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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分在船上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182
说起来也算是街,虽然从街头到街尾,只有百来步。街的两边都是破落的木质小二楼,多年的风吹日晒后,木头最外层的漆早已干巴脱落,露出木头骸骨的颜色,灰灰白白黑黑……胁迫着一条窄窄的磨得光亮的青石板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了下去,一种旧时况味,在道路尽头朝向河岸,戛然而止。

  女人街无碑无传,却是乡里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依着宋朝时代的码头,一条不宽不窄的河道发展起来。白日里,两边的店面家家打开,卖瓜子花生、卖纸钱元宝、卖布鞋草鞋、卖毛衣线裤……也算得上是热闹。后来乡里专门做了门牌标记,将“女人街”的名字篆刻在街口,说这里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因为多生美丽女子。

  每到春天,苏三的双手就开始蜕皮,如同经冬的蛇一样,旧的死皮与新生的白嫩皮肤共处在一只手上的时候,是触目惊心的。

  “是因为接触了太多的化学用品的缘故,不过人的啊,不过人的。”他向客人解释。当着人家的面带上医用的塑胶手套,给客人们上软化剂、定型剂。手套里出了细细密密的小水珠,他的汗液,苏三相信有滋补双手加快蜕皮的作用。

  青青在这样的春天里为客人们洗头,有男人也有女人。女人头发长,比较麻烦,要上洗发水打护发素;男人就方便了,尤其是平头,在短短的发茬中央搓揉开洗发水,像是在摆弄一把大刷子,手底下毛漉漉痒酥酥的,泡沫从无到有,从细腻到蓬松,青青没有任何洗头师的技巧,不过是手指在头皮间又抓又挠,等到泡沫遍布了满头,她用花洒冲净了,再在毛巾上草草擦过交给苏三。

  青青的手艺是潦草的,不肯精进的,洗头常常拉痛人的头发,但乡下地方没谁真计较。

  她的老公苏三手艺其实也一般,女人如果要做卷发、电发、漂染一类还是建议去城里。他能做的最复杂的活就是离子烫和染发。除了女学生、老妇人,一般年轻女人不怎么来。所以他多做男人生意,帮忙推平头,刮胡子,净面……还是老式的理发生意。

  多金每两个礼拜来理一次发,他要把平头推得极短,几近光头,胡子刮干净。如果恰巧手里不得空,苏三会让青青给他洗头,她不很情愿,她会异样不耐烦地把这差事丢给苏三,自己躲开去后头看电视。

  多金是个赌鬼。

  他来这里总是要带点什么走的,青青看见他第一眼就预感到了。可能因为是常年赌博,所以他看人很深,第一次他上她家理发店里,猛不丁地一眼看来,冷飕飕的,像是看到了她的骨子里。青青感到自己的过去与现在,都横呈在多金的目光里,意味深长的。没有人喜欢自己这样被人盯着。

  可苏三却是很高兴接待这位贵客的,必小心地等到花洒的水温热起来,用水湿润男人的短发,打上洗发精,细细抓过,搓过耳后,冲洗干净了泡沫,让他坐在那只黑色的皮椅子上徐徐地给他修头发。

  青青虽在后面,也听得见苏三问起多金的生意经与赌博经。

  多金是外地人,来自某个她没听说过的城市,是听了老表介绍,才来本地开服装厂,但他对生意不很上心,说起来总是轻描淡写的,厂子开了就开了,忙了就加班,不忙就喊女工们回家等通知。他四十来岁了,孑然一身,没老婆,没孩子。站着一竖、睡着一横,出去就是有事,回来就是又闲下来了。反正一年也有百八十万,他轻轻松松地谈起来,像是在讲别人的生意,用一种漠不关心的语气。不过说到赌博,他就滔滔不绝了,哪天和谁同桌,来了把大的,有些明明是久远的事了,在他口中,却像是新近发生的。输的当然也有,反而平静,他一语带过,成为万花丛中的一点点缀,无意露出一个大得吓人的数字,唬得苏三一声惊叹。

