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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再出发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533
废斯人

  1

  “我们出发吧。”

  老人转过头,巴巴地望着夸克,很明显,他需要一个回应。夸克身体里的程序已自动匹配好了一系列回答的语句,它快速地划过长长的列表,选取了一个特别的词语——发财。

  “发财,发财!”夸克一边大声叫唤,一边捕捉老人的表情。果然,他扑哧地笑,拍了拍夸克的头说:“难怪是机器,不大管用。”

  夸克摇头反驳他说:“机器管用。”

  老人启动了平衡车。与其说是车,不如说是一辆电动轮椅,只不过非法加装了一个座位,专给夸克。夸克非常拒绝这种非程序行为,待在原地,不愿登车。老人威胁地说:“那我直接断电了,把你抱上来。”夸克这才不情愿地扭动圆滚滚的身子上了车。

  “冲啊”,老人直指前方,大喊一声,然后启动了按钮。廉价的发动机轰轰隆隆作响,在十分钟之后速度才加到了50迈,并保持稳定。经过改装的前灯发出刺眼的光芒,刺破了沉寂的黑夜。夸克待在车斗里不安地计算着这趟旅程的安全率,之前它再三尝试说服老人晚上出行不安全。老人不听,不仅要今晚出发,还要使用自己破旧的平衡车,并满不在乎地说:“你懂个屁,我家可是世代为医,祖师傅为明代医圣万全。”

  夸克在系统里搜了一下“万全”,似乎也没有老人说的那么厉害。老人瞪了夸克一眼,开始讲到:

  那日歇诊,天朗气清,院子里的海棠开得正艳丽,万全老爷子坐在花厅喝茶赏花。骤然,屋外一阵喧哗,不一会儿,管事的匆忙跑过来说,大少爷医死了下塘黄家的人,黄氏族人拿着木棍铁锹聚集在门外,讨要说法。

  万老爷子听了这话一下子慌了起来,黄氏是本地名门望族,族中有不少子弟在当朝出仕,如何惹得。管事的又说,大少爷跑了,找不着人,他们找你呢。

  老爷子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要被儿子连累,一下急火攻心,一度晕厥,吃了一枚救心丸才缓过神。他问管事的,这该如何是好。管事的说,黄家人惹不得,不如走为上计,黄家人找不着人,只得干着急,等这些人静了心,再处理妥帖。万老人见状,摇头叹息说,如今只好如此。他嘱咐好府中事,简装轻车,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们一路向东南。兴许是受了惊吓,又一路颠簸,万老爷子吃不下,又喝不下,不到半个月,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他自言自语地说,死了算了吧,这把年纪还折腾。马夫不搭他的话。他又说,死了划不来,我那些药方留给儿子也是白费,不如给你吧,也许以后还能救人。马夫说,我不要,不识字。万老爷子无奈地摇头。

  到江西九江的湖口处,万老爷子瘦得只剩了骨架,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们在一处人家的墙角休息。马夫说,回去吧。万老爷子摇摇头。马夫说,我要回去插秧了。正巧对面人家正在办丧事,哀乐四起。万老爷子听到这哀乐,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这时,有两个抬棺的人走出来了,蹲在墙根下抽着烟杆,他们交谈说:

  “可惜呀,一尸两命,这黄家女可是刚要享福的。”

  “可是奇怪呀,刚才给亡人穿寿衣的嫂子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事,亡人还在流血,血还是鲜红色的,怕是遇鬼打身了。”

  万老爷子听了这话,抬起头,望着门楣上的白布,一个大大的黄字,这家也姓黄,大概是有因有果吧。他思虑良久,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在棺材盖上的那一刻,冲进了灵堂,他大喊一声,上天有灵。他说,黄家女子托梦于我,我必能救她。万老爷子给亡女诊脉,果然,女人是失血过多,晕死过去,并未断气过身。万老爷子用了一味药将其救了回来,他们一行人也被黄家人接济了下来。

  老人说:“从此每年春天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万老爷会打理行装,沐浴更衣,一入夜便出发,行走附近乡里,出诊游医,在中秋前后才返回药坊,后来这形成了传统。家族里每位学成的医生,都要在头一年游医,精进医学的同时,救人性命,累积善缘。”

  夸克说:“那也不用通宵赶路。”

  他说:“非得通宵赶路,这是规矩。祖师傅说,路上要吃苦方能懂人情世故。”

  夸克说:“再说你也不是头一年行医。”

  老人愣愣地看着夸克,默不作声。夸克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就从程序里反复寻找取悦人的段子,被老人制止了。老人抬起头,望着月光。“你看这月光清明呀,你知道像什么?”

