啕大哭。父亲的故交很伤感,给了他两贯钱,让他坐船走水路回汴京去。

  返回京城后的龚球对读书已经没有了兴趣,他把这些归过于他的父亲,认为他父亲读书读傻了,脑子里尽是些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要不然怎么会放着京官不做,非要跑到地方上去,结果把性命都给搭上了。更不应该带着他去上任,让他吃尽人间苦头,小小年纪即遍尝了成人世界的酸甜苦辣,诸般况味。他开始与京城的浪荡子混在一起,凡是浪荡子干的事,他都喜欢,而且干起来上手极快,射壶、斗鸡、蹴鞠、玩水傀儡。

  汴京的巷子里,有数不清的瓦肆勾栏,门口悬挂着旗牌、帐额、神帧、靠背等饰物,里面除了讲史的、演参军戏的、玩杂技的外,还有唱诸宫调的、唱曲儿的,譬如小唱和嘌唱。唱曲儿的多是一些女艺人,这些女艺人都很泼辣,都很大胆。她们多在勾栏里演唱,勾栏的入口处,贴有招子,花花绿绿的,写着当天演唱的什么曲儿和名角姓名。

  龚球喜欢上了一个唱“小唱”的。在他的眼里,这个女艺人就是一朵清晨含苞待放的荷花,当她从“乐床”(演唱时坐的一种小凳子)站起来的时候,龚球能感觉到整个勾栏中都弥漫了醉人的清香。樱桃小口一张,却是银瓶乍裂的声音,这种声音有一种魔力,深深击中了龚球。凡是有这个女艺人出场的,都能看得到龚球的身影。一场终结,龚球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尖叫,往女艺人的脚下扔鲜花。

  接下来,龚球开始跟踪这个女艺人。有一次,女艺人去汴京郊外的寺院上香,走到金明池畔,龚球鼓了几次勇气,才快步走上前去,拦住了她的小软轿,想与她攀谈,还试图把一盒脂粉送给她。女艺人掀开轿帘,冷冷地说:“奴家不认识你则个。”然后,杏黄色的小软轿逶迤着远去了,直到消失在一片槐树林后面。龚球神色黯然地回到住处,一夜辗转反侧。他心有不甘,后来,选了几首柳永的词,抄录在一种昂贵的丝帛上,寄给了女艺人,但也毫无音讯。

  秋天很快到来了,黄叶落满汴京的大小街巷。龚球依然会时不时地到女艺人经常出没的场所去徘徊。有一天黄昏,他路过一座豪华宅第,见从侧门慌里慌张走出一个女人。那个背影很熟悉。是那个女艺人。

  那个女艺人看见了龚球,很吃惊地打量他,一双眼睛像两只惊恐的小兔子。她手中拿着一个青色的锦囊,下意识里想把它藏起来。后来,她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扑通”,龚球跪倒在地上,说:“你就是我的命。”

  女艺人还是有些犹豫:“那你即刻将我娶回家去,我有要紧话给你说。”

  龚球一阵慌乱。因为他没有家,从岭南回来后,一直都住在破旧不堪的龚家祠堂里。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脸色很难看,说:“我们现在就回家去!”

  女艺人把手中的青囊递给龚球。龚球掂一下,沉甸甸的。走到一条幽深的巷子处,龚球朝黑暗里一指,说:“到了。你先在巷口稍等,我去通报家人,再领你进门。”走到僻静角落,龚球打开青囊,里面全是珠宝。他跳过一堵短墙,从另一条巷子溜走了。

  龚球不敢在汴京停留,于是远走江淮间,用卖珠宝的钱做起了丝绸生意,很快就成了一方富豪。于是,娶另一富豪的千金做了妻子,买了家奴,日子过得很惬意。

  有一天夜里,龚球满身大汗地醒来,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那个女艺人。女艺人脖子上戴一副厚重的枷锁,身上的肌肉已经溃烂,流着脓血,手脚白骨森森,几乎要从身上掉下来。

  龚球很奇怪,怎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呢?

