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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帧电梯的光景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784
电梯上来了,停在16楼。众人说着话,听不到电梯运行的声音,只看见显示屏向下的箭头指向16。胡麟、方雪、池黎进到电梯里,分别朝吉玲玲和韦绍博招手,说再见。吉玲玲笑笑,也说再见,不过,她是朝着胡麟和方雪说的,笑容也是展示给他俩的。池黎边想着她为什么没有朝自己笑,边垂下了眼,她并没有看见韦绍博给自己的笑,只听见他说,再见池黎。

  这是一栋新楼,立在城东一大片农田、水洼和一个长满野草的土坡西边。人们在稍事休整的农田间开辟出步道,水洼上面架起环形桥,土坡的槐树、杨树、柿子树、核桃树的上面缠绕一圈圈的冷光灯,这些冷光灯有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有雪花形、星球形、福袋形、叶子形。一经渲染,这个地方便成了现在这样,颇有一番味道,他们叫它南岸,其实原来的名字叫泊村。泊村一叫作南岸,就带了点洋气在里面。而吉玲玲和韦绍博也认为自己是住在洋气的地方了。

  池黎也住这里。她与他们隔了一堵墙,他们住东单元,她住在西单元,一个16楼,一个14楼。16楼是所有买房的人都想买到的楼层,寓意“要顺”,再加上户型最好,面积最大,当然价格也最为昂贵。能买下这样房子的人,是颇有一些优越感的。在物业那里、维修工那里、清洁工那里,甚至在卖菜的和送水的那里都是这样的。而池黎住着的西单元14楼,大家都很忌讳,因为14的谐音是“要死”。就像18楼,是“十八层地狱”。24楼,是“儿死”。池黎那刚刚离掉的前夫就曾质问她,为什么偏偏买14楼,是不是哪位风水先生蛊惑了池黎,使她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同时也一并蛊惑了池黎的感情,使得她在将要五十岁的年纪,毅然同他离了婚。问得多了,池黎就狠狠地吼,什么风水先生,真是荒谬至极,还不是因为14层便宜,便宜!懂吗?

  决定要买这层的时候,池黎并没有往这上面想,自从她前夫徐栋梁问过之后,池黎就觉得这楼层恐怕是真的不怎么吉利的。再加上她刚离了婚,一个人待在家里倒不觉得什么,只要一出门,说话做事、言行举止就多多少少在气势上有些偏弱。要不是柔弱好欺,为什么吉玲玲在韦绍博的父亲去世不足一百天的时候,就带着韦绍博到她家里去串门。他们为什么不到胡麟和方雪家里去?谁都知道家里有人去世不满百日是不能到别人家里去的,会带去晦气。不然为什么在吉玲玲和韦绍博走后池黎的母亲就大病了一场,池黎认为这都是有玄学上的讲究的。

  于是池黎就很恨吉玲玲。倒也不恨韦绍博,尽管死的是他父亲,又不是吉玲玲的父亲,要有什么晦气之类的带来的人也是韦绍博,可谁让他们俩是两口子呢?那还不是一样么?

  池黎除了恨吉玲玲邪恶,还恨她自私,俗气。

  吉玲玲早几年时候在工作上受到打击,多日缩在家里疗伤,银行卡上每个月显示的只有基础工资,一点点,像米缸底那一层薄薄的白米,用手抚平了还勉强能遮住,一不小心就会露出暗幽幽的黑瓷釉的光。生活中她的母亲和丈夫水火不容,时常闹一些别扭,有一次别扭闹大了,她的丈夫,也就是韦绍博竟然说要离婚。一个老实巴交的只知道听妻子话埋头干活的男人一旦说出离婚的话,就肯定是拿定了主意的。没办法,吉玲玲只好在外面租了间小房子给母亲住。池黎把家里多余的电视机和被子拿给她,还买了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用来劝慰她。为了了解书的内容,不至于欠妥,池黎是真的认真读了一遍,重要的地方还用铅笔画上了细细密密的标记。到后来过了若干年,当池黎自己也出了问题,想不通的时候想起了那本书,就想要回来,可吉玲玲一拖再拖,最终也没还回来。后来从别人的口里知道她在外面情史丰富,便晓得了吉玲玲并不是把那本书弄丢了,而是给了人,给的还是个男人。而且肯定会同那个男人讲,那本书她吉玲玲看过,是以一种绝对慎重的态度送给他的,并且她还会告诉他那书里面的笔记也是她做的,这样那个男人就会从情绪上和理智上完全被她吸引。是啊,谁能拒绝一个如此热爱读书,送书姿态又相当认真理性的女人呢?那个收到书的男人也一定在某段阴霾的时光里突然觉得日子被照亮,同时,一个柔美的慈母般的形象出现在那光圈里。