  夸克说:“像是一片湖。”

  老人说:“屁的,像是一坛酒。”老人想起了第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还是跟父亲喝的。父亲要出趟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怕缘分不好,倒在外头了,这生还没有跟儿子喝酒,那就可惜了。老人说:“那个时候我才十岁,父亲非要跟我喝酒,我没吮几口,就晕了,等再醒来,看到父亲坐在床边,他已经满头白发。”

  “能喝一斤了,小崽子,不错呀。”

  “你都老得有白发了。”

  “父亲犹豫地说,我喝酒不行了,到顶就是五两。”

  “可是你去哪儿了?”

  说到这儿,父亲来了兴致,跟我讲起了旅途故事。

  父亲第一次当游医,遇到了一位药贩子,聊天投机,于是成为朋友。那人精通俄语,他们坐了马车、转了火车到了俄国的地界,本来打算到阿尔泰地区采购一些茸等药材,然后回内陆倒卖。他们路过一个叫赫玛托娃的村子,在村里的酒馆喝着黄色的廉价酒,几个喝醉的酒鬼向他们讨酒喝。那酒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真不好喝。

  他们在那个酒馆里遇到了一个俄国旧贵族马尔科夫。马尔科夫有一位独女,出了水痘,才八九日脸上就已经出现脓疮,腹部疼痛等症状,女孩整夜哭啼,这让马尔科夫非常揪心不安,到处请医生治病,但是都收效甚微,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编后记]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废斯人的《月圆之夜再出发》,这是一篇有点童话色彩的小说,但又很现实主义,叙述时不时在童话与现实主义之间来回横跳。作者将中医、机器人、孤寡垂危的老人、西伯利亚……这些看起来没关系的人事物组合放置进这篇小说时,带来一种奇异陌生的感觉,让“游医”这个有些神秘的传统复发生机,也让小说有了一种流浪的气质。

  小说讲述了一位老中医在临终前,将父辈和自己行医的故事分享给身边唯一的陪伴听——一个冰冷却有回应的机器人。在这个过程中,老人重新面对过往的记忆,最终与自己达成和解。这种自我叙述中究竟掺杂了多少修饰和隐瞒的成分,又有多么接近事件本来的面目,机器人夸克无从分辨,读者也不得而知,但这似乎不再有追问的必要。我们能够知道的是,活着或死亡终究不过是处理和自己的关系,让老人最终从黑暗中跃出奔向光明的,不是那来自别处的火车,而是一份来自内心深处的释然。

  (顾拜妮)

  马尔科夫见到了父亲的亚洲面孔,主动上前来搭讪,好在朋友能帮他翻译,两人能自由地交流。

  马尔科夫请父亲喝了一杯金酒,并说道:“听说中国人治病都是用药草和动物的骨头。”

  父亲说:“不止这些,还有它们的粪便和结石。”

  马尔科夫说:“那你觉得我要喝哪些中草药?”

  父亲说:“俄罗斯人阳盛,毛发浓厚,体腥,得多喝点去湿热的汤药,而不是一个劲地喝酒。”

  马尔科夫说:“你们有一句谚语,酒治百病。不要和俄国人讨论酒,我就想知道中草药那到底有没有效果。”

  父亲说:“病这种东西。治好了,才知道有没有效。”

  马尔科夫说:“一个偶然机会,我听说了中医,于是找到了几本介绍中医的书籍,阅读之后,对神秘的中药材倍感兴趣。听你说自己是中医,我兴奋不已。在如此情况下,可否劳驾先生给我家女儿治病?”

