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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594
蔡晓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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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芝凤学会的第一道菜就是麻婆豆腐。那一年芝凤才十八岁,高中都没有毕业就出来打工了,这道菜是她打工饭店的老板娘教她的。芝凤也不知道老板娘为什么要教她做菜,但是芝凤知道老板娘不喜欢她,女人很少有喜欢漂亮女人的,而芝凤恰恰就属于女人看了都会嫉妒的那种漂亮女人。当初老板娘雇佣她的时候一直斜着眼睛看她,老板娘说:“真看不出来,你们那的穷山恶水还能长出你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啊,一个人啊。”老板娘特意加重了口音。芝凤不太服气地说:“俺们那不是穷山恶水,俺们那山清水秀得很。”老板娘泼辣得很,当下就把打了一半的毛衣狠狠地拍在桌子上说:“哎哟喂,这么灵巧的一张嘴啊,还没来,就和我顶上嘴了,算了算了,咱们这儿的穷庙供不了您这尊活菩萨。”老板娘圆瞪着眼的样子吓了芝凤一跳。陪着芝凤来的同乡赶忙打圆场说:“芬芬,这孩子嘴笨得很,才从乡下出来,没见过世面,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给她个落脚吃饭的地方。”就这样芝凤才落脚在了芬芬饭庄。说是饭庄,其实就是一个小饭店。

  老板娘叫芬芬,比芝凤大了十岁,自然也比芝凤早进城了十年,十年可以改变一个人,也可以不改变一个人,也有人十年如一日。芬芬自然算不上变得太厉害的,但是对于芝凤来说,在此时芝凤的眼中,芬芬是个成功的女人,首先她有儿有女,嫁了个城里人;其次她还拥有了一个小饭店,这家在外人眼中有些破烂简陋的饭店,在芝凤眼中却是闪光的,因为这意味着芬芬不仅在城里立足了,还有了自己的产业,还雇用了工人;再其次芬芬的穿着打扮已经非常洋气了,完全不像是乡下来的。所以即使芬芬对芝凤横挑鼻子竖挑眼、恶言恶语,芝凤也不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左耳进右耳出,当下能活下去才是要紧的事。而且芝凤没有想到,芬芬不是让她当服务员,而是让她当厨师。芝凤在乡下的时候没有少帮家里干活,什么家务活都难不倒她,但是她做的那些并不注重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怎么能上得了厅堂呢?想到这,芝凤心里直打鼓。芬芬泼辣得很,她看出来了芝凤的退缩,一把拽着她来到灶台前,很潇洒麻利地拿着锅,倒上油,对芝凤说:“不会做没有关系,可以学,我做给你看,今天学不会,做不出像样的菜就滚蛋,我这里养不了闲人。”边说话边翻着白眼不屑地看着芝凤,同时几把花椒作料已经下了锅,肉末也下了锅,几分钟一道色香味俱全的麻婆豆腐就装了盘。芝凤都看傻了,她第一次看到女人做菜做得这么潇洒麻利。虽然在老家,妈妈、奶奶也都是做了几十年饭菜,都称得上高手,可是和这个女人比起来,芝凤真的觉得相差的不是一点两点。

  “该你了,发什么愣!”芬芬把锅柄递给芝凤。芝凤有些手忙脚乱地操作了起来,不一会也做了一盘麻婆豆腐出来,装了盘和芬芬的放在一起,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着她做的菜,芬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讥诮地说:“你这盘菜要是端出去,我能被人笑死,顾客都得投诉得我关门了。”芬芬说:“我再教你一遍,严格按照我的步骤来。”芬芬说一句,芝凤就按照芬芬说的做,芝凤自然是做不出芬芬的味道……如此反复了多遍,在做了十次麻婆豆腐后,终于芬芬满意了。对芝凤说:“今天你就做这道菜,有客人点这道菜,你就做这个菜。”就这样,那天芝凤总共做了十次被端上桌的麻婆豆腐。晚上回到出租屋的时候,芝凤身上的麻椒味和辣椒味呛得室友受不了,洗了澡,芝凤都觉得自己身上还有一股麻椒味。

  芬芬有个儿子叫浩浩,已经十岁了,芝凤看到十岁的浩浩,心里想芬芬结婚可真早啊,生孩子也早了,二十岁生的浩浩,二十三岁生的浩浩的妹妹甜甜,到现在三十岁了,芬芬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芝凤想自己可不能这么早结婚,芝凤的妈翠翠生了五个孩子,芝凤是老大,一想到翠翠在山里起早贪黑地照顾家庭、孩子,一双手早早地有了老茧和粗糙的纹路,华发早生,芝凤就暗暗下决心不能像翠翠这样,光顾着生,却没有办法教,高中没毕业就让芝凤出来打工,芝凤内心对翠翠有埋怨。

  芬芬常常带着浩浩到小吃店来,浩浩喜欢骑着一辆26自行车,芝凤预测到浩浩将来一定不会是个慢性子的人,因为他骑车骑得飞快,还常常双手脱离车把手,自由驰骋。他的平衡能力让芝凤叹为观止,自行车被他骑得嘎吱响,像风一样。小小年纪,看到芝凤嘴里就不停地念叨:“哎呀,你不要老是拖拖拉拉的。快一点啊,听不懂吗?”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都好像他才是这家小吃店的老板。浩浩长得像个小柱子一样,爱交朋友,什么样的小朋友都能和浩浩玩到一起去。小区和附近的小朋友都喊浩浩叫浩哥。浩浩常常和芝凤说:“这个小区只有两个爷,一个叫浩爷,另一个叫……”浩浩始终没有告诉芝凤另一个爷是谁。芝凤觉得那都是浩浩自己想出来的。渐渐地,芝凤做的麻婆豆腐越来越好,有一次浩浩吃的时候嘟囔了一句说:“你和我妈做得一样好。”芝凤听了笑起来说:“我哪能和你妈比,她做得比我好上千倍百倍。”浩浩说:“差不多,都是豆腐。”芬芬只教了芝凤一道菜,所以芝凤只有客人点这个菜的时候才去厨房,其他的时候她就像个打杂的,点菜端菜洗碗收拾桌子……谁忙不过来她都得帮忙,但她甘之如饴,毕竟比起在山里的日子,这里好太多了。但是停下来的时候,芝凤又会怀疑,这样真的好吗?