  (选自《山西文学》2019年第12期)

  赁药老人

  赁药老人家住汴京秀水胡同深处,去他家,得走上大半天,拐几个小弯,过了倪彦及朝奉府前的两个汉白玉狮子,才有望看见他家门楣下挂着的那盏大红灯笼。很不好找。但赁药老人的人却很好认,因为他长了一口的大黄牙。这口大黄牙是赁药老人的标识。

  在秀水胡同,没有第二个人长着这样一口大黄牙的。赁药老人的满口黄牙,看上去明显是长期吃一种东西滋染成的,黄得很整齐,没有参差的感觉。有人据此揣测,赁药老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汴梁人,而应该是太原人。嵇叔夜说过这样的话:“齿居晋而黄。”晋,就是太原。细说来,跟这个地方的习俗有关。太原人喜欢吃枣,无论贵贱老少,怀袖间总少不了这东西,得空闲就放嘴里去咀嚼。

  太原人的大黄牙,就是这样积年累月咀嚼来的。而赁药老人也恰恰有咀嚼枣的习惯,人们这样揣测,看来也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是有着一定的依据的。对于这样的揣测,赁药老人听了,搭理都不搭理。他好像不屑于这样的琐碎之事。

  在自家的小院子里,赁药老人养了各类的禽鸟。他养的鸟禽,都不同凡俗,都是鸟禽中的极致或另类。汴京一带的麻雀,几乎全是土褐色的,这样颜色的麻雀赁药老人不会去养,他养的麻雀肯定与这些普通的麻雀大相径庭。他还真的豢养着两只麻雀。果然,他笼子里的这两只麻雀,一只的尾巴是白色的,而另一只竟然浑身纯白,这令所有见过这两只奇异麻雀的人都大为吃惊。

  有人问他:“怎么得来的?”

  他诡异地笑笑:“当然是我培育出来的。”

  问话人愈发地惊异,瞪圆了眼睛:“真是匪夷所思。”

  他再一次詭异地笑起来:“也不复杂,麻雀孵出壳后,在还没有长出羽毛之前,用蜂蜜拌大米喂它就行了。它就能长出白色的羽毛了。”

  有心人回去照赁药老人的说法去试验,结果都没有成功。

  赁药老人对各种禽鸟的习性也都很熟悉,他喂养着一对子母鹊,是托人从夔峡间买来的,比汴京一带的花鹊要大一些,这种鹊单只养不活,一定得雌雄同养。除此,子母鹊不接受人喂食,须到户外觅食吃。这是一件麻烦事。但难不住赁药老人。子母鹊需要觅食的时候,他会根据情况,从笼子里放出一只来,或雌或雄,让它们单个儿去觅食。

  也就是说,雌鹊外出觅食,他就把雄鹊关在笼子里,反之亦然。雌鹊或雄鹊在外面吃饱了,不用召唤它们,它们都会飞回来,急切地钻进笼子,雌雄相见,很欢悦的样子。赁药老人不会放两只鹊同时出去觅食,那样,这对子母鹊肯定就不会再飞回来了。

  赁药老人特别喜欢看一只鹊儿从笼子里飞出来时,不顾一切冲向空中的样子,它在云彩里滑翔、折转、呱呱地呜叫。这时,赁药老人仰起的脸上就会露出神秘的微笑。他想象着那其实是自己在飞翔,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牵挂。牵挂起另一只鹊儿来,脸色霎时变得晦暗,那一刻,他对人类充满了仇恨。

  闲暇时,赁药老人会读些书,诸子百家,很杂。“四书五经”里面,他唯独喜欢《孟子》。有一次他去拜访倪彦及朝奉,见倪彦、朝奉正与一个客人谈论《孟子》。那个客人很傲慢,见赁药老人进屋,只是微微颔了颔首,连起身都没起身。赁药老人不以为忤,听了一会儿,他就在心里窃笑起来。他对客人的谈论有些不以为然。

  那个客人看了他一阵子,沉默良久,忽然问他道:“你也读过《孟子》吧?”

  “读过。”赁药老人笑笑,“我生平最爱读此书,读了数十年,却也没有读懂它。”

  “哪些地方不懂?”

  “从头到尾都没读懂。”

  客人显得很是惊讶,说:“具体指出一处来。”

  赁药老人笑中带了一些坚硬,说:“譬如这一句,‘孟子见梁惠王,我就不懂。”

  “这有什么难懂的?”

  “既然说孟子不见诸侯,为什么见梁惠王,难道梁惠王不是諸侯吗?”