  父亲爽快地答应了。马尔科夫的家早已失去往日的豪华,灰尘落满了高大的吊灯,然而马尔科夫女儿的房间却干净整洁,摆满了洋甘菊。父亲给女孩把脉,问诊,得出了结论:孩子是因为大便干燥郁结在了肠道中,必须让肠道顺气,尽快排便。

  马尔科夫听了这话很吃惊,再三向翻译确认父亲所说的之后,表示不赞同,他气愤地说:“我女儿痘疮在脸上化脓,怎么是便秘的原因?这太不可思议了。”

  父亲继续说:“就是这个原因,而且我要告诉你,如果不及时顺气排便,你的女儿将会出现腹胀、喘气等症状,且病情会逐步加重,到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救治。”

  马尔科夫将信将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让父亲开出了药方。父亲说:“不用太麻烦,用清酒蒸大黄,二者煎好后给孩子服下。”

  马尔科夫问:“大黄?”

  父亲说:“一种中草药,你这山上还真有,我来的时候见过,没有的我也不敢开方子。”父亲说完了,转身和朋友就离开了,留下了一脸惊奇的马尔科夫。

  由于雇佣的马车迟迟未到,父亲在酒馆里喝了三天的酒,已经习惯了黄色酒的味道,这酒是中等烈度,刚好可以祛一祛身上的湿气。第四天,马尔科夫亲自来请他们去到家里,在马车上一边说道:“太神奇了,女儿排出了干燥的粪便之后,不再腹痛,脸上的痘疮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完全相信她会好起来。”

  父亲说:“不足七日保证见好。”

  马尔科夫说:“这草药还真的神奇。”

  父亲欣喜地笑了,他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在离开的时候,马尔科夫送给父亲一堆虎骨。他说:“书上记载,虎骨在你们那儿是一种药材,可是骨头怎么入药?”

  父亲说:“像吃花椰菜一样,放在罐子里煮。你送我了虎骨,我送几本古方给你吧,我祖师傅写的。”

  马尔科夫说:“你祖先是医生?”

  父亲说:“不仅是医生,还是医圣。”

  马尔科夫翻了翻书说:“这都是中文的,连字都不认识。”

  祖父搬了两桶黄酒放在马车上,醉醺醺地说:“俄罗斯的酒不顺口,还是谷酒好喝。”

  2

  “月白风清,寂寥无声。”老人兴奋地唱了起来,双手跟着节奏舞动。夸克见他那个样子,就去查看了一下生命体征仪器,果然老人的血压一直飙升,于是建议给他打一针硝普钠。平时,老人对西药嗤之以鼻,这次出乎意料,竟然爽快地答应了。“你们机器就这么有想法吗?”

  夸克说:“不知道我们机器人有没有想法,但是我知道我们有程序。”

  老人又问:“你的脑袋瓜里想的都是什么?”

  夸克回答说:“在计算离医院最近的路线,你一犯病,我就会立马调整路线,把你送进医院。”

  老人大笑几声,说道:“你放心吧,我的命我知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夸克回答说:“谁知道呢?!”说完,夸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老人。

  老人停下了平衡车,佝偻着身子,打量地上的一株草,许久才回过神,驱动平衡车,轻轻地靠近那株草。他想伸手去采摘,只是肚腩太大,弯不下腰。

  老人望向了夸克,说:“你能帮我摘下这棵草吗?”

  夸克摇摇头。“抱歉,我没有配备机械臂,机械臂还要多花三分之一的钱。”

  “那就算了吧。”老人依依不舍地看着药草。

  夸克问老人:“这是什么草?”

  老人转过身说:“这草叫大黄。”他继续讲到:

  每年秋末,父亲会带我去山里采收天麻,树兜子下长满了大黄。父亲会让我采摘半背篓大黄,我就极不情愿。采摘简单,不过后面还要晾晒,除去细根,刮去外皮,切瓣,绳穿成串,干燥成型,每一步都是细致活,这些活肯定都要我做,又麻烦又累。

  我现在还记得,去山里的路会经过黄家湾,村里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一个孤寡老头。他自称是东安黄氏。父亲进山采药的时候,会去他家歇腿,喝喝茶,顺便送上一些治风湿的膏贴当作茶资。有一天,黄老拉着父亲悄悄地说,他家有一张王羲之的真迹,是祖传的。