  青青在里面调小了电视音量,听两个男人嘴里冒出的各色牌面:清一色、黑桃K、顺子、正副司令……浑然间像回到前世,置身于深夜的赌场之中,坐在了谁的身边,烟雾缭绕。当然可能是为了炫耀,多金有时也说起从前在赌场上见过的女人,一些风流轶事,无名无姓,过往的女人们有的被他称为搭伙过日子的,有的是相好的,有的是姘头……店里男客也参与进讨论中来,都是赌博场子里的一點边角料:黑的、白的、红的、黄的……他能一径说下去。

  还有两回,多金干脆带了个女人来。

  头回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外地人,个子小,人也瘦,看着只有可怜的一点点,牙齿有点龅。操一口塑料普通话,站在他们理发店里,衣服领子低到胸口,由多金领着,要苏三帮她修一修刘海。店里两位在等的中年女人,笑着对视一下,说:“先给她剪吧!”

  她们问起多金近况,问起女人是哪里人,做什么行当,多金只说,是网友。

  这位女网友在女人街住了一个多月,然后就消失了。事后多金说起来,只说是她回家了。这样反而显得问的人有点没话找话了。

  另一回是邻乡一个四十多的女人,离了婚的,也是有名的赌鬼,胖呵呵的,脸上有不少雀斑,来了是为了染发,红棕色,多金坐在一边抽烟,等染发剂在她头上停半个钟头。苏三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行事比往常慌乱了些,倒是多金和那女人,有问有答,显得是苏三没有见识了。

  青青让苏三离多金远一点。

  “外面的人坏得很,少说闲话,别被卖了都不知道。”

  苏三和别的理发师一样爱说话,有客人的时候和客人说,没客人的时候和路人说。店里一空下来,他就蹲在门口抽烟,矮胖的身影守在门口台阶上,和人说话闲聊,因为本地赌博的人多,说得最多的还是赌博经。

  所以苏三虽足不出户,却对赌场里的事了如指掌。那个赌场是个野生的场子,有水有电也有人经营,只是环境很差,是女人街中最凋敝也是最热闹的地方。占据了街上最好的中心市口,赌场的外墙内墙全都剥落了,显出灰旧的砖色来,里面地方不大,桌椅板凳感觉也是前朝传下来的破落货,四五张,老老少少的赌鬼们挤在一起,擤鼻子吐痰,喝茶聊天,还有围着“插花”看热闹的,鼎沸的喧腾声音把这间小小的矮房冲击得摇摇欲坠。

  看赌博的人去得最多的还是多金那桌,因为他们来得大,输赢刺激,看得也就格外过瘾。多金久赌,已很有风范,赢时春风得意,得了小钱让赌坊里的伙计去小店买雪糕买汽水请客,赢了大钱就去馆子里吃酒,吃得赌鬼们一个搀一个,称兄道弟摇摇晃晃往回走。输了也不失风度,骂一句脏话,不对看客不对牌友,是专骂自己的,听得人都哄笑起来。

  因为这种阔气,不少女人都青睐于他,男人们也高看他。他们说起他有许多的风流韵事,但倒不见得哪个女人是常伴在他身边的。

  青青对苏三说,这是自然,她不信有哪个女人瞎了眼看上他,她非要在苏三面前掰扯出个一二三,好让他信服自己来。但苏三不认真,以为她是小打小闹,听过就算。

  如此,青青更加讨厌多金。

  青青虽然已经三十来岁,但脸上还是藏不住事,加上长得漂亮,欢喜或许是虚与委蛇,讨厌却是顾盼生辉、别具风情的。她对多金的不喜溢于言表,多金人精明,一定知道。但是明明知道,却还是热情。经过她家理发店时,没话找话的,他也要喊一声:“苏三呢?”仿佛与他多熟似的,与她多熟似的。

  青青说:“不在。”

  他就点点头,继续问:“困中觉啊?”

  青青顶多“嗯”一声,便不理他了。

  还有一次,青青的儿子虎子在门口一口一口啃火腿肠,多金跑过去一把抱起这个六岁的孩子,青青来不及喊,男人的嘴唇已经落在男孩胖胖的小脸上,虎子不在意,抬手蹭蹭脸,表示被胡子扎着了,青青却气恼,像自己被轻薄了一样。

  偏偏青青越没有好脸色,多金就越腆着脸上门来,这可真是犯贱,青青心里已有所感,呆子苏三却还是懵里懵懂。他仿佛很艳羡多金的潇洒。青青有点矛盾,一时放心男人的胆小,一时又可怜他的无知,后来想着,算了吧!随他去吧,如果有天苏三学坏了,她反倒要刮目相看的,他连赌场都不敢进,就这点胆子,能出什么大错?

