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段黄河,位于两省之间。河水并不黄,而是呈现出灰绿色,算得上清澈。
作为黄河主干道,河流在这个拐弯处,似乎并不知道它自己很著名。
黄昏,天有些凉意,雨丝若有若无。在紧邻河水的泥沙岸边,我一个人走来走去。一个女人独自出远门,不是离家出走就是想做徐霞客,一个女人独自在野外的一条大河边徘徊,不是想跳河就是在吟诗。
2
河流很有意思。
一条河流,就是感性和理性最好的体现。它的活泼、畅快、恣意、情绪化,都是在被两岸固定了的河床内部进行的,它当然也有冲出河床、漫过堤岸、制造灾难之时,可是谁又能保证一辈子永远不发疯呢?
如果你把一条河流看作成一个巨大的整体——除非发生改道或者干涸——在一段相对完整時间里,它会一直都在那里,永远不会变得一下子没有了,即使有时胖有时瘦,也不会突然没有了。尤其像此时此刻,它就在我的眼前,急流摇撼着岸边,我离它那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水的寒凉之气,让我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于是,一条河流属于绝对的当下,这个“当下”既是我的当下,也曾经是李白的当下。
可是,河流这个巨大的整体,不能细察细究,一旦认真追踪起来,就会令人产生很大的迷惑不解。
紧邻岸边,盯着那一整条河水望过去,然后再把目光收回,只看近处,特别着眼于河流的每一小部分——每一道涟漪每一片水花——你会发现,它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消失、又产生、再消失……这样问题就来了,每一片即将从上游流淌过来的水花都是即将到来的“未来”,它在涌到我眼前脚下的那一刹那就变成了“现在”与“当下”,可是几乎就在成为“现在”与“当下”的同时,它就逝去了,流走了,消亡了,对于我它成了“过去”和“往昔”,却再次成了在我下游的另外某个观看者的即将到来的“未来”。眼睁睁地盯着那么多上一段流程的未来统统变成眼前的现在与当下,又立刻成了往昔与过去,紧接着再成了下一段流程的未来……那么,什么才算是当下呢,究竟哪一个流动的瞬间哪一片眼前的涟漪波浪才算是真正的属于当下的呢?我似乎无法通过一片水花来区分出过去、现在和未来了。
圣人所讲“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时间在模拟水呢还是水在模拟时间呢?这句话,如果只是放在一个维度上,理解成时间像这河水一样呈线型地在流逝着,倒也简单,可是实际上,一条河流的存在,远比人们通常认为得要复杂,时间呢,如果像河水,那么它也不会只是呈一条线型那么简单,时间一方面以流逝来指示着过去和未来,另一方面又具有绝对地当下性,可是实际上,时间所指示的那个过去、现在和未来很可能也应该是相互混杂纠结在一起的。这样问题就更严重了,“现在”和“当下”在哪里呢,哪一片时间的水花和波浪才算得上是当下呢,哪一秒钟才算是当下呢?当我把这一秒钟当作当下时,它不是正在或已经变成往昔与过去吗,或者成为地球另一边人们的未来?我想要一个绝对的真实的当下,可是到头来却只能获得一个相对的虚幻的当下。这样一个一直在消亡之中同时又与过去未来每时每刻都在相互转换着的“当下”——无论是河流还是时间——谁才能抓得住呢?这样钻牛角尖时,我产生了莫名的惶恐。
3
在作为一条整体河流的一直“存在”与作为河水每一部分的连续“消失”之间,确实有着某种讲不太通的东西。
而正是这个貌似悖论的讲不通,才使河流成了河流吧。
但是,如果对应人类来看待这个问题,似乎就好理解了。“个体生命”会消失在旷古不息的时间之中,然而“生命本体”则生生不已,如同一条长河在时间中进化着,永生。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观点,跟我想表达的意思,既有联系又有偏差,不完全是一回事。
哲学家们似乎注意过类似问题。黑格尔曾经引用亚里士多德的意思来说明他想说明的问题:“离开身体的手只是名义上的手,一般来说,离开身体的手就不具有手的功能了”,同理,是不是可以说,只有作为一个整体结构时,河流作为一个事物和一个概念才是得以存在着的,而离开河流这个整体结构的某一部分河水——被各种容器盛装、被水坝拦成水库或水电站,以及截留进入灌溉系统——就只是名义上的河水,离开河流的河水就不再具有河水的功能了。
不再是河水,但仍然是水。
4
排除巨大落差造成的跌宕、岸边风光以及河中动植物,河流本身的流淌其实是靠着重复着的单调来完成的。一般说来,单调会制造平均主义,会销蚀创造力,可是,恒久亘古的单调,则会成就伟业。一条大河就是一片地域的哲学王。河流正是靠着伟大的单调成为一种裹挟陆地表面的力量的,制造出三角洲和冲积平原,无限风光。
反过来,人类对于一条河流的塑造和介入,是在河流上修建水库或水电站。人类改变了河流的一部分形态,利用河流的局部困境和局部尴尬来为人类谋利。
水库或水电站的大坝让我恐惧。每当从上面走过时,我都能听到头顶上的太阳正在嗞啦嗞啦地响,如果是阴天,旁边山体似乎阴翳得就要倾倒碾轧过来了。我一个人赤手空拳,从头到尾地走在大坝上,靠身体内部的重心来维持着平衡,左右两边的臂膀空无所依,一边是深渊,一边是悬崖,都想将我吸附过去,情何以堪?可是,每当我遇见大坝,仍然从来不肯放过在上面走一走的机会。
被干涉并被驯服了的河流,积聚了既可以建设也可以毁灭的能量。
5
那些戴手表的人,煞有介事,弄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真有时间这种东西似的。似乎自从有了手表,时间就产生出来了。可是,你以为你戴上了手表,就真的有了时间了么?
