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父母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造船工程师”,大概也是一种向往“蓝色海洋文明”的梦吧。但是,“砸烂旧的教育制度”破灭了这一梦幻。学业的中断使得从事连续性很强的工科已经成为不可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由于某种机缘,我得以结识从北京来到太钢(太原钢铁公司)“劳动改造”的文艺批评家唐达成。
1971年后,文艺政策有所变化,各种报纸开始恢复“副刊”,各级出版社也开始出版“革命文艺”。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太原市在侯家巷召开了“文革”后的首次文艺创作座谈会。我作为新涌现出的“工人作者”,与“文革”前就在《火花》杂志发表过作品的太钢老作者鲍世宁、王学忠三人,有幸列入与会名单。
鲍世宁没有参加,他是太钢焦化厂的技术员,他说,本职工作离不开,没有闲心不务正业。王学忠说,鲍世宁因发表文章受到冲击,吓破了胆,发誓这辈子再不舞文弄墨。
我与太钢的王学忠同居一室。能在山西省的第一刊物《火花》上发表作品,他在我心目中成为偶像。我说:“王师傅,我要向你们前辈多多学习,还请你多多指教。”那时候,工人作者沿袭工厂的习惯,对长者称师傅,而不是称老师,也算是时代特色吧。
有一天晚上,聊着聊着文艺创作,突然王学忠很神秘地问我:“你敢不敢去认识一个大右派?”
这天,我第一次听说了唐达成这个名字。我本能对右派有好感,我中学的语文老师李少华、蔡万选,后来进太钢后认识的施济生(认识他时,他仅是一个普通计划员,后来凭借自己的能力,官至冶金厅第一副厅长、太钢副总经理。我撰写过《由配角走向主角——施济生访谈录》,后收录于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儿女正当好年华》一书),以及在社会上结识的画家吴殿军等人,都是右派。于是在我的下意识里,右派成为有本事、敢直言的代名词。
王学忠介绍说:“唐达成是大右派,可不是小右派。下面的小右派,都是对基层的小支部书记看不惯,喋些二话,提些意见。这个唐达成,批评的可是中国文坛第一把手,周扬。你知道周扬吧?你去反对他,还会有好果子吃?”
后来我查到了这篇文章。唐达成以唐挚的笔名,在1957年第10期《文艺报》上,发表了《烦琐公式可以指导创作吗?——与周扬同志商榷几个关于创造英雄人物的论点》。唐达成因此文而一鸣惊人,当然,也应了孔老夫子的那句名言:“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唐达成也因此文而获咎。
2.文坛多见两面人
与唐达成紧密接触后,我问唐达成:“你当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写与周扬商榷的文章?”唐达成显得很平静:“其实没什么。一切自然地好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我想,如果把你放在我当年的位置,你也会去写那篇文章。”
唐达成说:“我们现在流行一句话:无私才能无畏。我想给他改一字才更为准确。无知才能无畏。无私?一个人一点不为自己打算,也许那是圣贤所为?恐怕圣贤也做不到。我倒是觉得,无知时,无畏,浑然不知,蔫胆大。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因为没受过虎的危害。什么也不懂,也就失去了判断的依据。经历丰富了,当然优柔寡断。我的文章现在拿出来看,实际上是小儿科一类的讨论。”
唐达成又说:“当时文坛谈论写英雄人物应不应该写缺点。我认为可以写。像英雄人物的性格缺点,如脾气暴躁、生理缺陷,如口吃一类的事情,总还是可以写吧,还可以写克服缺点。这也不影响英雄人物的形象。可当时就是这种看法也不行。一次,胡乔木来给文联作协的干部做文艺整风的总结报告,我负责做记录,他提到了关于英雄人物的讨论,批评我们这种可以写缺点的意见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理论。我大吃一惊,但仍然想不通。”
唐达成又说:“周扬在那次会上也讲了话。他说英雄人物应该是光辉灿烂的。1953年10月召开第二次文代会,他做报告时,又谈到这个问题。他说:英雄人物有没有缺点,可不可以写?既然英雄人物本质上是革命的,是优良的,非本质的缺点,如对老婆不好等,也完全可以忽略嘛。写英雄人物何必要写非本质的东西呢?”
唐达成还说:“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这样说太教条主义了,也太抽象了。我是根据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作的感想来谈这个问题的。我说抽象地提出可不可以写缺点,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提法,因此无法确切地回答,实际上只有根据不同情况来决定是否写缺点。高尔基笔下的母亲形象,还有夏伯阳的形象,都不是完人,都有转变过程,不也是英雄人物吗?文章后面说得厉害一些。我说,按照公式或者所谓本质来写英雄,虽然写出了英雄,但实际上人物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生活本身鲜活生动的真实。”
当年,我刚进入创作,正面临塑造英雄人物的“三突出”问题。有段时间,对“歌德还是缺德”,还有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历史的步履走得如此蹒跚,五十年代的问题,到七十年代仍在“老谱不断袭用”。此刻听唐达成的经历,无形之中有了“前车之鉴”的启迪。
当年对文坛一无所知,十分肤浅的我曾经这样问唐达成:“这么浅显的道理,作为领导文坛的周扬,连这点也不懂?这真是中国文坛的悲哀了。”唐达成回答:“情况当然要复杂得多。我到现在也不能相信,周扬作为我国一个老资格的文艺理论家、文艺批评家,他很懂文艺,懂得艺术的规律。他读过不少书,有研究,也有见解。他不会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好比当年日丹诺夫在苏联文坛的地位。日丹诺夫是艺术的内行。我读过他的文艺评论文章。他谈起车、别、杜(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理论哲学观点,评价到托尔斯泰、果戈理、契诃夫的现实主义传统,那是一套一套,说得让人心悦诚服。据说,日丹诺夫自己还能弹钢琴,能演奏贝多芬、莫扎特、肖斯塔克维奇的大部头作品。就是这么一个文学艺术的行家,一回到现实中,一涉及当代,就犹如换了一个人。批判和抨击起小说家左琴科、女诗人阿赫玛托娃,那就不仅有失风度,而且有失水准了。我想,这大概已超出了个人所好的范围。”
3.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唐达成对我说:“五七年的文章,可能只是一个因素,真正造成我命运转折的关键,是把我调到‘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的审查组。”作为组织上的信任或考验,还是预备党员的唐达成参加了调查组。面对丁玲问题出现的“反复”,唐达成原本可以保持沉默,沉默是金。也许,他只要保持沉默,就躲过了这一场劫难。
唐达成给我讲过他童年时的一个小故事:“小时候我不喜欢说话,胆小,有自卑心理,怕说错话,一说话就脸红。有一年冬天很冷,我的手生了冻疮,红一块,紫一块,手背肿得老高。早晨洗脸时,我把手泡在热水中,妈妈见了,把我的手从脸盆里拽出来,一面用毛巾擦,一面对我说,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不爱说话,所以把手憋的。把话憋在肚子里,总要有地方憋出毛病。我知道妈妈是希望我能言善辩。但是,这句话却深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很奇怪,当我在调查组接触了那么多材料,我也曾在心里多次告诫自己,你一个小萝卜头,是你管的事?不管也自然,管了也没用。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几天脑子里冒出来的,阴错阳差,竟然就是妈妈说我的那个情景。我摆脱不开这么个念头:我不说,说不准就会把哪憋出毛病来。”
唐达成说,周扬有句话他记忆犹深:“与其窃窃私语,不如侃侃而谈。”
唐达成终于爆发了。用当时把他打成右派的词语说:“唐达成终于按捺不住,跳将出来”。唐达成在1957年6月7日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上,终于把调查组的见闻做了一个发言。
唐达成说,周扬有个特点,高兴时滔滔不绝,生气时闷声不响。一散会,周扬背着手,沉着脸,一声不吭,“噌噌噌”地向门外走去。唐达成说,我在发言的最后说,“虚伪不能凭借它生长在权力中而变成真实”,这句话,最使周扬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他不止对一个人说:“唐达成竟然拿资产阶级的语言来猖狂对党攻击。”
如果说唐达成与周扬的“商榷”文章,周扬还有肚量,还容得“争鸣”的话,那么,唐达成的这个发言,就是捅向周扬要害处的一把钢刀,等于是在宗派斗争中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站错了队。
唐达成就此被打成右派,开始了二十多年的苦难历程。
当时也许懵懂无察,但事后回想,唐达成的这段右派经历,对塑造我的人格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在自己的写作中,总会不断地向自己设问:你是要做“沉默的大多数”,还是信奉“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写作如果仅是言不由衷,那么写作的意义又是什么?