  恰逢青青自己也接了一门生意,暂且不去管他。

  生意是隔壁家的一个老阿姨介绍给她的,不难,就是给皮包装拉链头子。他们本地什么不多,就是服装厂多,除了招女工,也派活给私人干,像是串拉链、串珠子类的小活,算是抢手。串拉链不难,谁都会,不费劲,五分钱一个,打发时间正正好。青青不爱干理发店的活,又不愿去服装厂,至于其他手工活她也干不来,这活简单,是最好打发时间的。

  青青说:“不在乎这几个钱。”

  说是这样说,没有几天,就从人家那里分了两箱包回来了,既回来了,青青也就串,手艺简单,拿起就能做。

  虎子晚上磨磨蹭蹭地不肯睡觉,靠在青青的臂膀上哼哼,热乎乎的脑袋直往她怀里钻,见她不搭理自己,就搬了小板凳坐下来,也拿了一个皮包和拉链头子想往上串,两只胖手捉着拉链头子绞来绞去,如何也串不上。青青耐心指导他,捉着虎子的手串进去一个、两个……没多久他就能自己把口子对上,一拉到底了。苏三闲下来也来帮忙,他把装好拉链头的包重新塞回塑料袋里,再一双一双码进蛇皮袋里,一毛钱、两毛钱……他边装边数下去。

  多金来串门的时候,认出这批货的样子,说是自己厂里收的代加工,随手拿了链头和包来套拉链。青青一不偷二不抢,光明正大,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多金亲自动手,倒让她有点意外了,他坐在她的对面,双膝岔开,像个干活的样子。人尽管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苏三说着话,却莫名有点儒雅了,大约他本来一脸凶相,安静带来了反差。

  这批货赶完后,大约能拿到三百的收入,但多金挥手让会计给了五百。

  钱是苏三去拿的,回来被青青骂死了。

  之后等到多金来店里时候,苏三与他推推拉拉了半天,多金不肯收。

  “这下以后不好意思再接他的活儿了。”苏三征求青青的意见,想请多金来家里吃饭。

  青青先说,弄不出来;后来说,要请你自己和他去馆子里吃。

  苏三犹犹豫豫,不很舍得,就磨磨唧唧地劝。

  青青被他念烦了,只说,要弄你自己弄。

  于是,苏三早起去买了肥五花、鲈鱼、青菜与皮蛋。

  回来青青一看,菜太少了,不好看,又去卤菜店里买了烤鸭、素鸡、花生米。一桌上七八个菜,看着要像样点。

  他们请他吃饭,多金很高兴,带来了很好的酒,说好几百一瓶的,外地朋友送的。饭桌就设在店门口的雨棚下,不耽误吃饭也不耽误做生意。多金向青青敬酒,说千万要喝一杯,苏三也附和。青青觉得为了几百块钱喝酒,未免掉价,只说不会。正好有人上门来剪头,她就放了碗筷,起身去给人洗头,忙碌好回来,再换苏三去剪。青青坐下,给自己和虎子盛了饭,让他坐小板凳上吃,不要乱跑。但是孩子哪里坐得住?端着饭碗就跑去了门口,那边有大孩子打弹子。

  一时只剩青青和多金在门口棚下,旁边停了一辆旧摩托,挡住人的视线,成为一隅,偶尔微风徐徐路过,有动也有静,店里面“嗡嗡嗡—”,蜜蜂一样,是电推子发出的声响。

  “你们这样客气,以后不好再喊你串拉链了。”多金突然说。

  饭桌小,人坐在对面不过咫尺,青青低头扒饭。

  “是你太客气,硬要多给钱,这样以后我们也不好意思再接你的活了。”她感觉多金看着自己,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是牢牢地锁定着她,钩子一样的眼神,不扯下一块皮一块肉不甘心似的。

  “明天再拉兩箱来吧!”多金的声音被压在“嗡嗡”的推子音下面,低低的,刻意要做出低她一头的样子。

  从前的荒唐事在这一高一低的动作当中掠过,多金的眼神、语气、甚至于微微富态油光的脸,让她久违的熟悉,青青心下着慌,面上却不显,只说:“不能再多给钱了。”