  后来吉玲玲混得风生水起,钞票挣得多了,找男人的眼光也越来越高,需求也越来越丰富。光池黎知道的就有两个当官的,一个当兵的,两個做生意的,一个头发长长的、模样酷酷的搞艺术的小鲜肉。然而池黎过得并不好,反而每况愈下。先是嫁错了人,受了几年罪,后又忍受不了家暴的折磨要去自杀,死又没死成,活过来新添了失忆的毛病。逐渐地记忆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又掉入被丈夫折磨的深渊。可以推测,池黎认为吉玲玲打心眼里小瞧她一是因为她婚姻的不幸,虽然是现代社会了,但妻凭夫荣,女子需要从婚姻中汲取底气的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再时髦的女性也免不了会有这样的想法。二便是因为经济能力的问题,这就不仅仅是女人看女人了,大约整个社会上,大家无论是交往异性还是同性,都需要被对方审视经济状况吧。池黎在这两方面都败下阵来,也就真的没什么底气站在吉玲玲面前了。更何况,女同学之间,这种较量暗戳戳的,更伤人。

  怪不得自己的好这样廉价,要被人借来借去,送来送去,最后还要落在吉玲玲身上。自己没有好的婚姻,没有好的物质条件,连仅剩的善良也要被当作吉玲玲的善良送出去。如果没人点破,接受的那个人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的。就像那本书,结局还不是一样?池黎每次一看到吉玲玲就会禁不住这样想。

  然而这还不能证明池黎是软弱的,或者说证据还不够充分,因为她的软弱是彻底的。

  有次,吉玲玲和池黎共同参加一个业内培训,池黎晚去了两天,是不知道培训后期会组织一个比赛的,而自己和吉玲玲分别被派到了不同的小组。那时,因为无意中流露出的趾高气扬,吉玲玲还融不进自己团队,于是她就找了池黎聊天,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池黎小组的情况,转过头去,便把池黎同她说的统统告诉了自己的这边。是啊,她不说这些,又凭什么当作谈资与他们拉拢关系呢?总是要有什么说的才能消除那种单个的人与一群人之间的隔膜。这还不算,等她与他们逐渐熟络之后,她肯定还要显摆几下子的,以使得自己成为受人瞩目的,众星拱月的人物。她非常享受这些,并为此自然而然生发出很多主意和行动。

  于是她再一次拿池黎当了那个随手便可拎出去的物件,扬扬胳膊和手腕,亮出捏在食指和拇指间的东西,便可吸引大众目光了。她趁池黎试穿比赛服的时候把池黎穿比赛服的照片随手拍了发到她们那边小组的微信群里去。那边的人事先都没想到要准备服装,看到这边的服装大为惊讶,觉得恐怕要在形象上失分了。于是都起哄,让吉玲玲来向池黎借服装,给自己小组的一个妹妹穿。池黎只看她的表情就把这一切都想到了,她问她是不是把自己的照片发那边的群里去了?吉玲玲说发了,不过是剪切了头像才发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池黎想,吉玲玲越是这样说,就越是肯定没有剪切。况且这时候剪不剪头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比赛服装已经提前泄露出去了。池黎说不借。吉玲玲这时候的话又来了,她说那个小妹妹人很可怜,身体不好,但为了集体荣誉积极得很,不要因为一套衣服而打消了人家的积极性。吉玲玲说这话的时候,好像那个生病妹妹的积极性就已然被池黎打消了,显得池黎多么的冷酷和不通情理。