4.结识唐达成
王学忠引荐我结识了唐达成。唐达成住在太钢厂区西南角的“古城”。当年日本侵略者占据西北炼钢厂(太钢的前身),在这里留下一片宿舍区。房子低矮而且阴暗,原来的一套房子一分为四,唐达成就住了其中的四分之一。我印象中,这就是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进门西北角是一张大床,这张床占据了房间的绝大部分地方。朝南有一扇低矮的小窗,窗前摆了一张简陋的写字桌。写字桌与床之间只剩余一条很窄的缝,好像连一把椅子也放不进去,只能坐在床上写字。另外,一进门右手处,可能原来是一条狭长走道,唐达成稍加改造,勉强放进了一张单人床。这里,成了唐达成的机动空间。他母亲来,临时就住这里。平时彻夜看书,或者需要加班加点写东西,唐达成也睡在这里。
打成右派后,唐达成先是到唐山柏各庄农场劳动改造,此后转到北京八大处的机关农场,再转到河北怀来的作协农场,一直到1960年9月,唐达成才摘掉右派的帽子,分配到英文版的《中国文学》工作。然而好景不长,唐达成作为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参加了1961年的“大连会议”。“像唐达成这样和大连会议有牵连的人,还能留在北京?”因为这么一句话,唐达成被逐出京门,流放到娘子关外的山西省话剧团。
尽管在话剧团对唐达成而言用非所学,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安置地,1970年初,山西文艺界“清理阶级队伍”,又把唐达成作为阶级“异己”分子,清理出了山西省话剧团。
山西省话剧团的编剧芦润泽这样向我介绍当时的情况:“当时来势凶猛,规定在一个星期内,所有清理对象,必须自谋出路。能联系哪算哪,联系不上,一律下放农村。我那个急呀,老唐毕竟和我不错,几天里,我电机厂、汽修厂、太钢,到处跑。好不容易说得太钢愿意收留唐达成。”
太钢当年接纳唐达成马中行夫妇的王世英回忆说:“我问,他们能干得了什么?省话来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说得天花乱坠。说男的能写剧本,女的是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演员,一家两口子,能编能演,本身就是一台戏。搞话剧的就是会说,说得我就把唐达成、马中行留下了。后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李强对唐达成有这样的回忆:“老唐来了后写剧本,他写了后给我们念,文字还是不错的,老唐的词很漂亮,……不过,不过,我直截了当地说,老唐写的剧本根本没法演。不过,老唐这人也真好,读剧本那天,我们正准备排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正发愁,座山雕手下的八大金刚,演的人还凑不齐数,我连搞美工、管道具的人都用上了,还不够。老唐就问我,你看我能不能凑个数?你看看,老唐特体谅人,我还担心让他演八大金刚,会刺伤他的自尊心,他却自己提出来给你救场。”我看过唐达成扮演的八大金刚。现在提起话头,脑子里还会出现唐达成嘴里恶狠狠地念着“吆喝吆喝”的台词,脸上故作狰狞状的模样。
唐达成在太钢宣传队期间,曾写了许多作品:如大型歌舞《万岁!万岁毛主席!》、鼓词或山西梆子《自从咱厂来了解放军》、对口词表演《一分钟》、表演唱《炉前批判栏》、话剧《接班风波》等等。唐达成出手快,又积极勤奋,所以,不断有新作品问世。可是应该说,唐达成写得多,排演的少,极少数即便排练了,勉强演出了,也绝没有一个成为保留节目。其实也自然,人非全才,唐达成也不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
5.唐达成所言“沾包”
我与唐达成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王学忠介绍说,陈为人是咱太钢新涌现出来的文学青年,我们在市里的创作座谈会上,我向他说起你,他特别希望拜你为师。
唐达成眼神里曾经一亮,但很快惨淡一笑:“拜我为师?跟我能学到什么?别跟上我‘沾包’,就是万幸。”
唐达成用了“沾包”一词,我记得刻骨铭心。我当时并不理解。
唐达成又是凄惨一笑:“我一个戴罪之身,连自己都没个容身之处,身上毛病已经够多,可不敢再加上一条‘好为人师’。向我能学什么?我自己身上的流毒尚待肃清,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可不敢再荼毒年轻一代。”
此后,便是很长的沉默,唐达成似乎不想多说什么。
告别出来,王学忠对我解释说:“唐达成一朝被蛇咬,十载怕井绳,心有余悸。我每次到他家,他也只是客套地打哈哈,并不多言一句文学上的事。”
初始,我以为唐达成是那种敏于文而讷于言,肚子里有货而嘴里倒不出来的闷葫芦,及至后来与唐达成一起抽调到太钢工人创作组,编一本不定期的《太钢文艺》,朝朝暮暮接触得频繁起来,才知道唐达成不仅是满腹经纶,而且口才也绝佳,说起文学创作上的理论,一套又一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老师不幸弟子幸。唐达成的发配落难,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上天赐我一个文学创作路上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我在各种场合,遇到文友问起我“师从何人”?我总会无比自豪地回答:“唐达成,早在五十年代就敢批评周扬的唐达成。”“文革”中,周扬被批为文艺黑线的总头目,已经成为死老虎。我的话中含有唐达成是先知先觉。
当年,我们家与《太钢文艺》的主管领导,太钢政治部宣传处处长赵林寿同住太钢的二十二宿舍。我家住西四排,他家住中三排。父亲领我去过赵林寿家。父亲的意思,我在赵林寿手下工作,当然是希望“多多关照”。赵林寿也很见诚,当着父亲的面夸奖了一番。但很快出现了转折词:不过。他说:“不过,小陈毕竟太年轻,没有社会经验,我听说,他现在同唐达成走得蛮近?当然当然,唐达成嘛……也是一个很好的同志,我是说,唉,现在的社会越来越复杂,你对唐达成能了解多少呢?”赵林寿没让我插话,继续说,“我知道你会说,不就是个右派吗?右派也已经摘帽。我问你,还有什么?他跟你说过他去台湾的事吗?你能说清他到台湾干什么去了呢?你又能说清他从台湾回来是干什么吗?”
