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的核桃是青的,吃青核桃有窍门,一截铁丝捼个弯,在煤矿的铁轨上一放,火车隆隆驶过,就是个小镰刀样的专用工具了。核桃后端扎进核桃壳的缝隙,轻轻一撬就分开成两瓣,然后小镰刀插进去一转圈把壳里的仁儿旋出来,白生生的,那叫一个脆。等吃完就犯愁了,手黑糊糊的,用水是洗不起来,得拿沙子使劲磨,手都磨痛了,却也难以彻底洗净。回到家里小心躲着母亲,终在吃饭的时候被发现,屁股少不了挨母亲的巴掌,那是真疼!疼得龇牙咧嘴,疼得鬼哭狼嚎。不过第二天,我们几个娃娃又会被核桃召唤过去,在舅爷院外伺机动手。
一次眼见舅爷出门赶集,我们几个娃娃趁机吃了个痛快,手嘴都黑中带青像中了尸毒,扒了皮恐怕也还是黑的,恰逢屎蛋父亲探家回来,屎蛋躲在打谷场死活不敢回去,也难怪,军人父亲的巴掌岂是母亲的巴掌可比的,直到掌了灯,屎蛋父母满村里喊。
在母亲威严的目光下,我只好去告了密,屎蛋被父亲牵回去,他母亲脱鞋要打,被他爹拦住,第二天,屎蛋甩一把鼻涕仰头炫耀说,他爹没打他,只是问了问,叮嘱万不准再去祸害舅爷的核桃,然后牵了他拎着一盒糖果去找舅爷赔了不是。屎蛋觉着亏,那糖果岂是几颗核桃能比的。我却是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屁股,顿觉十分委屈。
我奔回家质问母亲,母亲笑了:“妈妈打是和你亲,屎蛋爹不打也是亲,连同你舅爷的咳嗽也是呢!”母亲的话实在奇怪,我不明白,说给屎蛋,屎蛋也不明白,舅爷咳嗽难道不是病了吗?
家乡有谚语:七月核桃八月榛。一进阴历八月榛子熟了。
榛子在村后的山里,翻过五谷山,白马寺山的沟谷里长满了密密的榛子丛。
摘榛子是集体行动,四五个孩子约起来,挎了篮子拎了袋子,在父母的千叮咛万嘱咐中踏着早晨的露水就出发了。年龄稍大的走在头里,说说笑笑,时不时摘几颗酸枣,拉一串野葡萄,领头的小纪不住扭头吆喝,最后的尾巴就赶紧跑几步追上来。五谷山顶是个草甸子,几十亩大小,密密的细草,开着不知名的各色花朵,这是我们歇脚玩闹的地方,我喜欢寻了洁白的韭菜花放在嘴里嚼啊嚼。屎蛋则喜欢猛跑几步,来个侧手翻。不一会儿,我们就聚拢到一块,看小纪兄弟俩斗鸡。突然就冒出来一片云,哗啦啦下起雨来,太阳却依旧在一边笑眯眯打量着我们,仿佛在等着看我们懊恼的糗样,它当然没有得逞,雨中我们在草地上追逐嬉闹起来,倒地上打几个滚也不碍事,只是个湿,没有一丁点泥,雨转眼就被我们气跑了。小纪率先发现了异常,草地里,一团一簇冒出许多洁白的蘑菇,纷纷摘一朵,一丝丝剥开,闻一闻,我撕下一绺放嘴里打算尝尝味道,屎蛋大声喊:“有毒呢!”个个变色,急忙扔了继续赶路。
翻过五谷山,就是两山间的几条溝,榛子一坡一坡满山腰全是,从半坡一直铺到沟底。榛子树齐胸脯高,钻进去,只见圆圆的榛子外面包着绿皮,洁白的顶部俏皮地探出来,绿皮翻在两侧像两个翅膀。榛子有两个一对的,有三个抱团的,颤巍巍挂在我们眼前。我们一边摘一边吵吵着,一会儿屎蛋喊:“我这又多又大。”一会儿小纪嚷:“别太往下走,沟底下有水。”最小的小迷糊也叫着:“我摘了好多了。”喊是必需的规矩,据说以前有个孩子不喊,丢失不见了,有人说被狼叼走了,有人说是被山鬼带走了。出村时,舅爷叮嘱我们,要热热闹闹,相互招呼好、照顾到。摘得起劲时,小纪吆喝:“该回去了,路程远呢,别让大人担心。”我们颇不甘心地收了手,大都是多半篮子。小迷糊少,小纪狠狠抓几把过去,这一来倒是小迷糊比我们还要多。
返回的路上,才发现胳膊腿上被划得到处是血道子,到五谷山歇脚时,拿石头砸几颗榛子,个个都说比去年吃强强他们摘的榛子要香脆得多。