据说有过这样一个实验,志愿者被关进山洞,与世隔绝地生活,在失去了一切现实参照之后的第135天,时间,从志愿者的意识里彻底消失了。
水倒是真正存在的,然而,河流则未必。跟手表的道理一样,河流可以是一种想象,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想象。大自然利用地形把很多很多水给组织进一个自我设定的堤岸,再利用地势落差促使这些水产生出运动来,于是就有了河流。然后就有人出来了,站在岸边,想象着自己置身的虚拟岁月,指着大自然用想象力来造就的河水说:“逝者如斯夫”。
时间被划分成小时、分钟和秒,然后关进了一个表盘。就像河流被划分成上游中游下游,被关进了一个两边有堤岸的河床。
河流有一个发源地。那么,时间的发源地,在哪里?换言之,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完全是一个可以定义的开端原点,只是由谁来定义以及怎样来定义的问题。
自有永有者创造了天地海以及其中的万物,而这位自有永有者自己则处于时间之外,完全不会受到时间的限制,或者可以这么说,这位自有永有者同时拥有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一切都是完成时态的,而不会像人类那样处于过去现在未来无法同时拥有的永远缺憾之中、处于当下这个瞬间正在消逝的无穷焦虑之中、处于站在一条河岸边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之中。
托马斯·阿奎那认为这位自有永有的存在,对于自身来说是自明的,但对于人类并不是自明的。我们无法直接看见这位自有永有者,我们今生所见到的东西,只是其创造出来的结果,我们从这结果向前推导原因,而这位自有永有者就隐藏在这些事物背后。这位自有永有者让世间有了河流,引导人类由河流的流逝感受并联想到了时间的流逝,从而认识到作为人类的局限性。可不可以是这样的设定呢:(自有永有者)作为一整条河流是一直就在那里的,它是过去、现在、未来这三者的完美统一体,过去就是现在,现在也是未来,未来也是过去,三位一体,仿佛是在时间之外,不会忽然从眼前消失……然而(人类)作为组成一整条河流的每一部分水花,则是无法将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同时统一于自身的,无数个这样的河水的某一部分,都是脆弱的,每时每刻都处于无法避免的瞬间的消亡之中——正是这样的脆弱和消亡才促使了一整条河流的向前流动,巨大的整体,永不止息。
宇宙间所有事物的发生,都不是纯粹自发的,而都是通过一系列或隐或显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引起,包括一条河流的地势形成、河床的造就、河流的方向、河流的潮汐,河流的速度、河流的途经路线……而推动那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动力因或者说最初的动力因是什么呢?正是那位自有永有者。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观点,在那位自有永有者那里——只要愿意,只要肯——其实是可以轻易推翻的。只要让整个这条河流停止流淌片刻,让整个这条河流以及它的每一部分河水有那么一刻是静止不动的,人就可以两次或者两次以上踏进同一条河流了。那位自有永有者曾经分开过红海,曾经让日月停止下来大约有一日之久,怎么就不能让一条河流停止片刻,等一等那踏进河流的人呢?