  来得久了,芝凤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其中就有老乡小刚,小刚是送外卖的,常到芬芬的店里,久了就和芝凤熟稔起来。小刚二十岁,因为送外卖,老是在太阳下晒,脸不是一般的黑,每次看到他,芝凤都觉得他长得像个煤球。小刚拿了一下外卖,准备走,手机却不停地响了起来,他接了一会电话,走过来对芝凤说:“芝凤,帮我送一下外卖吧?”

  “我?”

  “嗯嗯,拜托你帮个忙啊,我这刚才老乡打电话说被车撞了,我得去处理一下。就在对面的悦尊国际小区。你帮我送过去一下。”看着小刚焦急的样子,芝凤答应了。

  悦尊国际是这个片区最贵的豪宅,芝凤从来没有进去过,芝凤有一次问小吃店旁边的二手中介,悦尊国际多少钱一平方,听到那个数字芝凤头都要炸了,芝凤工作一年连它的一平方都买不起。虽然芬芬的小吃店和悦尊国际只有一街之隔,但是豪宅也是需要各种各样的商业环绕的,芬芬的小吃店开在一个有了十年楼龄的小区的外围门面房里。虽然是对门对面,但不属于一个区,所以房价也差了一倍多。

  芝凤看了一眼外卖盒上的标签,“悦尊国际8栋30楼3001肖男”。到了悦尊国际的门口,芝凤被门卫拦了下来。芝凤根据外卖盒上的电话给肖男打电话,肖男说:“你送上来吧,你把电话给门卫,我来和他说。”因为有了肖男的电话,门卫才允许芝凤进入悦尊国际。这是芝凤第一次进入这么高档的小区,颇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这里亭台楼阁,水榭廊亭,各种高档树木应有尽有,小区正中央的那棵古木,据说有五百年的历史了,芝凤一直想不通,这是怎么移植过来的。通过电梯到30楼,芝凤准备把外卖放在入户花园离开,门却开了。芝凤有些不知所措,为什么没有人,门会开?正疑惑着,一个声音响起:“把外卖拿进来,放餐桌上。”

  芝凤进去一看,顿时被房子的气派镇住了,小区已经够豪华了,这个屋主人的装修,还有着一种低调的奢华,几百平方的房子,大厅就有一百五十几平。芝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客厅。芝凤放下外卖就准备走,因为匆忙不小心打碎了桌上摆放的一瓶葡萄酒。顿时深灰色的大理石地板上一片酒红色在蔓延。听到葡萄酒瓶的破碎声,正在打电话的屋主人出来了。芝凤吓坏了,连声说对不起,看着这个可能叫肖男的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肖男匆匆挂断电话。看着狼狈的地上,枣红色的葡萄酒在大理石地板上蔓延,一股浓郁的酒气在室内泛滥。一只猫跑了出来,喵喵地叫着,围着地上的葡萄酒汁转圈。

  “你打碎的这一瓶可是木桐酒庄的顶级红酒。”

  “我赔你,真不好意思。”

  “算了算了,你走吧。”肖男有些懊恼地对芝凤摆摆手。

  芝凤算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落荒而逃。一路上她都在想什么是木桐酒庄。回到小吃店,用手机查了百度,她才知道木桐酒庄。

  2

  木桐酒庄全称木桐·罗斯柴尔德酒庄。芝凤查了一下,她打碎的那一瓶是艺术家徐冰设计的图标。这瓶酒的价格在600美金左右。芝凤看着葡萄酒庄园的图片,陷入了沉思,她的家乡在山里,也有成片的葡萄园,但是并没有人把葡萄做成葡萄酒。芝凤内心泛起波澜,她想念起自己家乡那成片成片的葡萄园,有多少的葡萄因为无人采摘而烂掉了呢?

  芝凤和肖男的人生应该不太可能会产生交集。只是没有想到肖男也会到小饭店吃饭,她以为他会去西餐厅吃着鹅肝松茸,品着昂贵的红酒。他们的小吃店太过简陋,一直被这座城市的人称为苍蝇馆子,虽然也上过各种大大小小的美食排行榜。前几天芬芬把招牌给换了。为什么要换?芬芬是个要强的女人,她说不能叫小吃店了,怪低档次的,我们要改名叫饭庄,没准有一天能成为真正的饭庄。芝凤想芬芬的心可真大。肖男来到芬芬饭庄,左顾右盼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芝凤,芝凤惊奇,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没有找到,面积太小,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肖男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他的宠物猫,他的猫通体雪白,眼睛是绿色的,带着一股看透人心的深邃感。芝凤有点害怕,她并不喜欢猫,这种毛茸茸的动物。小的时候她被猫抓过,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她碰到猫就会躲得远一点。