  客人嘴张了几张,竟然没有回答上来,显得很尴尬,颇为惊愕地望着赁药老人。

  赁药老人不善交游,但不等于他没有几个好友,他常邀这些好友到酒肆中,或者他的小院子里雅集。喝喝酒,听听歌吹,倒也不乏人间乐趣。赁药老人有他的待客之道,对不感兴趣的客人,大鱼大肉地摆一桌子,好酒斟上,找三五个歌姬劝客人喝酒,又弹又唱的,好不热闹。而他自己,则坐在宴席的一角,自始至终不言一语,客人走后,到处炫耀赁药老人待他之厚。若是知己,赁药老人就会屏去歌姬,上两碟时鲜的果子,与客人畅怀痛饮,言笑晏晏。

  喝过酒,赁药老人往往会有几分悲壮,他把发髻散开,把靴子踢掉,在一个肥硕歌姬的扶持下,踉踉跄跄到黄河岸边去放歌,两手抱向天空,用激昂的语调背诵《汉乐府》或者《离骚》。然后赤脚在大堤上奔跑。肥硕的歌姬站在空旷的大堤上,脸上一派迷茫。

  有一次,回到家中,等酒醒后,他发现脚踝上有两朵血迹,很是恐惧,请来郎中,郎中蹲下身子,在脚踝上使劲地拍打,半晌,拍打出来两只水蛭。郎中说:“好了。”顺手想把水蛭扔掉,赁药老人制止了他。

  “留下给我。”赁药老人说。

  赁药老人把这两只水蛭拿到烈日下暴晒,连续晒了十几天,两只水蛭晒成了水蛭干。赁药老人冷笑着将水蛭干捏在手里,对着太阳看了看,他看到一片玫瑰色的景致。不禁有些愤怒,把它们丢进水碗中,“不信还能活过来!”赁药老人大吼。

  然而,两只被晒干的水蛭眼见慢慢地胀大,后来径自在水中游动起来。赁药老人愈加恼怒,重新捞出两个水蛭,晒干后碾成碎末,洒进了院子门前的池塘里。赁药老人折转身,愤愤不平地去喂他的鸟禽们去了。

  他不知道,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那些被他洒进池塘里的水蛭碎末,早已悉数化成了小水蛭,星星点点,有万千之众。

  (选自《满族文学》2020年第3期)

  乙巳居士

  这个绰号是别人送他的,有点戏谑的意思。他有名有姓,姓程名昶,在雍丘县做县令。人阴狠,不练达,被人视作酷吏。送他这样一个绰号,倒和他的苛政没有关系,只是缘于他的长相,他的身躯像一只猴子,双手过膝。面目却如老鼠,尖嘴,眼小而圆,漆黑一点,闪动着贼光,看人的时候骨碌碌乱转。他喜欢炎夏,会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书房有一把宽大的木椅,乙巳居士不是坐,而是半圪蹴在上面,不穿衣衫,赤裸着丑陋的脊背。他正对着的书案上,摆放着几件古器和几轴前朝的书画之类。他一件一件地抚摸它们,快感袭击着他的躯体,让他的灵魂发出阵阵战栗,不知何时,两眼开始跳跃着淫邪的光芒。他忽然间发怒了,让狱卒喊来三两个犯人,鞭挞着他们围着这把巨大的椅子裸奔,直到他的怒气散去。

  对于这样一类犯人,盗贼,尤其是盗墓贼,乙巳居士的手段可以说到了残忍的程度。每逢抓住了盗墓贼,乙巳居士的鼠目就会飞速地转动,瘦腮上的三缕胡须也随之颤抖不已。他不问盗墓贼是惯犯或是新手,也不管是主犯或是协从,一律施以“灰目拆指”之刑。这是乙巳居士发明的独门刑法。行刑之前,先将犯人戴上枷锁,枷也是独制的长枷,锁上铸满刺钩,一经走动,刺钩就会深入骨肉,再拔出来都困难。如果乙巳居士喝了点酒(也许会喝多),满脸通红,显得特别的兴奋,他还会令这些犯人在撒满铁蒺藜的沙滩上跳舞。看着沙粒上留下的点点血痕,他会呕吐或者怪笑。然后,也就是五天以后,犯人的鬼门关“灰目拆指”之刑就来临了。

  其实,“灰目拆指”之刑可以说是两种刑法的合并同类项,也可以说是一种刑法的两个步骤。灰目,施刑者先用铁锥刺犯人的双目,接着再将热灰填进去;“拆指”要比“灰目”好理解一些,拿石锤把手指砸碎,让手指甲自动从十指上脱落下来。每当做过这些事,乙巳居士都要痛哭流涕,三日不食荤腥,他愤怒地喊道:“本官不愿意这样干,都是恶盗所逼!”