  父亲当是笑话听,也没在意。

  老黄见状,进了里屋,反锁了门,翻箱倒柜,最后拿出了一个木匣。他小心翼翼地捧到父亲的跟前,打开来,是几本古籍。“看宝先看匣,这是明代的善本,你瞧瞧。”

  父亲拿起来一看,不屑地扔到桌上。

  老黄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父亲说:“这是我家先人写的书,不论是明代、清代、民国的,我都背得下来。当年祖师傅嫌家门愚笨,都得不了他的真传,无奈之下,就将一生研究的古方刊行于市。”

  我跟在父亲的后面,好奇地从桌上拾起了书,书的封面写着《万全古方》。我随便一翻,就翻到了大黄。上面写着:大黄,其性苦,寒,归脾、胃、大肠、肝、心包经,泻下攻积,逐瘀通经,利湿退黄。

  老黄见父亲懂行,就把他带到了里屋,说是给他宝贝看。我在外头等了他们两个小时。父亲出来后大悦,回到家喝了半斤酒。那时,我就知道,父亲肯定看见了好东西。

  我问父亲是什么。

  父亲摇摇头说:“我答应黄老谁都不说。”

  一个月后,镇上流传:山里的老黄家遭了贼,丢了好几件贵重的东西,又不知道是什么物件。警察上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黄老悲伤欲绝,准备上吊自杀,被警察劝住了。警察怕他再做傻事,就把他带回派出所,哪晓得,老黄还是趁着空隙,跳塘淹死了。

  老黄死后,东安黄氏一族听警察说父亲曾看过老黄的宝贝,便来找过父亲,逼问他,老黄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幅字画,还是一件瓷器。父亲只呵呵笑,不肯说。两家一直僵持到腊月,东安黄氏对父亲的硬脾气实在气不过,请街上的小混混偷偷把父亲拉到河边,打了一顿,还往他嘴里塞满了沙子。父亲一脸血地冲进了家里,倔强地说:“那帮浑小子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

  想到这些,老头笑了起来,夸克也跟着笑了起来。老人今晚的话变得特别多。夸克特别理解老人,专注地听着他断断续续讲的故事。

  老人见夸克走神,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感叹地说:“当年,父亲也经常这样弹我的头,他一边弹一边说,你太笨不适合学医,祖师傅说了,医学宁愿不传,也不能传给愚笨的人,不然成为庸医,砸了万家的牌子。”

  那个时候,我不想去种地,种地太无聊了,我想学父亲,坐在药铺里,不用风吹日晒,还经常收到患者送的心意。我就告诉父亲,我要学医。

  父亲看了一眼我,也没有反对。

  我记得那年我二十六岁,学了十年的医,经常代父亲出诊,开了方子,送回去给父亲审核,再把抓好的药送给病人,从没出过差池,我自认为可以出师了。父亲跟我讲了万家的传统:学成之前都要外出游医,好好地回来了才能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大夫。父亲给我定了游医的日子。那几天,我紧张得睡不着,想着父亲一天天老去,而我要取代他了,心中竟有些苦涩。

  然而就在我游医的前两天,父亲接到了一个电报,让他速速赶去省城,是一件要紧的事。父亲二话没说,当即就走了。到了我游医的那一天,父亲还没回来,我有些忐忑不安。当天我在过大别山主峰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我一下子迷了方向,摔下了山崖,双腿摔断了。在山下疼了两天,才遇到一个樵夫,把我背回了家。

  所以我的游医行程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还失去了一双腿。那段日子,我天天失落地坐在门前,望着门前的那条路。期盼着父亲回家,想知道他看见我这副模样,第一句话说什么。我固执地等了又等,一连过去几年,仿佛在等我的脚回来,带着我的身子再次出发,去见见外面。漫长的等待让我悲伤的情绪渐渐得到了缓解。

  后来,父亲给我们寄过一封信。说是俄国的马尔科夫先生参加了革命,在战争中成为一位中将。他病了,需要一位中医,他不相信西医的瓶瓶罐罐。父亲在俄国给他治病,时间之余,他还传授马尔科夫先生中医知识,他们建了一个草药园。

  从那时起,我开始趴在地图上找俄国在哪儿,寻找着父亲走过的足迹,那该是多远的一条路,何况父亲是停不下脚步的,我觉得他早已经离开了俄国,或者前往了欧洲,父亲从朋友那边知道一个秘密:欧洲某一个地方也靠吃花草治病,跟我们的传统很像,父亲去那边,说不定可以找到几个闻所未闻的药方。

  但是……老人一脸欢愉地说:“父亲要是回来了,会对我说什么?”