  其实池黎对于借不借衣服倒是没有太在意,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大型比赛,借出去也不是不可以。本以为她不借,这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吉玲玲会去找池黎的组长。偏偏池黎这边叫芳芳的小组长,当着池黎的面说绝对不能借出去,而且埋怨池黎不该把比赛服透露出去,引得小组内的其他人都对池黎侧目相看。而芳芳背着池黎的面却又答应了吉玲玲,搞得池黎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整个里外不是人了。这才是池黎在乎的地方。她在吉玲玲这里,一点被顾虑的地方也没有,而且是又一次轻易相信,又一次被愚弄,又一次觉出自己婚姻不幸是因为自己本身也是十分不好,就连脑子都很笨,就愈加不自信起来,感觉人与人交往是一件恐怖的事情,哪怕是夫妻之间、老朋友之间,也彼此存着很多心眼。

  池黎会这样因为一件小事情而对一个人的整体下一个结论,贴上好或者不好的标签,就像她小时候家里刚有了电视机,那个时候流行放战争片,她非要找出个好人还是坏人,也非要从假装的好人中间找出潜伏的坏人是一个道理。每次她找出那个潜伏的坏人总要为自己的甄别能力高兴一把。虽然她近五十岁了,仍然固执地把吉玲玲归到坏人那一类去,把自己归到笨拙的一类里去。她也会因为一件小事没做好就觉得自己哪样事都做不好,还会以为同一个人的关系没处理好,就同所有人的关系都处理不好,包括自己的家人。

  池黎的父母亲都是极其温柔又严苛的人。他们在品德上要求她做最好的人,不得有一丝的邪恶和消极的思想,在待人接物上又都是最没有底线的,他们反抗别人的最强烈的举动也只是不予理睬。这样长大的池黎不敢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去,即便是结了婚受了委屈也都是从自己身上找毛病,从来没有勇气为自己争取,也不晓得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爱自己。她是为了别人的眼光活着的,倘使让别人知道了她的一点点不堪,她都会认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不堪的人了。她就这样一日一日隐忍着,一日一日蹙着眉头,一日一日哀怨,从来不晓得她原本是可以换一种活法的。

  比如她每天把头发统统梳到后面去,黑黑的,在下面挽一个髻,很紧、很圆。若是位置高一点在后脑勺的中间,俨然像T台上一脸严肃走冷淡风的模特。发髻若是再高一点,向头顶上去一去,恐怕要像道士了。她的脸前架一副眼镜,眼镜框也是黑色的,扁四方形,把她的整个人都框在了里面。她平常不苟言笑,因为觉得生活没有什么值得笑的,而形成了现在这样一副过于死气沉沉的模样。

  还比如她经常穿的衣服也是非黑即灰,不见有什么艳丽的色彩在她身上出现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论起毫无生趣,除了庙里的姑子,这世界上大约就只有她自己了吧。然而现如今,庙里的姑子也未尝不变得活泼生动了些。曾经有一个出租车司机问她是不是信佛,因为只有信佛的人眉宇间才会慈悲和淡漠。池黎知道自己的气质不是什么慈悲和淡漠,明明是哀怨和冷漠才对。

  这时候站在电梯间里的她,上身穿一件半大的黑羊毛外套,后面背着个帽子用来防风,袖口系束口带,用一个子母扣扣起来。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薄羊毛直筒裤,脚上一双深棕色鹿皮鞋。若是她那黑外套上有暗格子或者暗条纹,要么灰裤子下摆挽回一圈两寸宽的边儿,再或者棕鞋子带一点跟,哪怕是方形的跟,抑或是围一条灰色羊毛围巾,夹一枚墨绿色胸针也好,带一对珍珠耳环也行,那么她的整个人也会显得不一样起来,断然不会似现在这样浑身上下见不到什么亮点,完全不引人注意。好像她是刻意要把自己隐匿在人群中,哪怕是现场只有三个人或者两个人,隐匿的也应该是她。这世上真是没得隐身衣卖,若有,她定要首当其冲。