  乙巳居士在东京欢乐巷结识了一个歌妓,每次到东京,他都要去这个歌妓那里过夜。去之前,他会用香炉熏他的双手,他说他怕歌女闻到他手上的血腥味,败坏了兴致。每次到歌妓住处,他都带上一竹篓的小金橘,然后在芙蓉帐内与歌女弹金橘为戏,常至数百丸。直到有一天,乙巳居士厌倦了这个歌妓,把她约到城外的驿亭,二人举杯对饮,挥毫作诗相酬和。结果歌妓喝醉了酒,卧躺在他的怀里。乙巳居士拔下歌妓发髻上的银簪,在她粉嫩的脸上乱刺,然后将砚中的残墨全倒在了歌妓的脸上,并用手在她脸上来回揉搓。

  他一边揉搓一边说:“我玩过的女人,尽管我不喜欢了,也不容他人染指。”

  乙巳居士对他的下属同僚也是充满猜忌,常暗地里跟踪他们,突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想寻找他们犯法的线索,或掌握某种足以令属下臣服的证据。这让他的一干同僚既怕他又对他心怀愤恨,背后骂他:“这只老鼠!”也仅此而已。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一个大雪飘落的日子,乙巳居士来到雍丘炭场,悄悄进了炭场监官的住处。他看到这样一幕,炭场监官正围着火炉取暖,嘴里哼着小曲儿,喝着茶,悠然自得的样子。乙巳居士大怒,斥责道:“你这是监守自盗,还有什么话说?”炭场监官显得很平静,放下茶甌,慢慢地回答他说:“用来烤火的这些木炭,都是用下官的俸禄购买的,并不是你认为的盗取。”

  “巧言令色,你怎么能说得清?”

  炭场监官站了起来,冷冷地笑了:“照县令所说,监炭场官不许生炭取火,那监粮仓官也就不许吃饭了。”

  乙巳居士站在那里,嘴干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盗墓贼中也有免于“灰目拆指”之刑的,那只能在一种情况下,就是向乙巳居士进献了令他满意的古器物或前朝贤达的书画墨迹。得到这些东西之后,他也不会轻易就相信,而是躲进书房,将东西在书案上一一摆开,人像猴子一样圪蹴在那把巨大的椅子上,一蹲就是一整天,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东西。这之间,他会突然拿起一件古瓷器,凑到鼻子下去不停地嗅。他嗅出来了,这是西晋干坑出的一件越窑的东西,好像错不了。但他很快又起了疑心,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于是,他又开始寻找古瓷上的浸染物,终于在一个破泡的地方,发现了臭干黑,他刚吁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不久前大鉴赏家曹敬斋说过的一句话,这种臭干黑造伪高手可用河塘里的污泥去模仿,而且能做到不露痕迹。乙巳居士陷入犹豫之中,开始烦躁不安,最后彻底转化为怨怒:“敢拿赝品糊弄我,会有你的好果子吃!”正在怒不可遏时,眼前倏地一亮,在那处臭干黑的边缘,又发现一线黄金斑,用清水冲洗,洗不掉,黄金斑吃进去很深,到此他的一颗心才彻底放进了肚子里。真品无疑了。

  对于古字画的鉴别,乙巳居士采取的是“耳鉴”的方法,揣骨听声,用手去细细地触摸画面,感到不硌手,这便是佳画,这种方法他是从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里学来的。他认为这种方法大有道理,从来没有怀疑过。

  坐在宽大的椅子里,看着这些收罗来的古器物和前贤字画,他暴戾的目光渐渐地汪出一层虚幻的雾气,好像街巷里缭绕的炊烟。他有着一个憧憬,等他致仕以后,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寻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幽静之处,背靠着青山,建几间茅舍,门前最好又一方池塘,或者是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如果是一方池塘,就种满荷花;如果是一条小溪,就在岸边栽上垂杨柳,然后,坐在下面读书垂钓。等到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天,他也想好了,用他收藏的古器物筑成他的坟墓,在棺材里铺上前贤们的字画,即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些东西依然还是他的。

  不过这只是乙巳居士的一厢情愿,这之前注定会有很多的事情发生。果然,这一年夏末,雍丘闹了蝗灾。蝗虫遮天蔽日,如流星雨一般落到田野里,庄稼瞬间被啃噬精光,秋后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盗贼蜂拥而起。雍丘大牢里的盗墓贼趁机暴动,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杀死了乙巳居士,他们伙同狱外的盗贼将他的尸体剁成肉酱,抛进咆哮的河水里,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眨眼就被冲荡得没有了踪迹。