  肖男点了麻婆豆腐、西芹炒百合、京酱肉丝,都是家常菜。芝凤麻利地点完,就跑到厨房去做菜了。当那道麻婆豆腐端上来的时候,肖男有些吃惊,他对芝凤说:“这是你做的?”芝凤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说:“是的。”肖男品尝了一下,有些吃惊,但是也没有说什么。对于肖男这样的人来说,喜怒很少形于色,他是一个拍卖师,也是一个顶级的鉴赏师。他们的拍卖公司什么都拍卖,从艺术品到珠宝到红酒,以及一些奢侈品等。肖男见识的形形色色的人有很多,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富有。所以吃惯了法国大餐,也有想要换一种口味的时候,家常菜也是不错的选择,有一句话叫: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肖男很喜欢这句话,他想所谓的人间烟火气,就是要接地气吧,他感觉自己踩在云端的日子够久了。结账的时候刷支付宝,芝凤走了过来说,这顿她请,肖男有些错愕,芝凤说不好意思,上次打翻了你的红酒。肖男看了看芝凤,没有说话,点点头,把手机放进了裤兜。

  这以后肖男经常会点芬芬饭庄的外卖,每次都会提前打个电话来,都由芝凤直接送过去,芝凤渐渐地就和小区的保安混熟了。肖男那里芝凤也越来越熟,不仅点的菜越来越多,连肖男的钟点工都是芝凤介绍的,熟稔之后,芝凤发现肖男也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冷。

  芝凤看到秋荻的那天是一个黄昏,那个黄昏的夕阳非常美丽,黄色红色和蓝色天然地交融在天际,绘出了一幅美妙的画卷。芝凤有些熟门熟路地进了门,肖男家的一切都是高科技控制的,开门也是电子自动开门。开门的一瞬间,芝凤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站在窗前,她有着极其美丽的背影。瘦削而曼妙的背影显得有些孤高。芝凤有点吃惊,放下外卖,准备走,那个女人回过头来,一瞬间,芝凤觉得她美得让人窒息。

  “你是芝凤,听说你做的麻婆豆腐很好吃。”

  “啊,你怎么知道?”

  “是福婶告诉我的。”芝凤想,这个福婶怎么什么都告诉别人,福婶是芝凤介绍给肖男的钟点工。芝凤想这个福婶除了做事麻利以外,其他的优点可真不多,下次再给她介绍工作可得小心了。其实芝凤有些冤枉福婶了,她会做麻婆豆腐的事情,倒不是福婶说的,是肖男说的。秋荻似乎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轻飘飘地走到餐桌前,打开了包装袋,把菜一盒盒地拿了出来,把麻婆豆腐那盒打开,吃了一口说:“不错。”她的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芝凤想她可真漂亮,只有天生的美人才能把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得如舞蹈一般柔美,芝凤觉得自己粗手粗脚的,做什么都手太重。

  “我该走了,店里还有事。”说完,芝凤飞快地离开了肖男家。

  秋荻一个人兀自品尝着食物,过了二十五岁,秋荻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放弃。放弃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却也是最难的一件事情,人生的退一步并不一定带来海阔天空,有可能是无止境的黑暗。秋荻唯一没有放弃的一件事就是对美食的追求,有一句话好像叫: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秋荻放弃了自己的事业,这对她来说是很难的一件事,她一直对自己说不能放弃,但是不放弃也是很难的一件事,那种无法突破的屏障是真的无法突破,秋荻相信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没有人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即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赢在起跑线的人也不一定是一帆风顺的。闽南语有一句话叫:人生的风景就像大海的潮涌。人生如在大海行船,大海怎么可能是一帆风顺的,那一定是波诡云谲的,你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什么。秋荻是一个小提琴演奏家,很成功的那种,获过很多国际大奖,在她的领域她是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但是突然有一天,她觉得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这个偶然的原因是一次意外,她在潜水的时候,耳朵不小心进了水,从此她的耳朵就没有那么灵敏了,所有的音符在她的耳朵中不再那么独特了,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两个音符之间的区别。那一刻她知道她的人生失衡了,她得的不仅是一种耳水不平衡的病,而是人生的一种失衡。没有了小提琴,她的人生就开始走向崩塌。在她们这群人的世界里音乐就是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为音乐生,为音乐死。那么没有了之后她还剩下什么?在音乐的战场上她赢得很潇洒很漂亮,但是没有人是常胜将军,事业如此,人生也如此。此起彼伏中,秋荻饱尝人间冷落起伏。她学会了和过去的自己告别,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她在不断地回忆、懊恼、感伤、兴奋中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夹杂着各种情绪,主要是悲观。因为除了拉小提琴,她什么也不会。她对自己说这是一场悲伤的告别。

  秋荻视肖男为自己的避风港,他们是一对还算如胶似漆的恋人,但因为事业重心的不同,疫情的原因,两个人已有一年没有见。再见面时,秋荻颇有一种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之感。秋荻问肖男:“你有没有看过电影《蝴蝶效应》?”肖男点点头。“蝴蝶效应是指蝴蝶不经意地扇动了两下翅膀,可能会引起一场龙卷风或者地震也未可知。整个系统的平衡随之发生变化。秋荻,看开点,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秋荻觉得自己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巨大变化的发生是没有预兆的,也许有预兆,但是秋荻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发生,而只能承担发生过的后果,而这个后果是她不愿意去面对的。

  肖男安慰秋荻:“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你有没有发现人都是越老路越窄,越简单。当然你肯定会反对,说有的人的路是越走越宽广。”秋荻有些无语,她对肖男说:“你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

  3

  肖男最近为拍卖一件仿品《韩熙载夜宴图》,一直埋在古籍中查韩熙载的资料,他本不需要这么去研究,因为这是一件现代作品,当代画家对韩熙载夜宴图的重新演绎,也是对历史的致敬。学习艺术史的肖男随着南唐名臣韩熙载穿过历史的尘烟,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肖男开始想高才博学,精通音律,善于书画,长于碑碣的韩熙载在写那些制诰典雅,颇有“元和之风”的碑文时,是怎样的情景,夜夜笙歌的人写这些严肃的碑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态,他的心路历程是什么。人是很难做到设身处地,除非是特定的历史环境里,即使是在画中,也会藏着真相的玄机。