我到现在,对赵林寿那次用过的两句词,仍然记忆犹深:“入水不知水深浅,出水才见两腿泥。”
赵林寿的话的确给了我很大的震动。唐达成当年并未向我提起他有到过台湾的经历,这也可以理解,谁会把自己敏感的经历挂在嘴上?我并没把赵林寿的话告诉唐达成,也没向他问起去台湾的经历,我怕引起唐达成的伤感。我在心中为自己寻找辩护词:万一以后政治上出现什么反复波动,我完全可以找到托词,是组织上安排我与唐达成在一个部门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接触多一点不也正常?
太钢的领导比较开明,要落实党的政策,发挥唐达成的一技所长,曾安排我与唐达成到峨口铁矿深入生活体验生活,以老带新,两人合作完成一部反映大打矿山之仗,解决太钢无米之炊的长篇小说。但到1975年,在太钢的一次内部创作会上,市委文教委领导应邀来参加会,见到了唐达成,马上对太钢宣传部的头头说:“连唐达成这样的大右派,你们也敢用?”于是,唐达成又被退回电修厂行政科。
唐达成的历史成为黥在脸上的“红字”。
唐达成不无绝望地劝我说:“小陈,以后你再不要说我是你的老师。不要因为我,影响了你的前程。”
政治上的跌宕沉浮,使我领会了唐达成嘴里“沾包”一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6.“窃书”与“读书”
太钢工人业余创作组起初设在太钢俱乐部前面的一栋大楼内,因为是三楼一间女厕所改造而成,我们戏谑地称为“三八号”。离我们创作组不远,是太钢俱乐部的图书室。“文革”前开放时,我曾无数次地借阅过里面的中外古今经典名著。“文革”中,这些“封资修”的东西,都尘封在图书室后边的一排库房里。我和唐达成,还有另一个太钢的文学青年贾云辉,我们三人从窗户钻进图书室,看到那一摞摞落满尘土,四处乱堆着的书时,兴奋得就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四十大盗的宝库。密封的房子里很热,当时正是八九月盛夏之际,我们一面翻书,一面无意识地用手背抹汗,结果三人都成了大花脸。当时神经高度集中,竟然谁也没有发现。起初进去时,只说是看看,可一看就爱不释手,就有了拿一些回去的念头。记得唐达成当时说了两个词,一个是“物尽其用”;一个就是孔乙己的那句名言:“窃书不算偷”。我看到,唐达成的两条腿在往窗户台上跨时,在不停地哆嗦。直到回到我家,唐达成才长舒一口气:“好惊险,我一直觉得像有一只手会突然伸出来抓住我们。”后来说起此事,唐达成还笑着说:“荒唐,荒唐。罪过,罪过。”
我从小喜欢读书,每个阶段总有每个阶段的阅读兴趣。小学时,喜欢读当年风靡一时的国产小说《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家巷》《苦斗》《红旗谱》等,通俗易懂,可读性很强(唐达成特别向我推荐了柳青的《创业史》和李劼人的《死水微澜》);上初中时,我迷恋上剑侠小说,《三侠剑》《七侠五义》以及历史小说《隋唐演义》《封神演义》《薛仁贵征东》 《薛丁山征西》等,每每看完一本书,就向同学炫耀,把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雄阔海、罗成、秦琼等隋唐十六条好汉一一道来;把坏狗熊欧阳平,两道白剌剌浓鼻涕的特殊武器,每一次惊险战例讲得活灵活现;上高中后,我开始喜欢上外国文学,觉得外国小说里对人性的揭示显得更复杂更有吸引力。那时读了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德莱塞的《珍妮姑娘》《嘉丽妹妹》,以及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在同学中,都怵外国名著中西方人名太繁复,又是父名,又是本名,一读就是一长串,记也记不住,读到后面,竟然忘记了前面已经出现过。这往往成为我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的资本,讲述外国名著中的故事情节,我故意把外国人名说得一个溜,看着同学们惊讶的眼光不无得意。大概随着年龄的增长,荷尔蒙分泌过剩,对书中关于男欢女爱的细节特别有兴趣,翻来覆去读,百读不厌。而书中关于政治背景的描绘或哲学观点的陈述,干脆就跳过去。
只要视力所及,只要能找来一读,拉到篮里就是菜,不求甚解生吞活剥,认为知识就是力量,开卷有益。
唐达成家徒四壁,唯一财富就是从北京带来的几箱子书。这些唐达成精心挑选的名著经典,成为我“饥渴年代”的精神食粮。唐达成作为我国著名的文艺批评家,在他的藏书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文艺评论和美学专著。我记忆中有车别杜的全集,斯坦尼斯拉夫全集,还有唐弢、侯金镜、邵荃麟等评论家的文集。唐达成说:“要成为一个作家,不要只狭隘地光读文学方面的书。文史哲不分家,一定还要多读一些史书和哲学方面的书。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正是受唐达成的影响,我从创作起步时,就对理论历史哲学都有了兴趣。唐达成还送给我两卷本的《文心雕龙》,说这是床头书,值得慢慢品味,反复阅读。
我偏爱雨果的著作,对这位浪漫主义作家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妙语如珠的满篇锦绣,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找来一切能找到的雨果著作读,读过他的《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笑面人》,尤其对雨果十六岁时与小伙伴们打赌,半个月内写出的《布格-雅加尔》惊叹不已。认为简直是神童的天才之作。
唐达成问我:“你这么喜欢雨果,一定读过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九三年》,那是一个作家在晚年,思想最趋成熟后的收官之作。”
我当即给唐达成讲起,书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情节:反革命叛军的核心人物朗德纳克亲王,在海上,在克莱摩尔号军舰上的精彩出场;我还复述了书中,代表公安委员会的监军西穆尔登教士、雨果心目中人道主义的象征人物,革命军总司令郭文与被俘的朗德纳克亲王,那场“捉放曹”的精彩心理斗争……
我对自己过目成诵的记忆力,一向颇为自我陶醉自我欣赏。
我从唐达成的脸上,并未看到赞许,反而是微微摇头。唐达成问我:“读过雨果的《九三年》,你对小说描绘的历史背景,法国大革命如何看?”
