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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放牛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5492


  报友五牛贩六马,不晓得该怎么去讲他,总之,他潮流跟得紧,人活络,哪种营生时髦,必定脱不了他报友的身影。这不,疫情起来后,报友看做口罩就像印钱一样哗啦啦,不觉心动,筹资收了县开发区一家倒闭企业的厂房,办了起来。本钱不够,六七帮忙弄来三分息的集资;连他弟弟报才都被鼓动,投进了十万块钱。哪晓得这种生意,都野狼般盯着,于是山洪暴发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口罩的价钱像扎破的气球迅速走低。高利息的借贷款绳子一样牢牢捆住了报友。报友要解掉这个套,否则他也很快要“资金链断裂”了。报友老婆为这已经气得跑回娘家去住,口口声声要和他离婚。

  好像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会出其不意地“雪中送炭”的六七,昨天忽然找到报友,讲现在有一个“天大的机会”。这“天大的机会”,是下仓镇要把上马墩上一群先前说是野牛、但后来冒出了主家的牛给处理掉。

  上马墩是湖里的一个荒墩,以前并不见有牛呀什么的,忽然出现了几头牛,也没人当个事,没想到不知不觉中繁衍成了一群。至于牛的主子,现在下仓镇老一辈的人也倾向于认定,的确应该是住在老街上的时而昏昧、时而神神叨叨的一姝。

  既然有主家,镇里不好贸然自己就动手把这群牛捉了。但一姝脑子清晰时,根本不理会镇上的劝,只说上马墩是荒土墩子,只说牛在上面过得好好的,碍了哪个的事?有人给六镇长出主意,说镇上本就不宜也不应主动去和一姝谈。一姝说她是牛的主家,只能算一姝一面之词。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究证据,法律上无法证实,只能将就着,暂时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真谈也谈不拢。倒不如找个收牛佬,让他私底下去和一姝谈,悄悄地把事情解决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六镇长于是想到了六家畈的六七,一个电话把六七喊过来,说镇里出面强行去捉上马墩的牛,影响不好;比较好的方法,是让你六七主动联系一姝老太,一则说要生态保护,那么多野牛散在上马墩,已经对墩上的环境造成了破坏;二则趁着牛肉行情好,卖了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怎么买、怎么卖,谈好了捉走就行,镇里不干预。若实在工作做不通,镇里最终可能还是要组织强行捕捉。最后一句话是六镇长重重补的,说六七你要把政策和镇里的意思,都宣传到位,不能因为她一个人,不能因为这群野牛,误了全镇社会经济发展的大事。至于怎样说更妥帖,你自己去想。

  六七姓六,但和六镇长并没有亲戚关系。猴子精一样的六七,不愧被人称作鬼子六七,立马想到了报友、报才兄弟俩。一姝是他俩的胞姨娘,一姝又一生未婚,无儿无女。

  找到了这兄弟俩,事情不就有七八分的眉目了吗?六七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兄弟俩当中,弟弟报才不像圆墩墩的报友那般惯于在社会上纵横。他起先的时候,在报友脚下,种平菇魔芋、养黄鳝老鳖毛蟹,如此三番,做了一段时间,也积了一些小钱;后来遇上个机会,在派出所里做辅警,算是安定下来。

  二

  一丁早就听说了镇上要把上马墩的牛处理掉的事。一丁后来在镇教育办主任的任上退的休。不大不小的下仓,他要算个人物。

  狭长的老街断断续续还在,虽说禁了湖,空气里依然飘荡着隐隐约约的鱼腥味。刚下过一场暴雨,暑气因此不重。镇政府大楼右侧有一条向下的砂石路,通到湖边。大早上,一丁穿着长筒胶靴,立在湖边,正专注地捞湖浪打过来的菱角壳,完全没注意到已经悄无声息走到了他身边的一姝,待侧过脸,猛地瞅到一姝,不觉一惊,忙问:“一姝姊,你怎么不多睡一会,这么早就起来?”