  3

  老人要一杯热水。

  夸克问他加不加姜片和红糖。老人摇头说,就要一杯白开水。

  平衡车停在了一棵槐树下,夸克拿出了毛毯帮老人盖上。老人叹气地说:“看到这棵树,我想起家门口的那棵板栗树,总在初夏的时候,散发出带有腥味的香气。”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背着行囊,站在板栗树下,远远地望着我,面容无比得平静。我心里清楚父亲有遗憾,自己连游医的祖训都没完成,变成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大夫。多年之后,我收到了一个从俄罗斯寄来的包裹,里头是三本俄语书,我通过电脑翻译,才知道是中医药方面的书,里头收录不少父亲的方子。这也是另一项万氏的祖训,只有门下没有传承弟子的时候,才会将药方刊印,送给有缘人。我明显地感觉自己被父亲抛弃了。

  夸克提醒说:“悲伤的情绪容易引发心血管疾病。”

  老人说:“是呀,我有一些悲伤。那个时候我就该听父亲的,随便去做点什么,只是不要行医就行。”

  父亲去俄国后,留下的药房也没人打理。我就纠结是接下药房,还是另谋他职。虽然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毕竟学医多年,还是有感情的,但是没有父亲的应允,没有经过游医的阶段,我就不是一名正儿八经的万氏大夫,连药方也开不了。父亲久久不归,又联系不上,于是,我决定向药黄菩萨问问,在那年正月十五,去药黄庙抽了一签。是下下签。连药黄菩萨也不答应。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底气,当场就晕厥了过去。

  他们每隔两个时辰,喂我吃一次中药,一身的苦水,却尝不出苦味。就那样,我躺在苦水里想了七天七夜,得出结论:不如算了吧。我抱着老黄历,一页页地翻,选了一个日子,老黄历上写着诸事皆宜。那天,我趁着无人注意,独自摇着轮椅,来到了大河边。滚滚河水,轻易地让我想到了往事,想到了父亲,我多么想像父亲那样行走在遥远的地方,有那么多冒险的故事。他还说,以后和我一起在西伯利亚骑马。我转念想到了他的、也是我的遗憾,又悲愤起来,这滚滚河水像是在拉扯我一样,我想干脆纵身一跃也就解脱了。这时,传来哇哇叫声,声音又响又尖。我四处一看,在石板上发现了一个襁褓包裹的婴儿。他真吵,吵得我心烦意乱,我满腔的悲愤化为了气愤,气冲冲把他带回去了。

  夸克说:“他叫黄芩吧,就是购买我的那位吧。”

  老人说:“对呀,黄芩是一味中药,性寒,泻火。我把他一抱回去就取了这个名字。他从小火气就大,脾气犟。自打知道自己是捡回来的,就没有喊过我爹,不光如此,他还想着法子把我气死。”

  夸克说:“不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

  老人说:“想到他做的那些事,能不生气吗,他把我铺子里的人参拿出去换了钱,买冰棍吃,我只好把名贵点的中药材都锁起来,他又想了个歪法子,把家里珍藏的药书偷出去,卖给收破烂的,去打游戏,我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真拿他没有办法。”

  自从我接手药铺,只卖药,不开方,偶尔有人找我看病,我打着帮忙瞧瞧方子的名字,去后台开了方子,拿出来却说找了一个家传的方子,奏不奏效还不知道,反正是对症的,要不拿回去试一试。那天我在柜台上算账,镇上的屠夫黄叔带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

  黄叔一进门就骂庸医滚出来。

  我当即就不乐意了。“我都没给你看过病,怎么成了庸医。”

  黄叔说:“把你孬种儿子叫出来。”

