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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夏的岛屿

时间:2023/11/9 作者: 台港文学选刊 热度: 13273
怡青

  一下飞机,时序就来到夏天了,在九重葛满开的季节回到马来西亚沙巴的斗湖老家。整整十五年,足够我把所有年轻的粗糙偏执磨光,摔碎我年幼的骨架换一副成年的模样。

  开过岛上简单平直的路,到处种满棕榈,步调缓慢,各种颜色的朱槿盛开在路旁,四处可见的木瓜树结满整串橘黄的木瓜,街角开着人潮川流不息的茶室,只是简单的折叠桌塑胶椅和几盏电风扇,手写马来语的菜单,营业时间都只有几小时。

  孩子们很小年纪就在店内帮忙,在厨房后面的台阶上剥虾壳去肠泥,安静认份的劳动,阳光烈得像外婆前院向天生长的朝天椒子在口中咬裂接触舌蕾的一瞬间。

  若这里不是母亲的故乡也许我从不会动念想要来到这里,回家只是单单纯纯的启程,不需要多余的计划,陌生的探寻,不停地找路,预定短暂停留着住所,只要一到达你自然就会知道有一个归处等着你,有一扇门会为你打开,把你完整接纳。

  踏进家里,所有的记忆都在相同的位置。开满花的前院,修剪整齐的盆栽,客厅里厚重的太师椅,如同尽职的烫平时间疏离皱纹,重如铁铅的老熨斗,穿透栏杆的光线铺满旧式的裁缝机,所有的孩子回家就必需分成两份的餐桌,总是弥漫锅气的厨房,透明柜摆满馨香的调味料。

  很多味道藏在记忆里,湛蓝清美的鲜味。鱼露、椰浆、咖哩,炼奶味茶韵香都浓厚的奶茶,夹在吐司里甜香的咖椰,妈妈一直念着的比巴掌还大的肉包,一天下午外婆坐在厨房用我们从台湾寄来的粽叶包的肉粽,味道粘郁清淡还有松软的芋泥,舌尖一触及就完全能熟悉这些口感,像散不尽的依恋。

  气色明朗的外婆仍然坐在一双躺椅的其中一张上,两只黑白花纹分明的老狗卧睡在柜子底和椅背的阴影里,偶尔钻出来转两圈害羞地四处嗅闻。

  挂在客厅顶端的吊扇发出规律的摇摆声,和正在撮合时间的话语与宏亮的笑声一起响在明亮的下午,小板凳上还有年幼的我站着吃饭的身影,当时家里养着四五只大狗都在板凳旁把我团团包围。

  来自马来西亚怡保市的诗人陈大为曾写:“身世,如流动的长河。”

  一个下午外婆谈起挂在客厅窗旁的两张照片,上下对齐着摆,都是黑白的家族合照,她一个一个指出来,说着每个人织成细密家族的关连,上面那张姥姥的腿上抱着自己,而下一张她则抱着自己刚出生的长子。

  我听她讲述着这条长河的上游,而我们成为散叶分流的水系,我把第二张照片坐在左边的年轻外公照下来传给哥哥,跟他说我们觉得你笑起来的样子跟外公很像。

  看着他就可以感觉到这条长河是如何流经我们的眉眼、牙模、脸廓和笑容,成为我们平缓流域的河床。

  第三天晚上家人陆续飞抵,两张坐满的圆桌用着各种语言读阅翻译彼此没有参与的生活,把短暂相逢的时刻填满。

  稍晚时表姐夫妇带着在年中顺利产下的一对漂亮双胞胎到达,其中一个在我靠近时紧紧地握住我的大拇指,我任由他捏着,想着下次再见面时,这指头会再增长几公分,掌心也会更润厚,能使用初期辨识世界的含糊词语唤出几个名字吧。

  晚上回到外婆家时,搀着她的手经过大门时闻到幽静的花香,她说那是茉莉,现在开得正好。

  深夜时外婆拿了四套纯手工缝得密实、色泽鲜艳的拼布凉被要我们带回去用,从有记忆开始这些凉被就陪伴我们度过无数夏夜,一块一块细腻接合的几何图案,用的是布花稀少独特的老布,而耗时的工法是制成色系的染料。

  她将每一块铺开在床上,跟我说以后若有孩子,还能继续用,她的手让这床被似乎被赋予继承基因列序的生命,她下得每一针缝线都能呼吸,一铺上床就能继续在夏夜孵育新的生机。

  那天深夜她来回了好几趟,把以前外公送她的珠宝首饰全都送给母亲和我,她一直说她都没有戴过几次,一打开每个都排列整齐,安稳地收放在盒子里,像一串放置记忆的系谱。

  她的指围有些宽,我几乎都只能戴在食指上,想到这是外公为了宠爱她而不停累积的任性,我就更喜欢它们了,每戴一回就如同霜层和冰壳的形成,一层层地累积想起他们的厚度。

  这次也终于看到妈妈年轻时的打字机,收在衣柜上层的角落,为了想看清楚它,我拿了张椅子垫高费了些功夫拿下来,随意按键字模仍然精准弹起准备打印字母,换行时滑轨利落地移动,发出旧机具独特温厚的声响。

  母亲回房之后帮它把卷曲外露的墨带重新装回,好像它一直保持着仅存微弱的电量就为了此刻,在她女儿的手指间重新醒过来。

  几个晚上外婆和母亲都聊到深夜,话题一个越过一个,发出像唱针轻触唱盘音轨那样充滿细纹颗粒的旧时光音律,只有相见时刻才能轻触读取。在她们聊天时有些时刻我只是捧着书看。

  “书呆子!”外婆说。

  因为她这么说我决定开始喜欢喜爱这个称呼,就算只是一点被纸缘轻划过的触觉我都想保存。

  要离开的清晨,我再度走到外婆的庭院去散步,慢慢地采集我还想留住的部分。

  朝天椒和茉莉花香,栖居在后廊性情胆怯的猫,两只老狗留在灰石地的白色爪痕,低矮的枣红色栅栏大门,厚重的金属门牌号码,跳电时固定白色蜡烛充满绣铁的饼干盒。

  我想着不知道下次回来还剩下多少,到达这个年岁深知这些旧物就像承载着前行的船的浪轨一样,在推进的下一波白浪出现之前就会静悄悄地消逝。

  只能把视线锁住每个景象,如同在最后抓住一把被阳光晒烫颗粒细小的沙握在手中,想让掌心记得这个热感,我要带回另一个岛国,那里有四季,记忆可以在摆放时静静地生出绿苔,既需要阳光也被水分滋长。

  这个有茂盛阳光的南洋岛国是我的归属,而另一个流着细长水脉的岛是我的生活,若我是凝炼的晶体,那么这两条脉络就是让固态液态在组成前和谐共存的条件。

  一抬头正要穿透云系的早晨被烈阳染红了天空,攀长在支架上已经三十几年满开的九重葛色度低了几阶,空气开始聚集到达燃点前的热,一群飞鸟横越,一切失去音量的安静,我想起大雪覆盖时雪结晶的缝隙会吸收所有声音,那阳光若有晶体,应该也是如此。

  诗人叶觅觅说:没有什么是易干的,爱很大,路还很长。

  我想起外婆在那晚摊开凉被说着她如何将每一块布料围成星星,我们寄给她的粽叶会塞满糯米和馅料牢牢得用细绳绑起来煮熟,从花市替她收集的种子会继续在这里的土壤里发芽开花,没有什么是易干的,在这条恒久流动的长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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