另外,一條河流有此岸,亦有彼岸。一条河流的每一片水花所拥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又都是循环往复着的……那么,人的存在,某个个体在整个人类存在当中,人类在整个宇宙存在当中,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6
至于河水的每一个部分与一整条河流的关系,还可以作另外的理解。
当人离开人群,单独作为一个个体存在时,就不再是河水了,不需要跟随社会这条大河来奔流向前了,不需要被其他的水花来裹携着前行了。人离开人群,如同一片水花中途突然自行改道或者走失了。他变成了自己的上帝。这时候竟仿佛体会到一种——绝对的,而不是相对的——称得上长久的当下之感,这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忽然凝结为了一个叫做“当下”的原点。人离开社会,离开人海和人流,不会成为只是名义上的人,反而成了真正的自然之人,不再具有社会功能,不再单调地向前追随着一整个群体去奔跑。忽然被容器掬起来、舀起来或者截取出来,单独进入了另一个系统,仿佛被当成了珍贵的某一部分,进入水池,进入荷塘,进入了庄稼田,渗透进土壤,或者在阳光下蒸发,进入另一个不灭的循环系统……这样的个体之人,可能因弱小而彻底消亡,也有可能反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存在。
那么我所拥有的那些世间烦恼算得了什么?解决烦恼的方式其实很简单,主动离开人群,是的,主动。就像一片水花离开了河床,没有了涟漪和波浪,但作为一瓢水一桶水一洼水一汪水一塘水,正好可以静静地与天空对望,相互端详,大白天做梦。
7
河流中的浪花,一朵分解成两朵,或者两朵合并成一朵。
各个部分的一朵水花又一朵水花,随波逐流或者顺势而为,每一部分的河水都顺从着自己的命运,这个命运就是地势……从而终于汇成了一整条河流。这一整条河流也是如此,作为一条河流,它从来不上进,也不努力,它的成功恰恰在于它放弃了一切筹划谋算,只是听天由命。当遇到阻碍时,就马上回避或者拐弯,若遇不到阻碍便永远一路高歌着前进,哪怕前面是悬崖,也不会后退也不会改变路线,面对充满了诱惑的畅通无阻,大不了当一回瀑布——连一条河流的起义和暴怒,都是产生于对命运的顺从。
一条河流,就以这样的不作为,成了真正的有所作为。一定有谁把理智放入它的灵魂,又把灵魂放入它的身体。
8
我站在山西,隔着黄河,看汽车在陕西跑……这种感觉很奇特。
这里的黄河远远看去,非常平静,只有待到走近了,才会看到水在流动,往东流,毕竟东流去。而走得距离更近的时候,站在水边卵石上,快要湿到鞋子了,才发现,那水的平静只是在于表面,水的下方应该是有漩涡或湍流的,突然感到岸被水摇晃了。
我站在水边给这条河流拍照时,景物只能照进彼岸陕西那边的,无法照到我正置身的此岸山西。我来山西旅行,我没有去陕西,而所拍摄的黄河照片里,山、汽车和塔,都是陕西的。照片中的树木只有一种,这个地界的黄河两岸,唯一的绿色,只是枣树。枣树耐旱且适应黄土地,这里的人靠吃枣活着,山上、村里、路旁、房前屋后,地头……几乎未见过第二种树,似乎有杨树,但很少。
这里是山西最西边且靠北。河水进入黄土高原不久,还没来得及变黄吧,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旁边有一个大水库,把黄土都给过滤了。黄河真正变黄,是在过了落差太大的壶口之后吧,地势太大,水势太猛,冲刷黄土流失严重。
天终于黑了下来,陕西那边的一盏灯亮了。一只快艇划破暮色划破水面,尾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水道,逆流而上,这艇不知是山西的还是陕西的。
9
客栈在一面临河的黄土崖坡上。这是离河最近的一家客栈,它离黄河有多近呢?近得让人心惊胆战,觉得汛期来时,会有大水把两层木楼卷走的危险。
窗棂外面就是黄河。
今晚这样临水而睡,我会做梦,梦见自己掉进了黄河。
夜晚四无人声,什么声息都没有了,极静。在这无边而纯粹的静寂里,我听到了白天时没能听到的河水流淌的声音,呼隆呼隆,呼隆呼隆,声音很大!这里的地形正处于一个拐弯处的开阔地带,好像河流正冲着一个扩音器在喊。
一个人得跟世界赌了多么大的气,才会跑到得这么偏这么远,枕着北中国大动脉而眠。黄河流淌之声让我血脉贲张。
激动成这样,怎么睡得着?
10
河流带走一切,带走一切,是的,带走一切。我感到河流也想把我带走,我则想把河水挽留。我知道我一定输给这河水,就像我终将输给时间和记忆。
克尔凯郭尔有一句话,“Life can only be understood backwards; but it must be lived forwards.”翻译成汉语大概是:“只有倒着向后时,才能弄明白生活;而要过生活,就得一直向前。”这句话在英文里面很有哲学意味,翻译成汉语之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心灵鸡汤。
作为河流,也应该如此吧。只有远远地向后望去,才能够弄明白一条河流的发源地、方向、路线、流域以及流程,而作为一条河流本身,它要让自己成为一条河流,就只能一个劲地向前,向前,不回头。正是由于有众多的每一部分河水那永不停歇的加入并且永不停歇的消逝——形成了朝向一个目标的位移,或者叫做运动或流动——才维持了一整条河流一直存在下去。
【作者简介】路也,现为济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已出版诗集、散文随笔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和文学评论集等三十余部。近年主要著作有诗集 《天空下》《大雪封门》《泉边》,散文随笔集《未了之青》 《写在诗页空白处》《蔚然笔记》等。获2011年度和2021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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