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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就是生命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768
尤今(新加坡)

  常常怀疑,我血管里汩汩地流动着的,不是血液,而是一颗颗美丽的方块字。

  从小学五年级在报上刊登了第一篇作品《我想做个小小童话家》开始,我便孜孜矻矻地以笔杆为犁,在文字的园圃里耕耘出春夏秋冬的梦。

  童年在怡保,生活于贫穷的旮旯里,可是,家里永不匮乏的是书籍。每一寸空气都氤氲着书香,晚饭过后,屋内响着的,就是翻动书页的声音,那是一种美若天籁的声音。我内在的自我,就在一缕一缕的书香中,一寸一寸地茁壮成长。

  大学毕业后,我所从事的三份工作,都和文字有关。

  首三年,我任职于国家图书馆的目录部门,得以博览群书。我发狂地吞咽着各类知识,积极汲取精神的维他命。

  接着,当上了无冕之王,我的触角,伸向了社會的各个角落;收集资料、思考反刍、进行访问、落笔撰写,我完成了一篇又一篇结合了理性与感性的新闻特写。1978年,我平生第一部书《社会鳞爪》面世。

  我的第三份工作是当“孺子牛”,在中学与初级学院教了总共29年后,我于2009年提出辞呈,现在专事写作。

  我写散文(包括小品文、生活散文和游记),也写小说。

  限于篇幅,本文只集中于谈论散文的创作。

  一、小品文

  我借助于生活小品来反映生活观、教学观、创作观、感情观、婚姻观、旅游观。

  小品文既易写,也难写。说它易写,是因为一个简单的意念、一个小插曲、一个小故事,便能成文。说它难写,是因为它篇幅短小,必须透过精简凝炼的文字散发出思想的亮光。

  简单地说,创作就是将粗粝矿石打磨为精致玉器的一种过程。当一般人把摆在面前的矿石看成是一块稀松平常的石头时,一个具备心眼的作家,却能从矿石透出的绿光里,知道里面藏着上好绿玉。具备了这样的能力,不论是任何素材,都可入文。我就常常透过生活的琐事来阐释处世的哲学。

  有一回,在香港买了一件御寒皮衣,轻软似羽毛,爱入心坎。然而,第一回携它出国,居然便在自家国门里遗失了。那天,办好了去伦敦的登机手续后,到食阁享用早餐,顺手把大衣搭在椅背上。吃饱了,拎起随身行李,便匆匆赶往闸门。上飞机之后,想起时,大衣宛若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和女儿谈起这事,她说:“妈妈,您离开之前,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十年前,她负笈英伦,离家前夕,参加饯别会,把手机遗留在计程车上,不诚实的司机没有归还,给即将远行的她带来了成箩盈筐的麻烦。这个刻骨铭心的教训,使独自在异乡生活的她养成了“回头看看”的良好习惯。她强调着说:“妈妈,记得,回头看一看。”

  事后,我写成了《回头看看》一文,“回头看看”这一句话,对我而言,是有另一层深邃的含义的—当你回头看时,你会明明白白地看到你所犯的错误和你曾有的遗憾。关键是“看”,既已看到,便应该立刻纠正、立刻修补。当你回过头看时,你也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过去的伤、悲、气、恨、痛。关键是“过去”,既已过去,便永永远远无可挽回、无可弥补了。活在当下,该忘的,设法忘记;该记的,牢牢记取。这样,前头的道路才会有艳阳等着。

  生活教育了我,我从中得到了美丽的启示,把它转化为文字,主要是希望这些文字也能起着启迪读者的功能。

  二、生活散文

  文字,不是象牙塔里的呓语,也不是情绪发泄的管道,更不是牢骚的代名词。

  我把生活看成是一幅白布,以“真、善、美”这三种丝线在上面绣成一幅幅文字的图画。

  周遭的人、周遭的事,便有着取用不竭的素材;然而,那并不意味着甲乙丙丁的事迹都可以写,更不意味着张三李四都可以成为描写的对象。

  《香伯》 一文,写的是我故乡怡保一个好像“为做香饼而活”的老人。他烘焙的香饼,单是饼皮,便足以令人拍案叫绝,一层叠一层,脆而不碎,烤成很淡的褐色,上面还调皮地沾着几颗好似在跳舞的芝麻。充作饼馅的麦芽糖呢,软软甜甜,不腻口、不粘牙。他把烘焙好的香饼放在纸箱里,用电单车载到菜市去卖。生意很好,才一盏茶工夫,便卖得个精精光光了。后来,他开设了一家小店铺,把烘好的饼放在铁皮桶内,每桶十斤。凡是上门买饼的,必须电话预订,凡是不曾预订而贸贸然上门去的,香伯一概不应酬。除此以外,香伯也将香饼批发给附近的杂货店,不过呢,向他领货的人必须将香饼在同一天内卖完,借此确保香饼的新鲜度。有时,他心血来潮,还会到处逡巡,查看别人有没有把他的饼卖完,倘若卖不完,下回再去领货时,他便会让你领教他那好像石头一般又冷又硬的臭脾气。有人劝他把这种家庭式的香饼制作业“机械化、企业化”,他一口回绝,理由是:“机器死板板、硬邦邦的,做出来的饼,一个个好像穿上制服的木乃伊,连味道都带着机器那一股冰冷生硬的味儿!”表面上,我写的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可是,我想要表扬的,却是一种尊重传统、敬业乐业的精神。