  “多少算多少。”多金笑出来。

  他这一释然,那些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莺歌燕舞倏忽间又离他们远去了。

  青青听见酒杯被男人端起来,是多金喝了一口酒。

  苏三收了钱坐回来,屁股一落凳,青青忍不住了,把碗一放,喊了声“去去去”,走到门口去拎虎子的耳朵,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不吃了,把饭碗连着剩饭放在店门口,引来了隔壁家的黄狗低头舔舐。

  第二天,多金果然又喊厂里拉来了几箱皮包,有人路过店里问青青在哪里寻得的生意经。青青只管笑,打发时间而已,不挣多少钱。

  简单的工作一旦成了常态,只管让眼睛和手去忙,心里却静下来。皮包堆积成城堡,青青坐在它们的中央,串起的拉链,加高了城墙,沿着一颗颗金色小粒的链头,她在城堡中一径走下去,漫步向前,褪去了理发店的纷乱,走过了女人街的顶头,沿着河岸与风向,顺流而下……

  理发店里头发多,青青专在门口雨棚下作业。多金来的时候,要是有客人,他就在棚下找了小板凳坐,有时抽烟,有时帮青青串拉链,不论做什么,总是有一搭没一搭惹她说话,青青有时候讲话很冲,专对着他似的,他也不恼,转头去和苏三搭腔,下次又还是没心没肺的笑脸凑上来。

  青青尽管戒备,但不很躲了,男人对她的这点殷勤,虽说不很合意,但有时也受用。甚至于店里忙起来的时候,青青也帮多金洗过一次头。

  他一定是个脾气很倔的人!

  头发又粗又硬,板刷一样齐平,直扎人手。也和其他阔绰的人一样,多金虽然四十开外了,皮肤开始松弛,眼角也有皱纹,但精神气还好,穿衣也比其他人讲究。青青给他洗头发的时候,很小心地,捧着这颗沉甸甸的脑袋,让他脖子稍稍抬起一点,把衣服领子往下压一压,手触到他后颈鼓出一小箍肉,温热的,柔软的……青青不动声色,把这颗热腾腾的头颅交给苏三,擦干净了手,继续下一个客人,就像是流水线上的女工一样,神色麻木,洗完了所有的头,她又离开热烘香气的理发店,回到皮包的包围圈里,在拉链的金色世界之中,皮革粗粝的味道之中,她感到一种迷惘的快乐。

  “多金要出去弄船了。”

  有一天苏三回来说。

  没几天,街里街坊,赌场店面,凡是认识多金的人,都知道他要出门了。

  谁在街上见了他,都要随口问一句说:“还没走啊!”

  “就这两天。”多金大声地回答对方。

  他的普通话不很标准,带着他家乡的口音,乍听起来要走,像是远行,像是要一去不回。

  离开的那天,多金到理发店剃头,青青正在给女学生上洗发精,他看着镜中与苏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是四月。清明季节,毛毛细雨。

  多金说他要出去考察考察,他一个老表,是弄船的,几万吨一船的泥沙生意,你想想多么吓人,比服装厂的赚头大多了。一年多的不说,三四百万肯定是有的。他一边吹落烟灰,一边掸掉这些数字,像是已经将钱收入囊中,苏三也顺着他的话把这些数字重复着,剃刀在青光的头皮上刮过,碎发刷刷落下,干脆利落,被青青一脚踩碎了。

  “好了。”她大喊一声,给女学生的头上包了毛巾,让她扶着头去椅子上坐着等一等。女学生在多金旁边站了站,他半天反应过来,手里夹着烟,一面说着“不好意思” ,一面让出座来,脚下没留神,被椅子滑轮绊了个趔趄,差点跌一跤。

  青青觉得解气又爽快,“噗”地一声笑出来。

  多金见她笑,仿佛很开心似的,也咧了嘴冲她笑。他一笑,眉目之间那种让人熟悉的,不正经的风流样子又露出来,加上是喝了点酒来的,脸颊微红,看人时候眼睛微红与发亮,热烘烘的……