  一姝说上年纪睡不着。

  “收牛佬昨天上午托我那两个侄子来做说客,可笑。”待了会,见一丁还在忙碌,并不和她搭腔,一姝低声补了句。

  “报友和报才回来了?我冇见着哦……好啊,发财了啊,你将一下都好了。”

  “发么事鬼的财,我一把年纪,还要发财做么事!我就不卖。”一姝嘀咕。

  湖面上,一座大桥突兀地直戳戳立着,在湖心拐了个弯,通往渺渺茫茫的湖对岸。桥有十来公里长,虽已经造好,但两岸的连接线工程还没有完工,因此没有通车。

  一丁直起身子,说莫孬了,这些牛说是你的就是你的,说不是你的它就不是你的,你当真犟得过?边说边作势晃了晃手掌,遥遥对着边上的镇政府大楼。

  “做么事,我放的,养的,还变得脱?”一姝来气了。湖风吹过来,掠起一姝稀疏的头发。忽然又痴痴地看着一丁:“这些牛本来都是你的。”

  一丁下意识避过眼神,弯下腰,继续去捞蓬在脚边的菱角壳。湖浪从湖心一层一层地涌过来,带来黑褐色的菱角壳。湖里野生的菱角,有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死了,浮在湖面,渐渐就发黑。现在一丁把它们捞上来,预备晒干后做柴火。按说现在家家都是液化气,柴火早就不怎么用了,但一丁家老屋保留了大锅灶,一丁老婆说想煮锅巴粥,指着一丁去岭上扒柴。一丁先是捡了岭头上的松枝和松毛,这两日在湖边钓鱼,见湖畔淤积了一片黑糊糊的菱角壳,就想着捞上来。

  见一丁并不搭理,一姝莫名叹了口气,两只脚一扯一扯地,松松垮垮走了。即便这样,從背影看过去,依稀能见得出一姝的当年。话说回来,这里的女子,生在湖边,长在湖边,皮肤生嫩,面盘子姣好,身材婀娜,实在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待一姝怏怏走远,一丁直起身子,抖了抖竹筐,沥了下水,迈到岸上,拎起竹筐,估量了一下分量,觉得还适中,一把提溜了起来,也往回走。

  天色还早。

  拐过一截码砌得整整齐齐的院墙,推开虚掩的院门,一丁进来,顺手把竹筐放在右手边的柿子树下面,脱下长筒胶靴,套了凉拖鞋,正准备进屋里。一丁矮矮墩墩的老婆也早就起来了,正无头的苍蝇一样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她从窗子玻璃上瞥见了一丁,转出来,立在门口咋咋呼呼地嚷:“毛鱼!毛鱼!昨夜叫你把晒干的毛鱼收进来,你不听,让狗嚼的猫翻得乱七八糟,你看,你赶紧来看一下……”

  一只脚已经在屋里头、一只脚还在门外边的一丁一看,果然,本来齐整地摊在竹匾里的毛鱼,现在乱七八糟,有的头没了,有的半个身子不见了。一丁有些心疼,这些毛鱼都是他前几天摸黑打上来的,预备晒干后带给城里的女儿。平日里一丁一般是任他老婆怎么说都不回嘴的,今天居然破天荒没好气地说:“啊,我冇收,你不晓得收一下,百事从来只晓得怪我,我又不是神仙……”

  “么事神仙不神仙,这滴事,动一下手和脚,跟神仙不神仙有么事关系?懒!懒了一辈子,我也跟着你受累一辈子,百事都是我的!”

  “反正将快着,横竖日子也到了头!”

  一丁怕老婆是全镇的人都知晓的事。这几十年过来,下仓从一条破旧的老街开始,已经大大地变了好几回模样,比如新街上如今竟然办了一家“国际大酒店”,这事要放在三十年前,不可想象;一丁怕老婆这件事,从他青年时期到现在,却没有任何改变,几乎被本镇所有的居民始终津津乐道,无论镇上的干部,妇孺,还是行路的青年男和女。甚至成了典故。对于一丁怕老婆,一般来讲分成两种观点,一种是“你看一丁那怂样”,另外一种是“你看人家一丁对屋里头人多好,冇得一滴脾气”。

  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在这个早上,清清脆脆的。那是下街的滴五家昨夜老了人,早上一丁从他家门口过的时候,看到他家的子侄们正在搭灵堂。一丁老婆还在数落,声音又粗又大,毫无美感可言。一丁跨进堂屋,坐下,顺手捣开收音机,按钮轻轻地转——他居然还保留着听收音机的习惯,真是稀有的事——里面陆续传出黄梅戏、国内新闻以及台风山蚂蟥会不会横扫本省南部的讨论等等,最后定格在经济信息上,先是汽车空调等“家电下乡”情况,后是天然气啥的,再往后,女播音员字正腔圆,欢快地播报:“近期受消费需求以及国际牛肉收购价格上涨等多重因素叠加影响,我国牛肉制品价格涨幅已经超过两成,这对于养牛户是重大利好消息……”

  “卖脱,卖脱,听我的话不会错。” 吃罢早饭,一丁在下街离刚搭起灵堂的滴五家不远的铁匠铺正对面又遇见了一姝。这次一丁主动对一姝说。

  “怪哉!是收牛佬托我外甥不成,又托你来跟我讲?”一姝斜着眼,盯着一丁。

  “哪里的话,人家找我做么事?我这真是为你好。”

  “我晓得,你总是为我好,从来都为我好,好,都快要好到黄土里去了……”

  “你不要老是包着气讲话,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怕小辈看笑话?”