  秋荻问肖男:“你读过小重山吗?不是岳飞的小重山,是李清照的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没想到你背得这么熟。”

  “当然,你忘了我的毕业论文是研究宋画,李清照的老公赵明诚是金石大师,李清照的词我怎么不会背呢?”肖男得意地说,他就是靠着自己的记忆力考上硕士的,从小他的记忆力就不错,这是他唯一觉得自己比别人要优越些的地方。

  秋荻点点头,有些羡慕又有些茫然地说:“记忆力好有时候也不是好事,记住好的还好,老是记住不好的,对人生毫无益处。”

  肖男有些不置可否。他想说记忆力好总比忘性大要好得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时候的秋荻异乎寻常的敏感,之前从来没有看到她读宋词元曲,听到的都是一些古典音乐的话题,从巴赫到柴可夫斯基到勃拉姆斯,每次肖男听到这些的时候兴趣都不大,他不是一个音乐爱好者。

  “很多事情看似没有关联,但却如同蝴蝶效应一般会产生连锁反应。”秋荻若有所思地说着。

  “譬如……”肖男不解地问着。

  “譬如你桌上的这盘麻婆豆腐。”

  肖男看着桌上的麻婆豆腐,有些不解:“麻婆豆腐怎么了?麻婆豆腐碍你什么事了?”

  “你有没有听过日本生物学家今西锦司提出的分栖共存理论,指的是两种以上生活方式相似的动物,通过合理分享各自活动时间、活动场所的一种生存状态,以达到共生的状态,这是自然界的一种巧妙的生存方式,并不完全是弱肉强食。”

  “没有想到你现在不拉小提琴,开始研究生态学了。”

  “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习生态学,因为谁也不知道哪天自己的生态就发生了变化。”

  肖男有些不解地看着秋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觉得眼前的秋荻有点陌生,以前的秋荻比较自信,自信到不怎么在乎肖男的想法,所以虽然他们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每个人都是东奔西走的飞机达人。但是总有一股默契,随时随地都能想到一块。但是为什么因为不能再做专业小提琴手,一个人的性格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专业的断裂对一个人的影响这么大吗?肖男不敢想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如果不做这个工作,他还能做什么,他是学美术的,如果和艺术脱节,他会怎样,他也不敢想。多年的商业生涯已经让他明白,很多事情不要设想,很多事情是没有可能性的。如果发生了不想有的改变,那一定都是迫不得已。他默默地倒了一杯红酒,走到吧台,桌上的一盘麻婆豆腐红是红,白是白,烧得非常到位,空气中有麻椒和花椒混合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他想到了小时候他母亲烧菜的味道。

  芝凤在芬芬饭庄越来越重要了,挑剔的芬芬不仅又教了她几个拿手好菜,还让她管了账务,芝凤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在她的心里,芬芬就是她的榜样,三十岁的芬芬不仅成了城里人,还拥有自己的房子,而且还是体体面面的大三居,足足有一百四十平方,虽然不能和肖男几百平方米的房子相比,但是芝凤看到芬芬的房子还是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芬芬看着泼辣抠门得理不饶人,嘴巴更是刻薄得很,却是一个对生活有如此追求的人。她的房子装修得并不像村子里暴发户的装修,而是很典雅的纯白色,她的家具是欧美风格。后来芝凤才知道,芬芬的家具都是一个叫美克美家的牌子,芝凤有一次路过,进去看了一下价格,有点咋舌,至少对于她来说是买不起的。她想芬芬这是卖了多少盘麻婆豆腐才到了今天的地步啊。当然这只是芝凤自己内心的独白而已,她知道芬芬的一切不仅仅是因为勤劳,还因为她嫁了一个对她帮助很大的老公:老杨。芬芬这个店也是老杨开的,当然芬芬的手艺也是老杨教的,老杨是一个还算有点名气的厨师,不过他擅长的是做西点,看上去五大三粗的老杨居然是个有名的西点师傅。每次芝凤想到老杨用他粗大的手去做那些精致的西点的时候,就忍不住想笑。老杨在米其林三星餐厅做西点,私底下又开了一个小饭店,由他的老婆芬芬打理。虽然芬芬是靠老杨发达的,但是他们的关系并不好,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架并不妨碍赚钱,也不妨碍日子前进。生活就是如此,不可能都是甜蜜的,总是让你饱尝酸甜苦辣,然后让你得到你想要得到的,失去你不想失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芝凤无比地羡慕芬芬,因为羡慕,所以她能忍受芬芬的坏脾气。但她没有想到,她可以忍受,不代表老杨可以忍受。

  芝凤觉得自己的命运和芬芬有很大的关联,如果不是说有这个饭庄,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又在哪里做工。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油麻菜籽或者蒲公英,落到哪里是哪里,但是她又常常不甘心。直到芬芬告诉她,她要关掉这个店了,她才发现一向生龙活虎、敢说敢讲、泼辣干脆的芬芬似乎已经憔悴了很久。她有点责怪自己太迟顿了,居然不知道自己周围的形势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芬芬不仅要关掉这个店,还要离婚了。原因是老杨有了外遇。老杨外遇的对象不是别人,居然就是他自己的女徒弟。这让芬芬不能容忍,她兀自跑去和老杨的女徒弟娇娇打了一架,两个人都挂了彩。芬芬受了委屈,自然是火冒三丈,她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了,吃苦她芬芬不怕,但你让她心里受委屈,她是无论如何都受不了的。她不停地和老杨吵,要给自己讨个理,咽不下这口气。但是有些时候是无理可讲的,气也是得受的,如果不想受,那就只有分崩离析一条路。