  青青顿时敛了神色,说去后面洗衣服,让苏三有事喊她。

  多金离开的这段日子,骤然间理发店好像就清闲下来,而且有越来越冷清的趋势。人一少,苏三的午觉就睡得越来越长,也是,夏天快要到了。青青觉得自己把他惯懒了,每当客人上门她都是先给人家洗头,洗得差不多了,再让虎子去屋里面把苏三喊醒。

  五月间乡里有会场。十里八乡的男人女人都赶过来,女人街尤其热闹,专做会场生意的小贩们闻风而来,从街头到街尾都挤满了各式的小摊,整整三天,街上都是人挤着人,理发店里也是生意不停,一开门就有人来剪头,青青的家里添了两张小矮凳、铁皮塑料搭成的碗橱,以及一盆含羞草。

  六月里赌场出了事。老头子和小青年打架,小的失了轻重,老的被送去医院了,家属要闹,警察都来了,那一带围了好多好多的人。赌场因此关了一阵,日后风头一过,隔了几个礼拜,照常又开了门,依旧顾客盈门,人来客往。

  七月里虎子的幼儿园放假了。他天天待在家里,眼睛从早到晚都看动画片,看久了晚上哭,眼睛疼,带到县里医院一看,说是不能再看电视了,小小年纪要是眼睛弄坏了,以后黑板都看不清,好在不算太迟,单单配了眼药水回来,一天六次的点。

  八月里天气热,青青留了老长的头发,好不容易到了腰间,等收头发的来了,苏三“咔嚓”一剪子给她剪下,卖了两个钱。接下来惯例是要躺在沙发上,苏三给她洗头,再给她修剪的。

  正值中晌,一把头搓搓揉揉,洗得她是昏昏欲睡,中间不知道是谁喊了声“苏三”。苏三就匆匆洗了手,出去了。青青感觉隔了很久,有人放了水,继续又给她洗起头来。

  接下来的感觉全变了,像是在洗头又不像,花洒又一次开了,在旁边放了一阵后温暖的水流从她的前额上擦过,落向头发。水被头皮迫不及待地润湿与浸透了。细雨一样的“沙沙沙……沙沙沙……”落在耳边,是一场从前的雨,温暖地下。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反反复复,像在水幕之下以手掀开幼时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重重叠叠,什么时候,在女人街旁边的那条河坝上,她睡在船板上,一只窄窄的小船,底下河水轻轻地流动、起伏。于是她胸膛中的情感也隨之上升又落下,某一时刻,她辨出那不是情感,是难得的一点情欲。

  “好了。”青青被人推醒了,她一睁眼,就看见苏三倒置的脸。是一张平庸的,虚胖乏味的脸,那双小小的肿泡眼看着她。

  那张松阔阔的嘴巴张开了。

  “多金回来了。”

  他说。

  多金这次回来,再不提他出去考察运船的事,人看着像是瘦了,也黑了,烟抽得越凶了,回来不过半个月,苏三在青青面前给多金粗算一笔账,输了十来万有了,这家伙,输红了眼,没数目了。

  好在服装厂的生意倒还能做得下去,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服装厂的女工们日渐加起班来,她们来剪个头发也是匆匆忙忙的,要趁着午饭的一小会儿,或者动用难得的休息日,一见排队掉头就走,光阴比钱还贵。

  多金仍是日日打理发店门口过,却显得生疏了,一般坐一坐就走,说是厂里忙,有时却往赌场方向去。

  这无数的天里头有一天,多金喝醉了酒,他上门说想洗把脸。前头的水池是用花洒的,不很方便,苏三让他往里面卫生间去。许久多金打开门出来,青青正进去,两人面对面碰上,她感觉他身上酒席的后味,比微醺更多一点的醉酒的味道。

  “你在家啊。”他说,酒气扑打到她的睫毛上,热乎乎的,一时间两人站着都没动。

  远处,很远处,有哪家的孩子丢了个惯炮。

  “啪”地一下,灰尘乍起……

  外头虎子突然冲进来,没头没脑地就这样撞开了门,他的双手紧紧抱住青青的大腿,脑袋在她腿下钻来钻去地直叫:“妈。”