我搜寻记忆,我得承认,我只注重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而雨果对故事发生背景的大段描绘,我认为是闲笔而忽略了。我只记得,雨果把法国大革命雅各宾专政时期的三巨头罗伯斯庇尔、马拉、丹东,称之为“地狱里的三个判官”。
唐达成又是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们看一本书,一定要能够把一本书由厚读薄,再由薄读厚。由厚读薄就是能概括出故事轮廓;由薄读厚,就是要看出书中力透纸背的丰富蕴涵。”
唐达成说:“我近来一直把发生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与法国大革命比照。我总隐隐约约觉得,其中似乎有着心理学意义上的一脉相承。”
我闻所未闻,我洗耳恭听。
然而,唐达成并未再往深里说,而是话锋一转:“作者从生存状态中看到了书,读者从书中看到了生存状态。这样才算完成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互动和交流。”
唐达成又说:“当然,雨果也仅是一家之言。你应该看看其他作家、史学家对法国大革命的记录,有比较才有鉴别。”
唐达成从他的藏书中,拿出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向我推荐。唐达成当时并没有向我解释何以推荐此书,只是说:“书要自己去读,去想,任何人不可能越俎代庖。”
唐达成当年的这些谈话,如同一颗种子,埋藏在心中扎根发芽,孕育了我几十年后写出《“革命”,还是“宽仁”?——重温雨果〈九三年〉》,以及我西欧行后写出有关法国大革命的《凡尔赛宫:一个王朝的崛起与陨落》《协和广场:演绎革命的历史大舞台》《巴黎凯旋门:一将成名万骨枯的“丰碑”》诸篇文章。
7.“取法于上,仅得为中”
不怕笑话,在认识唐达成之前,我读书的鉴赏力格调并不高。我对故事性强的小说偏爱,手不释卷,欲罢不能,四五百页的书,往往夜以继日,一气呵成。而对偏重于思想性的书,却常常觉得味同嚼蜡,一次次翻开放下。我偏爱雨果,却对巴尔扎克本能有一种排斥,我认为他那些对房间对楼道对古物室陈列,不厌其烦地大段描述,是赘笔甚至是败笔,影响了阅读兴趣。但唐达成开导我说:“马克思对巴尔扎克无比推崇,认为他为历史所提供的社会风俗画面,比那些文学家史学家哲学家所提供的还要真实和丰富。”巴尔扎克的许多小说,《高老头》 《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贝姨》等,我正是在唐达成的引导下找来阅读。
还在中学时代,我就买到一本鄂华的短篇小说集《女皇王冠上的钻石》。读上面的故事读得津津有味,把其中的几篇,《新闻的尊严》《刺花的灯罩》烂熟于心。记得有一年,参观太钢峨口铁矿的尾矿埧大爆破,与一帮画家、摄影师同行,在车上我给大家讲起了鄂华的小说,鄂华的小说故事性强,我发挥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悬念一环扣一环,大家听得如痴如迷。我好不得意,对唐达成说,鄂华写得真精彩,是我崇拜的作家。
唐达成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并不反对你欣赏鄂华的小说,见仁见智。但你心里一定要有个衡量标准,鄂华充其量只是个二三流的作家。”唐达成还说:“你何须费时间去读这些昙花一现的东西?大多数当代书籍,只不过是对今天耀眼闪亮的依附,这点光芒很快就会熄灭。我相信,随着你年龄增长,你会为自己现在的欣赏趣味而羞愧。”
那年头,我记得有《第二次握手》《曼娜回忆录》等手抄本在人们中广为流传。我听朋友讲过《一只绣花鞋》,开篇就讲一个人蹲在茅厕,总听到脚步声,隔着木隔板,从底下看到一双绣花鞋笃笃而至。赶紧咳嗽,表示茅厕里有男性蹲着。脚步声飘然而去,可没一会儿又返而复至。再往上瞧,只有一袭裙裾风摆柳,却是“神龙见尾不见首”……由此悬念而引出一个侦探故事。我听过一遍后,就开始添油加醋向别人重述,讲过几遍,又觉味同嚼蜡,于是根据这一模式,自己创作了类似的故事:《尖嘴老太婆》。我充分发挥编故事的能力,把个故事编得悬念迭起,一环紧扣一环。每一段讲到节骨眼上,就会来个“且听下回分解”。
在太钢宣传队的宿舍,每逢没有演出的晚上,饭后准时开讲。我是一面即兴创作一面讲,讲得一帮子小姑娘每临晚上,就打听我来不来开讲。好多不住集体宿舍的人,也要赶到宿舍来听。我一段段地编,前面编后面就贩卖,我陶醉于自己创作故事的才能中。记得在唐达成家也讲过,听得唐达成的夫人马中行兴趣盎然。直劲地夸,小陈是个讲故事的天才。有一次,马中行的大哥大嫂从沈阳来太原,马中行还专门把我请到家里,一向烦做饭的马中行,亲自下厨,上午讲到下午,下午接着晚上,非要一气听到水落石出。直讲得我再也编不下去,只好如实告饶。
那几年,正在上演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我看了后到唐达成家复述电影,不到二个小时的电影,我足足讲了有三四十分钟,精彩的细节讲得滴水不漏,连人物的表情也讲得绘声绘色。直讲得马中行涕泪俱下,连连说,要带着毛巾去看电影。唐达成在一旁仍是无动于衷,马中行还说,老唐就是心硬。
唐达成的夫人马中行夸赞说:“小说家的本事就是会讲故事,我发现,小陈天生是个小说家的料。”
唐达成并不认同马中行的看法,他摇着头说:“你不要对小陈误导。一个作家,并不仅仅是讲好一个故事,故事只是躯壳,你故事编得再引人入胜,当你的悬念解开,就平淡无奇了,谁还会有兴趣听你讲第二遍?真正的好小说,并不是只有一个好的故事,而是读者听了故事,总觉得故事背后,蕴涵着许多值得反复咀嚼反复回味的人生道理。”
唐达成说:“一个没有思想的作家,你有再高的写作技巧,充其量只能是个二三流的作家。”
唐达成又说:“小陈很会讲故事,记忆力也好,这是你的长处你的优势。但是作为对写作的追求,则一定对自己要有个更高的标准。”
唐达成说:“眼高未必手高,你像我,评论起别人的小说来一套一套,但让自己来写小说,说人道人不如人了。但话说回来,如果一个人的鉴赏眼光不高,看不出好坏,则眼低必然手低。”
唐达成说:“唐太宗《帝范》中有句话:‘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对自己一定要有个高标准要求。”