  炭场监官临危受命,接替乙巳居士做了雍丘县令。他坐在县衙书房那把巨大的椅子里,看着乙巳居士收罗来的那些古器物和前贤字画,忽然暴怒起来,喊来衙役,将那些字画一把火给烧掉了。一个衙役试图从大火里抢出一二幅来,结果没有成功。那些魏晋汉唐的瓷器,瓶瓶罐罐的,他倒没有砸碎,而是分给了衙役们,他说,这些东西可以拿回家去盛米和面,也可以盛油和醋,倒是有些用处。

  新任县令留下了一个金器匾壶,他要当夜壶用。

  (选自《满族文学》2020年第3期)

  矮脚虎张本

  张本是大相国寺一带泼皮帮的一个小头目,经常扯着嗓子对手下的小喽哕发号施令。他人生得不成比例,上半身过于长了一些,下半身则出奇地短小,好像畸形的短腿木偶。因此,他也落了个绰号:矮脚虎张本。张本浑身上下纹满了刺青,全是品类不一的花朵,只在右胳膊上纹了一条长长的青蛇,蛇头在虎口那儿,吐着血红的信子,平时用衣袖遮掩起来,遇见胆小怕事的人,他会忽然让蛇头显露,在别人惊恐的尖叫声中,他残忍地大笑。

  矮脚虎张本惯使一把眉子刀,这把刀据说是高衙内赏给他的,因此,他常拿出来炫耀。他平日所干的营生,就是带着一帮小泼皮在街巷里晃荡,看见哪家店铺生意红火,先派一个小泼皮去砸场子,然后,他和其他泼皮会及时出现,扇那小泼皮几记耳光,再踢上两脚,将他赶走,接下来收取店主家的保护费。他还有一项秘密的勾当要做,高衙内看中了哪家店铺子,想低价买过去,可店主家不干,随后会有一些恐怖的事情发生,全家人正在吃饭,一支利镖会破窗而入,钉在梁柱子上嗡嗡作响;或者第二天早起开门时,门口会吊着一只被剥了皮的死猫或者死狗,血淋淋的惊心怵目;再不然后院会突然起火,妇孺会莫名的失踪。等等。直到店主家把店铺卖出去,一切才会归于寂然。

  每次巧取豪夺后,张本都要率一干泼皮去酒肆里狂欢。听到他们嘈杂的脚步声,街巷两旁的酒肆都迅速地关闭了店门。总会有一些迟钝的店家,被他们抢了先机。进得店去,把里面正在喝酒的人都撵跑,然后霸占全部的席位。很快,地上扔满了横七竖八的空酒坛子,被摔碎的瓷片在屋内飞溅。众泼皮兴奋起来,开始尖叫、狂笑和大骂。这个时候,张本舞起了他的眉子刀,寒光划破喧嚣,四周顿时寂静下来。舞到兴致高处,他喊来店家,让拿来两枚铜钱,扔到空中,张本挥刀过去,寒光一闪,再看时,每枚铜钱都齐刷刷被斩为两爿。然后,张本对店家说:“我喝了你的酒,你看了我的表演,我们两讫了。”一声吆喝,众泼皮作鸟兽散。

  有一天,张本夜半醒来,赤裸着长而丑陋的上体,坐在床头久久地发呆。后来,他理清了思绪。一直都在为他人拼杀,自己这间小屋子却是空荡荡的,家徒四壁。在这唯一一个房间里,漆黑的墙壁上挂着他那把薄薄的眉子刀,凌乱的地板上就只有他此刻坐着的这架油漆业已脱落的榆木床。除此,院子里还有一条斑点狗。他朝地上狠狠唾一口粘痰。这个时候,张本的胸中已酝酿出一个计划。他要用惯使的伎俩,也给自己谋取一份家业。

  他的眼睛盯住了隔壁的王员外。王员外在大相国寺旁的三街通衢处有一家铺子,是祖传家业,经营南杂货,生意很是兴隆。铺子被张本夺走后,王员外一病不起。他本是个极爱面子的人,鋪子被人占据,显得自己太过无能,是件天大的丑事,已无颜再苟活世间,竟然拒绝诊治。临咽气前,他给儿子写了封信,说虽近在咫尺,父子相见徒增耻辱,等见信之日,父亲多已含恨九泉。