  “我有么事气?横竖一辈子都过脱了……”

  一丁语塞。讪讪地转了话题,忽然说,一姝姊,你说我们当时怎么就有那么大力气,能够把两只牛犊弄上船,也不怕它们乱动,翻了船?

  这话头没转好,一姝扬高了声音:“还不是因为着你!哦,你怂,你一辈子怂,怂一辈子,现在老了,我还要跟你一样怂?我偏不!”

  又说,当日翻了船才好,大家都冇得烦心事了。

  说话的时候,边上没有人。一丁不恼,嘿嘿地笑。

  一姝娘家哥家早年丢过两只小牛,沸沸扬扬好一阵子,当时还惊动过县公安局派人下来调查,算得上本镇治安史上轰动一时的大事。

  三

  回縣城的路上,天色暗得厉害,虽然才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报友先是把车子开得飞快,到底还是迎头撞上暴雨,才过宋家塝,雨水就从天上哗哗泼下来。

  报才缩坐在后座,无聊地看着车窗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明。车子现在速度放得很慢,报友小心翼翼地开着。圆墩墩的报友一副自来熟的好脾气,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报才,说天气变得太快了,刚才还是白日头当空,烤得人发恹,下午这一茬暴雨下得!

  肯定是上马墩那些野牛,在天上撒野,乱踩一气,把老姨惹毛了,也把今天的气象一下子搞乱着。报友故作轻快地说。

  “再莫讲着。要不是鬼子六七这个钻土的,今天不得来!”报才截住话,显然不想多说。忽见一辆车子四仰八叉翻在路边,尾灯还一闪一闪亮着。“呀,呀……这……这哟……哟嚯好,冇把……把人伤到……到吧?”报才有些紧张。报才一紧张,容易口吃。车窗外,疾风急雨。

  “车里头冇得人。人应该冇得事,尾灯还在闪。”报友扭转脖子,边看,边说。但车边上并不见有人。“报……报个警……警……警吧。” 本来斜着身子靠在座椅背上的报才竖起身子,忙说我来,边说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110。对方听清楚后,说前面已经有人报过了警,救援队已经在路上。放下手机,报才复又斜靠上座椅背。

  约莫大半个钟头过后,车子进了县城,雨也彻底停了。空气豁亮,离城有好几里远的河西山被洗得就像长在眼前,清晰得格外青葱。七拐八拐过几条街,兄弟俩到了家。报友和报才两家毗邻,当初一起买的地皮,又是同一伙石匠师傅造的,都是两间三层,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前院浅小、后院深长,院门一个式样。这里是城西,以前管理松懈,起屋的时候四周还都是稻田,得骑自行车或者摩托歪歪扭扭才能进来,现在不同,房子联络着房子,俨然一条街巷。也确实是一条街巷了,街口前几年竖起路牌子:纱帽街。

  报才先下车,走进了自家的院子门;报友倒了车,拐进他自家院子。

  报才进了大门,见他媳妇正在堂厅和隔壁的几个女人吆五喝六打麻将,空调开得嘶嘶的。报才悄无声息要上楼。刚到楼梯口,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六七的。报才紧走两步,进了二楼房间里,接通电话。六七也不寒暄,直接就问,到家了吧,你姨娘工作做通冇有?报才说,我……我几个做外……外甥的,难……难哦,一上午,嘴……嘴都讲干……干了,死……死都不……不同意……同意哦。电话那头,六七抬高了声音说,这咋办?实质上,我看这事同意要同意,不同意到最后还是要同意,这个道理,你哪会不晓得?再讲,这也是个机会,顺水推舟。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我这真是为你哥好,为你兄弟俩好;按理,上马墩上的牛,纵使是你姨娘的,你们也该占份……催债的人天天找我,我只能抵挡一时……