  电梯不大,约莫有三到四个平方,胡麟、方雪、池黎三个人一个一个地立在电梯里,分别占据一个角。胡麟靠在最里面的西北角,方雪挨着胡麟站在电梯门左边的东北角,池黎在方雪的右边,靠东南。虽是靠右,可又偏一点正中,这个位置方便她自己的手指随时按动按钮,是一种主人欢送或者欢迎客人的位置。

  这时候方雪对胡麟说,咱们去池黎家看看吧,她家装修得也很好,很有特色。眼睛却没有看胡麟,而是看向池黎。这个动作透露出很多不确定性。显然她是料想到胡麟是不可能去池黎家的,所以并没有看着他去问他,并没有当真去问他,或者说她问他,是为了让池黎看的。胡麟没有吭声,他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而是把抱在胸前的双手插进裤兜里,从防御型动作转换成保守型的,笑盈盈地看着池黎。

  胡麟是那種圆脑袋,看起来鼓囊囊的,脸上又生了短促粗壮的眉毛,说起话来就要瞪圆了的眼睛,让人看了会觉得这是一个性格耿直的,眼里是不揉什么沙子的人。而池黎偏偏就是一粒沙子。胡麟的父亲生前是当地有名的中学物理老师,颇为严苛,很受人敬重。娶的方雪也是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儿的人。年少的时候和吉玲玲、池黎上的同一所大学,毕了业吉玲玲和池黎分配到了市里的一所中学,方雪却回到家乡在煤矿里工作,虽然是同工人打交道,但也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环境淳朴,经历了一些勾心斗角的日子,费了不少力气又考回了城里,离家很近的一所职中教书。就目前的生活来讲,她是非常满意的。因为自己曾经历过不平的遭遇,深知那其中的滋味,所以对池黎多半是谅解的。然而胡麟却不是方雪,他是断然不能接受一个离婚女人作为自己朋友的,甚至是自己妻子的朋友也不行。在他的内心深处,担心池黎影响了方雪对婚姻的态度多于对池黎本身性格的厌恶。

  他就那样用一双杏眼,看似满含柔情、湿漉漉地盯着池黎,但这眼眸却未有片刻流转,连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像被什么施了魔法定住了思绪,即便是听到自己妻子的问话。

  池黎是瞥见了这目光的。本来没有,她只愣愣地盯着自己眼跟前那一排排楼层键。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如果是同性还好,但凡有异性,她就不知道该把目光落到何处,但肯定不是落在男人身上,她生怕别人说她对某个男人有好感。方雪见胡麟不表态,于是说,今天太晚了,就先来吉玲玲家坐坐,等哪天我同老胡专门去看你。就是在方雪说这话的时候,池黎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好朋友说完话,准备把头扭正的过程中瞥见胡麟的表情的。

  池黎转回头依旧把眼睛盯在楼层键上,只是头压得更低了,她微微笑了,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来,那扯起的嘴角是有意使方雪看到的。虽然她对于胡麟的不表态是失望的,但对于方雪,她倒是希望尽量不给她带去任何一点麻烦,希望她比自己好过些。她低声说,去吧,去吧。这两个“去吧”一个比一个声音弱,化作了一缕轻似一缕的烟尘,飘游在电梯间的上空,粘在头顶透明的亚克力护板上摇不落。但凡它聚集成一粒水滴,落在胡麟额头,使胡麟清醒且改变了主意也好。池黎一边希望他们去自己家里,看见事先准备好的用来顶替的那两盆花,另一方面心里已经笃定他们俩估计是不会去的。这次不去,恐怕以后就再也不会去了。他们不去有多方面原因,一是知道了那两盆花背后的事情,觉得生气;二是知道她现下是孤家寡人了,凭她自己再怎么委屈,毕竟走到离婚这一步,她自己也是有很多不是的。

  池黎想,像胡麟这样受过一点教育,也尽是些传统教化,又没有吃过很多夫妻间感情不睦的苦,是不能够理解她的。说不定还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一个离了婚的女人,还不是人尽可唾么?这些话胡麟没说,方雪也从没有提过半个字,可池黎偏偏就认为他们两口子是这么想的。不然,为什么好好的,就几步远,去了第一家,偏不去第二家呢?