  “妈,妈,妈。”虎子撒着娇。

  青青一弯身子,屁股碰着了虎子的头,多金已经后退了一步,绕开她走了出去,留青青一人,听得他与外面客人攀谈起来,哎哟,酒不好,喝了三两半,上头了,要困觉得很了。

  虎子不知是在哪疯的,一脑门子汗,吵着要喝水,青青难得脾气好,双手从虎子汗溻溻的双耳后拂过,捏了捏他小小的耳垂,她倒了一碗开水,用另一只碗交替地倒,用嘴微微地吹着,手里不停,眼睛发着呆。

  “吻”这件事,在他们夫妻之间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但青青这晚却向苏三索起吻来,这让他很不习惯,男人粗哈哈的胡子带着隔夜香烟的紫红嘴唇,一触即离。

  苏三没有耐心,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一边脱裤子一边说:“你最近怎么这样的腻歪?”

  这话像是触到了青青的神经,她不高兴了,关了灯,一把把被子扯过来,说:“困觉困觉。”这样苏三反而磨蹭着又贴过来了,热乎乎的身子,硬要挤进她的被子里,头脸上的发茬胡茬撞在青青的脖颈上,手直乱摸。青青用手推,用牙咬他,但顾忌着睡在里面的虎子,怕动静大了吵醒了他,终究没有下狠劲。

  过后苏三酣然睡过去,青青睁眼睡在旁边,被窝深陷处,好像多了一具身体,而后不知何时,重新爬上了她的身体,这次她无法挣扎了,她被捆缚住了手脚,蒙住了眼睛,呼吸也不顺畅了,她怀疑他是想要杀死自己。于是竭力翻转身体,一时翻转过去了,却又再次被压住,一时青青醒来,发现还在梦中。一夜之间,不知道多少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在浑水里,青青终于浮出水面,睁开眼睛,天已破晓。

  有很长时间,青青在黄昏时分感到不安。

  这种不安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具体表现为身体的紧绷与下腹部的略微痉挛,还有从身体内部涌起的一种稀疏震悚。

  那时候,鹧鸪的叫声在女人街后面的河面上高扬起来,它们不知道是不是晚归了,回到树边的巢中,发出一种规律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颠来倒去地唱着,在夕阳的余温烘烫过的巢中,她想象卧着两只鹧鸪,也有时是一只,借助这只鹧鸪的眼睛,她看到黄昏过去了,而后是傍晚。在夕阳的流淌之中,她感到姑且定义为爱情的情绪,患得患失地经过了她,穿透了她。从河岸的窗边走过她家短短的廊下,在門的背后停了停,合着藤椅的靠背,温柔地在她的后背合着椅子拥抱住了她。

  而同一时刻,女人街上的家家户户也开始打烊,乡人们匆匆地回家,今天即将草草的收尾,家家户户堂前的日光灯打开了,拖拽着一个个晚归的影子。这是赌场最热闹的时候,男人女人,明的暗的,苟且的预谋的,“锵锵锵锵……”谁家的收音机里唱出陈年的剧曲,还是那场有名的《狮子楼》。

  青青现在待人倒是比以前显得要热络些了,多金与苏三聊着天,有时候她也在旁边插几句嘴,多金听出她比苏三要见多识广。青青把自己旅游的经历变成工作的地方,又将真正的工作变成旅游的经历,这样随意的改变了自己过往的人生后,她发现自己也可以滔滔不绝。

  青青鲜少说起过去的生活,说也只说在城里火锅店打工,端盘子洗碗。这些对于苏三来说,从前完全是空白。

  现在这些细节一点点地丰润起来,懒洋洋的猫狗、哪家的本帮菜、外地人去哪里本地人去哪里,火锅呛人的辣味……

  什么时候有机会去玩就是了,等到店里不忙的时候。多金看出青青对于“旅游地”的留恋,也真心地建议。

  这样青青又沉默了,说要旅游也不会跑得那么远。

  话聊到这里,多金该走了,可是他又偏不走,他不走,青青也不动,坐在原地,两人默不作声地看苏三给长发女人打层次,乌黑的头发,一绺一绺湿溻溻的,掉在地上。

  打火机“咔哒”一响,是旁边的多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多金再来,就不问,“苏三在不在?”直接自己找了凳子坐下,他每隔一天,就要来洗一次头,逢着苏三在的时候少,逢着青青看店的时候多。有时候上午他来串过门了,下午苏三在后面午睡,他才想起来今天是要来洗头的,于是递了钱,麻烦青青。

  青青有一天发现自己是在等着多金上门,甚至有时候他有事外出几天,回来打她家门口过,她也要问声,今天不洗头吗?