榛子满山,毕竟路远。近处,满山满坡的就是柿子和山楂了。柿子树高大,树干四下伸展开来,是最容易攀爬的树,枝杈多,斜出的树干距地面又不高,娃娃们在上面蒙眼捉迷藏是极好玩的。顺着枝干爬到这摸,爬到那摸,只有一次两个伙伴被逼到一个树杈上,蒙眼的又摸过来,这边大声预警别过来,那边因为发现目标爬得更快,咔嚓,啊!树枝折了,人掉下去了,其他同伴慌慌赶过去,发现个个啥事没有,平整松软的地上砸了几个坑,孩子们便哈哈笑起来。
入秋就盯着柿子树向阳的一侧,哪个红了就摘下来,放到窗台,等着红透了,热水一烫,剥了外面蝉羽一样的外皮,就能一口吞下。屎蛋窗台晒了两个,已经红透了也不舍得吃,我和小纪悄悄拿来,抠了柿子圈(柿子蒂),从底部小孔把甜汁吸个干干净净,然后再吹得鼓鼓的,轻轻盖上柿子圈,便依旧红亮亮饱满的模样,不久屎蛋发现柿子被偷吃了,就可劲地哭,最后小纪答应把弹弓给了屎蛋,外加两把酸枣,屎蛋才露出笑脸。
收柿子是生产队里的大事,男男女女齐上阵,身小轻灵的男人带了竹竿上树,女人在树下捡拾,粗大笨重的男人负责运输。满山百十棵树得忙活七八天,最后每家能分个百把斤柿子。柿子一多就生出各种吃法:用热水泡在火炉后漤甜了吃,晒在外面晒红了吃,做成柿饼、柿子疙瘩吃,家家户户房檐下,一串串柿子的鲜红和一垛垛玉米的金黄成为秋季山村最艳丽的色彩。
月亮是被娃娃们盼圆的,中秋这天,放学回来,母亲已端下了蒸锅,高粱秆编的篦子上晾着几个烧饼大小的月饼,这月饼是用面蒸的,里面包了花生碎、芝麻、葡萄干、核桃仁,还有红糖和青红丝什么的,母亲叫它“假月饼”,街上买的圆圆有花纹的月饼才是“真月饼”。我知道真月饼只有两个,圆圆的身姿,印着漂亮的图案,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此刻它们就躲在竹篮里,竹篮高高地吊在房梁上。
我守着母亲看她准备供品,又一趟趟跑到院里,看月亮从东山探头,爬上屋后的槐树,母亲搬出供桌的时候,月亮又爬上高高的屋脊,一片清辉洒在杂乱的小院里,所有的东西都镀了一层亮光光的银色,连同准备供桌的母亲和供桌上的柿子、石榴、葡萄和月饼。石榴一定是四婶送的,她院里,火红的石榴压弯了枝条。这一天我一定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吃晚饭,还有什么能比月饼和葡萄更好吃的美味呢。
母亲对着一轮明月念念有词,拜了再拜,母亲也让我拜,我依样也拜,头上月光如水,眼前清香扑鼻。
等着月光下那炷香越来越短,月亮从屋脊爬到中天,母亲拿一个供着的月饼,放在案板上,用刀咯嘣咯嘣切成六丫,每一丫都是漂亮的小扇形,上面的花纹被分割成了长短不一的细线,切开的切口是白色的,有时能看见核桃,有时能看见冰糖。母亲一丫一丫递到我们手里,满意地甜甜地笑着,这笑和月饼一样甜。这时的小妹早呼呼睡着了,我便随手扯了笤帚上的细枝,在她耳朵里挠,见她闭眼扭动的样子,大家都笑了,可她兀自醒不来,我就暴力捏住她的鼻子,惹来母亲嗔怪的目光。
先小小地吃一口那个扇尖,再舔掉一点外皮,吮一会儿,里面甜甜的馅,然后咯嘣咬一块,慢慢地嚼,细细地回味,最后吃完的时候一定狠狠吸几下手指。最恨小妹了,吃个啥,慢吞吞的,人家都吃完了,她居然还在那吃,真是气人,有一次我忍不住央求,你拿着,让哥咬一小小口,结果一口下去,咬到了小妹手指头,小妹噘起了嘴,妈妈假意举起了手。另外那个月饼我们从来不奢望,那是明个一早要给爷爷奶奶送去的,中秋夜我是在巨大的满足感中睡着的,那些月光下的记忆总那么清晰甜蜜,连同那夜的梦。
【作者简介】 唐风,山西晋城人。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微型小说月报》《意林》《今古传奇》《传奇故事》 《荆楚闪小说》《吴地文化闪小说》等刊物,小小说收入多个选本,偶有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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