  报才说,我咋不……不晓得,这……这样,我再……再去和……和我哥商……商量下。忽然又说,急不脱的事,催个么卵。报才说这句话倒是利索,一点都不见口吃。

  那边六七挂了电话。

  报才转身下楼,去隔壁他哥哥报友家。报友瘫在沙发上正埋头刷抖音,手指头滑动个不停,见报才来了,也没起身,只用眼神示意了下,意思是坐。报友比报才要大八岁。报才手机又响了,低头一看,老婆的,问刚到家,又要跑哪里去,夜里在家过夜饭不?报友说,什么哪里去,我就在隔壁哥家坐,你们在堂厅打麻将吵死个人,我在这边坐一下再回去,夜饭肯定在家吃。不光我,还有我哥也一起吃。不等他老婆再讲话,快速挂断了电话。

  报友、报才兄弟俩这次去下仓镇,没有料到会是这么个沮丧的结局。在他姨娘寒伧但整洁的老屋里,一姝冷茫茫地对着兄弟俩,当说起请收牛佬来捉牛的事的时候。冒失的报才自以为委婉而又不失聪明地提及牛原始的来源,被一姝一下子激烈地呛了回去:你去叫你大舅舅从黄土下面爬上来和我争。她口里的“大舅”,是她故去多年的娘家哥。

  无本得利的“天大的机会”,就像天大的烧饼,远远地挂在兄弟俩面前,看得见,手伸过去,暂时又不能够着。

  “莫急,总会有法子。”一直在刷抖音的报友忽然抬起头,对报才说。

  “明朝我冇得工夫,要上……上班。这阵子县里一直在……在创建文明城市,工作压力紧得很,今天冇得法子,才勉强调……调的班。”报才回道。

  四

  下午,镇里来了几位省里的作家,说来采风的。一丁自告奋勇,和镇干部一起陪他们。湖封了禁,并不允许渔船下湖。镇上找来一条渔政船,突突驶进了湖里。湖面浩渺,船速度降下来,徐徐抵近上马墩的时候,镇里的宣传委员细细介绍这汪大湖,以及当前的发展和规划中的远景。一丁瞪着一双老眼,竖起身子,眼珠不错地注视墩上,他想亲眼再看看那群闹得镇上沸沸扬扬的牛。一只都没有看见。

  刹那间,一丁觉得有关那群牛的吵嚷是一场虚妄。

  上马墩静静地泊在湖中央,四周被芦苇簇拥。菱角禾四散开,湖面上铺了一层。对,就是这个季节,镇小学英俊的青年教师一丁,和裁缝店里学做裁缝的一姝,竟然奔了大半夜,跑到一姝家屋场,把她家刚产下还不太久的两只牛犊,神不知鬼不觉牵到湖边,一丁摇开自家的船,摇到湖梢无人居住的上马墩。两人七手八脚,费劲地拨开菱角禾,把两只牛犊赶上墩子。

  两只小牛犊,怯怯地,先是不肯上船,后是不肯下船,把他俩可累坏了。

  现在,牛呢?都说是已经繁殖成了上百头的牛群,为啥一只都看不见呢?湖水平静,宣传委员充满激情地向作家们介绍,相传妈祖娘娘去鄱阳湖,路过这里,一不小心落下两只绣花鞋,一只是下马墩,另外一只就是这上马墩。现在,上马墩有上百只野牛,镇里正在考虑采取什么措施……作家们听到居然还有野牛在墩子上,眼睛一亮,齐声啧啧。

  一丁的面前,同时浮起青年时代嫦娥般的一姝,和已然干瘪的老妇人一姝。

  全下仓只可能有一丁最清楚上马墩那些牛的由来。时间太久远了。回忆一丁的大半生,他可能也就在那天晚上豪壮了一次。一丁从来不敢跟人提及,相反,他讳莫如深,就像他常年不洗的茶杯,内壁里结了一层垢。

  “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反正我把你放在上马墩上了,随你去野。再野也野不出上马墩。”人说一姝心智不好,疯疯癫癫,一丁知道那是胡扯,疯癫的一姝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来。那是有一年,一丁正襟危步路過一姝的裁缝店,一姝忽然追出来说的话。不过那时候,一姝的疯癫已经全镇都有名,大家都对她说的话不再当真,更不会惊讶。

  但是一丁必定不能忘记,当年的青年教师一丁,不晓得有多少回,在湖边明晃晃的大月亮下,曾对着嫦娥般的青年女裁缝一姝傻傻地说笑。他说要考研究生。他说要去好远的地方。他说要娶一姝做堂客。不过不是现在。他说现在他没钱,他说甚至现在镇教育办卡着他,连报名考试的门路都没有。