唐达成多次给我讲过契诃夫的小说。他说,高尔基说,读契诃夫的小说,是噙着泪水的微笑。那一个个看似笑话般的故事,却让你看到故事后面饱含的血泪。他讲契诃夫《一个小公务员之死》,讲《第六病室》:一个小公务员,同他的上司在一起看戏。上司坐在小公务员的前排,小公务员没有控制住,打了一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上司的秃顶上。上司觉察了但没有发怒。而这位小公务员越想越惶恐,越想越恐怖,最终吓死了。第六病室里关着五个精神病人。各自发病的原因不同。伊凡·德米特里总觉得警察要抓他,总觉得有一千条会被警察误会和冤枉的理由,见了警察就紧张,自己吓自己,整天生活在恐怖之中,神经之弦终于崩断了。格罗莫夫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与正常人不一样。别人听不懂,或者是根本不愿意听,他却滔滔不绝地自言自语地说那些大家认为是疯疯癫癫的话。于是,格罗莫夫也被送到了第六病室。医生拉京,本来是一个精神很正常的人,可怎么被自己治疗的病人格罗莫夫所吸引,总到病房中同他聊得津津有味,废寝忘食,人们渐渐也看出了他的精神不正常,于是,拉京也被送进了第六病室。
唐达成说,一个小公务员就因为打了一个喷嚏而自己吓死了自己,好笑不好笑?当然好笑。几个精神病人,说着些怪话,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行为,好笑不好笑?当然好笑。可是我们一边笑着,一边不会想到什么吗?高尔基说过一个他看书的细节,每当一本书感动得他不能自已,总要情不自禁地把书拿到灯光下去映照,想看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奥秘,为什么能这么打动自己。
唐达成为我分析过许多作品的例子,诸如《麦琪的礼物》《眼镜》《中途换乘飞机的时候》等小说,讲作品构思的绝妙之处。
唐达成说:“读书存在两种可能,一是看出作者的言外之意,也就是明白作者在文字之外所要表达的意思;另一层是读出作者也始料未及的内容。因为形象的表达是立体的,人物会自己站出来说话。而这些都是读者靠本人的阅历和人生经验的感悟。能读出这两层意思,一本书才可以说看懂了。”
唐达成还说:“一本书没读懂,不如没读它。”
有一次,我在唐达成面前矫情地说了一句:“书是我的世界,没有书读的日子,我几乎生活不下去。”
唐达成笑了,笑得我有些惴惴不安。唐达成说:“书代替不了世界。纸上得来终觉浅,我们比较容易从生活中制造出许多书,而从书里则引不出多少生活。人用书籍的抽象概念只不过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作家只是带着各种不同鸟笼的、穿得光怪陆离的鹦鹉学舌者。没有一本书可以替代你去自己感受生活。”
唐达成还说:“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要去读生活这本大书。于无字处读文章。”
唐达成对我阅读的这些指导,成为我之后反思历史反思社会反思人生的起点。
唐达成在古城的蜗居,成为我们太钢一帮文学爱好者的“聚集地”。我比照福楼拜与莫泊桑的“梅塘之夜”,不无狂妄地把我们与唐达成的彻夜长谈,称之为“古城之夜”。
8.写作不是“熟能生巧”的一种技能
正是在唐达成的启蒙指导下,我开始步入文学创作的正道。在认识唐达成之前,我已经在《太钢报》《太原日报》上发表过一些豆腐块诗歌或散文。出于一种孤芳自赏或者说是敝帚自珍,我把早期变成铅字的作品,都粘贴在一本《太钢文艺》上。我拿给唐达成看。
当唐达成看着我早期这些粗陋不堪的作品,我心中充满了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我的浅薄能否入大批评家的法眼?我一直望着唐达成的眼睛,似乎是等待一次宣判。
唐达成看得很认真,看过一遍后合起杂志,默默地想了一阵,然后又翻开杂志,再认真地看了一遍。看得我心里都有些发毛。
终于等到唐达成开口。唐达成说:“可以看得出来,小陈很有才气。同样是七一歌颂党的生日,多少人已经做过了无数文章,要叫我写,我还真不知道如何能写出新意。可你小陈就有巧妙构思,意在笔先。这首诗歌,《入党宣誓》,从一个庄严的场面切入,‘党旗下高举起右拳,火似的红旗把新的生命点燃’;‘听从党的召唤,冲杀在批林批孔的火线前沿/ 遵循‘三条原则’/ 投身于三大革命风口浪尖/ 挫折时,多少次想起/ ‘党叫儿做一个刚强铁汉’/ 困难时,多少次唱出/ ‘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父亲留给我的讨吃饭碗/ 是党给我换上做主人的钢钎/ 母亲留给我的嶙峋瘦骨/ 是党给我换上挑重担的铁肩’……这些词,人们都耳熟能详,但你把人们已经嚼得无味的词句,置于一个特定的环境,顿时就焕发出别一种光彩。再看这篇小说《纳新之新》,粗看又是入党宣誓的翻版,可你做了独特的处理,通过对一封匿名信的调查,展示了一个人物在入党前夕,狠斗私心一闪念,对自己的反省检查,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追求不仅应该组织上入党,更应该在思想上入党。故事创作得合情入理,人物也塑造得鲜明。我觉得你小陈,有着从平庸平凡中发现闪光点的本事。”
这是当年大评论家对我的评价。唐达成的话使我的创作自信大增。当然,后来回头再琢磨唐达成的话,无疑是有着鼓励的成分。而评价的用词,无疑又受到当年政治氛围的影响。
唐达成的称赞,也使太钢的一帮文学青年,认为我是唐达成的得意弟子。
然而,就在我洋洋自得之时,唐达成又给我当头棒喝。
我与唐达成合作写一部反映矿建斗争风云的作品,曾有数月住在峨口矿建指挥部所在地——王家河。一天夜里,“只争朝夕”大干快上的矿山,彻夜机器轰鸣,清晨天还没亮,我灵感突发,起身写了一篇散文:《矿山的音乐》。前两年,我曾写过一篇散文:《钢城的音乐》:“……当当的出钢钟声,冬冬的汽锤敲打,嘀嘀的喇叭鸣叫,组成成龙配套的钢城交响乐章……”文章由于精妙的构思(不过是主题先行的套路)受到好评,还被山西出版社收入一本散文集。我陶醉于自己的文字中。我轻车熟道如法炮制,写出了《矿山的音乐》。现在已经模糊了记忆,只记得是把矿山的潜孔钻、大铲车、碎石机、泰拖拉等各式机械,比喻成各种乐器。然后引申出这是一曲大打矿山之仗的美妙音乐,因为它奏响的是“鞍钢宪法”的韵律等等。
唐达成醒来后,我迫不及待地拿给他看,我期待着唐达成的赞扬。
唐达成一如既往认真地看着,他曾对马中行说,小陈的稿子你看不了,我看也得认真琢磨一番。放下稿子又思索了很久,然后对我说,你给我念念。
我铿镪顿挫地朗诵起来。陶醉在自己的遣词造句中。
还没等我读完全文,唐达成脸色已经变了,他问我:“你读着不觉得难受?”