  不知道胡麟和方雪听见池黎的邀请没有,大约是没有听见的吧,声音那样小,几乎要被电梯运行的声音淹没了,或者他俩是完全可以装作没有听见的,既然已经决定了不去,那肯定就不会因为池黎的再次邀请而改变主意。想到这里,池黎只好又连说了两声没事。这两声没事却又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这样,三个人像立着的三根柱础,各自呆着,默不作声,各想各的心思。池黎同他们是一起度过了这样漫长又无聊的时光,像经历了一个世纪。电梯每下降一个楼层,带刺的滚轮就会在她的心里一点点深扎下去,拔出来继续向前滚动又深扎进去。耳朵里听见每下降一个楼层电梯发出的提醒铃音,当当当,轻微的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耳道深处敲响教堂的吊钟。

  她只顾着自己感受着疼痛,心里边催促着时间快些走,忘记了这样的时刻也还是应该保持体面,同他们再聊些别的。而胡麟和方雪看池黎低着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尤其是方雪,她不知道是该责备胡麟,还是该安慰池黎,似乎做什么也都不对,于是她也只能闭口不言。但池黎明显感觉到这夫妻俩的目光赤白地罩在自己脊背上,同时,他们的表情仍然是微笑着,像面对面在照镜子,连眼角嘴角的弯度都大致相同,睫毛不眨一下,脸上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动一下。池黎觉得可怕极了,头比刚才更低了。

  关于那两盆被替换的花是这样的。在胡麟和方雪到吉玲玲和韦绍博家里来之前,也就是韦绍博的父亲刚去世那次,吉玲玲一进门来趁池黎泡茶的工夫就借着欣赏衣柜的理由,把池黎家翻开看了个遍。每一个衣柜、阳台柜、储物间,甚至连枕头底下、梳妆台里、洗漱台上都看过了。池黎是听见了那些丁零当啷的声音的,她心里想,这哪里是欣赏啊,明明是在翻找,看看池黎有没有藏些什么大活人,或者多余的拖鞋、牙刷、刮胡刀什么的。没找到什么,就很不服气,故意让柜门发出很大的声响。要换做旁人,至少是要讽刺吉玲玲一句了,可池黎没有,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依旧在厨房里默默等水烧开。她凭什么保持沉默?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如此无礼又乖张的行为,发生在自己家里,作为主人不是应该表态的吗?她仿佛是生怕吉玲玲以为自己是藏起了些什么的,偏要给她在自己家里恣意妄为的权利和自由。那为什么要担心呢?在担心些什么呢?即便是没有事实的事情,别人顺嘴胡说一句,传扬出去,池黎也是受不了的,她似乎是要维护一种绝对的体面,哪怕舍弃真实的能感受到的片刻幸福或者欢愉也毫不畏惧。说到底,她虽然在各方面都败了,但在面子上还是要绝对维护的。

  就在她一边对吉玲玲的举动感到厌恶,一边又担心,同时又觉得委屈,还无法辩驳的时候,看到了客厅里的那两盆花,这两盆花太大了,婆婆娑娑的叶片遮挡了一半书柜,阻挡了一半的通道。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脱口而出说这花太碍事了,要把那两盆花送给吉玲玲。刚说出口池黎就后悔了,当即意识到倘若一旦送予了吉玲玲,方雪很快便会知道,偏这两盆花又是方雪同肖珂精心挑选了来送给自己的,为了堵住吉玲玲的口舌就要转手送人,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况且送出去的理由说出去也是没人相信的。