  一姝比一丁大三岁,不知道哪来的热烈,说有办法,说她哥正筹办养牛场。是的,她哥办养牛场启发了她,她也要养。养牛的地方她已胸有成竹,湖梢有一个荒土墩子,常年无人,草长得又茂密,牛犊放上去,既不会被人发现,又一定能长得好。牛犊哪里来?她顾不得了,她哥家的牛刚下了崽,她说先去偷偷捉两只牛养起来,然后,牛生牛再生牛……说百事都要用钱,等卖了牛,再卖了牛……生活自然会肥肥美美……

  一丁那时候一点都没计较一姝“z、c”不分的方言。他一丁说话也从来都是“z、c”不分。相反,一姝银珠子般的话,一串串雨滴般圆润地落下来,经常让一丁心慌打颤。

  一姝娘家哥果真莫名其妙丢了牛犊。偷盗,尤其是偷盗牛啊之类,在读书风气淳厚的下仓,是稀有的大事。人们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人能干出这种逆天的大事。她哥查访了好多地方,既没有发现哪个地方买卖了牛犊,也没发现谁家忽然多出了两只牛犊。牛犊蒸发了般无影无踪。公安也调查了好一阵子,依然冇有头绪,只得不了了之。她满腔热忱预备发家致富的哥骂骂咧咧了好一阵日子,也就算了。她哥做梦也不会怀疑到自家乖巧的妹子头上。

  青年一丁激动得有一阵子撺掇青年一姝,“我们一起私奔算了。”——二人毕竟没出五服,注定得不到双方家人的支持。一丁和一姝都姓胡。全下仓没有杂姓。

  “有手有脚,哪里不能过日子?”一姝说的时候,神态很媚。那是另外一天,湖边上,无灯也无火,只有萤火虫在四周乱转。一丁记得,正是像昨天一样,那天刚下过雨,脚前面一方泥地。一姝穿着长裙,脚下一双凉鞋。“你背我过去,我不想把凉鞋弄脏了。”一姝吃吃地笑,扬起的眸子一闪一闪。

  一丁二话不说,一把搂抱了过去。

  美好的生活并没有生出来。倒是爱情的火最终因何熄灭,无从问他一丁。一丁后来并没去考学,和青年女裁缝一姝也渐渐疏远了,有一阵子他去老街,会特意绕着走一条小巷子,以避开裁缝店。没多久,他娶了供销社刚分配来的一个外地姑娘,也就是他现在的老婆,人们说,他当时娶得那么急促,是因为外地姑娘已经显了怀。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但青年女裁缝一姝的确眼睁睁地看着一丁此前怎么讨好、追逐那姑娘,甚至,那姑娘还到她店里做过衣裳,一丁陪她一起过来的,只不过斜斜地掉在裁缝店外面,假装抽烟。他掩耳盗铃地以为一姝不知道。

  裁缝店逼仄的漫漫长夜里,一姝是否也有过悲痛欲绝,不得而知。人们看到的是一姝后来平淡无奇地继续做她的裁缝师傅,直到很多年后,裁缝事业凋落,大家都更习惯去城里的服装店买现成,也更洋气的衣服为止。

  一姝终身未嫁。下仓街上对此最具杀伤力的传言是,不晓得什么原因,漂亮活泼的裁缝师傅一姝,那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满坂的时节,忽然身子燥热,奔了油菜花田,脱了衣服,痴痴地又唱又舞,又哭又闹。自此全下仓十里八乡,一姝声名大噪。这声名自然断送了她婚姻的前程。那时报才尚小,哪里辨得清这些世事的流转?在他幼小的眼里,看到的是他的姨娘有时神神叨叨,有时寡淡无语,直至他渐渐长大,姨娘渐渐老去。

  现在,报友躺在他县城的家里客厅的木沙发上,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上百只牛,虽然是水牛。

  五

  一姝指着党政办的牛干事说,你姓牛?亏得你也姓牛!哪个敢讲墩子上的牛不是我一姝放养的!我跟你讲,我把话放在这里,谁都不能动,天王老子都不中!