  我一听这才反应过来,定是黄小子又闯祸,我忙赔着笑脸说:“孩子不懂事,他就是淘气了一些,心还是善的。你有事就跟我说吧。”

  黄叔说:“我觉得蹊跷,他小小年纪懂那事,不是老子教的,还能是谁,再说你个废人,只有心没胆,指使那个浑小子。”

  听了这话,我顿时气炸了,从轮椅上跳起来揍他,使劲拉扯他的衣服,他一把将我甩在地上。

  黄叔说:“你儿子对我女儿做了不好的事,你看怎么解决。”

  听到这话,我骤然蔫了,这小小年纪不会干那种事吧。我趴在地上,忐忑地问:“什么事?”

  “他让我女儿用这个什么药!”

  黄叔将药粒扔在我脸上,我捡起来一看,我也不认识这药,西药的东西我从不感兴趣。

  夸克催促地说:“到底是什么药呀。”

  老人笑了笑说:“止痛栓,那女孩来了月经,疼得厉害,黄小子之前看人用过,专程从县城给她找来了这个药,据说非常见效。只不过,这药要插入肛门里使用,没料想被女孩的母亲发现了,她家人没见过,不理解,所以才闹出这一出。”

  夸克笑了:“怪不得。”

  老人继续讲:那时起,我就觉得他有继承家传医术的潜力,开始对他另眼相看,而且越看越顺眼。我教他辨认药草,他不大情愿;我又教他穴位,他懒得听;我再教他脉相,他终于不耐烦,跑了。他说,中医都是骗人的东西,他才不学这乱七八糟。我愣在一旁,半天没反应过来,等缓过气来了,一口血吐在地上。

  气又能怎么样,又没办法。我本以为黄小子只是使性子,外出耍两天就回来,哪知道一连一个月我都见不着他的影子,我这才急了,托人找来找去,都没找到他,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我又在床上躺了几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到底去哪儿了,俄罗斯有那么好,欧洲有那么好,他真的不恋家吗,黄小子要像父亲一样不回家,那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我还真的哭了。

  大半年后,黄小子回来了,他外出一圈,晒黑了,瘦了,人也老实了起来。他小声地跟我说:“能否给我五千块钱。”

  我问他做什么。他扭扭捏捏不说。

  我又问:“是做坏事吗?”他摇头。

  我见状,从卧室里拿出了存折给他,里头有八千块钱,是我上半年卖药攒的。

  他看到存折,忽地眼眶湿润了。

  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你想我做什么事,当中医吗?”

  我说:“只要不做坏事都好,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定有你的用处。这是天意。”

  他说:“我想去复读,去学临床医学。”

  我哦了一声。

  他说:“那可是西药,你还愿意给我钱吗?”

  我说:“能治病的都是好医生。”

  夸克抖了抖,它感觉有些冷,帮老人把衣服扣好。它说:“那位先生在购买我的时候,询问过我会不会中医,我建议他购买一个中医插件,他咨询了价格之后,果断拒绝了。他让我跟你学中医。”

  老人笑了笑说:“说不定我们万家医学要靠你继承了。”

  4

  翻过了山坡就来到了镇区。由于是晚上,镇区的居民都歇息下了,路边上的灯光昏暗。老人见了光就兴奋起来。虽然镇里大部分的人都找过他瞧病,但是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东瞅瞅,西看看。他想到游医的任务即将完成了,他要成为正儿八经的大夫了,可以当着面正儿八经地开药方了。他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说道,走吧。

  夸克问:“我们去哪一家。”

  老人说:“就黄叔家吧,他有风湿,这个季节正是腿痛的时候,我给他扎上两针吧。”

  夸克把老人带到一栋房子前,然后敲了敲门。黄叔打开门,他已经满头白发了。黄叔一打照面说:“你来了,庸医!”

  老人摇摇头。“你这家伙,活了这把年龄,还是这副德行。”

  黄叔笑了笑,一瘸一拐的,把老人带了进去。“我这脚算是废了,疼得我都想一刀砍了。”

  老人给黄叔号了号脉,说道:“你怕舍不得砍,才一直留着。”

  黄叔说:“我的脉相怎么样?”

  老人说:“没什么大碍。”老人又问,“你吃什么药?”