我不解地望着唐达成,弄不清他火从何来。
唐达成严厉地瞪着我:“什么叫无病呻吟?什么叫言不达意?你这篇文章是最典型的病例。”
唐达成大概看到我一脸失落的模样,又放缓口气:“作为一个批评家,我知道评价一个人的作品很难很难。倒不是看不出好坏,而是每部作品,即使再一无是处,但也肯定倾注了写作者的辛苦和心血。批评者不该在绿草坪上驰马,我生怕用词不当,会挫伤了写作者的一腔热情。但我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应该向你指出,我从你的写作中,感觉到一种不好的倾向,我怕如果再不向你指出,那就是耽搁了你害了你。”
唐达成说:“写作不是‘熟能生巧’的一种技能。每一次创作,都可以看作是十月怀胎,在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一个真正有出息的作家,不仅是不能重复别人,也不应该重复自己。”
唐达成还说:“‘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不要被一些小成功所陶醉,从来没有轻易地成功,必须从自己的软弱处生长起来。”
9.文学成为仕途的敲门砖
1976年1月,《汾水》创刊号上刊登了我的小说《新上任的检验员》。山西文联主办的《火花》,自“文革”初停刊,已经十年之久。1975年拨乱反正,成立了山西省文艺工作室,《火花》也不敢沿用,创办了《汾水》。在省级头号文学刊物的创刊号上,能够从千选万滤的候选作品中脱颖而出,使我开始引起山西文坛瞩目。关于这篇小说的诞生,有一点需要说明:我写出初稿后,唐达成挑灯夜战,熬了三个通宵,帮我改出这篇小说。唐达成说:“这篇小说的发表,对你很重要,可以说是你在山西文学界的亮相,我应该助你一臂之力。”客观说,唐达成为这篇小说花费了很大的心血,不仅在结构上作了调整,连语言也进行了加工。几乎可以说是重写了一遍。当唐达成将誊写的修改稿交给我时,望着唐达成那隽永而潇洒的笔迹,我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这篇小说只能说是我们师徒合作的作品。我岂能贪天功为己有?”唐达成说:“你这篇小说写得很有新意,有很好的基础,我只是做了一些加强。你回去看看,有不同意的地方,你可以把它改回去。自己誊一遍后再交给编辑部。”
《新上任的检验员》正式发表时,上面的署名是:陈为人、沈豪、胡经伦。
1975年,太原市总工会组织了一个工人作者进修班到山西大学培训。当年在太原市文坛崭露头角的孔祥德、马晋乾、曹清海、胡经伦、沈豪、华敏、华丹、孙钊、李进才、李纪丁、龚融、李建华、曹一萍、石砾等十五名作者,与我成为同窗。在学校学习期间,我与胡经伦、沈豪、华丹四人同住一个宿舍,四人关系处得很好。沈豪提议,华丹是诗人,我们三人都以写小说为主业,我们应该发挥集团作战的优势,以后不论我们谁写出作品,都以三人的名义发表。这样刊物上就能多露几次脸,至少在山西文坛混个脸儿熟。
我当年年少无知,有着强烈的出名愿望,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同意了。同学一年多,除了我的一篇小说《鉴定》以三人署名发表,后收入山西人民出版社小说集《热力》外,他们两人都无新作发表。而《新上任的检验员》我也按承诺,以三人的署名发表。
《新上任的检验员》发表后,由于其新颖的笔法,独特的视角,很是受到好评。成为“文革”后第一批翻译到日本的作品。
李国涛和顾全芳是这篇小说的责编。听李国涛说:“《新上任的检验员》发表后引起不小的反响。一天,《汾水》编辑部呼啦啦涌进来一批学生,叫嚷着要与编辑们开展‘革命大辩论’。说《新上任的检验员》是一株大毒草,是配合‘右倾翻案风’的反面典型。”李国涛说:“能够引起争论是件好事,最怕的是一篇作品发表了,无声无息,引不起一圈涟漪。”
再后来,《新上任的检验员》作为新时期以来的重要收获,收入《山西短篇小说选》。
《新上任的检验员》发表后的成功,使三个署名者都说是自己执笔。我把此事的前后说给唐达成听,唐达成鄙夷地笑笑说:“他们也是创作多年的老作者了,怎么好意思欺世盗名。一部出色的作品,都有很强的个性化色彩,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岂是谁能冒名顶替?这种集体合作,多人署名的做法,只是“文革”特殊时期的产物。”唐达成又批评我说:“也是你急于出名,自食恶果。你要接受教训,以后,各人写各人的作品,不要再搞什么三人署名。”
此后我谨遵师嘱,独自发表作品,因此惹起了沈豪不快,当我应约在《城市文学》1979年创刊号上发表《胖蔫糊和常有理》时,沈豪见人就说,陈为人剽窃了他的素材。我不否认,小说中的某些素材可能是某次听他谈话时,得到启发产生联想,但一部作品从素材到成品,是一个长久的酝酿构思过程。经历这场风波后,我接受教训,从此再不与任何人合作,以免始喜终怨。
《新上任的检验员》的成功,增强了我的创作自信。灵感频现,一连串的作品喷涌而出。
那一时期,发表了散文:《春雷滚滚》(《太原日报》1975年2月11日);《雷火颂》(《山西日报》1975年6月21日,收入山西人民出版社《热力》集);《钢梁铁柱》(《山西日报》1975 年7月1日,收入山西人民出版社《热力》集);《锦绣前程铺万里》(《太原日报》1975年10月1日);《贴在钢城的春联》(《太钢报》1976年2月);《中流砥柱》(《工人文艺》1976年7月号);《永不熄灭的火炬》(《太原报》1978年3月4日);《卧龙山的传说》 (《太钢报》 1978年4月8日)。
发表了小说:短篇小说《拜师》(《汾水》1978年9月号小说头条);短篇小说《三个安全员》(《汾水》1978年11月号小说头条、收入《工人短篇小说选》);短篇小说《孟晶玉》(初登于《工人文艺》,后收入工人出版社《五月槐花香》小说散文集);中篇小说《老中医和他的女婿》(《工人文艺》1981年第3、4期);中篇小说 《新松恨不高千尺》(《工人文艺》1982年)短篇小说《蓦然回首》(《城市文学》1982年);短篇小说《父亲给我留下的》(《丑小鸭》1984年);短篇小说《生者与死者》(《城市文学》1982年)。
在此后的五六年间,创作呈井喷。当年还在山西大学就读的诗人郭新民,以万字的大篇幅评论《孟晶玉》。作家张石山感叹地说:“陈为人一发不可收,出手就是连珠炮。”韩石山评价说:“为人先生早年写小说,已卓有声誉,且写的是他熟悉的工人与市民的生活,按照当年的势头写下去,会大有成就的。”
当我在文坛最为得意之时,曾有出版社提议我把早年的创作成果合集出书。我也曾动心,拣选出二十万字,甚至给这本小说散文的选集定名为《蓦然回首》。所以拟把集子定名为《蓦然回首》,一个原因是选集中恰好有一篇小说叫《蓦然回首》,而另一个原因是此集子中收集的几乎都是旧作。
当我有机会出一本集子,翻起这些尘封已久的旧作,回首看时,简直感觉有些“不忍卒读”。这些散文小说都可谓是“时代的产物”,不仅有着主题先行图解政策的痕迹,而且十分浅薄幼稚,看得令人汗颜面赭。而新时期涌现的文友们,一个个以矫健的身姿,得新时代的风气之先,呈晋军崛起之势,早把我甩到了十八条街之外。我要是拿这样一部“处女作”与世人见面,岂非成了自取其辱?我终究没有勇气把它们结集成书。