  镇政府大楼上办公的人都不做声。年紀稍微上点的,知道一姝的疯劲又上来了;年纪轻尤其刚招考来的公务员,有些面面相觑。六镇长很恼火,他的办公室就在党政办的隔壁。又不好从办公室出来。民政办的阔脸武主任赶紧从对面办公室走了出来,说老人家,你上个月的低保打到账户上了吧!正好你现在人来了,单子还要你本人签字哦,你来你来,来我办公室。武阔脸边说边作势伸开手,既像要把一姝拉了走,又像在保持某种时间和空间的停顿,并不去真正触及一姝的身子。

  一姝在镇政府闹的时候,一丁在家里浑然不知。那一刻,他老婆正凶着脸数落他全部人生的不是,一如平常,仿佛数落糟老头子一丁就像她每天早上都会用脏兮兮的铝茶壶给水瓶灌水,是他家生活必要且必需的一部分,雷打不动。也难怪,供销学校毕业分配到下仓供销社的一丁老婆,轻易让一丁縻住了脚,好景不长,随着国企改革的深入,成了下岗职工,尤其,受了一丁的蛊,年纪轻轻买断工龄,搞得自己和家庭妇女没有区别。

  六镇长按捺不住,从自己办公室走了出来,清了清嗓子。他觉得可以用自己镇长的威严镇住这乱糟糟的场面。没成想一姝瞥见他,照面扑了过来,六镇长本能一偏身,边上的人没逮紧,一姝也没稳住,直挺挺撞到墙上,轰隆一声,瘫软地上,额头上霎时血汪汪地。牛主任慌了神,忙叫六镇长,镇长你先回,先回你办公室里,我来处理;那边唤人赶紧联系镇上的卫生院。

  闹哄哄的场面一阵风样瞬间散了,走廊里又恢复空空荡荡。工作人员都缩在自己的办公室,大多数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忙碌自己手头的活。几个妇女在低声七嘴八舌,说真想不到,一姝都一把年纪了,还会发疯,太吓人。

  牛干事折到六镇长办公室汇报,说一姝还在镇卫生院折腾,不过有护士看着,翻不起事;一姝之所以大清早跑到镇上来闹,据讲是有人昨晚偷偷上了墩,不晓得谁眼尖看见了,告诉了一姝。一姝肯定以为是镇里派人上去的。

  六镇长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根烟。烟细细的,不比以前的粗烟卷。六镇长说我晓得了,你去忙你的。待牛干事出了办公室,他掏出手机,慢悠悠拨了出去。电话那一头是六七。六镇长问,你昨夜是不是使人上了野牛墩子?六七也不隐瞒,说工作还在做;先叫人上去查访,看究竟什么个情况。六镇长大为生气,说六七你是想浑水摸鱼,人不知鬼不觉地先捉几头牛再讲,对吧?六七忙赌咒发誓地辩,冇有的事,只是先上去看一看。六镇长说你搞不好,我就叫旁人来搞,冇得这样做事的,还冇开始,就搞得鸡飞狗跳。你这样个搞法,那我镇里要找你做么事?!

  六镇长挂了电话,气冲冲拎起包,招呼党政办安排车子,说要去县里开会。

  六

  一姝从镇卫生院转进了县精神病院。一丁是听卫生院的人说的,据他们说,在于一姝住进卫生院后,太烈了,有天晚上趁着护士不注意,翻上了窗子。这可把卫生院里的医生都吓坏了,说皮外伤好治;但若是要跳窗子,我们可治不了。请示了分管镇长后,送去县城的专门医院。

  “牛气又犯了!”他们说。

  报友和报才弟兄二人去了一趟精神病院。她姨娘什么话都不说,枯枯地坐在房间里,除此之外,兄弟二人没有见到其他异状。从精神病院出来后,报才对报友说,哥,等姨娘完全好了过后,不让她去下仓了,我们把姨娘接过来,就在县里一起住,我家半年,你家半年。不行我家八个月,你家四个月。我前几日刷到一个视频,说合肥一个老头,还是文化人,大热天死在家里,儿子在国外,冇得人晓得,尸体都发臭了,叫来警察,撬开门,送到火葬场。也只七十多岁。姨娘即使从医院回来家,一个人住,总归让人不放心。妈妈要是还在世上,肯定会支持我们这样做。

  鬼……鬼子六……六七去上……上马墩捉……捉捉牛的时……时候,你要……要时……时时刻刻陪……陪在边……边上,过……过点细,莫又受他捉……捉弄,他……他这个人,不……不可信。顿了顿,报才忽然又结结巴巴,口吃的厉害。

  二〇二二年八月十四日

  【作者简介】 木叶,1970年生,安徽宿松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文学创作。著有诗集 《大运》《象:十三辙》《我闻如是》《在铁锚厂》《流水中发亮的简单心情》等五种。另有小说及评论若干。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等数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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