  芬芬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性格身材都大变,其实性格倒也没什么,因为不接触你的人看不出来,但是身材变了就很着急。芬芬内心的绝望简直可以用翻江倒海来形容。芬芬一直不明白,别人也是生孩子,自己也是生孩子,为什么自己的身材变成了水桶呢,也不见她吃得比别人多,也没有营养比别人好多少,都是正常的吃喝范畴。后来芬芬想起来了,可能剖宫产的时候,医生问了一句要不要把多余的脂肪拿出来,芬芬没有回答,可能那个脂肪又被堆了回去,那些怀孕时积攒下来的脂肪继续地待在了芬芬的肚子上,变成了厚厚的游泳圈。这就让本来脾气就暴躁的芬芬变得更加暴躁。她赶走的服务员已经不能用个位数来形容了。也就只有芝凤能忍受她的坏脾气。但是表面厉害的女人未必真的厉害,娇娇轻易地就让她的内院着火了。娇娇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个千娇百媚的女人,说实话芬芬也很漂亮,但是芬芬的漂亮和娇娇不一样,芬芬美得很明艳直接,美则美矣,她缺了一股媚劲。娇娇就不一样了,她把老杨迷得五迷三道的,一下子就沉醉在她的温柔乡里,家里的芬芬就变成了母夜叉、黄脸婆。芬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她有的是办法对付老杨和娇娇,但是每一个办法都是三败俱伤、五内俱焚。芬芬不把人逼到死胡同,不把人伤到骨子里,她很难善罢甘休,她从小就是这个脾气,算命的有一次路过他家院子看到芬芬,对芬芬的妈妈说:“你这个闺女不得了!”她妈妈问:“怎么不得了?”

  “她的这个命格,和一般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妈妈使劲追问。

  算命的摇了摇头,走了。她妈妈不甘心追了出去。

  算命的说:“你这个女儿命有点硬,性格倔强,适合晚婚。切记切记。”

  芬芬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她早早地就结了婚,早早地就生了孩子,把自己的人生大事给安排了。她一直觉得那个算命的算得不准,但是现在眼下老杨出了这样一档子事,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各种情况,细细寻思起算命的话是不是有几分道理。

  芬芬闹得太厉害,越闹和老杨的心分得越远。老杨离家出走,彻底和娇娇住到了一起。娇娇租的单室套的房子,老杨和她住起来有些挤。娇娇到底是从小出来闯荡,江湖经验丰富,这会就又打起了要老杨给她买房子的主意。老杨虽然头脑糊涂了些,但是这会还是清醒的,他知道要是这样的话,芬芬那儿他是回不去了,多少他还是有点良心的,芬芬和他白手起家,跟着他吃了不少苦,还生了两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这大半的家产也都是芬芬辛苦开店赚来的。芬芬这一类从底层奋斗上来的女人,有着许许多多的苦衷,但是也很简单,就是要赚钱,多赚点钱,让家里人过得好一点,就是她们一切的追求。芬芬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饱暖思淫欲,万恶淫为首,老杨有了一点钱就变得不是老杨了,后院起火的芬芬也变得不像芬芬了。作为同样都是从小地方出来的人,芝凤很理解芬芬,她对芬芬从羡慕转为同情。

  4

  肖男在大露台上种了几株秋葵,这几天秋葵开了花,非常美丽。那种嫩黄的颜色,让肖男想起了古籍里的黄裳女子,古籍里着黄裳的女子都不太普通,当年肖男惊鸿一瞥邂逅秋荻,就觉得她疑似古籍里的黄裳女子。肖男的爱好就是读古书,但他学问做得不多,偶尔写写古籍类的论文。秋荻闲着无聊,把阳台上的秋葵统统都摘了炒了菜,她做的是西餐,在国外待久了,她的胃变得更适应西餐了。她煎了两份牛排,把秋葵作为佐菜也一起煎了。肖男回到家里,看到桌上摆着蜡烛,牛排和红酒。浪漫元素一样不缺。当他看到牛排和秋葵在一起时,立刻跑到阳台,果然发现他种的秋葵一个也没有了,他气愤地放下公文包,对秋荻说:“你为什么要把秋葵煎了,冰箱那么多可以和牛排一起煎的菜,西兰花、洋葱、黄辣椒你不煎,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煎了,你存的什么心?”本来满心欢喜等着他回来的秋荻惊呆了,嘴巴张得老大说:“这个不是你种来吃的吗?不吃为什么要种?”

  “那是用来观赏的,不是用来吃的。”

  “不是用来吃的,那它到时掉落了腐烂了,你也不吃?我这不过是提前吃了。”

  “就是用来欣赏的,亏你还是学艺术的,连这点都不懂!”