  韦绍博是拒绝要这两盆花的,同时还表现出对吉玲玲举动的不满。然而他的不满在他那样的家庭环境里又算得了什么,也是无足轻重的,当即被吉玲玲的眼神吓缩了回去。韦绍博同吉玲玲的母亲相处的细节,他是如何耐心教导抚养孩子,如何顺应着自己妻子的指挥,如何扮演一个忍让的角色,如何默默地毫不引人注意地使得家成为一个完整的家的,池黎都是看见过的。一个被压制的人和另一个被压制的,大抵是能感同身受的。

  池黎不忍心看韦绍博,看他就会想起婚姻中必有一方要受些委屈,她为自己,为韦绍博,为那些同样在婚姻中饱受屈辱的人深深地忧伤。她想起那天,方雪和肖珂费了很大力气把这两盆一人多高的幸福树送来。肖珂是池黎原先的同事,因为她的母亲和池黎的婆婆原先也是同事,在一个办公室里共事了五年,关系自然要走得近些。后来调去了方雪所在的学校,这样三个人逐渐熟悉起来。而池黎和肖珂虽是上一辈老人认识的,两人却走了不同婚姻的道路。

  肖珂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家的独子,虽不是自由恋爱,婚前也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结婚以后这独生子待她极其的好,被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从小在母亲那里接受了察言观色和循循善诱的影响,母亲教给了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所以又比同龄人在人情世道上更显出几分通透,处理起婆媳关系、夫妻关系来也比较得心应手,不似池黎这般愚钝。又因为很小的年纪就嫁做人妇,生了孩子,也没有经历人生的苦難,所以仍然褒有一颗淳朴的敏感的心。享受了被照顾和宠溺的福,也有很多隐忍从不说出口,比如有一次她说自己的亲爱的丈夫出差去了外地,却派人盯她的梢。还有一次说她的丈夫把她微信好友中的男性全部删除了。她们认识了三十几年,她同她诉说这种事也满共两次,其余大部分时候肖珂都是在说她的丈夫待她如何好,如何如何的好。大抵上,幸福婚姻是需要无人能比的运气、无人能及的隐忍和超脱的吧,包括肖珂这种,大多数婚姻里夫妻双方是要刀枪剑戟戳来戳去的。而池黎嫁给了一个自认为自己很喜欢的一无所有的男人,也是很小的年纪就结婚生子,苦痛的日子是一天天捱过来的,才晓得她同家里决裂换来的婚姻并没有多么美好,反而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于是在忍无可忍的地步选择了分手。因为这不同的婚姻的道路,却决定了两种不同的人生命运,一种是大体是欢愉的,一种则是彻底悲哀的。池黎有时候很纠结,自己忍天忍地,为什么不干脆忍到底?那样至少还有一份婚姻摆在世人面前,像方雪和肖珂那样。如果忍到底了,那种悲哀与离婚后的这种悲哀相比,哪种更甚?那种面子上的幸福和这种单身被人耻笑的幸福,哪种更甚?

  肖珂送花的时候没有说希望池黎幸福的话,她是怕直接说出来池黎会触景生情,但却告诉池黎它们叫幸福树,要她好好养。她说出这树的名字的时候,池黎心中一软,有泪冲上了鼻尖。池黎也不明白,为什么一想到肖珂,就先想到弱不禁风这个词,脑子里就会闪现出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形象,周身散发着粉扑扑的光晕。虽然她们同龄,但碰巧嫁得很好的女人,生活是会给她滋养的,才能滋养得肖珂从心态到样貌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如果说有什么改变,那就是性情更加温柔和浪漫。不似池黎这般冷冰冰的。而冷冰冰的池黎,每次一想到柔情似水的肖珂,心就会融化一个缺口,那缺口像是疗愈过后的伤口,既疼痛,又幸福,足以存放池黎仅剩的对这个世界的温柔。