  王员外的儿子王子厚,正在京城太学读书,准备来年的大考。他的成绩很优异,据太学的先生说,进士及第不在话下。可他见到父亲的信函,当即终止了学业。回到家中,抱着父亲的遗像,日夜号泣不已,茶饭不思,眼见人一天天消瘦和憔悴,形体骨立,走路都打起了摆子。日子一久,家中院子里长满了荒草,狐兔开始出没其间,一派衰落景象。

  为王员外守孝期满,王子厚对读书失去了兴趣,开始频繁出入于酒肆,常常喝得东倒西歪,醉眼迷离。他还结交了一个酒友,是个屠子,杀狗为业,姓孙,人称孙屠子。左右街坊见王子厚自甘堕落,都背后替他惋惜:“放着圣贤书不读,却整日与一个下九流的屠子混在一起。”王子厚对这些议论全不在意,反而和孙屠子往来更加密切,还时时送他一些银两和布帛。孙屠子也是个怪人,对王子厚的馈赠,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而多数都给拒绝了。

  有人不解,私下问孙屠子,王子厚是个读书人,家境殷富,与你交好,赠你一些财物也属常事,你为何大多给拒绝了呢?孙屠子长长叹息道:“我内心惶恐啊!”来人愈发困惑。孙屠子再次长叹一声,若只是酒肉间的往来,像市井中人那样猜拳行令,打诨骂科,酒后相揖一笑,倒是落得轻松逍遥,而子厚待我,可以说是情至真而意至切,想我一介屠夫,他却给了我国士一般的礼遇,如果我不能像国士那样去报答他,叫我怎得心安?来人顿时默然。

  暮春的一天,王子厚将孙屠子约到汴河岸边,在一棵垂杨柳下,他已备好酒席。他们开始幕天席地对饮,谁也不说一句话。酒至半酣,孙屠子摔了酒盏,“看兄神色悲怆,何不对弟一吐块垒?”王子厚忽然痛哭起来,“弟若不问,实不想再揭伤痛。家业为匪人侵占,家父因此羞愤而死,暗夜常以泪洗面,想夺回祖业,然匪人凶恶异常,我手无缚鸡之力,若前往寻仇,死固不足惜,但终于事无补。”

  孙屠子站起身,说:“兄勿须再言。”说过,朝王子厚一揖手,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孙屠子来到了张本家的院子里。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令张本十分诧异,当得知孙屠子的来意后他愣在了当院,继而就跳起来,破口大骂:“一个屠夫,也来管闲事!”

  “给你两天时间。”孙屠子铁青着脸,“把铺子归还王家。”

  张本恼怒已极,跑回屋内,从墙上取下他的那把眉子刀。然后,来到院子里的石桌前,脱掉短褂,露出一身的黑花朵和那条狰狞的青蛇。他将眉子刀刀尖刺进右手的虎口,鲜血从蛇口汩汩流出。张本说:“没人能从蛇口夺回东西。”孙屠子冷冷而笑,擎出屠狗刀,照着大腿就刺了进去,血柱激射而出。张本红了眼睛,他舞动眉子刀,奔孙屠子而来。

  孙屠子说:“若动刀,你必成我刀下之鬼。”

  张本狂吼:“我一把眉子刀,罕见敌手。”

  孙屠子也不答话,见斑点狗在一旁呲牙狂吠,欲扑身而上,便迎过去,屠狗尖刀闪电般地绕狗身躯上下一匝,张本只觉有寒气袭来,看时,斑点狗像被施了咒语定在那里,正疑惑间,忽见斑点狗身上的斑点纷纷坠落,最后便只剩下一个狗骨架子,尤作前扑状,接着便訇然委地。

  张本满眼充满惊恐,手中眉子刀“当啷”落地。他心里明白,自己遇见了一个魔鬼,今天注定要败下阵来了。

  第二天一早,张本就将门店归还给了王子厚。王子厚燃放了爆竹,说冲冲晦气,然后,长跪在王员外牌位前,泪流满面,说:“父亲,儿子完成了您的心愿,替您雪耻了。”

  以前那些被张本霸去产业的人都感到惊奇,柔弱书生王子厚是怎么从矮脚虎张本手中夺回了家业的?真是见了鬼了!早些时候,他们的财产被张本侵占后,只是背地里叹气和诅咒,从来都没人动过要夺回来的念头,甚至有些人还祈祷,破财消灾,只要人没事就万幸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19年第11期)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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