  《新加坡有根魔术棒》写的是新加坡河的发展历程。我在 1958 年随同父母由怡保移居新加坡,初见新加坡河,河面上是一片熙熙攘攘、汲汲营营的忙碌景象,不计其数的驳船穿梭来去,起货、卸货,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让我惊心的,是那条被人称为“母亲河”的河。我强烈地感觉,这是一条精力被严重透支的河,它像个任劳任怨的妇人,蓬首垢面地为一家大小的生计默默地做出奉献,大家只注重、只在意它所能带来的经济利益,可它长了皱纹、长了黑斑、患上了心肌疲劳症,却没人注意,也没人关心。随着时代的进步,码头设备日益现代化,巨大货轮能靠岸起卸货物了,原本往来于新加坡河的驳船已经渐渐无用武之地了。1965年,新加坡独立,经济转型,工业蓬勃发展,新加坡河盛极一时的繁荣便成了明日黄花。新加坡河在完成了历史使命后,便无可奈何而又无可避免地从人们的视线里淡出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道备受冷落的河流,形象糟糕得令人不忍卒读。它邋里邋遢,猥琐不堪。昔日那繁忙的驳运活动使它高度污染而又高度淤塞,“伸手不见五指”的乌黑河面上,污秽的垃圾处处漂浮,黏腻的油渍闪出晦暗的光。更要命的是,让人呕吐的臭气无法遏制地四处飘荡。行经河畔时,人人都掩鼻疾走。当视觉和嗅觉都饱受蹂躏时,大家口出恶言,浑然忘却它过往为人称颂的巨大贡献。1977年,它终于等到了它的春天。当时的总理李光耀,发起了“清河运动”—聚居于河道附近的贫民得到了妥善的安顿、排水系统重新加以设置、淤积于河床的垃圾逐步被清理掉、河水的污染程度也被控制在安全的水平。十年过后,一条流光溢彩的河万分自豪地呈现在大家面前。它洁净、清澈、芬芳、妩媚。

  表面上,我写的是一条河,实际上,我要表扬的,是全国上下一致那种愚公移山的决心,正因为这样的决心,新加坡才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荒岛而转化为“无所不有”的岛国。

  “有闻必录”不是我写散文的宗旨,“言之有物”才是我终极的追求目标。

  三、游记

  1973年大学毕业后,旅行便成了我的常年课业。

  我的心,常常听到一种温柔的呼唤声,那是地球上一个个陌生的国家和地区所发出的呼唤。这种呼唤声,被一层层灿烂的金光包裹着—于我而言,每一个国家和地区,都是熠熠发亮的个体,充满了难以抗拒的大魅力;每一个国家和地区,也都拥有着绝难复制的独特个性。每一回,听到金色的呼唤而出游,都是感性的享受与理性的启迪;每一趟听到金色的呼唤而远行,都是心灵的激荡与精神的拓展。这样的呼唤,促使我策划了一趟又一趟的旅行。

  迄今我已将足迹印在七大洲的130 个国家和地区上。很美丽、很繁华的国家和地区,我去过;很原始、很落后的国家和地区,我也去过。

  在我所撰写的游记当中,“人物游记”占了90%。所谓的“人物游记”,就是以人物作为全文的主线,透过他们的言行来反映出某个特定国家和地区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经济状况、社会面貌、政治气候、生活水平等等。

  许多人把旅行看成是赏心悦事,诚然。春天,当五彩的蝴蝶在苏格兰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田里追逐嬉戏时,我看到了美丽。夏天,当宛若珍珠般的羊儿在冰岛那兴高采烈的草地上觅食时,我看到的也是美丽。秋天,当妖娆的大红和明媚的金黄为韩国的树木渲染出一片无声的喧哗时,我看到的,依然是美丽。冬天,当那一场幽静的大雪把英国郊区转化为闪闪发亮的琉璃世界时,我看到的,也还是美丽。春夏秋冬四季绮丽的风光,常常让我心中生出巨大的感动;然而,让我思想绽放亮光的,却不是景,是人,人啊人。许多问题的答案,不是藏在山光水色里的,也不是藏在官方正式向外发布的数据里的。它们,真真实实地展示于寻常百姓家。