  “学艺术的怎么了?”秋荻无语地问道。

  两人不欢而散,看着桌上的牛排红酒,秋荻瞬间没有了食欲。无聊地看了一下手机,艺术是什么?一个标题映入了眼帘,作者是肖男,洋洋洒洒一万字,说了一堆中西方理论,秋荻看完还是没有弄明白艺术是什么?她第一次发现肖男写的文章这么学究和酸腐。她想想自己从小学艺,三岁开始接触小提琴,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学艺术有什么用,只有这一年她开始怀疑人生,怀疑艺术,怀疑一切……突然她明白了自己怀疑的从来不是艺术,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自己。因为失去了驾驭艺术的能力,她的人生才会失衡。这一刻她突然间顿悟,所有没有结果的事情都是因为自己驾驭不了,而驾驭这个词很单一很简单,却又最直接。她想起来有一次去La Baule,那是法国的一个海滨小城,在Pornichet和Le Pouliguen 之间。她本来是去克雷莫纳的小提琴博物馆,在那里有很多昂贵的和有历史意义的小提琴。回来的时候和肖男在La Baule的一个露天咖啡馆吃饭,兴致来了,她拿过店里小提琴手的小提琴,演奏了一曲《流浪者之歌》。她演奏的时候,整个咖啡馆的人都惊呆了,可能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专业的小提琴手演奏的,这种技艺这种情感的表达肯定不是一般的餐厅演奏员能演奏出来的。那个时候的她二十五岁,肖男也是。他们都处在事业的上升期,有着无限的活力和希望。肖男去巴黎参观了很多大型的艺术品拍卖公司,到重要的收藏家的家中看藏品,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去旺多姆广场看肖邦逝世的地方……

  手机邮件里跳出来一个邮件,戴维邀请秋荻去法国住一段时间。戴维是她的同事,他是一个大提琴手,她记得他是意大利人,他父亲在意大利有一个庄园,很沉默的戴维似乎一直都对秋荻有好感,并不见他和别人过多往来,但是却总是自己亲手做一些糕点送给秋荻吃,那些颜色各异的马卡龙,并不是秋荻的最爱,秋荻总是礼貌性地收下,礼貌性地吃一些,心里对戴维有些微的愧疚,无功不受禄,他老是这么殷勤,自己却没法表达什么。

  第二天秋荻就走了,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发了个微信给肖男说:我去意大利散散心。肖男看了一下,没有太关注,他们拍卖公司最近收了一副状元的字。肖男查了一下,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中,共有17人连中三元,分别是:唐朝的张又新、崔元翰,宋朝的孙何、王曾、宋庠、杨置、王若叟、冯京,金朝的孟宋献,元朝的王宗哲,明朝的黄观、商辂、王名世,清朝的钱檠、陈继昌、戴衢享、王玉璧。肖男不知道是否准确,他仔细地研究手上的这件藏品。在历史和现实中穿梭,肖男常常会分不出真假。

  芝凤来给肖男送饭菜,她看到肖男在写书法,客厅的沙发和地板上铺满了肖男的墨宝,她好奇地问肖男:“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

  “征袍漫卷南岩下,青锋三尺笑红尘。这是 《天龙八部》 里的对联吗?”芝凤问肖男。

  肖男笑了笑没有回答,芝凤继续问:“ 《天龙八部》中的慕容复为什么那么想当皇帝?”

  “你对《天龙八部》有研究?”

  “小时候,家里没有书,只有一部《天龙八部》,那是我仅有的课外书了。”

  “不错!”肖男笑了一下。看肖男似乎心情不错,芝凤继续说着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无非是老家大山里的风土人情。肖男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听到芝凤说起自己的父亲母亲姐妹们,她说得绘声绘色,肖男似乎有了画面感。肖男想这个世界龙蛇混杂,猪犬相凌,有好人也有坏人,底层也有这样充满浓浓亲情的人和故事,富裕的阶层也有刻薄寡情的人和故事,这就是所谓的烟火人间吧。

  芝凤越来越适应小吃店的工作生活,也交了不少朋友,人的交际圈很奇怪,你认识了一个老乡,就会渐渐认识很多老乡,小吃店的美团外卖员小刚就是芝凤的老乡。小刚热烈的追求起芝凤。芝凤内心有些抗拒,小刚和自己虽然是老乡,但他们家比自己家还穷,芝凤倒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但是她出来的时候,村里的几个好姐妹就已经在她面前不停地唠嗑了,让她聪明点,最好找个城里有房子的人,这样可以少吃点苦。芬芬就是她的榜样,眼下的芬芬过得不如意,和老杨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但却没有动摇芝凤放弃找一个条件好一点的伴侣的愿望。芝凤渴望在这座城市拥有自己的小家庭,能够有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她期望有一天走在街上,高楼大厦里有一盏小小的灯是为她亮的。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草根,在这座城市里要想活得体面和尊严,那还得多久?要炒多少盘麻婆豆腐才能立足?这是多么艰难的一段跋涉啊,芝凤知道有千千万万的打工者和自己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挣扎求生,无依无靠。既焦躁不安又随波逐流、既绝望又充满憧憬。她感到自己被命运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又在拼命地呼吸。她最近学到了一个词叫躺平,按她的理解,躺平就是放弃的意思,不再奋斗,按部就班不做任何挣扎,她知道自己躺平不了,她和小刚都躺平不了,而先于他们来到城里,实现了部分财务自由的芬芬自然是可以躺平的。按照小刚的说法,芬芬已经上岸了,而他们还在大海中奋力遨游,小刚每次这么说的时候,都要做个奋力遨游的姿势。芝凤被小刚的样子逗笑了,随即却笑不起来了。想想自己的处境,除了年轻,在这座城市真的是一无所有。不过已经上岸的芬芬又怎样呢,她又面临新的烦恼。