  可如今把花给人的话说出去后,池黎就后悔了,即便是自己家里放不下,放门口或者楼道里也行啊。为了隐瞒实情,不影响池黎同肖珂和方雪的友情,可能也为了自我安慰吧,于是池黎便又买来两盆一模一样的放到了自家门口作为之前那两盆的替代。偏偏吉玲玲第二天便约了方雪和胡麟到她家里去,又约池黎也过去。为什么是第二天,而不是其他别的时候,也许是碰巧,也许是刻意。于是池黎给韦绍博发微信让他别告诉胡麟和方雪这两盆花是哪里来的,只说是他们自己买的,刚好同池黎买一样了就行。可这样弱智的谎言是真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一旦胡麟和方雪俩进了吉玲玲和韦绍博家,看见了那两盆花,也就能猜到花是哪里来的。唯一的洗刷误会的机会便是邀请胡麟和方雪两口子也到自己家里来,池黎想,只要胡麟和方雪到了自己家,就一定能看到放在门口的同吉玲玲家里一模一样的两盆花,就会知道池黎并没有把花送人。

  可偏偏饭桌上吉玲玲却当着一桌子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花是池黎转送的。她每次都这样对她,活脱脱地在外人面前剥开她的皮,把惨不忍睹的一面显露给人。然而池黎依旧是一言不发,不怨怼,也没有幽默化解,更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一句话也没有解释,一声也没有吭,也更没有提自己后来买的那两盆新花。

  没有吭气别人会以为是傲慢,或者无礼,至少会被认为是默认,于是胡麟心生反感,便不想去池黎的家里了。总之,一个离了婚又拎不清友情,不尊重朋友,还很笨,且不善于表达的女人,肯定是不值得交往的。胡麟大概會这样想。如若池黎直接说家里太小放不下,扔了又可惜,所以送给吉玲玲和韦绍博。或者说避免吉玲玲无事生非说池黎一些不好听的话出去影响了声誉,即便是这样说也是可以的,因为大家也都清楚吉玲玲是喜欢搞这些事情出来的。可偏偏池黎当下的心态,什么都当作大事情来看,经不得风吹草动,任何话都担心说出来旁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左思右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忍着什么也没说。误会就这样造成了。

  她每次遇到这种事总要多想,总要把各种关系前前后后想好几遍,各种原因绕来绕去地想好多遍,成为一种负担,导致失眠、走神。有一次开着车想这些事便追了前车的尾,又被后车撞,情形颇为惊心,她后来把那残车找了一个僻静处停了再也没敢开。还有一次在大街上走着,想到这些就头晕目眩,当街捂着眼睛蹲下去,好几辆车在她身边停下来不耐烦地摁喇叭,骂她是不是有病,过了好久她才从地上站起来睁开眼睛。这样的危险状况并没有使她惊醒,反而愈来愈严重。

  此刻,在电梯里,她又想到自己是咬不住牙来坚持自己的主意的,比如大胆地要求胡麟和方雪去她家里又如何?她为自己这般咬不住牙感到懊恼和沮丧,又联想起离婚前夫妻吵架的种种,联想起离婚后周围人的眼光的种种,信心便一点点滑下去,沉入了深深的潭底。

  电梯门终于开了。池黎目送这夫妻二人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转过身向西单元自己家走去,依旧是略弓的脊背,低着头,拖着两条腿,特拉特拉像鞋子将要坏掉了,抬不起脚。她鼻子尖一酸,眼睑湿润了。她一边哭一边恨,泪水不断地渗出挂在睫毛上,聚集到挂不住快要滚落的时候她掏出一张纸巾,为了使它们不掉落到眼镜片上,造成镜片模糊被邻居看到了怀疑或者笑话,于是她就用左右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中指在下面垫着,把纸巾的一个折叠面沿下眼睑贴到睫毛根部去,泪水就在纸巾上一圈一圈氤氲开去。

  之后这件事如鲠在喉,仿佛是在众多的压倒她的大石头上又多垒了一块,堵得她常常喘不过气来。她免不了总是想自己的性情如何软弱,自己的身子如何柔弱,她就一天天弱下去,终于瘦得皮包骨,没个人形,像是冬天山岗上冷风里一株枯木的分叉。

  【作者简介】迟迟,本名韩莉。1977年生,山西晋城人,教师。先后有作品在 《山西文学》 《黄河》《都市》《鸭绿江》《太行文学》《漳河文学》等期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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