应该说,文学待我不薄。我简直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就是这些拿不到台面上的“文学成就”,竟然使我尝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甜头。且不说因为看中我的“文学才华”,娶到一个美丽贤惠,被唐达成、马中行夫妇称之为“得了一个诺贝尔大奖”的夫人;而且竟然得到“山药蛋派”文学前辈们的赏识和青睐,被认为是“新时期山西文坛的后起之秀”,1977年竟能在“晋军崛起”的豪华阵容中,捷足先登,被马烽、胡正等山西作协的领导,作为工人作者的代表推荐为山西省第五届人大代表。紧随其后,山西省青年联合会常委、太原市青年联合会副主席、山西省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太原工人文化宫主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成员秘书长,一顶顶桂冠如鲜花般落下,文学成了我仕途的敲门砖。
一个人能够恪守清冷寂寞的文学创作之路,不是与生俱来的命缘,就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定力。人世间有着太多的诱惑。早年投身于文学的热情,远远抵御不住仕途和金钱的诱惑。
张石山对我有个评价:“为人可塑性太强。涉足哪个领域,都能做出一番功业。”
于是,我在“红”“黑”“黄”三色中,辗转飘浮,成为海陆空三栖人。艰难的耕耘和轻易地收获使人性中避重就轻,寻找省力处使力的惰性膨胀。曾经开垦的文学园地日渐荒芜。“成功”文人混迹官场。聪明文人跻身商海。究竟是找到了人生航向抑或偏离了人生航向?究竟是幸矣不幸矣。
得便宜处失便宜,这就是人生的辩证法。从1980年代初到新世纪之初,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除偶有作品蜻蜓点水般散见于报端杂志,我几乎封笔从政。
10.创作长篇小说《赌博》
我一个凡夫俗子,只是在绝了仕途断了财路之后,才开始耐下寂寞心,“无聊才著书”。当我2001年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摆脱开繁杂行政事务,开始重操笔业时,一开始自然还是恢复轻车熟道的小说写作。我试图用小说这一“虚构的容器”,盛载“真实的生命体验”。我根据自己下海创办“白夜娱乐城”的经历,写出反映警民间“猫鼠之戏”的长篇小说《赌博》。我在给出版社的自荐信中,这样介绍《赌博》这部长篇小说:
《赌博》描写了一个赌场从酝酿、兴起到覆灭的全过程,读来令人惊心动魄。“金海岸”是与“金凤凰”“金昌盛”并称为某省会城市唐虞市的“三金”娱乐场地。而这些社会沉疴在中国禁绝了几十年后,又沉渣泛起,时而潜流,时而泛滥,表现为屡禁不止,“春风吹又生”的时代特色。此一现象反映出诸多方面的深刻的社会内容。
“金海岸”的老板郭盈丁是一个下海的文化官员,有着特殊的身份背景和复杂的社会关系网。《赌博》以郭盈丁为辐射点,巧妙而自然地通过娱乐场对官场、商场、工商、政法、公安、文化等诸多领域进行了全方位扫描,从而展开了中国转型时期的广阔而真实的社会画面。郭盈丁在沉与浮、走向市场与恪守信仰、实现个人生命价值和灵魂无奈堕落的两极之间,无尽地经受炼狱之火的煎熬,终于蹒跚走过了一段从赌场到墓场,从辉煌到毁灭的生命历程,直至最后面对一片废墟。
在西方世界,色情与赌博行业历来是黑道的领地。这是由行业性质所决定。本书中令人信服地描写了在我国的具体国情下,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团伙是如何向娱乐业渗透插足的。此类情节也为黄、赌、黑三部曲的另一部“涉黑小说”:《大哥大》设下伏笔,引出话题。
书中对当时颇为流行的各类新型赌博形式,如“爬三”“跌窟窿”“础大地”(亦名“跑得快”)麻将等,亦有不少精彩描述。对赌博场所内无孔不入的坑人陷阱和蒙骗手法也有深层次的揭露。
久已荒疏于写作,我对自己的第一部作品,心里很是没底。我拿给了三个人看,请他们帮我鉴定。
多才多艺,涉猎文学、戏剧、书画多个艺术领域而且游刃有余俱有斩获的王东满看过《赌博》后,写出了这样的意见:“写的几个主要人物颇有深度。且将这样一个生活侧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是非“主旋律”,但作品所表现的这种生活中的人事,确是当今社会的真实。”
最后,他写下这样一句话:“我相信,终有慧眼识珠之人。”
为了表示他的欣赏,王东满还热情地给中国文联出版社的孙雁行写了推荐信。
因撰写《跑官》《买官》《卖官》《骗官》等官场系列小说而享誉文坛的田东照,看过《赌博》后,写下这样的感觉:
“一、思想内容:1、表面看,郭盈丁咎由自取,实际上这个良心并未泯灭的人的悲剧,是向社会特别是向公安部门的血泪控诉;2、有分量,读后有沉重感;3、真实感很强,没有切身体会是写不出来的。
“二、语言:1、丰富性,雅俗兼备;2、叙述语言深刻,凝练而又不乏幽默诙谐(如奇妙的数字,下海的土克水,警民鱼水情等处描写);3、能放得开,有张力。”
田东照从语言、人物、情节、生活诸多方面给予充分肯定后,出现了意料之中的那个的转折词:不过。他说,不过,存在两个很为重要的问题:一,对公安的暴露如何掌握分寸的问题;二,整部作品中“正不压邪”,没有着力写出一个正面形象。并举张平作品为例,说,张平作品中对阴暗面的揭露,不可谓不生动不深刻,但他总要塑造出一个与其对峙的对立面。最后,田东照说,如果没有一个这样的正面形象,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发表的地方。
张石山是我几十年相交的挚友,正是因为关系不一般,所以他的话说得直截了当。
张石山在接到书稿后,看了一个晚上即来家里。我说,你不愧是老编辑出身,一目十行看得神速。张石山直言不讳:“老实说,我就没有看完,只翻了前几章。我可以断言,这部长篇写得不成功。还需看完?不需要。看一部作品,有三种眼光,读者眼、编辑眼、作家眼。我是三种眼光兼备。只要看个开头,就能判明一部书稿的成色。”
此后,张石山还根据自己三十年的创作实践,谈了自己的创作感受。张石山的表达力是出色的,如对写作的疏密关系,他用了戏剧舞台上的走场和亮相。一定还说了很多,大概我有些心不在焉,事后没有了记忆,但是留下一个深刻印象,我的写作回归之路,还有一个漫长艰巨的过程要走。
11.处女作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我的《赌博》多次寻求出版,进行了一次次尝试。中国文联出版社的回复说,《赌博》这个题目就需要改,太刺激视觉神经,人物也需要做一些必要调整,我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修改意见:赌博作为一种社会现象,为什么不能用作题目?太刺激,难道一部作品不寻求这样的效果,反而要写成一盆温吞水?按出版社的想法,对人物做伤筋动骨的大手术,原本的那个脆弱生命还能存活吗?
作家出版社的回答比较简单:不符合我们的内需。用词很奇特——“内需”。我琢磨了很久,也没弄清楚这个“内需”的含义。作品不是以“外需”以读者为选择标准,而是有一条“内需”的衡量线?