  这是说正常也不正常,说亲密也不亲密的接触。是手与水的配合,是泡沫与头发的交融。有次多金说眼睛痛,淌进了洗发水,青青赶紧拿毛巾给他擦,擦着擦着,多金抬起手来,没有握住毛巾,却握住了青青的手腕,一动不动,迟迟没有松手。

  男女的密谋真是奇怪,青青想,如果多金是抚住了她的手,搓揉她的手指,或者流氓点,捏一捏她手臂的肉,可能她就要一下挥开了。可是他偏偏什么也没做,就不松不紧地握着她的手腕。庄重与笃定,似乎合该是这样的,是理所应当的。

  大中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床上、躺椅上、桌沿上做着各自不足为外人道的梦,没人在意他们。

  此后多金放开了手,什么也没做了。他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仿佛倒是青青有点一厢情愿似的。

  这天以后,青青再想起多金来,他是这样的抽象而完美,超出了他形象的本身,他是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长相的。在黄昏之时,在她被情绪击中之时,他只是一种温度,一种太阳炙烤后微微回寒的暖意,说冷不冷,说热不热,是温吞的,是发烧时候的敏感,连触碰空气都能感到一阵讶异——无尽情欲的一个铺展,成纱成网,缚住了她。

  尔后,真实的多金出现了,却知道避嫌了。

  连苏三都讶异说:“多金好几天没来了么?”

  他不是出现在理发店,而是在去赌场的路上,或者在别人家门外,也有时候在别的女人的口中。

  真实的多金是经不起她看的,一看就坏了。

  他的五官近看不及远看,未脱流氓的痞气,普通话也学不好,身材更糟,肚子又凸了些。多金与她想象中有了这样大的误差。可是一旦他不在眼睛面前……真奇怪,具体的这些不足,反而补充了抽象那个他的细节,一笔一笔描画上去,于是这样一来真实的他,又成了可以接受的了,青青几乎被自己的想象给劝服了。

  多金再来上门来,是挑苏三在的时候,青青转身去了后头,有意要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几次下来都是这样,多金也知道她是不高兴了。

  终于有一日,当她一个人在店里看门的时候,多金从门口走进来,他一句话没说,递给青青一只比硬币大不了多少的小乌龟,说是买给虎子玩的。

  多金重新又在理发店出入了。

  谁人都见怪不怪,他专选苏三在的时候来,说话也是向着苏三,可是语气与内容却是对着青青,没人会觉得他们有旁的可能。青青还是一样地在店里帮忙,偶尔在两个男人的对话中,说上一两句什么。旁人看着是三个人的热火朝天,其实全是两人的一点暗渡陈仓。

  有几回真是店里店外都没人,两人正碰上了,却反而不敢坐一起,一个站门口,一个在店里,三言两语,有人路过,就见多金侧向马路,一支烟的烟灰烧得老长,不掸一下。

  青青从前几个月起,就养成了傍晚散步的习惯,回来得有时早,有时晚,她开始是要苏三和她一起出门的,可是他实在懒得动,只去过几次,而且他不像她那么悠闲,有半大下午的时间给自己和虎子洗澡,洗衣服。他要等到六点钟吃了晚饭以后,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店里,洗澡,去楼上看电视,看新闻。

  在苏三洗澡看电视的同一时间里,青青从入夜的女人街上出发,她说去散步。

  她是真的去散步!

  出了女人街,就是宽敞的新建的马路,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的人都晚归了,青青与他们正面碰上,互相打着招呼,有时候带着虎子,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带虎子的时候她回来得早,因为小孩子走不了多久就要抱;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回来得晚。

  这样的晚归之中有几次是因为她碰上了多金。

  多金的家是租本地人的房子,一排木门中的一个,外面看着破旧,里面倒也齐全。青青进去看过,是唯独苏三与她一起散步的一次。他们夫妻俩带着虎子,跟在多金后面走进他的家:走廊的灯坏了,他们摸黑穿过,房间里的灯光偏暗,屋内设施是多年前房东媳妇的新房,木板雕的房顶,白漆的双人床与床头柜,沙发是水红色的,松软,茶几的台面斑驳,一种陈旧的暧昧环绕着他们。青青沉默,苏三与多金说的还是在店里说的那些话题,无非是在赌场的输赢,以及最近厂里的忙与闲。