  黄叔说:“你开的那药。”说着,指着桌子上药罐,旁边还有半碗汤汁。老人拿起来闻了闻,顿了一下。黄叔见状,赶紧把碗抢了过去,一口喝了,说道:“看见没,药我都按时喝了,一点没浪费。”

  老人看着他哈哈大笑,说道:“你把脚放下来吧,我给你扎针。”

  黄叔说:“好,你轻点,我怕疼。”

  老人拿出银针,用酒精灯消毒之后,一边扎,一边说:“你家是东安黄氏一支的吗?”

  黄叔说:“是的,听老辈人说,我们黄家跟你们万家还是世仇呢。”

  老人说:“瞎说,人呀生死就几十年,哪有那么多的仇。”

  黄叔说:“怎么没有。我黄家先祖妣就是被你们万氏治死的,这件事写在了明代的族谱上,清代的续记也有,后来修的新谱里也有,你看看,不知道还要传多少代。”

  老人说:“你们族谱里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黄叔说:“你这庸医别瞎说。”

  老人说:“针扎完了,你走两步试一试。”黄叔听了这话,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四平八稳。

  老人问:“好点没。”

  黄叔说:“你这庸医还有点技术,好了。”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开什么国际玩笑,我的针都没扎进去,你就好了。”他气恼地踢了一脚桌子,将桌子上的那碗药摔在地上。“这药能作酸梅汤味,你蒙谁呢。”

  老人说完,黄叔就定住了。老人转着轮椅来到黄叔旁边,踢了他几下,黄叔毫无反应。老人气得发抖,这时夸克来到了老人身边。老人狠狠地瞪着夸克,“到底怎么回事,你这坨破铁。”

  夸克说:“我不是破铁,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要退百分之四十的钱给雇主。”

  说完,夸克关掉了全息投影,黄叔、房子、街道都消失了,露出了一座仓库,这是他家存粮的地方。夸克说:“这是黄芩先生为你订的临终套餐,在你闭眼之前,帮你完成一个愿望。”

  老人疑惑地望着夸克:“临终套餐?”

  夸克说:“对的,根据你最新的身体健康扫描,你预计在四个小时之后脑自然死亡。”

  老人吓了一跳,可是……

  夸克说:“很遗憾。你儿子在订购服务的时候签了协议,如果出现难以预料的状况,就会播放一段视频,来向你介绍,你想看吗?”

  老人回过神说:“非要看吗?”

  夸克说:“程序要求要这么做。”

  老人说:“所以他一直不让我省心。”

  夸克在墙上投出了黄芩的视频。他向老人招了招手。黄芩说:“我清楚你的执念,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让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资助我读完临床医学专业,我要感谢你,除了这次临终关怀的套餐之外,我答应你,如果我结婚生子,我一定会向你的孙子好好介绍中医药的学问。我只负责介绍,还是要靠他自己的选择,最后我想叫你一声爹,再见!”

  老人安静地看完视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低声说:“天命吧,我终究完成不了游医的任务,怕是注定当不了万氏的大夫。”

  夸克说:“你做得挺好的。”

  老人失落地看着夸克,就这样一生过去了,再好的灵丹妙药也躲不过死亡,他望着仓库外灯光与黑夜的交界线,长叹一口气。他猛然有个想法,俯下身子说:“夸克,你们这临终关怀服务不到位,我可是还有四个小时的。”

  夸克说:“那你想怎么样。”

  老人笑着说:“那剩下的时光我要好好利用起来,去找找我那传奇的父亲。”

  夸克说:“你的父亲?”

  老人说:“对,他对我讲过那些故事,他在阿尔泰的赫玛托娃有一位朋友,他有一个园子,种了茯苓、天麻、黄芪许多中草药,父亲在那儿,我去帮他晒药、切药,就像小时候一样。现在还可以跟他喝酒,我可不服输,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能喝多少。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问问他辩证的问题,还有,他会让我做大夫吗?”

  夸克说:“你得说出一个地点来,我才能全息投影,制作出基本模型。”

  老人说:“西伯利亚。”

  夸克说:“坐轮椅吗?”

  老人说:“当然不,我要骑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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