书稿在中青社、百花社压了几个月,催问下给了一个回答:恐怕不太好用。具体原因,沉默缄口……
在我“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华丹说,你怎么忘了我?好歹我也在出版社干了几十年。华丹问我,你非要在国家一级出版社出?不能降格以求,在省里的出版社出?华丹自告奋勇,先是为我在北岳社报了选题,审查没有通过。后又说找出版商。华丹说,你选几段你认为最精彩的给他看。我说,我真不知道哪段算是精彩,人们常说,行文如流水,你无论截下哪一段,离开了前因后果,似乎都很平淡。任何思想和情感,都是从具体情节中生发出来的,只有放到通篇文章中看,也许才稍见精彩。是不是就把整篇都拿给他看?华丹直摇其头说,那是万万不可。现在的出版商,你以为他会有耐心读完你一部长篇?再说,把全篇交给他,咱们也不放心,他拿上书稿,你连他影子也找不到,书就给你印出来了。这些人只认钱。你只能让他看一部分,他有兴趣了,你再跟他签合同,让他先付稿费,或者先付百分之七八十,然后再把书稿全给他。我问,那选什么样的段落他们会有兴趣?华丹说,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有市场,能卖钱。他们才不管你什么深刻不深刻,有没有思想。你就把你小说中那些性什么的描写,有悬念有故事性的情节印上十几页就可以。
我为难了。我知道,文学作品越来越由醒世济人的良方,沦落为迎合时尚的补药。什么隐私膏、传奇汤、内幕散、丑闻针、迷踪药、风流霉素、轶闻胶囊、帝王神油、政要伟哥、后妃口服液,十全大补。而你想写得尖锐一些,深刻一些,则在正规出版社政治审查通不过;而找一些“不法”出版商,则又遭遇这样的尴尬。纯文学就面临这样的两面挤压,只能在夹缝中踽躅而行。
其实,我对《赌博》书稿的“此一去,前程山重水复多艰险”早有思想准备。
我的作品担当不起“明珠”一词。我不敢说这一次次的碰钉子是“明珠暗投”,我只是觉得作品是我的心血结晶,产生出一丝“沧海遗珠空有泪”的悲哀。
《赌博》这部长篇小说,带有浓厚的纪实性质。是一部反映“堕落”的作品。具有浓厚的自我反省色彩,是个人悲剧与时代悲剧双重意义的一个交汇点。知道内情的人,都会从郭盈丁的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
小说中的故事和情节,都来自真实的生命体验。也许,说出真实本身就是残酷的,也是讨人嫌,不合时宜的。
我想到曹雪芹在《红楼梦》卷首的诗文“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赌博屡禁不止,时而沉渣泛起,呈现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势头,其本身就反映出一种弗洛姆所言的“社会性格和社会潜意识”。
现代作品中,不断出现“审判”主题。卡夫卡的《审判》、加缪的《局外人》,以及最新流行版的美国小说《漫长的诉讼》等等,如不断呈现的回旋曲,反复奏鸣出这一主题:人在浑浑噩噩中接受审判,对自己的罪行浑然不觉。“审判”展示着生存的荒诞。《赌博》中的主人公郭盈丁,正是具有一颗这样现代意识的心。也就是说,郭盈丁他不能忍受“审判”,于是他急于进行自我审判,目的是更好地审判他人。当然也不妨认作“自我辩护”。于是,那面起始自我审视的镜子,最终照到了他人。
忏悔是怎么开始的?控告又是如何发生的?在郭盈丁喋喋不休地叙述中,究竟是在审判自己还是审判时代?
《赌博》中通过人物所展示的社会问题,难道没有普遍警醒作用?我对生存境遇的记述难道没有启示价值?难道没有一个出版社看懂,领会?或者说正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更不敢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
田东照发出了一个预言。田东照不幸言中。《赌博》自始至终也没能找到一个接手的婆家,我的长篇处女作,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12.《黄河》为我注入创作生命
2002年,正当我在恢复写作的迷惘中徘徊纠结之际,《黄河》与山西省高院联合发起“天平杯”征文。希望更多作家关注和创作法制题材的作品。我根据现实中接触到的一个诡谲“案例”:一个初始渲染为“惊天大案”的职务受贿案,经初审法院一再延期审理,好容易开庭判处了有期徒刑五年。犯罪嫌疑人不服判决,上诉至中院。中院经过研究案卷,以“事实不清,证据不实”发回重审。于是像一切重新回到原点。再经过补充证据,又花费了一年多时间,重审的判决书,前面绝大部分,几乎是上次的翻版:还是原有的两条罪状,还是那几条同样的法律依据,只是到最后,判决变成了“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于是,再次上诉至中院。就这样皮球踢上踢下,一件原本简单的案子,却走过漫长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样的日子,对于“犯罪嫌疑人”而言,比判了无期徒刑还要煎熬。
这种审判的现实,是否也构成对现实的审判呢?我就是根据这一素材,写成了中篇小说《审判现实》。
我写成后,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理,把稿投给了《黄河》。没承想,刚过两天,时任《黄河》主编的张发就把电话打到家里。电话中能感到张发兄的激情热情。他说:“我相信自己是个好编辑,能看出作品的好坏。看了你的小说,我感觉无论从结构还是语言,无论从情节的生动还是思想的寓意,反正以我的水平,挑剔不出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准备原稿照登了。”张发又补充说:“为人兄,我看你再别去干其他行当,还是回到你的老本行吧。”
因为“天平怀”是省作协与省高院联合主办,焦祖尧与李玉臻顺理成为评委会双主任。听焦祖尧说,李玉臻在看了我的《审判现实》之后,曾向焦祖尧打听,此文可是搞法律的专业人员所写?焦祖尧夸赞说,李院长对你的小说评价很高,认为文学性和思想性俱佳。
此后,在“天平杯”征文的评选中,又给予《审判现实》二等奖的殊荣。
再此后,张发主编又在2004年第二期上,编发了我的中篇小说《不要电话拜年》;在2005年第二期上,编发了我的中篇小说《匿名信风波》等。这些中篇小说的发表,成为我复归文坛的一个信号,许多看到的朋友,纷纷给予称赞和鼓励。
事后回想这一幕,以张发主编“曾经沧海”的鉴赏能力,他的话无疑有着鼓励的成分。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在当时,对一个停笔二十年,处于忐忑摸索中的“老兵”,却产生了极大的鼓舞,坚定了我重新走上创作道路的自信。
这一时期,我还写出《爸爸妈妈闹离婚》《凡人歌》《弥留之际》等六部中篇小说。若干年后客观评价这一时期的创作,无疑只是一段失败的尝试,仅仅起到练笔的作用。
隔开了岁月蹉跎的距离,三维空间丰富为四维时空,历史形成的叠影图像,显现出“虫洞”留存的生命密码。冥冥中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鬼斧神工鬼使神差地拨弄着一个人的生命轨迹。《黄河》是我获得创作活力的“再生之地”。是《黄河》为我注入了创作生命的血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正是挟黄河之气势,助我乘风破浪东入海,汇入了浩瀚的文学汪洋。
(节选自陈为人自传《重新活一回》第三部《救赎灵魂》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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