  苏三不在的时候,青青遇着多金时,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甚至于有时候青青是期待的,隐隐约约给了他可乘之机,但是多金还是什么也没做。

  这让青青觉得自己这回碰到了高手。

  多金无疑是久经风月场的,但也讲究个自觉自愿,是擅长赌博的老手,拿得一手烂牌,却还要吊着人的性子,一次次地加码,看你紧张、看你疑惑、看你动摇、看你不敢再加了,早早抛出自己的底牌来。

  青青甚至是心悦诚服了。

  某次苏三带了虎子回老家吃喜酒过夜时,青青才知道,多金是放长线钓大鱼,是蓄谋已久。而他来到她家的理发店,她迟迟没有让他离开,这就已经是她所有的底牌,再也没有了。

  这一刻他看着她,又不像那个握住她的手腕,坐在她家店里,在沙发上和她面对面不说一句话的人了,他又回归了一个赌鬼的身份,他又像她无数客人中的一个。

  毫无差别。

  是多金先开的口,他说:“我见过你,在很多年前。”

  他大约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头,却不想在青青这里,是心下的陡然一沉。

  但是多金却兀自继续自己的回忆,他说起那个时候青青也不过二十出头,有个外号叫小呆,是不是?听说是从农村出来的,人很老实,开始是跟着小姐妹去学做美容,后来美容没有学会,人反倒学坏了。

  那一段回忆在青青想起来,像是旁观者在看別人的事,全与她无关的。只是在多金带来的回忆里,这一刻,暧昧的红色灯光、窗外永远是多雨多雾,湿气沉沉的城市,回潮的地面上,男人女人的欢声笑语,小店里火锅热辣辣地翻滚着,是在那里,一时迷了眼睛,那是她一心想隐埋的过往。

  “你不记得我了。”多金说,好像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依不饶的,非想要青青想起来似的。

  “你认错了,”青青平静地说,“那不是我。”

  她听见多金笑一笑,继续陈述多年前的过往。他们一暗一明,青青在心里辨得,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杜撰的、嫁接了的。

  多金说得太多太急,好像今天来,是带着全部的家当,是赌徒的最后一场豪赌。青青想,原来他的牌面里没有一点可能的生机,全是陈年旧事。

  最后多金说:“跟我走吧!去外地。”

  那些悬而未决的东西,一旦落定,她反而什么都不怕了。青青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她开始扫地说:“打烊了。”

  多金未动。

  “真的。”

  青青说,“打烊了。”

  男人还是杵在那里,坚持杵了一会儿。等青青回去放个扫帚拿拖把的工夫,他已经走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照着女人街,青青看着玻璃窗外,感到像是从一场别人的梦里醒了过来。这一时刻,街上所有的店面都关了,路灯亮起,微风吹拂,从街头到街尾,一个人也没有,黑暗掩映下,这里像是时光倒流,回到了从前时候。在谁的陈年旧梦里,她从天黑上船,离开家的一夜,又经过舟车劳顿,漂浮不定,最后在天亮之前抵达。

  她知道多金要跑了,从多金“多年以前”的开头之后,她就知道这是肯定的了。要不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明天整个女人街将会传来多金垮台的消息,连带着他的工厂与大话,都破灭了。厂里的女工们可能会哭诉,会咒骂,因为他已经欠了她们几个月的工资,这么大的厂子,居然说倒就倒了,也是真没想到。凡是来到理发店里的男人们、女人们,再谈起多金,一定是无不唾骂与愤恨,当然也会有幸灾乐祸的。

  但是那样也好,青青想,他不会回来了,这种深信让她感到安心,甚至比多金临走前的那番剖白,更让她安心。过后她又想到,他有天会在别的地方,将她的一切改头换面,成为他风流韵事里的一段露水姻缘。

  但也无所谓。

  青青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嫁人后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点规矩与收敛差点要被这么一个男人激发出来。好在,好在,底牌留到最后,死里逃生。

  也算是一个教训,这课,如今在多金这里补齐了。

  【作者简介】施佩清,现居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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