  多年以来,自助旅行的方式,使我得以在近距离接触异乡异国的百姓。而许多时候,选择下榻于民居民宿,也正是为了让那颗飞翔的心找到探索的触角。同样是音符,可是,当它飞扬回旋于异国他乡不同的土地上时,却蕴含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和内容—旅行,能使旅人的思维变得更为缜密、心思变得更为细腻。此外,在旅途上邂逅的那些宛若明灯般的人,也往往能让作者笔下的世界变得更丰盈、心灵变得更富有。沿途透过了敏锐的观察、透过了与当地人深入的交谈,我以笔展示了当地百姓的内心世界,赤裸裸地写出了他们的快乐、痛苦与憧憬。

  走一寸土地,长一尺智慧。

  每回外出旅行时,总随身携带一双探索问题的心眼。我沿途收集的,是亮光。

  这些智慧的亮光,散发在历史悠久的名胜地里,也散发在意蕴深长的博物馆内;蕴藏在香气袅袅的食物上,也蕴藏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亮光收集多了,就变成了思想的钻石。

  一直、一直难以忘记危地马拉的玛雅迷城和玛雅集市。

  众所周知,在西班牙人入侵美洲大陆之前,玛雅文化是印第安文化当中水平最高的,他们在天文学和数学上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还发明了迄今尚未解读的象形文字。

  蒂卡尔玛雅迷城,完美地展现了他们在建筑学上光辉灿烂的面貌。在科技不发达的当年,玛雅人究竟是如何以那坚不可摧的石灰岩建成这辉煌得令人咋舌的玛雅城市蒂卡尔的?这是个无人能解的谜。

  如今,占了危地马拉总人口65% 的玛雅人,生活现况如何呢?

  我在齐齐卡斯德南戈玛雅集市找到了答案。

  自十五世纪开始,每周两天,玛雅人会来此做小买卖。很多玛雅人住在深山的村庄里,在开摊前一天,带着帐篷和货品,翻山越岭而来。次日,在晨曦初露时开摊,夕阳未坠时收摊,再长途跋涉回家。周周如此,年年如是。

  在集市里,当我举起相机想要拍摄服饰缤纷的玛雅妇女时,让我吃惊的是,她們居然都惊慌万分地闪避。目不识丁的玛雅人,迷信相机会摄取她们的灵魂;而这,和20 余年前我在墨西哥玛雅集市看到的情况是一模一样的。世界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了,可玛雅人依然迷信如故。原因很简单,玛雅人多生多养而又不相信教育,孩子长大后便依循父母的足迹,一成不变地耕田、赶集,那些迷信的观念也代代相传。

  在惊叹玛雅人昔日辉煌风光的同时,我也为他们今日的贫瘠落后而扼腕叹息。让玛雅人摆脱困境的唯一方法,除了教育,还是教育。

  一直、一直难以忘记冰岛人无人能及的快乐。

  在首都雷克雅未克,站在宽敞雅洁的广场上,华尔兹优美的旋律好像温柔的轻风,一双双男女就在飘飞处处的音符里,翩翩起舞,即连彼此交会的眼神,也全都是音符。我心中暗暗猜忖:“在这个冬天看不到太阳、夏天见不着月亮的地方,人们必然也以歌舞来麻醉痛苦不堪的精神吧?”然而,我错了。在冰岛逗留了一整个月后,我发现当地人在每年长达九个月不见阳光的隆冬里,看到的不是令人沮丧的黑色,反之,凭着乐观知足的本性、凭着努力不懈的坚毅,他们在黑暗里发掘璀璨;也正是这种不向现实低头的顽强斗志,冰岛人将当年北欧海盗肆虐的一块不毛之地建设成今日高福利、高待遇、低失业率、低犯罪率的国家。夏天,他们在温柔的阳光底下快乐起舞;冬天,他们在温暖的酒厅歌廊里相拥而舞。歌和舞,是他们点缀生活的鲜花。

  一直、一直难以忘记在尼加拉瓜看到的那座气势汹汹地冒着白烟的活火山Nindiri。

  使我难忘的,倒不是活火山那张牙舞爪的狰狞,而是邻近村民将火山视为“好朋友”那种异于寻常的豁达与忠诚。这个百年村庄 Cruxaro ,距离Nindiri 火山仅仅35公里,住着一万余人。四处流窜的硫磺烟气,使他们牙龈松动、皮肤溃烂、容颜早衰。常年笼罩在火山随时可能爆发的阴影里,老一辈的村民却执拗地认定,火山是他们的“老朋友”,是绝对不会伤害他们的。

  大敌压境而人民死守故土,体现的是高尚的爱国情操;然而,当面对着大自然无可抵挡的威胁,在健康已被破坏而生命又没有保障的情况下,村民仍然“死守危土”而不肯迁离,表现出来的,就是愚昧和迂腐了。

  旅行,对我而言,不是“吃喝玩乐”的代名词;游记,也不是走马看花的流水账。行走,是一种自我教育的独特方式;创作,是一种让思想亮光闪现的美丽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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