  老杨决定要和芬芬离婚,为了分财产,两人很是伤筋动骨了一阵子,芝凤劝芬芬算了,芬芬死活不肯离婚。对饭店的事更加不上心,烟抽得越来越厉害。

  肖男的生意做得倒是越来越顺,最近的一次拍卖,有一批文人画的专场,说起来他专门研究的就是宋画,苏东坡、王安石他都做过细致的研究,读书的时候他曾写过一篇王安石的政敌的文章,那篇文章受到了老师的好评,他本来想继续研究下去,但是为了生存,忙于各种俗务,最终没有进行下去。他一直很好奇王安石和苏东坡的关系,苏东坡不能算王安石的政敌,但是他们的确不在一个政治阵营里。在王安石的心中,苏东坡是一个恃才傲物的才子,在苏东坡的心中,王安石是一个刚愎自用的政客。但是历史的真相又不单一,王安石评价苏东坡“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苏王二人罢官之后,曾有短暂交集,苏东坡曾到江宁,与已经在此隐居的王安石相会,两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苏东坡曾写下如此诗句:“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十年已觉迟。”也是一种很好的注脚,非常耐人寻味。肖男天天在古籍字画中穿梭,常常在另外的一个平行宇宙穿梭,有时回到现实,思绪常常会被打乱,他想起了电影《美丽心灵》里的台词:“I've always believed in numbers,in the equations and logics that lead to reason. But after a lifetime of such pursuits, I ask, ‘What truly is logic? Who decides reason?’My quest has taken me through the physical, the metaphysical, the delusional --and back. And I have made the most important discovery of my career, the most important discovery of my life: It is only in the mysterious equations of love that any logical reasons can be found.”肖男想自己和《美丽心灵》中的约翰·纳什一样,都是在追求一种精神世界的原理,而不是追求物质世界的成因。但是精神和物质有时是区分不开的。有些追求是毫无意义的,有些追求却是永恒的。

  5

  肖男和客户在楼下的星巴克谈生意,现在喜欢在星巴克谈生意的人似乎不多了,大部分人在星巴克都是聊天或者独处。奈雪的茶和喜茶也同样如此。肖男对这些快消品牌很有研究,他觉得全世界开得到处都是的快消品牌,最能体现消费的趋势,但是做书画生意却不能做到像快消品一样,这是由产品的属性决定的。星巴克对面正好对着芝凤他们的店,城市建设就是这样,常常会出现新旧夹杂的片区,中西结合的餐饮和平共处,自然协调。谈完事情,肖男就走了进去。

  以肖男的眼光和品位是无法看上这个店面的装修的,它有着一种山寨版的奢华风的乡土气息。不过不管是什么人,都是要吃饭的,人们对食物的追求都是一样的,谁的味蕾都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所以肖男特别佩服那些为了减肥的明星演员,可以忍受只吃白水煮蛋,或者不放油的蔬菜。肖男有一个观念觉得,人世间有非常多的不平等,但有一种平等应该是属于饮食的平等,不管是米其林餐厅还是市井中的苍蝇馆子,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美味,并没有高低之分。

  芬芬经过长时间的博弈,最终还是离婚了,离婚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她把浩浩和甜甜都交给了老杨带,她想借此惩罚老杨,让他吃吃带孩子的苦。不过孩子到底是母亲的心头肉,芬芬夜里想孩子常常睡不着觉,但是很快她又振作起来了,性格比以前更加泼辣,做事也更加麻利,她现在主要做冒菜,她发明了一种新的调料,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有做菜的天赋,芬芬就是这样的人。在底汤的熬制上,她的确是不同于一般人,至于她是怎样熬制的,芬芬没有告诉别人,芬芬的冒菜每天能够卖出100份左右,一份赚20元的利润,一天下来芬芬在这一道菜上净赚了2000元左右,长此下去,芬芬倒是渐渐地从困境中走了出来,变得开朗了一些。芝凤觉得金钱和忙碌治愈了芬芬,使她从婚姻失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肖男也尝试了芬芬特制的这道冒菜,自然也是赞不绝口,芬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活都交给芝凤做,闲暇下来,芬芬继续去钻研新的菜式。

  芝凤在芬芬的影响下也开始研究菜品,她的天赋也不错,她做的爆汁牛肉很快成为饭庄的招牌菜。芬芬饭庄几乎成为肖男隔三差五就要去一次的食堂,来得久了和芝凤的话题就越来越多了。两人交流的都是一些做菜的知识,肖男对芝凤说《随园食单》一定要好好地看看。下次去的时候,果然看到芝凤在厨房手忙脚乱地在翻《随园食单》。“一物有一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犹如圣人设教,因才乐育,不拘一律。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也。今见俗厨,动以鸡,鸭、猪、鹅一汤同滚,遂令千手雷同,味同嚼蜡。吾恐鸡、猪、鹅、鸭有灵,必到枉死城中告状矣。善治菜者,须多设锅、灶、盂、钵之类,使一物各献一性,一碗各成一味。嗜者舌本应接不暇,自觉心花顿开。”芝凤边看边念,旁边其他的大厨直摇头,莫不表示不可理喻。肖男也觉得芝凤甚是可爱,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她却当真。芝凤边看书边自学,不时向师傅请教一下,她倒是研究出一种新的面来,叫长鱼面,模仿宋嫂鱼羹的做法,又自创了煎炙的长鱼,对面条、对刀工、对鱼汤等都甚为讲究,颇有一番风味。芝凤请肖男试吃,对肖男说:“《随园食单》上说:家常煎鱼,须要耐性。将鲜鱼洗净,切块盐腌,压扁,入油中两面熯黄,多加酒、秋油,文火慢慢滚之,然后收汤作卤,使作料之味全入鱼中。”肖男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没时间用语言表达,直竖大拇指。肖男看出芝凤做菜的天赋不亚于芬芬,于是又把苏东坡做红烧肉的方法告诉了芝凤,肖男自己属于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但是芝凤却觉得肖男对食物的感觉非常敏锐,肖男连声说志不在此,各有专攻。自己还是在艺术领域继续驰骋,无意做一个厨师。

  肖男对芝凤讲起了东坡肉的历史:“东坡肉是苏东坡被贬到黄州的时候发明的一种肉的做法,他把东坡肉的制作过程写在《猪肉颂》的诗中:‘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当时这个菜并不叫东坡肉,直到苏东坡第二次在杭州做太守时,西湖的水被葑草和堵塞河道的淤泥封了大半,苏东坡一上任,看到这样的场景,安排大量人力铲除葑草,疏通淤泥,使西湖的水重新流通,变得清澈明艳。人们为了感激苏东坡,把苏东坡主持的疏通河道的淤泥建起的长堤命名为苏堤。老百姓听说苏东坡在黄州徐州做官的时候爱吃红烧肉,很多人不约而同地给苏东坡送猪肉,而苏东坡又把别人送他的猪肉用自己特制的调料烹制成红烧肉,分发给老百姓。大家吃后,赞不绝口将它命名为‘东坡肉’。这道菜也因此扬名天下。苏东坡不仅诗书画三绝,也成为古代有名的美食家……”

  芝凤听得津津有味,也暗暗记下了东坡肉的制作方法。肖男对芝凤说东坡肉中最重要的是调料,而调料中最重要的是绍兴酒的选择,这绍兴酒有很多选择,而酒的好坏决定了东坡肉的制作是否成功。芝凤听得云里雾里,以她的文化水平,完全理解不了肖男的这些文言词汇。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芝凤越来越适应城市的生活,也越来越融入这个城市,这一切都是因为勤劳和努力带来的,人只有踏踏实实的赚了钱,才能真正地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这一点芝凤非常感激自己那不识字的父母,用最浅显的语言教会了她做人的道理。

  离了婚的老杨和娇娇同居在了一起,但是生活并没有越过越好,反而是越过越坏了,娇娇这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老杨不在的时候,娇娇是不下厨的,每天都点外卖,她自己吃吃倒也罢了,她给孩子也吃外卖,长此以往,浩浩和甜甜都瘦了,看着儿子憔悴的脸,老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而浩浩和甜甜也不是省油的灯,和娇娇那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甚至发展到和娇娇动手,浩浩的力气还特别大,把娇娇的头发揪下来一大把,娇娇哪受过这种委屈啊,两人大打出手,浩浩把娇娇新做的指甲都撇断了,家里更是一片狼藉。娇娇气不过,认为是芬芬挑拨的,跑到芬芬饭庄和芬芬打了起来。店里的员工自然是站在芬芬这边的,对于娇娇这样的小三那是恨得牙痒痒,娇娇砸了店,自己也没捞到什么好处,脸上也被店里的员工抓坏了,芝凤打了电话给老杨,这次娇娇没在老杨这占到便宜,本就对芬芬愧疚,对娇娇不满的老杨,当下就打了娇娇一个耳光,把她拖走了。

  老杨停了娇娇的信用卡,没了家用的娇娇,一哭二闹三上吊,老杨也铁了心不给她钱。老杨把两个孩子给了芬芬,又给了芬芬一笔钱,芬芬还在气头上,不想搭理老杨,但是到底是亲骨肉,芬芬还是把孩子接回了自己家来照顾。浩浩和甜甜回到了母亲身边,又恢复了以前神气活现的样子。没有钱的娇娇过不了以前自由自在,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日子,自己也觉得无趣,很快就和老杨分了手。

  生活还在继续。夜晚霓虹下川流不息的车流人群,每一个微小的人构成了城市的发展繁荣,所以人始终是最重要的,就像芬芬常说的那样:“做生意靠的是人气。”没有人气那一切都是摆设,都是空的。

  秋荻给肖男发微信,在意大利最美的小镇之一Bellagio,那里有意大利很美的米兰大教堂,秋荻穿着婚纱笑颜如花地站在米兰大教堂门口,发自内心的快乐让她的美更胜从前。肖男看到内心百感交集,虽然之前在微信朋友圈已经看到秋荻四处游玩的照片,她比以前更加有神采了,如果不是和秋荻太熟悉,只是从一个陌生人和旁观者的角度去看的话,他真的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和戴维也异常的般配。他想秋荻离开自己是对的,自己给不了她这样的幸福,在自己的身边,她只会渐渐枯萎,很难成为她想成为的那种人。肖男给秋荻的微信发了两个字:祝贺。非常简短。秋荻很快回复了:grazie!

  芝凤成长得很快,她似乎要成为第二个芬芬,她最后答应了小刚的追求,两人把各自的钱算了一下,盘下了一个小门面,也开始经营起了一家小饭馆。肖男最后一次见芝凤,还是在芬芬饭庄吃自己指导的红烧肉,芝凤告诉他,这是最后一天在芬芬饭庄打工,后面就会有自己的店了。肖男看着芝凤觉得和之前的样子有了很大的差别,人的气场变了,似乎也有了一点老板的架势。因为要走了,所以芝凤做的菜格外用心,让肖男有了米其林餐厅的错觉。芝凤走后,肖男每次去芬芬饭庄都有点失落,其实芬芬做的菜比芝凤要好,但是肖男却吃不出那种味道了,肖男想起了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肖男想,不同的人做的菜自然是不一样的。芬芬还是和以前一样爽朗,身体越来越胖,嗓门越来越大。肖男想命运果然没有亏待了这么一个有想法又勤劳的女人啊。有一次肖男开车,到新区的一个新建的美术馆观展,在高架桥上转弯处,一瞥眼看到高架旁的小区门口一排门面房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家店的招牌上写着芝凤饭庄,字体有些庸俗,门面有些简陋,但是来吃饭的人似乎很多,肖男不经意地笑了一下,他的车载里正在放着:You Raise Me Up!他想人生真正的公平就在于有所劳动,有所获得吧。爱出者爱返,福来者福往。谁的人生不是既渡人又渡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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